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較長，已分段落。
（本故事大概4300字，閱讀約需要8分鐘）
1.
程小五是我的學生，每天傍晚都會來我這學畫畫，這天一大早，我接到了他的“死訊”。
聽程家人說，小五昨天一早去山里放牛，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后來一打聽，有人說看見一只老虎似乎叼著個小孩兒……
我們村屬于山區，密林環繞，地勢險要，山中常有老虎出沒，小時候聽村里的老人說，在明朝時，這里曾發生過一次“虎災”，兩百多人被老虎咬死咬傷，幾近屠村，牛羊牲畜更是被血洗一空，慘不忍睹……后來朝廷派將軍帶兵屠虎，才讓我們的祖先得以繼續繁衍生息，自此，幾百年的人虎恩怨就結下了。
正所謂靠山吃山，村里有很多獵人，他們世代靠打獵為生。老虎渾身是寶，虎皮可以賣錢，虎骨可以熬膏，虎牙虎爪可以做裝飾品，虎肉也是大補，因為當地老虎多，所以有一批人終身以獵虎為職業。
改革開放前，省里號召獵人們解決虎患，規定每殺死一只老虎，獎勵30塊錢，這讓我們村出了很多“打虎英雄”，也流傳著許多關于虎的故事。
現在老虎數量雖然早已沒有古時候多，但還是經常能看到它們在山中出沒，走在林子里，時不時都可以聽得到虎嘯聲，就在前些天，據說有誰家里的豬和狗被咬死，現場散落著虎毛……
難道小五也被老虎咬死了嗎？
2.
其實，程家人本來還抱有一絲僥幸，覺得小五可能在我這兒學畫，見我一臉驚愕，他們都面面相覷。
程小五沒有正式的名字，因為在家里排行第五，就這么叫著，小五有四個姐姐，他是唯一的男孩兒。好不容易喜得男丁，小五本該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但可能因為懷他的時候年紀太大，小五一出生，娘就死了，從此，他被當做一個“掃把星”。
小五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忌日，可以說，母親用自己命換了他的命，不過換個角度講，按村里人的說法，是小五克死了親娘。
不久，小五的父親也傷心過度病死了，小五只好跟著爺爺奶奶，前段時間，奶奶又過世，有好事者說，小五命里犯煞，專克至親。
一個小孩子，從出生那一天起就受盡白眼，至親相繼離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
小五是個苦命的孩子，我看這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就喜歡在地上拿樹枝比劃，畫圓畫方都特別標準，著實讓人喜愛，就主動要求收他為徒，教他讀書畫畫。
“老師，你這里都找不到人，估計真的是兇多吉少了……”
“走吧走吧，別浪費時間，趕緊回去給他弄個衣冠冢。”
“聽說被老虎吃掉的人，會變成倀鬼，為老虎尋找下一個目標，做替死鬼……”
“那看來還得找人做法超度下，死就死吧，還挑這么個死法……”
“多燒點紙錢吧，讓他在下面安分點。”
小五的家人在我這七嘴八舌，對于他們的態度，我早就見怪不怪，幾個姐姐已經各自成家，平時對小五不管不問的，親姐姐都這樣，外人自不必說，迷信的村人認為小五是個禍害，是天上的災星，下來討債的。
我念過幾年書，會寫幾個春聯，平時愛畫龍畫虎，是村里人口中的“讀書人”，被他們尊稱為“老師”。我自然是不相信什么災星下凡，子孫討債的，可惜其他人不信，任我怎么說都沒有用，而且自從我教過小五之后，其它的學生都不再到我家串門了，他們一個個可都是小孩兒啊。
我知道，是村里的父母不讓自己的孩子和小五玩，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我和小五的爺爺會關心他一下……這時，我想到小五久病在床的爺爺，哎，估計老人這會兒還盼著孫子放牛回家呢。
我送走了吵鬧的程家姐妹，讓她們不要亂說，特別是不要和爺爺說什么“小五死了”之類的話，老人家受不了刺激，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還不能妄下定論，小五就算被老虎吃了，也該有點蛛絲馬跡。
就在下午，我聽人說在山里發現了小五的一只鞋子，鞋的附近有老虎腳印。
難道小五真的被老虎咬死了嗎？
3.
晚上，我又聽到了山中的虎嘯聲，不知為什么，我聽得格外清楚，那聲音像是要告訴我什么東西一樣。
當晚，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眼睜睜看著小五被老虎的血盆大口吞噬，那明晃晃的獠牙，帶著倒刺的舌頭，離小五越來越近，我卻無能為力……
畫的不夠恐怖，有機會再重繪。
半夜驚醒，我突然想到村里世代流傳的恐怖故事。
傳說，老虎一般不吃人，只是咬死，然后讓死者的魂魄化為“倀鬼”，幫自己尋找獵人，老虎若要向厲害的獵人報仇，硬碰硬絕不是對手，這時就必須借助倀鬼的力量，先讓倀鬼在明處引誘獵人，老虎躲在暗處，尋找機會殺死獵人。
這就是“為虎作倀”，是為人所不齒的，但死者沒有辦法，他們被老虎咬死，老虎刁著他們的尸體，用長滿倒刺的舌頭不停舔舐，弄得血肉模糊，眼看自己死無全尸，肉身被糟蹋的不成人樣，倀鬼多半會答應幫忙的。
當然，有很多倀鬼抱著大家一起死的陰暗心態，帶著老虎濫殺無辜，拉幾個陪葬者也是常見的事。
我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小五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他絕對不會變成倀鬼的。
4.
傳說雖然是傳說，但我們這確實發生過很多獵人離奇失蹤的事情，最終是在老虎的洞穴發現了尸體，據說每一個虎穴，都是白骨累累。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聽到一陣鞭炮聲，出門就看見村里的獵人聚在一起，商量著什么。
現在，大家都一致認為小五被老虎吃掉了。
獵人們在開會，約定打獵必須要兩人以上同行，還在小五的衣冠冢前做了一場法事，村里的“神婆”手舞足蹈，嘴里胡說八道，一通裝神弄鬼過后，無非是賣些符水銅鈴，他們見我路過，一個個神色凝重，告誡我近期不要出門，要格外小心，我沒有當回事，但是有一點我覺得很莫名其妙，他們不讓我接近衣冠冢。
叫是叫衣冠冢，其實里面也就放著小五的那只鞋子，我覺得沒什么好看的，準備回去，就在這時，有人大喊：“程家老爺子也死了！”
這下子，可真是炸開了鍋。
“他爺爺突然就死了，肯定是被倀鬼害的，這掃把星，為虎作倀，活著克死爹媽，死了還要禍害自己的爺爺！真是狼心狗肺！”
“我跟你們說，倀鬼是最沒良心的東西，不僅害我們獵人，還會轉頭去害自己的家人，和那些親近的人，因為騙他們最容易啊！”
“真是造孽！讀書人，你可得小心了，你是他老師，倀鬼肯定會來找你的，哎，要我說，別和那掃把星沾上關系，你非不聽……”
人們又開始七嘴八舌，還扯上了我，我是最煩這些封建迷信的，我不信鬼神，但我覺得應該敬鬼神，且不說小五是死是活，就算他真的死了，村人這一通謾罵，真的妥當嗎？
可能事到如今，我大概也覺得小五真的死了吧？
5.
衣冠冢也立了，法事也做了，我在想，如果沒有“為虎作倀”的傳說，小五就像一只小雞或小鴨，死的無聲無息，根本不會有人在意。
是啊，原本只有我和爺爺會關心小五，現在他爺爺也走了……哎，想到這里，我點燃煙槍，耳邊忽然回蕩起小五爺爺說過的一句話：
“你是個好人，肯教我家小五學東西，這孩子命苦啊，遭了很多罪，太可憐了，敢問他有什么錯？要我說，真有錯，錯就錯在他出生到這世上，我老了，活不到多久了，有時候我會想，就不該生下這么個孩子，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哎……哎……”
昨天送走程家姐妹之后，我去了一趟小五爺爺的住處，老人瘦得像個骷髏，沒了老伴和孫子，一個人獨居在小破屋，看著讓人特別難受。寒暄一陣后，我撒了個慌，說小五在我那學畫老虎，畫得特別像，讓他別擔心，這孩子以后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是啊，三代單傳的小五，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爺爺當個寶貝，村里人卻看得和臭狗屎一樣，這孩子受了太多苦，真的太可憐了，有那么一會兒，我也有和老人家一樣的想法：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傍晚，等獵人們都散了以后，我看見小五的幾個姐姐在衣冠冢前一個勁地叩拜，紙錢飄的一地都是，嘴里還小聲嘀咕著什么。
我不相信世上會有倀鬼，我只相信因果循環，善惡有報，生前不好好對待親人，死后懷念算什么？不就是做樣子給別人看，表明關愛？或者說，她們在祈求小五不要變成倀鬼回來報復自己？
6.
小五死后的第三天，又發生了一樁詭異的事情，讓人毛骨悚然。
有村民說，在山里的小溪邊看見了小五！這次不只一個人，是一群人都親眼目睹，他們信誓旦旦，十分肯定那就是小五。
“太嚇人了！我看他正往下山的方向走，估計是來找村里人下手！回來勾魂索命的！”村民說：“知道嗎，倀鬼會呼喊熟悉的人名，要是應了他，就會被勾去魂魄，做他的替死鬼！”
這幾位說得有鼻子有眼，大家人心惶惶，慢慢的，湊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幾乎全村的人都出來了。
有人說：“老虎對倀鬼是有具體任務的，要是捉不到獵人就騙親人，親人騙完就對熟人下手，大家不要受他蠱惑，這些天都別出門啊！”
還有人說：“我的天吶，昨晚我夢見那個掃把星了，他說山上一個洞里有黃金，讓我醒來去找，這把戲也想騙老子，那肯定是老虎洞！估計我要是去了就回不來了。”
“你這么一說，我忘了是什么時候，反正就在最近幾天吧，這掃把星跑我家里讓我出診，去給他爺爺看病，辛虧我老婆把他轟走了，這才躲過一劫。”村里的赤腳醫生說完，她老婆又添油加醋道：“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善類，救救救，救個屁啊，昨天親爺爺不就被他克死了嗎？”
神婆說：“怨氣那么重的倀鬼，還真是少見，我這有些符紙，各位可以買些回去貼在門上，保個平安。”
7.
村里一時熱鬧無比，這情景，堪比過年，我是個喜歡安靜的人，討厭風言風語，不一會兒便準備回家。
就在這時，我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我：
“老師……”
我在心里嗯了一聲，回頭望見一個小孩，是小五。
我嚇了一跳，心里不由想起剛才的那些謠言———應了倀鬼叫聲的人，會變成他的替死鬼……
周圍立馬有人驚呼：“倀鬼來了！倀鬼來勾魂索命了！”
人群一陣騷亂，腿腳利索的已經跑出很遠，一些獵人則抄起家伙準備大干一場。
“讀書人，千萬別應他！你會沒命的！”
“神婆，你快收了他！咦，神婆？神婆呢？”
“注意周圍！倀鬼身邊肯定有老虎！大家小心。”
我說：“沒事的，我想和小五說說話。”
此時此刻，沒等我開口，小五抽泣道：“老師，我爺爺死了……”小五慢慢向我走來，鼻子紅紅的，不停揉著眼睛，突然，帶著哭腔朝我大喊：“我找了很久，為什么沒有醫生愿意來救他呢？”
我突然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抱住小五，不管他是人是鬼，也都只是個孩子啊。
小五告訴我，他翻山越嶺去別的村子找醫生救重病的爺爺，可惜沒有一個人愿意幫他，最讓我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十歲的孩子在大山里迷路，獨自生存了三天，好不容易走回來，一到家中卻發現爺爺已經走了……
他無依無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是我這個老師。
“沒事了小五，我在呢。”
后來的日子，小五就住在了我家，他是我最得意的學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幾十年后，成了著名的國畫家。
程家老五，最善畫虎。
評語：
這個故事寫了很久，雖說脫胎于古書，但個人風格很明顯，地區性質也很突出，我寫了很久，改了很多次才有了這個版本，一開始是想寫成《鬼怪奇異》，但是寫完最終沒有鬼怪，就放入《舊事人心》里面，我想表達的東西可能很老套，故事里已經提到了：因果，善惡，和人心。
特別指出，明朝派將軍帶兵屠虎事件系改編：
明代宣德年間，吉州（今天的江西吉安）總兵王世彪率數千人謀反，兵敗后率殘部五百余人逃入井岡山。井岡山是華南虎經常出沒的地方，由于兵匪進山，山上一度發生慘烈的人虎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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