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文 | 坑叔 一 “杜朋先生,你殺過多少人?”扎斯伯克問。 “23個。”我頓了頓,“18個在戰場上,1個在街上,4個在這里。” “哇,好厲害。”扎斯伯克鼓起掌來,四壁傳來空蕩的回音,“這樣下去,就算你不被人殺死,恐怕也得老死在這里了吧?” 我沒有說話。 我被綁在床上,右手腕因皮帶扎得太緊而有些麻木。我嘗試旋轉手腕,但沒有成功——自從我徒手殺死了那4個襲擊我的犯人,獄警對我就一直不敢掉以輕心。 “你不想爛在這個破地方吧?”扎斯伯克靠近我,掃視了一眼四周陰冷厚重的水泥墻,隨后豎起一根手指,“答應我一個條件,做到了,你立刻可以回你的故鄉去。我說的。” 即便此前沒有見過他,我也對這個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十分熟悉。 近十年來,扎斯伯克一直是無數年輕人欽佩崇拜的商業偶像。他20歲就創立了意識迷宮游戲公司,憑著一系列爆款游戲和終端,公司股價一路攀升,而他本人也成功躋身本國十大富豪之列。 他湊得很近,我聞到一股濃重的酒精味。 “你會相信一個醉漢的保證嗎?”我盯著他通紅的臉頰道。 “哈哈哈。”扎斯伯克后退一步,掏出一個金屬酒壺,猛灌一口,“讓我們開誠布公吧——你被推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一個犯人被推出去了,對吧?” “那個人,腦子壞掉了。”他用食指在腦袋上劃了個圈,“所以,我想讓你來接替他完成這項實驗。” “條件就是這樣嗎?做一個實驗,然后回家?” “對,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條件。假如我是你,就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冒一點風險,收益卻絕對可觀!”說著,他將一個中年人拖到床邊,“來見見我們偉大的偉達大師吧,這個實驗由他來操作。” 偉達也是一個白人,一身白大褂緊緊裹在矮胖的身軀上,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胡茬凌亂,黑框眼鏡左邊的眼鏡腿上粘著膠布,亂蓬蓬的灰白頭發向四面八方炸開,神情局促。 “公司的首席科學家,我的好搭檔。”扎斯伯克拍了拍偉達的肩膀,偉達縮了縮肩,看向扎斯伯克,露出一抹羞澀的笑容。 “我來為您介紹下這個實驗。”偉達扶了一下眼鏡,清清嗓子說道,“意識迷宮項目是通過人腦互聯,實現對個體意識世界的探索體驗。這種體驗是一種深度參與,您可以觀察實驗客體的意識世界,也可以與之進行交流……” 我轉頭看向扎斯伯克:“我似乎還沒有答應參與實驗吧?” “……甚至可以改變對方的精神世界。”偉達后知后覺地閉上了嘴,又換上了那副局促不安的表情。 “杜先生,請你相信,選中你,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扎斯伯克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以你曾經軍人的身份,以及你在街上殺掉那個凌辱小女孩的二世祖的行為——當然,我認為你當時過于激動了——你的素養和品格,讓我確定你非常適合這次實驗。另外,在這個地方,只要你不死,那個二世祖的老爸就絕不會善罷甘休,想殺你的人也會源源不斷地出現……” 確實如他所說,人不可能一直那么幸運。暗殺失敗后,對方并不會知難而退,或許更大的報復正在趕來的路上。 “……你想要在吃飯、睡覺、洗澡時都時刻戒備嗎?那可不好受……唔,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嘗到那種滋味了?而我,自打來到這個世界,所做出的承諾,從來沒有違約過!” 上次遭襲之后,我不得不時刻提防,這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信任,包括獄警。 他乘勢直追:“用你們中國的古語來講,得時無怠,時不再來,所以我建議你好好把握這次機會,為了自己,也為了你遠在大洋彼岸的妻兒。杜先生,我現在正式問你,你愿意參與這次實驗嗎?” “……好吧,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求的是真心實意的配合,以及全力以赴的投入,你可以做到嗎?” “可以!” “非常棒!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王牌!”扎斯伯克喜笑顏開,捏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只剩一條縫隙,“我們離成功就差這么一點點了。現在,咱們是一個團隊了。為了意識迷宮,沖!沖!沖!偉達,抓緊時間!” 偉達被突然的點名嚇得一縮脖子,急忙接著介紹道:“實驗有一定風險。嚴格來講,當您接入實驗客體時,在你們的意識之間,就建立了一個雙向的通道,您可以影響實驗客體,反之,對方同樣也可以影響您。為了您的安全,我會關閉實驗客體到您意識的連接,這樣一來,通道就變成單向了。” “明白。需要我做什么?” “您需要盡可能深入實驗客體的意識,幫助我們構建起他意識的全面圖景。” “還有一個問題,實驗客體是誰?” “他是一個殺死了多名女性的連環殺手,正在牢房里等待明天的死刑執行。他是個危險人物,您務必要特別小心。當然,您在他意識中看到的畫面,我們都能在您身后這塊顯示屏上看到,您也可以聽到我們的聲音。總之,我會盡我所能來保障您的安全的。” “好吧,我已經收到了兩個保證,希望都能實現。”我笑了笑,感到臉上肌肉很僵硬,“讓我們開始吧。” 隨即,一枚兩厘米見方的金屬片被貼在我的右耳之后,它伸出4枚金屬探針,刺入皮膚,一股電流穿過耳后,直通大腦深處,這讓我感到一陣眩暈。 “深呼吸,頭暈是正常的……”偉達的聲音逐漸模糊,伴隨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變得漆黑一片。 二 “……杜先生,杜先生,您能聽到嗎?” 隨著一聲聲呼喚,我仿佛從最深沉的夢中醒來。一抹微光透入眼簾,我努力睜開雙眼,不由得被眼前的世界驚呆了。 剛才,我曾想象過在這里會看到如何恐怖的畫面(這畢竟是一個殺人犯的意識世界),堆疊如山的尸體、隨處可見的殘肢、噴灑滿地的鮮血、風侵雨蝕的枯骨……,可這些,如今都沒有出現。 四周是一片濃密巨大的花叢,綠莖黃蕊白花,我認出這是水仙。 每棵水仙都有兩米多高,人臉大小的花朵在風中微微搖擺,散發著花香,而它們腳下的爛泥,卻散發著腥臭。兩種味道攪在一起,混亂又割裂。 天空昏暗,像暴雨前的白晝。交錯的枝葉間,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淺藍霧氣,清幽陰冷。我被花叢包圍,既看不到遠處,也看不到任何可以走出去的路徑。 “杜先生,任何一個方向都能走出去,但要小心花。”耳中傳來偉達的提醒。 “小心花?什么意思?” “快走起來吧!”扎斯伯克搶先答道,“別擔心,一旦有危險,我們會提醒你的。” 于是我只能依靠直覺,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枝葉在身前分開,又在身后合攏,無邊無際的花叢中,沒有一聲鳥叫蟲鳴,仿佛這就是一個死寂之地,呼吸聲、心跳聲甚至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動的聲音都仿佛清晰可聞,我感到緊張,又隱約夾雜著興奮。這感覺,就像是重新回到了戰場上。 走了約有一刻鐘,環境沒有任何變化,視線依舊被花叢遮蔽……不對!無論往前后看,還是往左右看,那些花朵都整齊地朝向我。如果它們有眼睛,那目光一定是邪惡且殘忍的,就像是惡魔正在賞玩即將踏入陷阱的獵物。 我頓時警覺起來。 “這些花是怎么回事?它們好像都在盯著我。” “別擔心,除了看著你,它們什么也不會做。”扎斯伯克的聲音傳來,“不過,我提醒你快點走,否則真正的危險就要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真正的危險”是什么意思,就聽到前邊枝葉聲響,接著花叢分開,一個小男孩冒了出來。 他大約七八歲年紀,棕發碧眼,長相十分漂亮,只是右臉頰上有一枚掌印,似乎是剛被人打了一耳光,鼻孔還有鮮血淌下來。 我一下愣住了,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處戰場…… 夜空清朗,明月高懸。一場激戰之后,我的五人小隊攻占了一座廢棄的房子,略做喘息。 大個子亨特坐在墻角,仔細維護被他稱作“大寶貝兒”的機槍。“猴子”楊一帆踩著一個癟了半邊的油桶,靠在破窗邊用望遠鏡瞭望敵情。胖子史雷倚坐在一堆繳獲的背包上,大口嚼著罐頭牛肉,絲毫不在意險些被彈片切斷的小腿。 “憨貨,就知道吃!”替他包扎的華陽忍不住手上略一使勁,史雷立刻發出一聲慘叫:“日你個先人板板哦,老華頭!” 亨特和楊一帆都笑了,戰場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在這一刻仿佛遠離了大伙兒。 我剛跟著笑起來,就發覺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閃進了房門,便立刻舉槍準備射擊,卻驀然發現那只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楊一帆跳下油桶,一手拔出手槍,一手叉開,阻止男孩繼續接近。 男孩穿著破舊的棉服,頭發凌亂,低頭不語。 其他三人也立刻舉起了槍,我向他們示意不必緊張,又向楊一帆示意警戒,隨即緩緩接近男孩。 “你還好嗎?”我伸手觸碰到男孩的衣襟,他在劇烈地顫抖,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身后是殘垣斷壁的剪影,一片靜謐。 “……”男孩嘴里囁嚅著幾個詞,即便離得如此之近,我也沒能聽清。 “別害怕,小伙子。”我扶著男孩的肩,盡量緩和語氣,“你想說什么?” 男孩終于抬起頭來,兩道清晰的淚痕掛在他滿是灰塵的臉上。 “對不起,他們抓了我妹妹……” 同一時間,他身上發出“嘀”的一聲響,這聲音在這死寂一片的廢墟中是如此刺耳,仿佛一記重錘擊中了我的心臟。 “人體炸彈!”我大喊一聲,將男孩攔腰抱起,向屋外推去。 與此同時,一架無人機從天而降,鉆入屋中,隨后是爆炸、巨響、火光,氣浪把我掀翻在門外。 十幾秒后,伴隨著耳中的嗡鳴和頭腦的眩暈,我掙扎起身,回頭去看,屋子里盡是火浪煙塵。我踉蹌著沖入屋內,口鼻中立刻充斥血肉燒焦的味道,亨特四人倒在地上,任火焰炙烤,卻沒有任何動作和聲音。 我搶上前去,挨個兒確認他們的生命體征,在他們胸前聽了又聽,在頸動脈上按了又按,最后卻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生命確已消逝。 無奈、無助和怒火立刻填滿了我的胸口。我沖去扯起那個倒在地上的孩子,正要怒吼出聲,卻見他的額頭破了一個大洞,鮮血混著腦漿流了出來,已然沒了氣息,而他的眼睛依舊大睜著,倒映著搖曳的火光,茫然地望向漆黑的天空。 我頹然跪倒,揭開他的衣衫,一枚攝像頭赫然映入眼簾。伴隨著嘀嘀的聲響,紅色的顯示燈一明一滅。一張紅色便簽貼在旁邊,畫著一個笑臉,下邊是一個大大的單詞“Boom!” 男孩被騙了,我也被騙了。 如今,眼前的小男孩讓那段回憶再次閃過腦海。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已轉身扎入花叢,向遠處跑去。 我急忙追在他身后:“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奔跑間,身后忽然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聽聲音,對方正在迅速向我逼近。 我立刻停步轉身防備,花叢猛然分開,一個三米多高的怪人出現在我面前。 三 它穿著一身墨綠色燕尾服,淡綠色襯衣,黃色領結,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盛開著一朵碩大的水仙花,花瓣緩緩開合,仿佛在呼吸一樣。 隨著它的出現,溫度驟然下降,我的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頭皮發緊,感官卻變得敏感起來。 空氣中多了一絲血腥氣息,似乎就來自它頸上那朵水仙花。 它一動不動,好像在審視我,我同樣沒有輕舉妄動,與它無聲對峙。 不過,短暫的靜謐很快就被一陣嗡嗡聲打破。一只足有麻雀大小的蜜蜂飛了過來,徑直鉆入了它頸上那朵水仙花,在花蕊上往來巡梭。 猛然間,花瓣閉合起來,蜜蜂被驚起,左沖右撞,卻被花瓣困住,無法逃脫。那花瓣忽的向內收緊,啪的一聲爆響,便將那倒霉的蜜蜂擠爆,隨即花瓣抖動,傳出一陣細碎的咀嚼聲。 等花瓣再次展開,原本的花蕊已變成了細密的環狀尖牙,讓我瞬間想起了《星球大戰》中的沙蟲。 環狀尖牙中間冒出一條紫綠色長舌,將殘留在齒間的蜜蜂碎片舔舐得干干凈凈,黏稠的涎水滴落在地,立刻冒起一股青煙,嗤嗤作響。 水仙怪人歪著頭看向我,顯得意猶未盡。我慢慢向后退去,想要找機會逃跑,但它也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我只得暗暗加快腳步,眼見距離始終無法拉開,于是心一橫,轉身便跑。水仙怪人也不再按捺,身后驀然爆出無數條粗壯的綠色觸手,撐起它的身體,像一條飛翔的章魚般向我撲來。 一旦被它抓到,下場肯定不妙。不用偉達提醒,我毫不猶豫地奮力狂奔起來。 但整個花叢似乎都在與我作對。它們搖晃枝葉,發出嘩嘩聲響,像是在為水仙怪人加油鼓勁,又像是在嘲笑我的弱小和膽怯。它們伸出根系,虬結成團,像毒蛇般蜿蜒扭曲,想要將我絆倒。它們的枝葉拍在我臉上,遮住我的視線,讓我無法辨別方向。 我知道這里并不是真實的世界,但一切都太過逼真,神經不由自主地愈發緊繃。 你或許也曾經歷過,就像墜入最深沉的噩夢,恐怖緊貼每一寸皮膚,驚懼出入每一次呼吸,你奮力逃跑,拼命掙扎,苦尋出路,你所害怕的怪物總能找到你,而你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些花叢不露聲色地向我逼來,堵住前路,引我奔向一條逼仄的小道。我心中猶疑,卻又不能止步不前,只能順著這條小道一路狂奔下去。 當我撥開又一叢遮擋視線的花葉,腳下卻被一根驀然騰起的根莖絆倒。在我撲身向前的瞬間,身后的水仙怪人發出一陣瘆人的笑聲,一條觸手猛然卷住了我的右腳踝。我用左腳用力去蹬,卻因為觸手的滑膩無從著力而險些拉傷肌肉。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些黏液,讓它始終無法完全將我抓牢。我奮力掙扎,右腳終于擺脫了束縛,接著雙手抓地,奮力向前爬去,沒想到竟然鉆出了花叢。 眼前瞬間開闊,我心中先是一喜,接著便是一沉。面前是一道天塹,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多米寬,并沒有橋梁可以通行,除非我會飛,否則絕無越過的可能。 “這里怎么會多出來一條溝?”耳畔傳來扎斯伯克質問偉達的聲音。 “呃,這個,我也不清楚,我、我馬上查一下。”偉達的聲音滿是慌張,顯然我所經歷的場景與此前實驗者的遭遇有所不同。 “快解決這個問題!我不允許他倒在這兒!”扎斯伯克的聲音急切而暴躁。 我趴在天塹邊上,已顧不上他們如何處理問題,只是向下一瞥,就不由得一陣心驚。 只見下方三四十米處,奔涌著一條大河,赤紅如血,渾波涌浪,無數亡靈沉浮其間,痛苦哀嚎,仿佛傳說中的冥河。 身后傳來聲響,那水仙怪人已近在咫尺。我一時間無法起身,只能原地一滾,變成仰面向上,至少這樣可以正面應敵。 就在同一時間,那水仙怪人已張開觸手,躍在空中,向我撲來。我看準時機,在它近身的瞬間,用力卷腹,讓過它的上身,接著雙腿奮力一蹬,恰蹬在它的大腿之上,它一下失了平衡,發出一聲凄厲長嚎,從我頭頂掠過,直向下方那條大河墜去。 尚未來得及松一口氣,我就覺得腿上一緊。原來是水仙怪人在墜下的瞬間,甩上一條觸手,牢牢卷住了我的雙腿,把我一同扯了下去。 這下情況不妙!我的意識十分清醒,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天旋地轉之間,猛然墜入河中。也許是有水仙怪人墊底的原因,我并沒有摔傷或者失去意識,而它卷著我的觸手也已放開。 我掙扎著浮出水面,不由得瞠目結舌,目之所及,全是血水組成的人體。看體型樣貌,都是年輕女子,但一個個赤身裸體,面目扭曲,身體與水流融合在一起,隨波逐流,不時發出悲慘的呼號,似乎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剛剛只是遠遠瞥上一眼,就已經讓我心驚不已,如今身處這血河之中,滑膩赤紅的河水刺激著神經,不斷扭曲變化的臉孔超出了認知,悲慘的呼號如同索命梵音般不絕于耳,我感覺自己可能馬上就會瘋掉。 但我還是盡力保持理性,集中注意力思考如何脫困。前后看不到河流的兩端,兩側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根本沒有任何可以上岸的地方……不好!那些血人已向我涌來。它們在河水中行動自如,速度極快,轉眼間就把我圍在中間,每張臉上都顯露出殘忍的渴望。 我一邊盡力浮在水面之上,一邊戒備著它們的襲擊。圍著我的圈子越來越小,越來越緊。我不斷大吼,嘗試擊水想要把它們嚇退,但它們不為所動,圍著我緩緩轉動,仿佛是狼群在尋找進攻的時機。 在它們身后,還有更多的血人,如同過江之鯽般蜂擁而至,形成了一道鋪天蓋地的血色巨浪,這一幕看得我心驚肉跳。 終于,有一個血人按捺不住,搶先撲了上來。我奮力揮出一拳,正中它的左臉,仿佛是打在一團果凍之上,隨著我拳頭的力量,它的臉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變形,身體也隨之向后倒去。 不容我略做喘息,更多血人爭先恐后猛撲過來,血浪頓時將我淹沒。 近身的血人像是融化了的燭油,化作一條條血蛇,繞開我揮舞的拳頭,直奔我的五官而來。它們從我的嘴和鼻子鉆進來,在一陣窒息中,我感到意識模糊,腦海中無數場景和人物在飛快的變幻。 心底涌起一陣恐懼——我感到自己就快不是自己了——那些血人似乎是要占據我的靈魂,在我的意識中塞進了太多不屬于我的記憶。 就在意識要被這些外來的記憶充斥之時,我感到水下有什么東西扯住了我的腳踝,并將我向水底拖去。 猝不及防間,我吞了好幾口河水,口中滿是咸腥腐臭,忍不住一陣惡心反胃。而那些血人如同跗骨之蛆,不肯放棄對我的爭奪,一路追逐向下,在我的頭頂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的底端仿佛一枚裹挾千鈞之力的箭簇,直向我的腦袋沖來。 當初初上戰場,我曾無數次想象過死亡來臨時的情形。那時我還很怕死,恐懼戰場上的一切。那不知何時會掉下來的炸彈,那或清脆或沉悶的槍聲,那死去戰士僵硬的身體,那黑暗中忽然的一簇亮光,都會讓我馬上聯想到死亡,立刻神經緊繃、瀕臨崩潰。 如今身處這種情形,我不由想到,或許與死亡相伴的那永恒的黑暗與沉寂,遠勝過眼下這莫名的恐怖與詭異。 恍惚之中,我感到那些已進入我體內的血人好像被什么驅趕著,爭相逃出我的身體,又似乎看到有幾道白色身影從我的身體沖出,迎著紅色漩渦而上,與血人們纏斗在一起。赤紅的河水,讓白色的它們十分醒目。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想要努力看清那幾道白色身影的模樣,卻忽覺腳下的拉扯突然加劇,身不由己地加速向下方墜落。 我低頭望去,不知為何,在這赤紅的河水中,河底的景象竟然能夠一覽無余。河床上全是白花花的骷髏,如同密集的鵝卵石般鋪滿了河床。原本蹤跡已失的水仙怪人正穩穩站在河底,用觸手拖著我向它靠近。它仰頭看著我,雖然它的臉不過是一朵花,但那種邪惡、貪婪、嗜血都顯露無疑,讓我再一次遍體生寒。那花朵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受到它的迫不及待,卻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就在我即將與它臉貼臉之際,一道巨大的陰影驀然出現,伴隨著咕咚一聲巨響,瞬間將我們吞沒其中。我心中剛生出恐懼之意,便連嗆好幾口水,意識漸漸模糊。 四 我不是一個有神論者,從不相信僵尸、狼人、吸血鬼……,但在見識了實驗對象這龐大、怪異又無比真實的意識世界之后,我不得不慎重對待在這里遭遇的一切非常事物。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將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傷害到我,但我已明白,要盡最大努力避免落到那些怪物手中,同時也下定決心,絕不會妥協或放棄,就像在曾經的戰場上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巨大的震動驚醒,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腥臭充斥口鼻,讓我感覺腦漿都在翻滾。摸索四周,指尖觸摸到的是滑膩的黏液,黏液之下則是富有彈性的柔軟之物。 我想要站起身來,卻無法移動雙腿,這才發覺腿上仍緊緊纏繞著那水仙怪人的觸手,它仍與我共處這一方黑暗之中,如影隨形一般。 我試著將雙腿抽出觸手的束縛,卻發覺所處空間仍在不斷震動搖晃,同時聽到一陣有規律的聲音。這聲音如此耳熟,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聽過。當我終于想起這是用鈍刀劃開血肉的聲音時,一道微弱的光芒忽然映入眼簾,剎那間我感覺自己飛了起來,片刻后重重落地。幸虧有周圍的柔軟之物包裹,我才沒有受傷。 恰恰是因為這一摔,讓包裹著我的柔軟之物裂開一道大口,水仙怪人纏著我雙腿的觸手也已松開,光明代表希望,我立刻向那道口子爬去。 當我重新站立于地面之上,便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一顆巨大的眼球高懸在血色的天空上,顫抖轉動,掃視著大地。天空依舊昏暗,不時有血雨墜落在我的身上。腳下盡是焦土,仿佛被烈火灼燒了無數遍,裂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口子。許多樹木倒在地上,已成枯枝敗葉,毫無生氣。極目遠望,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沒有高低起伏,直連天際。 我聽到身后傳來聲音,轉身便看到那水仙怪人正搖晃起身,而它的身后,是一枚巨大的……胃囊?那么,剛剛我就是從這個胃囊里鉆出來的,如果胃囊都這么大,那它的主人又該擁有多龐大的體型? 不容我多想,水仙怪人已經舉起了觸手,就在那些觸手又要將我攫住的剎那,一片碩大的陰影突然籠罩了我們,一支從天而降的大手,一把將水仙怪人緊緊抓住。 大手的主人是一個小山般的巨人,長發披肩,光著上身,只在腰部裹著一塊獸皮,三米多高的水仙怪人,在他手里如同雞仔。他將仍在拼命掙扎的水仙怪人舉到眼前看了看,嗅了嗅,打了個噴嚏,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大手稍稍一攥,水仙怪人的身體便癱軟下來。他隨手將水仙怪人的尸體拋入一旁燒得正旺的火堆中,一陣紅光閃過,伴隨著一陣噼啪聲,尸體片刻間就化作了焦炭。 一條面相兇惡、身形扭曲的大魚正被架在火上燒烤,它就是胃囊的主人。讓我想不通的是,在這一片荒蕪之地,它是如何落到這長發巨人手里的。 長發巨人已經盤腿坐下,專心烤魚,口中咕噥著一支既聽不清歌詞又難以成調的小曲,喉嚨中不時發出巨大的吞咽口水的聲音。 我不敢引起他的注意,于是靜靜站在原地,眺望他背后的曠野。在荒原與天際線交接處,矗立著一道連綿高聳的山脈,色如黑鐵,狀如長龍,左右都看不到盡頭。在山脈的最高處,有一個閃閃發光的亮點,仿佛是鑲嵌在黑鐵皇冠頂端的明珠。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這一片破敗荒蕪之中,那無疑是一處可以前去探索的目標。 就在我琢磨著如何能去往那道山脈之時,長發巨人忽然站了起來,警惕地嗅著空氣,又趴在地上,耳朵緊貼地面,似乎在聽著什么。與此同時,我感到地面一陣震動,由弱變強,伴隨著地下傳來的一陣轟鳴,四周的碎石土塊都彈跳起來。我站立不住,坐倒在地,心中駭然至極,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猛然間,一具龐大的身影撕開地面,從地下躍出,將長發巨人掀翻在地。這下我看得真切,那是另一個巨人,身型更加魁梧壯碩,稀疏的頭頂上崎嶇蜿蜒全是傷疤,更有一道長疤劃過他的左臉,左眼眶中的眼球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干癟的一條細縫,顯得更加猙獰兇惡。 獨眼巨人一招得手,便將長發巨人壓制在身下,一邊用拳頭在他頭上猛砸,一邊張開大口,露出兩排黑黃相間的牙齒,在他身上一陣撕咬。長發巨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暈頭轉向,想要掙扎起身,卻屢屢被對方的拳頭砸回地面,不過片刻,頭上、身上都已流下血來,雖然只能苦苦支撐,卻也不肯認輸。 他倆咆哮連連,仿佛一道道驚雷充斥耳邊,我只能捂住雙耳,但毫無作用,嘶吼聲攪得我頭暈目眩。長發巨人手腳齊動,拼命掙扎,掀起一陣陣碎石塵土,砸在我的頭上,與此帶來的疼痛相比,聲音的沖擊顯然就算不上什么了,我轉而抱緊腦袋,蜷縮身體,側躺在地,希求他倆不要殃及我這池魚。 很快,獨眼巨人就取得了優勢,他騎坐在長發巨人身上,雙手舉起一塊巨石,想要砸向對方的腦袋,以終結這場爭斗。電光火石間,長發巨人的雙手在地上亂摸,終于摸到了火堆,順手抓起架在火上的那支烤魚用的樹干,猛然捅向獨眼巨人。 這一下后發先至,獨眼巨人被樹干洞穿了左臂,巨石從他手中滑落,他那獨眼中的怒火大盛,伴隨著一聲嘶吼,用右手攥住樹干,一把折斷,隨即揮舞一塊石頭,砸在長發巨人的臉頰上。 這一下重創了長發巨人,他倒在地上,似乎陷入了昏迷,雙眼先是一陣無意識的亂轉,在即將翻白之際,忽然直直看向我,從他泛紅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同時感到一片陰影正在向我襲來。抬頭望去,只見一只巨手正向我迎頭拍下,這一刻我覺得時間都慢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那巨手迫近,我感到呼吸困難,心中泛起絕望之感。 但預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沒有出現。千鈞一發之際,獨眼巨人扭住了長發巨人的胳膊,雙臂用力一扳,竟將那條胳膊生生折斷,接著一腳踩爆了長發巨人的腦袋,鮮血混著腦漿撲面而來,將我撞出十數米遠。 我在地上趴了許久,才勉強起身,只覺得像被痛打了一頓一樣,渾身都在疼,滿頭滿臉都是長發巨人殘留的血污。一顆巨大的眼球滾落到我的身邊,緩緩停下之后,瞳仁依舊直直盯向我。饒是見識過戰場上的各種碎尸殘肢,這樣慘烈的景象也讓我忍不住想要嘔吐。 “我就知道,你沒那么容易失敗!”耳畔響起扎斯伯克的叫聲。 “您探索到了其他人都沒到過的場景!”偉達的聲音透露著掩飾不住的激動,“剛剛信號斷了,我們還以為您完了。” 我可沒他們那么開心,從屏幕上看著這一切是一回事,親身感受可是另一回事。我在這里的感覺,他們連十分之一都體會不到。 “接下來我該怎么做?”我現在只想知道怎樣才能盡快完成這場實驗,“這地方實在爛透了!” 長長的沉默,以致于讓我以為是信號斷掉了。 “杜先生,因為這是新的場景,所以接下來的事,恐怕您得自己探索。”一陣沉默后,偉達終于回答了我的問題。 “要是我在這里死掉,會怎樣?”我抹下臉上的血污,這顏色、味道、觸感,都與真實的血液毫無二致。 “你最好不要死掉。”扎斯伯克的聲音透著寒意,“如果死在這里,最好的結局會是無覺無識,假如你覺得那樣還算活著的話,可能確實比徹底死亡更容易接受一些。” “……既然你們幫不上忙,我決定去那黑鐵山脈看看,或許會有什么發現。”我悄悄移動腳步以遠離獨眼巨人。 “我跟您的想法不謀而合。”偉達贊同道,“想必您也看到黑鐵山脈上那個閃光點了,它實在太過引人注目,就像夜空中的北極星一樣……” “好了!快行動吧,時間不等人。”扎斯伯克打斷了偉達的話。 經過剛才的打斗,獨眼巨人已近乎虛脫,正癱在地上,四肢大張,喘著粗氣。對于我的存在和行動,他似乎毫未察覺,又或者是毫不在意。黑鐵山脈就在他的背后,遙遠地橫在天邊。等到離他足夠遠之后,我邁開大步,向著黑鐵山脈進發。 五 連續走了幾個小時,天空依舊是昏暗的紅色。那顆巨大的眼球仍然高懸天空,窺視著地上的一切。 我從來都不知道僅是一顆眼球就能傳達那么多種情緒,從它那時而擴大、時而縮小的瞳孔,從它那布滿蛛網般血管的眼白,從它那時不時發出的痙攣般的顫動,我感受到了邪惡、驚懼、殘忍、惶恐、狂妄、孤寂……。我感覺它想要傷害我,但它終究只是一顆眼球,既沒有手腳,也沒有口舌,所以,它只能盯著我,試圖用惡意籠罩我的全身。 四野空曠荒涼,身后早已不見那獨眼巨人的身影,只有一路行來留下的兩行腳印,我忽然感覺孤獨得像是身處火星。 就在我孑然前行之時,遠方的荒原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隨著我越走越近,它的真容也一點點呈現在眼前。 那是一棵枯死的大樹,高有十余米,仿佛被雷火擊過,通體烏黑,沒有一片樹葉,樹干扭曲,仿佛一個垂死掙扎中向天空伸出手臂的人。 一只成年公雞般大小的烏鴉,一動不動地立在樹枝上,歪頭打量著我,眼珠像紅寶石般閃著光。 樹下站著一個男孩,看發色身型,正是我在水仙花叢中遇到過的那個,他正在樹干上刻著什么,專心又用力,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到來。 我小心地靠近,盡可能不發出聲音,但也許是我的呼吸聲太過沉重,他驀地轉過頭來,小臉瞬間變得蒼白,接著就一個閃身,消失在了大樹后邊。 我追到樹邊,只見那樹干上歪歪扭扭刻著無數個殘破的圓圈,似乎是一枚枚開裂的雞蛋。 “殺!”烏鴉忽地叫了一聲,讓我一陣心悸,不由得向它一揮手,喝道:“去!” 它歪著頭看著我,片刻后才好像受到了驚嚇,猛然拍打雙翅,向那黑鐵山脈飛去,留下一串“殺”聲。 一根鳥羽飄落在我的頭頂,取下看時,似乎有一層暗淡的光芒閃過,仔細再看,才發覺那鳥羽上有著許多紋路,看形狀,似乎……也是雞蛋? 鳥羽忽地閃過一道紅光,騰起一團火焰,瞬間化成一縷輕煙,飄散空中。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心里有些恍惚,但沒有時間多想,我鎮定下情緒,走向男孩消失的樹后。那里有一個一人多高的樹洞,里邊漆黑如墨,表面浮動著一層水紋般的暗紫色光芒。這是什么?男孩真的跑進這個洞里了?我有些遲疑,但環顧四周,確實沒有別的藏身之處。 猶豫片刻,我鼓起勇氣,伸出左手,探進那層光芒,光芒閃過一陣漣漪,但什么都沒有發生。我收回左手,毫發無傷。于是我深吸一口氣,邁步進入洞中。 洞中仿佛是另外一個宇宙,四周漆黑一片,將雙眼張大到極限,也看不到一絲光亮,全力伸展四肢,也觸及不到任何東西,仿佛整個人忽然漂浮在太空中,無從著力。 就在我心中開始有些焦急時,一個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 “媽咪,如果我把這個雞蛋立起來,小鳥真的能活過來嗎?” 伴隨著聲音,眼前忽然亮了起來。一切從模糊變得清晰,此刻的我正身處一間兒童房中。我忽地心如刀絞,只因為這讓我瞬間想起了萬里之外的兒子,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沒有在盼著我回去。 “會的,寶貝,只要你有耐心。”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 眼前的場景仿佛隔著一層透明而波動的墻,一個年輕女人擁著那個男孩坐在地板上,男孩正在嘗試將一枚雞蛋立起來,但他并沒有成功,雞蛋倒了下去。 “這太難了!”男孩抱怨道,“爸爸為什么要殺死我的小鳥?” 女子輕輕抹去男孩鼻孔淌下的鮮血,柔聲道:“活著本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啊。” 男孩再一次立起雞蛋,但沒有意外,雞蛋又倒了下去。 男孩不斷嘗試,但雞蛋總是倒下。終于,在又一次失敗后,男孩低頭沉默了片刻,猛然抄起雞蛋,摔向墻壁。一聲脆響,雞蛋撞得粉身碎骨,蛋液像許多扭曲的小蛇,順著淡綠色的壁紙淌了下來。 “你騙我!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男孩跑出了房間。女人沒有追趕,只是望著門口,許久之后,才發出一聲嘆息。 眼前的場景忽然旋轉起來,飛快遠去,終于化為無盡黑暗中的一個白點,最終消失了。 與此同時,我的身體卻猛地一沉,仿佛是從半空中墜了下來。不等我發出驚呼,便已然撞到了地面。跌落的時間不過一兩秒鐘,但猝不及防的沖擊仍讓我一時間發不出聲來,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只能從齒縫間急促的吸氣呼氣,同時掙扎抬頭,想要弄清這里是什么地方。 六 這是一座山頂,四周的地面、石頭盡是黑鐵之色,寸草不生。我很快想到,這里應該就是黑鐵山脈了,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順利抵達目的地,這讓我的心情瞬間好了不少。 天上那顆眼球所發出的光,似乎照不到這里,四周盡是灰色清冷的色調。一道石階憑空懸立,蜿蜒而上,頂端就是那座白光閃耀的城堡。 渾身都在疼,分不清哪里疼得更厲害,或許正因如此,身體竟然麻木到可以支撐我搖晃起身,踏上石階,向著城堡緩慢進發。 石階下方是無邊的空曠與黑暗,每踏上新的一階,身后那階就會無聲墜落,消失在視野中。漆黑的風從四面刮來,它們拉扯我的身體,帶著最深沉的冰冷,鉆進我的衣衫,浸入皮膚,刺進骨髓,我咬緊牙關,努力平衡止不住顫抖的身體。 風聲掠過耳畔,夾雜著遙遠縹緲的呼救聲,我為之一驚,環顧四周,天空幽藍,仿若外空,視野空曠,未見異象,努力去聽,卻又什么都聽不到了。望一眼頭頂的城堡,我將注意力收回腳下,一步步向上走去。 不知攀登了多少階臺階,那仿佛遠在天邊的城堡終于近在眼前。城堡占地極廣,巍峨高聳,墻壁白中泛灰,斑駁遍布,帶刺的藤蔓盤踞在墻壁的裂口,讓我想起了尼古拉的住所。古樸厚重的正門大開著,里邊昏暗一團,仿佛惡魔狂笑的巨口,正等待著不幸的人投身其中。主廳高聳的尖頂直刺天空,顏色腥紅,一眼望去,仿佛鮮血正在流淌下來。城堡中傳來一陣詭異瘆人的音樂,陰沉肅殺。《黑色星期天》的旋律也不過如此吧?我想象不出誰會喜歡這樣的曲調。 身后的石階已經全部消失,我只能鼓足勇氣,踏上城堡的地面,投身于大門后那一團昏暗當中。但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安然穿過了破敗的大門,又走過一個荒蕪的花園,踏上曾經奢華如今又破敗不堪的臺階,進入了主廳。 主廳難以想象的高大廣闊。四人合圍的石柱分列兩側,頭頂的穹隆隱藏在黑暗之中,四壁雕刻著繁復的花紋,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猙獰怪物,一串巨大的蠟燭懸浮在半空,從門口一直延伸到主廳末端的王座。地上鋪著厚重的腥紅地毯,夾雜著辨別不出形象的黑色花紋。我相信自己從花紋中看到了扭曲的巨蟒、噴火的巨獸、嗜血的餓狼、怪異的甲蟲……,但我始終不能確定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因伴隨著燭光搖曳,花紋也在不停地扭動變幻。 大廳兩側石柱間立著無數座高及穹頂的水晶,上面如同電影般播放著不同女性遭受虐殺的景象。雖然聽不到她們的叫聲,但那驚懼的眼神、絕望的臉孔、頹然的姿態,都讓我對她們的痛苦感同身受。 一路走向王座,我心底的憤怒也在逐漸累積,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直面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看看他到底是怎樣一個惡魔。 王座上的男人懶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約有三十歲年紀,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棕發濃密卷曲,額上套著一條花環,除了腰間有一塊亞麻布遮擋外,渾身赤裸,滿是健美的肌肉。他的臉頰線條硬朗而不失柔和,雙瞳幽藍深邃不失靈動,鼻子筆挺棱角分明,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一抹笑意,讓我想起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大衛。就算我此時滿腔怒火,也不由得在心底贊嘆一句:好一個漂亮的造物! “歡迎!”男人說,同時微笑起來,露出光潔如貝的牙齒,“我是凱勒,恭喜你能走到這里。” 原來他就是凱勒。實驗前,偉達只告訴我他是一名連環殺手,并沒有說出他的名字,而當他自報家門時,我終于想起來他究竟是誰了。 半年前,也就是我入獄前的兩個月,新聞媒體陷入了一場狂歡。原因是一個殺害多名年輕女子的連環殺手終于落網,各家新聞媒體競相報道這一新聞。 “12名受害者沉冤昭雪,連環殺手凱勒·穆恩束手就擒”,當時的一篇新聞標題讓我記憶猶新。新聞媒體將凱勒描述為一個性格扭曲、殘酷冷血、擁有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人,并推理說是正是小時候父親的虐待,導致他對社會產生了歇斯底里的仇恨并最終選擇相對弱勢的女性展開屠戮報復。 “你知道我?”凱勒見我沒有說話,接著問道。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這讓我立刻怒火中燒,恨不得馬上痛擊他那漂亮的臉蛋。 “我從報紙上讀到過你的事。”我攥緊拳頭,盡力克制自己。 “報紙?哈哈,它們是一群謊話精,自以為是的自大狂,站在那里指手畫腳,撒起謊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報道的內容不實?” “他們說我是個精神病人,哈哈哈,因為精神有問題,所以才殺了那么多人。”他俯下身來盯著著我,面孔被頭部的陰影遮蔽,雙眼閃爍著鬼火般的光亮,“我不是精神病人,從來都不是。我殺人,是因為我享受這個過程。” 他往后一仰,雙手攤開,仿佛樂隊指揮般在空中一揮:“看看你的周圍,這些女人垂死時的神態,她們的恐懼,她們的乞憐,她們的絕望……我享受這些,我會在腦海里一遍一遍播放,如果回憶不清晰了,我就走出門去創造一個新的……” “你是個混蛋!”我沖上王座,沖著他的右臉就是一拳。 這一拳并沒有如愿砸在他漂亮的臉蛋上,他張開左手,一把裹住了我的拳頭,慢慢站直了身體,他的身形變得愈加高大,顯然超出了人類的極限,一米八四的我在他面前像佛是一個五六歲的兒童。 他攥著我的拳頭,將我拎離了地面,輕松得像是拎起一個布娃娃。 “你想打我的臉?”他把我拎到面前,笑了,“不自量力!”說完,隨手把我丟了出去。 我滾落在王座臺階之下,后背砸在地上,盡管地毯很厚,但一陣遲鈍卻清晰的疼痛還是向我襲來,沒等我全面感受這陣痛感,便發現地毯上那些花紋仿佛脫離了實體的束縛,緩慢卻堅決的涌上我的身體。 我大吃一驚,立刻翻身躍起,用力拍打全身。一陣猛拍亂打之后,那些花紋終于脫離了對我的附著,燃起一團團藍火,像紙灰般消散在空氣中。 “在這里,我就是神,你傷害不了神。”凱勒邊說邊緩步向我走來,姿態威嚴肅穆,仿若帝王神祇,“但我們可以聊聊。” “那要讓你失望了,我是無神論者,和神明沒有共同語言。” “勇氣可嘉。不過,你以為僅憑自己的運氣,就可以走到這里嗎?” “什么意思?” 他攤開雙手,示意我看看四周:“這里的一切都是我,我就是一切。我選中了你,所以你在這里。” “選中我?” “是的,你應該知道,除了你,之前也有不少人來過這個世界,然后死在這里,運氣最好的,也只能帶著已經破碎的靈魂離開。我不想對你做同樣的事情,所以你還安然無恙。” “為什么要對我網開一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你有很強的精神力,從你進入這個世界起,我就感受到了。我希望你做我的擺渡人。” “擺渡人?” “只是一個比方。坦率講,這個世界很快就要崩塌了,因為隨著死刑的執行,我將不復存在,我需要一個新的軀體,一次重生的機會,你的到來,正是我所需要的。” “你想要……奪舍?” “奪舍?這個詞很好,但并不十分恰當,我更樂意稱之為共生。我的靈魂將進入你的身體,與你一同生存下去。” “這聽上去對我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如果你稍微了解一下我的背景,你就會知道,穆恩家族兩百年來一直是豪門望族。接受共生,你很快就能出獄,然后過上想象不到的奢華生活。如果你不為自己打算,那么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想想她們為你吃了多少苦,難道不應該為她們考慮一下嗎?” “她們不會接受一個與惡魔共生的丈夫或者父親。” “那就是沒得商量了?”凱勒的聲音變得陰沉,“我會讓你見識下什么是絕望的。” 他單手捏住我的頭,輕輕松松就把我拖離了地面,我奮力掙扎,但無濟于事。 “我會找到你最恐懼的東西,然后摧毀你。”他面露微笑,雙眼卻射出殘忍、興奮的光芒,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我熬不住開口求饒。 我雙手攀住他的手臂,卷曲腰腹,雙腳奮力蹬向他的雙眼,而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臂輕輕一撥,就化解了我的攻擊,輕松的好像趕走一只擾人清凈的蚊子。 不等我再有動作,就感到頭上一陣火熱,無數電流如同小蛇般順著他的手指鉆入我的腦袋,無數過往經歷瞬間在腦海中炸開。泥濘的戰場、呼嘯的子彈、遍布的殘肢,然后,是亨特、史雷、楊一帆、華陽,最后,是那個孩子空洞茫然的眼睛……畫面飛速閃過,我感到頭痛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爆開。 “好好享受吧,我們還有時間多來幾次。”耳畔傳來凱勒的低語。 七 “偉達,快他媽的做點什么!我們不能功虧一簣!”扎斯伯克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明…明白,可他太強了,杜朋不…不是他的對手……” “你覺得我瞎嗎!我要解決方案!我要魔法棒!我要巫毒咒術!我要你老娘那又肥又丑的屁股……隨便他媽的什么法寶,快從你那該死的口袋里掏出來,丟出去,搞定他!” “抱…抱歉,老大,我實在沒有辦法……” “把我接進去!” “太危險了……” “我說了,把我接進去,快!” 一道雷電光環在凱勒身后的半空中爆開,扎斯伯克跳了出來,他沒有絲毫遲疑,向著凱勒的后腦順勢就是一腳。 這一腳可以說是鉚足了力氣,但并沒有傷及凱勒分毫,他微微轉頭,看向試圖繼續攻擊的扎斯伯克,輕笑一聲:“嘿,你又是誰?” “扎斯伯克,你的克星!我命令你把他放下來!”扎斯伯克擺出拳擊的架勢,向空中揮出兩拳,完全不把凱勒放在眼里。 “唔,扎斯伯克?那個做出一堆垃圾游戲的小子?”凱勒打量了一下他,“這個實驗是你搞的?” “正是,你……”扎斯伯克話還沒說完,就被凱勒一巴掌拍飛了出去,撞塌了一大塊水晶,還被墜落的碎水晶壓在了下邊。 凱勒轉過頭來看著我:“他救不了你。” 我無法說話,正有一陣颶風橫掃我的腦海,將意識攪得天翻地覆。就在我感到靈魂要離我而去之時,幾道白影從我的身上鉆出,化作有形實體,向凱勒攻去。 凱勒不得不將我丟開以應付攻擊。我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但很快就意識到那幾道白影究竟是怎么回事,瞬間熱淚盈眶。 那是亨特、楊一帆、史雷和華陽,他們的身體是半透明的,顯得如此不真實,但他們每個人的樣貌,都如刀砍斧鑿般深印我心。在血河中試圖拯救我的就是他們,現在他們又出現了。 “這就是我說的精神力。”凱勒一邊應付白影的攻擊,一邊說道,“我猜,這些人都已經死了,但他們又都活在你的意識當中。不過,再次殺死他們,易如反掌。” 凱勒只是攥了一下拳頭,四道白影就被無形之力拉扯并虬結在一起,像是被系上的線團。雖然他們盡力掙扎,但無濟于事。我想要爬起來救下他們,卻渾身癱軟無法站立。 “不要相信你的感覺!”扎斯伯克已從碎水晶下爬起身來,剛才那樣的撞擊,似乎并沒有對他造成明顯的傷害,他毫不遲疑地沖向凱勒,身形變得幾乎與凱勒一般高大,讓我想起一部老電影《綠巨人》。 “哄騙你的意識,你的想法會成真!”扎斯伯克繼續喊道。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向凱勒揮出一拳, 凱勒已經將四道白影捏爆,轉而攤開手掌,迎向扎斯伯克擊來的那拳,臉上又露出戲謔的笑容。 砰的一聲,凱勒臉上中了狠狠一拳,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一側歪去,跌跌撞撞退出幾步,險些摔倒。他穩住身體,轉頭看向扎斯伯克。他的鼻子似乎被打歪了,但卻笑了起來,讓我想起《閃靈》中的杰克·尼克爾森。 “有點意思。”他說,“看來你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 扎斯伯克不屑地的哼了一聲:“這是你的世界,但是我創造的,讓我們看看誰才是老大!” “我沒時間了,但不介意和你玩玩。”凱勒昂起頭,雙目中黑霧升騰,像旋風般席卷整座大廳,大廳忽然像活了一樣,四周金碧輝煌的墻壁、那些直達穹頂的石柱、兩側林立排列的水晶都融化成漆黑黏稠的濃液,伸出仿佛由黑色蛛絲組成的觸手,發出如蜂群飛舞般的嗡嗡聲,扭曲著、盤旋著、交纏著向我和扎斯伯克涌來。 這一下真無處可逃了。 扎斯伯克的神情變得嚴肅,身上泛起白光,瞬間化作一個身著黃金盔甲的中世紀騎士,他騎在高高的駿馬之上,甲胄耀眼,披風飛揚,威風凜凜,仿佛大天使降臨人間。他只是揮舞了一下騎槍,一道光華閃過,涌來的觸手已被全部斬斷。 “不過如……”不等扎斯伯克說完,凱勒猛然縱身向前,右手幻化成長劍,一下便洞穿了扎斯伯克的胸口,順勢將他釘在了墻上,他那匹戰馬悲鳴一聲,瞬間化作無形。 扎斯伯克的盔甲崩裂消散,口鼻都噴出血來,身體也縮小到原本高矮。他先是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隨即又換成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掙扎著伸出手想要繼續攻擊凱勒。凱勒扭斷長劍,后退一步,扎斯伯克恰好夠不到他,而他卻可以清晰地欣賞對方臉上浮現出的不甘和憤怒。 “看來,他騙不了他的意識。”凱勒轉頭看向我,一縷鮮血正從他的鼻孔淌下來,“你有沒有改變想法?還來得及。” 黑色墻面涌出無數黑絲,將扎斯伯克緩慢地包裹起來,他奮力掙扎,但黑絲牢牢控制著他,一些已爬上他的臉頰,拉扯著他的嘴,向口腔里涌去。他含糊不清地大喊:“偉達,快把我弄出去!快點!” 他喊得很大聲,后邊甚至帶上了咒罵,但始終沒有得到偉達的回應。很快,他就被黑絲纏了個結結實實,仿佛一個巨大的黑色蟲繭。 不能坐以待斃!但“哄騙你的意識”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凱勒憑空化出的長劍,心思轉動之間,忽然感到右手起了異樣的變化,低頭看去,我的右手正在幻化出一柄長劍,緩慢而不穩定。我瞬間明白了!只要我想!只要我想! 我集中注意力于右手,那柄從虛無化出的長劍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接近實體。原來如此!這就是精神世界的規則,只要你想,就能實現! 我不再猶豫,立刻揮舞長劍,沖向凱勒。凱勒左臂幻化出盾牌,抵擋住我的攻擊,劍盾相撞,發出金戈交錯的一聲脆響,尖銳的聲波刺入耳膜,那一瞬間,我似乎能看到聲波像漣漪般層層蕩開。心臟沉悶而急促的跳動,血液涌上頭頂。他太強大了,我該不該逃跑? 不容我深思,凱勒的右手已化作巨斧,向著我力劈而下,帶起的疾風仿佛來自寒冰地獄,讓我徹體生寒。 我收回長劍,抵住斧刃,巨大的力量壓彎了身體,我咬牙堅持,左手幻化出一團火球,轟向凱勒的臉。 他伸出左臂盾牌去抵擋火球,火球卻在接觸盾牌的瞬間,分解成無數小的火團,躥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頓時便被火焰覆蓋。 他吃了一驚,向后退去。我趁機凝神靜氣,開動想象,雙手猛然前推,一束籃球口徑粗細的激光從手中射出,命中他的頭顱,瞬間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巨大的沖擊力使他撞透了墻壁,倒入隔壁的房間。 刻不容緩,我沖到扎斯伯克身前,撕開蟲繭,想要救他出來,但當看到他的頭部時,不由得一陣心悸。 只是片刻工夫,蟲繭已幾乎將他溶解。寥寥幾綹頭發貼在他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的腦殼上;臉上的大半皮膚已脫落,露出粉紅色肌肉,臉頰上露出幾個凸出的白點——那是他的牙齒;他的眼珠不斷顫動,沒有焦點,泛著灰白,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霧靄;嘴巴大張,舌頭已消失不見,但仿佛仍能聽到他痛苦而絕望的慘叫。 “偉達!你還在嗎?快帶我們離開!”我大喊道,但依舊沒有回應。 突然,扎斯伯克身側的墻壁凸起一塊,一只覆蓋著熔巖的大手穿透墻壁,向我抓來,我往后一閃,險些摔倒,卻也讓那只大手抓了個空,而那熾熱的高溫,仍讓我的臉上一片灼熱。 “哼哼,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凱勒扒開墻壁,重新走回大廳,“精神力確實很強。” 眼前的凱勒已化身成火焰巨人,流動的熔巖覆蓋了他的全身,赤色火焰在裂開的黑鐵般的皮膚下熊熊燃燒。他的臉呈現出半人半龍的狀態,左臉頰上有一道駭人的傷口,透過傷口,可以看到牙齒和牙齦,這讓他看上去更加猙獰恐怖。 “唔,似乎不太容易恢復呢。”他摸了一下臉頰,“不過,不費力得來的東西一文不值。” 說著,他向我眨了眨眼,一把抓住了身旁的扎斯伯克,雙手間涌出升騰的火焰,眨眼之間就把拼命掙扎的扎斯伯克燒成了灰燼。 饒是見慣了殘酷戰場的我,也不禁被這一幕震懾住了。一想到在這個意識世界中灰飛煙滅的扎斯伯克,在現實世界中可能會變成無覺無識的廢人,我就遍體生寒,懷疑自己是否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看到我臉上的震驚,凱勒很是得意,他吹掉掌中的灰燼,大笑著向我逼近,整座大廳都因為他的笑聲震動不已,發出嗡嗡的和鳴,無數黑色觸手再度從四面八方向我涌來。 逃!快逃!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本能驅動我轉身邁步逃向廳外。但只是轉瞬之間,大廳的出口忽然消失不見,兩側的墻壁卻同時向我壓來,形成一條狹窄的通道。 天花板上黑霧凝結,幻化出各種猙獰的怪物,它們的肢體交錯糾纏在一起,發出各式各樣長嚎嘶吼,仿佛隨時都要脫身而出向我襲來。 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冷汗從每一處毛孔向外涌出,眼睛被汗液模糊,卻沒有時間去抹上一把,全身力量都積聚在雙腿上,盡管它們變得僵硬又遲鈍,但,跑!快跑! 通道曲曲折折,不斷變換角度,不時有岔路出現,沒有時間停下來仔細辨別到底哪一條才是出路,我只能聽天由命地奮力奔跑。 就在兩側墻壁間的距離只容我側身而行的時刻,前方終于顯露出一絲微弱的光亮,那就是出口!顧不上前胸后背因摩擦而帶來的疼痛,我拼盡全力加快腳步,終于在墻壁合攏的瞬間,側身而出,撲倒在地。與此同時,那些仿佛來自地獄的恐怖聲音都齊齊停止了。 我伏在地上,渾身癱軟,大口喘氣,感到絕處逢生,又覺得前途未卜,許久之后,才有力氣抬頭觀察四周。 八 這是一處巨大而空曠的所在,除了身后,看不到另外三個方向有墻壁的存在。頭頂是一片靜謐而深邃的藍黑之色,一顆顆細小的星辰點綴其間,散發著幾不可見的微光。 身后的墻壁已變得渾然一體,仿佛剛才那些令人發狂的恐怖場面從未發生過。前方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背對著我,坐在一道從半空降下的柔光中,不知擺弄著什么。那正是我此前見過的那個小男孩。我不想再驚嚇到他,便緩緩起身,悄悄走到他身后,想要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正在擺弄一個雞蛋,嘗試著把它立起來,可雞蛋一直倒下去。 “我能幫你。”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一些,但小男孩還是猛地跳了起來,大睜著雙眼看著我,仿佛下一刻就要逃走。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急忙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同時慢慢地向他靠近。 他往后退了兩步,開口問道:“你能讓雞蛋立起來?” 我蹲下來,伸出右手,一縷細小的鹽粒從指尖淌下,我把它們搓攏在一起,然后小心地把雞蛋放在了上面。 “立住了!立住了!”小男孩瞬間喜笑顏開,拍手叫好,然后他環顧著周圍,仿佛在等待著什么發生,又或是在聆聽什么聲音。 我剛要開口說話,他忽然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向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而我也在同時聽到了拍打翅膀的聲音。 一只烏鴉(正是此前荒原上那只)從空中盤旋而下,化作灰羽粉喙的小鳥,輕巧地落在小男孩舉起的右手上,寶石般的眼睛閃閃發光,顧盼有神,神氣活現的像一個小精靈。 “啊,小粉,我好想你啊!”小男孩輕輕頂住小鳥的頭,小鳥熱切地蹭著他的額頭,回應著他的溫柔,仿佛多年未見的好友。 一道閃電劃過腦海,我不由得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投來感激的眼神,語氣中不再有戒備之意:“您好,先生,我叫凱勒,凱勒·穆恩。” 原來如此!這是小時候的凱勒!父親的暴力,母親的欺騙,造就了后來那個仇視女人的連環殺手。 忽然,身后傳來石壁破碎的聲音,小凱勒瞬間臉色發白,緊緊抱住小鳥,喃喃道:“他來了,他來了……” “Knock!Knock!”凱勒的腦袋從石壁上冒了出現,輕松得仿佛穿過一層窗簾,“找到你咯。” 隨后,他像一條蟒蛇般穿過石壁,落在地上,堆疊起來,重新化作初見時那副俊朗模樣,仍是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但左臉頰上的傷口并沒有愈合,這讓他的面容看上去陰冷詭異,仿佛罩著一層厚厚的冰殼。 我將小凱勒護在身后,拼命地想象各種攻擊手段,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沖鋒槍火箭筒坦克車在我面前快速閃現又都消散無形。 我的心太亂,無數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即逝,又互相拉扯,根本把握不住,更別說凝聚成形了。 凱勒緩步走近,伸出右手,手掌在瞬間變得巨大,接著便向我兜頭拍下,強大的威壓讓我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求生的本能則驅使我雙臂齊舉,奮力抵向巨手。在對撞的瞬間,雙臂仿佛觸電般一陣灼熱疼痛,渾身的肌肉開始撕裂,骨骼也在寸寸折斷,清脆的噼啪聲不絕于耳,恐懼在剎那間將我攫住。 就要結束了嗎? 意識恍惚之中,亨特、楊一帆、史雷和華陽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腦海,他們托住了我殘破的身軀,我的眼前一片清明,八條白色巨臂從我的背后伸出,穩穩頂住了凱勒那支巨手。 “還不肯放棄嗎?那就看看你能堅持到什么時候吧。”凱勒冷冷說道。 接著便是小凱勒一聲驚呼,原來是凱勒的左手化作一條觸手,將他攔腰卷了起來。聽到他的求救聲,我心中十分焦急,但自己都已岌岌可危,又哪有能力去拯救他呢? “杜先生,您能聽到嗎,杜先生?”偉達的聲音忽然出現。 仿佛在風浪中起伏的孤舟忽然望見了陸地,我大喊道:“偉達,快把他拉到我的意識里去!” “這樣做太危險了,您確定嗎?”偉達的聲音滿是遲疑。 “只有這樣才能打敗他,快!” 偉達沒有再說話,片刻后,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被吸入了一個巨大的黑暗漩渦。隨后,似乎有一個開關被關上又打開,啪的一聲,我的眼前再次明亮起來。 這是一片廣袤的綠色原野,青草繁茂,小溪潺潺,野花飄香,雀鳥啁啾,和煦陽光將金輝灑向萬物。我知道,這就是我的主場。 凱勒站在不遠處,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依然緊緊攥著小凱勒的手臂,而小凱勒雙眼翻白,身體癱軟,似乎是沒了意識。 “放開他!”我向凱勒走去,感到力量從四面八方涌來,不斷匯集到身上,每踏出一步,氣勢便增長一分。 見我迫近,凱勒臉上閃過一絲驚惶,但隨后便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會怕你嗎,英雄?我可是這實驗的老手了。” 他一定是在虛張聲勢!我又邁出一步,源源不絕的力量充斥了全身,一種無敵于天下的感覺洶涌襲來,在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是神!沒人可以打敗我! 凱勒捕捉到了我神情的變化:“嘖嘖,無所不能的感覺不錯吧?” 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戲謔,我非但沒有警醒,反而覺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沉醉于這虛幻的強大。 “可惜,沒時間了。”凱勒低頭看看小凱勒,后者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安靜地回望著凱勒,“該說再見了。” 凱勒將小凱勒攏在身前,皮膚忽然開始龜裂,一道道炫目白光從裂口中迸發而出,我伸手想要將小凱勒搶過來,凱勒的身體卻已迅速坍塌收縮,化為一個光球,隨后猛然炸開,我的世界瞬間重歸黑暗。 九 陽光輕拂臉龐,我從夢中醒來,感到神清氣爽。 很酣暢的睡眠,三個月來,每晚如此。 我輕快起床,沏了杯咖啡,邊喝邊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居高臨下,欣賞這座繁華都市的晨景。 窗旁一大盆水仙開得正盛,花香淡雅迷人。 “意識迷宮游戲公司首席執行官偉達·伊桑在7月24日晚間召開的《意識迷宮》游戲發布會上宣布,基于公司掌握的最新技術,公司將在一年內完成轉型重組,布局醫療、健康、神經科技、AI、軍工等領域。此前,意識迷宮游戲公司股價曾連續暴跌,多家行業公司有意向對其進行收購,但被前首席執行官扎斯伯克多次拒絕,他本人也因此遭到董事會質疑及股東質詢。此次《意識迷宮》游戲上市,成功扭轉公司頹勢。偉達·伊桑表示,作為意識迷宮游戲公司的聯合創始人,他將繼承扎斯伯克的遺志,帶領公司繼續前行,扎斯伯克將永遠與意識迷宮同在……” “叮咚” 門鈴聲打斷了電視中播放的晨間新聞,我打開門,偉達穿著一身得體深灰色西服,面帶微笑,站在門口。 “早上好,杜,昨晚休息得如何?” “像往常一樣好,伊桑先生。” 偉達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自顧自地走到廚房,倒了一杯咖啡,隨后用一個舒服的姿勢嵌入沙發,交叉雙腳,擱在茶幾上,嶄新的鱷魚皮牛津鞋一塵不染。 我站在茶幾前,等著他開口。 “那么,關于實驗,想起點什么嗎?”偉達呷了口咖啡,邊吹散升騰的熱氣,邊拋出了這個他每天都要問的問題。 “還是那樣,什么都想不起來。”我拍了拍額頭,“我懷疑這里有一片死亡區域,或者是記憶黑洞,實驗前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但實驗的內容卻絲毫回憶不起來,也許是那個實驗把我的腦子搞壞掉了……” “我說過,實驗沒有任何問題!”偉達將杯子重重放回茶幾,仰頭看向我,眼鏡片倒映陽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抿了抿嘴,傾身向前,緩和了語氣,接著說道:“實驗是扎斯伯克主導的——愿他安息,但如果不是我,或許你會跟他的下場一樣,而不是失憶這么簡單,你明白嗎?” “所以,扎斯伯克并不像之前媒體報道的那樣死于酗酒后的腦出血?” “……杜,如果我們把扎斯伯克的真實死因告訴媒體,那意識迷宮就不存在了,這樣一來,他的犧牲就毫無意義。我想,就算是他自己,也不會想要這個結果吧。所以,我希望,無論將來你能回想起什么,請務必保守秘密,這對我們都好,好嗎?” “……好吧,我會的。” “很好,杜。扎斯伯克答應過你,只要你幫助完成實驗,就會把你從那個爛地方弄出來,我幫他做到了。而現在,我會比他承諾的做得更好。我要再給你一筆錢,足夠你和家人過好下半生了。祝賀你,你很快就可以回中國和家人團聚了。” 七天后,客機正在盤旋調頭準備著陸,望著窗外越來越近的城市燈火,我的心中泛起一陣暖意。忽然,一股若有似無的水仙花香飄來,舷窗玻璃映出了我的眼睛,瞳孔幽藍。我吃了一驚,以為自己看錯了,腦海中卻響起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沒錯,我就在這里。” <完> 【最后,感謝非村老師對本文的悉心校正】 最后編輯于:2025-04-10 09:53 ?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榜單前三 群英薈萃 榜文鑒賞? 故事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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