三天大年過完,從正月初四開始,人們就開始走動轉親戚了。忙過春夏秋冬,整整一年下來,親戚們平日里即便是見面了,也都只是打個招呼。但一到年節時分,就會專門安排幾天時間,手里提點禮物,到親戚家坐坐,這在老家有個專門的稱謂,叫做“走親戚”。
? ? ? ?當年走親戚的禮物都是自家制作的各種小吃食,記得奶奶在世的時候,會用我們家那個油光發亮的紅木點心殼子做些點心,每八個或者十二個一份用麻紙包起來,再在上面貼個紅紙條,一包一包地裝在挎包里,去親戚家的時候,在每家的上房桌子上方方正正地放上一包,就可以脫鞋上炕了。這個點心殼子雕刻極為精美,后來被人借走不知所終,所以母親后來就用麻花和油棋子包禮物。
? ? ? ?炸麻花和油棋用的是一種面,都是在發面里面兌了豬油、蜂蜜和干面粉,下油鍋炸干。小時候沒有橡皮泥玩,幫母親搓麻花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過自己搓的麻花只能自家人吃,絕對不能拿來包禮物。油棋子比麻花還要好做,只需搟一張一指頭厚的面餅,切成小方塊,再在每一個方塊上橫刀壓出幾條條紋,用手在兩端一捏,就可放進油鍋炸了。當然,走親戚的禮物并不限于此,有時候可以是每家六個或者八個油餅,有時候可以是一個發面鍋盔,有時候還可以是盤成一磚頭厚的油饃。
? ? ? ? 我們家親戚特別多,光遠近的舅舅就有好多,分布在大灣、小灣、上灣、貓刺灣和深河畔四個村子,而我的幾個親舅所在的上灣溝,整個村子都是王家人,只要一進村子,隨便推開一家門戶都是舅舅家。由于人特別多,就使得我的輩分忽高忽低,捉摸不定。這里有年齡和我相仿的舅舅,有比我大三十幾歲的表哥,還有人高馬大的侄娃子。在農村,這是很正常的現像。有一次我去上洞子灣干爹家,忽然從門外走進一個花白胡子顫顫巍巍的老頭,我剛要起身問爺爺好,干爹說,哦,你姐夫來了。
這些舅舅家挨個走一遍,真要費心去不少精力。記得有一年父母沒有去,母親裝好了兩大挎包油棋子,讓我和弟弟兩個一人背一包去走舅舅家。我們倆就拿了一桿立在門背后的鐵棍上路了。這鐵棍有個好處,我們倆可以把兩包東西放在一起抬上,顯得比較輕松一些,還可以在經過小灣和大灣兩個村子時,抽出來和沿途惡狗作戰。
? ? ? ?進門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上房的桌子跟前磕頭拜年,拜完年就擺上炕桌吃東西說話。舅舅家的人都特別熱情,只要你去,非得拉住吃點喝才肯讓你離開,而且端上來的一定是家里最好吃的東西。有一年我急著回家,就在短時間內走完了剩下的幾家,加上我又是一個特別好吃的人,每家進去都能吃點,到最后要走時,肚子脹得滾圓,已經走不到很快了。
這幾年去舅舅家一般是大年初三,因為這樣就可以趕上給已經故去的大妗子燒個馬,而我十幾個表兄弟就此又可以聚在一起,吃三表兄做的開鍋羊肉,喝他珍藏在柜子里的酒水。酒酣耳熱,自然也少不了一番辯論,有一次弟弟更是趁著酒勁強行刮光了幾個表侄留了好久的胡子,叔侄幾人一直鬧到后半夜,差一點整塌了炕面子。
? ? ? ?細細想來,從小到大,轉了幾十年的舅舅,就把年輕力壯的舅舅們轉成了六七十歲的老頭。當看到連大表哥大表姐都有一撥拉孫子的時候,我的感觸就變得特別多了。
小時候特別喜歡去舅舅家。因為可以穿大表姐給我做的特別綿軟的白毛邊黑條絨布鞋,可以吃二表姐用山泉水養在玻璃瓶里的嫩綠的豌豆角,可以和三表姐去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割韭菜、掐芫荽、拔蒜黃,和二表哥去護山上的杏樹林打豬草、拾驢糞、摘杏子,去孫家岔梁頂上一下午一下午地放驢曬太陽。最有意思的是,可以和三表哥拾土塊掐方、用小石子抓五指,或者一起去掏鳥蛋、灌黃鼠、追野兔。農忙時,可以幫大人拔扁豆、揀洋芋、拾麥穗,閑下來時,可以看姥爺劈柴、生火、煮茶,看姥姥搟面、喂雞、和豬食,看大舅鍘草、搓繩、打草鞋,看妗子掐帽辮、打毛襪、縫衣被。如果逢上八月十五,可以看到舅舅們在堡子墻的蜂窩里割蜜,晚上照例可以就著蕎面攤餅吃到姥姥做的蜂蜜炒雞蛋。到過年節時,還可以在每天早上吃剛出鍋的酥軟的發面鍋盔,中午吃香噴噴的粉炒肉,晚上吃切成絲的瘦肉臊子面。在舅舅家,即便是平日里吃簡單的飯草,炕桌上也一定會有一罐紅通通的油潑辣子、一碟綠油油的咸韭菜、幾頭剛從地里拔來的新蒜頭、一把洗得干干凈凈的甜蔥葉。就這樣,時鮮舊藏,一起下飯,日子也很不簡單呢。
? ? ? ?舅舅家就在上灣溝。其實在那一帶的山里,只要是個向陽的躺灣子,總會錯錯落落地住著幾戶人家,或冒出幾聲零碎的狗叫,或升起幾股青亮的炊煙,或什么動靜也沒有,只是閑閑地曬在暖暖的太陽里,感覺就很好。舅舅家的這個灣較別的山灣要大些,平緩的山坡上開挖出的水平梯田,一盤一盤地,一直盤到山頂。一到春夏之交,梯田地里的麥子長芒了,洋芋開花了,豌豆吐絲了,玉米冒穗了,站在山頂往下看去,一層一層的梯田地,就像一條一條深淺不一的綠色飄帶,柔柔地纏在山腰上,很是好看呢。而梯田地的大埂子上,則雜亂地生長著各種野草,開著各種小花,走近了看,也是蜂忙蝶亂,另是一派生機。而一到夏秋之交,洋苜蓿扯出了一人高的秧,蕎麥開出了雪白的花,高粱結出了火紅的穗,打麥場邊上的那棵甜核大結杏,也變得黃軟誘人了,捏破一個,放在口里,汁水四溢,極為香甜。冬天的山里生活,是極為懶散的,如果再有一場大雪,覆蓋了梯田地,封了出山的道,就什么要忙活的事也沒有了,大家伙便都擠在大舅家門外的場房坑上說話。
? ? ? ?回憶往往容易蒙上溫馨的色彩,但實話說,那個時候的冬天并不好過。因為沒有碳,舅舅家里從來不架火爐,取暖的唯一的辦法是是使勁地把炕燒熱。大舅家有一間老式的上房,貓眼、哨眼和椽花眼一年四季都開著,門也是老式的轉軸門,永遠閉不嚴實,窗子是糊了紙的格子窗。這房子夏天還好過,一到三九天,房子里面比外面還冷,所以大舅家的坑就燒得特別熱,以至于炕面發燙,五分鐘就得翻個身,把已經凍得冰涼的半邊身子再挨到熱炕上烤,整個晚上就像烙餅子似的翻來覆去,而上房地上滴水成冰。這時候是絕對不敢鉆出被窩兒的,尿盆就放在炕沿子底下,懶一些的人伸手取了盆放在被窩里尿,但這樣風險很大,睡得迷迷糊糊的,容易尿到外面。記得三表兄起夜時會卷了被子下地,一邊打著寒顫,一邊抖抖索索地尿,搪瓷盆發出清亮的響聲。
? ? ? ?至今讓我感念的,還有那眼溝腦子里的山泉水,是因為當時我們家常還年四季地吃河溝里泛著堿皮的苦水,只要去舅舅家,就能雙手端起瓦罐子,美美地喝上一口甘甜的泉水。這眼泉特別深邃,遠看就像一個牛眼睛,一閃一閃地發亮。由于山水的沖刷,山溝塌陷成了懸崖峭壁,下溝挑水的路其實就是在懸壁上掏出的一排一排的腳窩子。所以在挑水上溝的時候,得先計算好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擔子什么時候放在左肩,什么時候放在右肩,一步走錯,便換不了肩,卡在半道上寸步難行,我就有一次計算失誤,右肩挑水頂在懸壁上出了險情,為了不讓自己也掉下去,就甩掉桶擔自救。但三表兄挑一擔水健步如飛,在每一個轉灣處,抖擔換肩,行云流水,看得人目瞪口呆。初夏天變熱時,摘些豌豆角,剝出顆粒,打了背皮,用泉水泡在玻璃瓶里,又好看又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