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蒙陽王宮。
不大,卻甚是精細,門窗雕鏤定是出自大師之手,王座前瑞腦銷金獸,帶著王者威嚴的龍涎香,如同座上那人,凜然不可侵犯。
我坐在下首,打破沉寂:“好氣派的王宮。”
舜貞聞言問:“郡主可還喜歡?”
我聽聞“郡主”二字強自鎮(zhèn)定道:“此刻與我說話的,是舜貞還是藍詔王?”
他低斂了眉眼,避開我咄咄逼人的目光,唇角一勾:“此時與我說話的是大風國的明月郡主,有資格接待郡主的,自也是藍詔王。”
我一顫,想笑,卻終沒能笑出來,只好繼續(xù)道:“不知藍詔王將本殿請到這里,卻是有何要事相商?”
“郡主多日來也見了,我藍詔國泰民安,兵力強盛,既與大風多年無仇無怨,大風又為何偏要趕盡殺絕?”
“哦?”我端起手邊茶盞,輕啜一口道:“王豈知,對大風來講,不俯首稱臣,又國力強盛,就是藍詔最大的罪,大風枕側(cè),又豈容他人鼾睡?藍詔王想偏安一隅,怕是太過天真了?”
“可郡主也看到了,大風若想與藍詔硬拼,也并非易事,與其兩敗俱傷,各得其利。”頓了頓,他繼續(xù):“百姓無辜,你難道忍心讓戰(zhàn)火波及他們?”
我皺眉問:“你想如何?”
他也看著我:“兩國聯(lián)姻。明月郡主嫁于我藍詔之王。鄭嬋華,嫁于舜貞。”
我萬沒想到他是這樣打算,一時心中百味陳雜,最后,我又重用期盼的眼光看著他,再次問:“此刻與我說話的,是舜貞還是藍詔王?”此刻求娶我,是你本意,還是因國?
他怔了怔,卻并未回話。
我凄然一笑,答:“好。大風郡主嫁與藍詔王。”言罷,轉(zhuǎn)身踏出宮殿,未曾回來。
這是我來到藍詔的第十天。傍晚,藍詔車隊恭敬地送我駛向昭城,離開那日,城頭不見明紫錦袍臨風招展,可我還是一次次回頭,望了又望。
來時,我是他的敵人;走時,我是他未來的妻。
短短十日,如同過了三生。我甘心舍棄郡主之尊,只愿做他的明月;現(xiàn)如今,卻只有郡主之位,才能讓我留在他身邊。
當真可笑至極。
約定的最后一日,我在昭城外那一片楓葉林見到了來迎我的十萬大軍。原來我走那日,舜貞就已發(fā)書大風,請求聯(lián)姻,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竟一口應下,并沒有什么猶豫,也準了藍詔只聯(lián)姻不稱臣的要求。我與大軍重回帝都,卻再無來時意氣風發(fā)的雀躍。
回國路上,我時常躲在帳中畫我在藍詔所見,那地圖也補全了,我將它封在妝盒中,想著它沒什么用了。日復一日的揮筆作畫,回帝都時,畫紙裝滿了箱子,全是我與他游山玩水的風景,而他的像,我只畫過一張,正是初見時的風華模樣,嘴角似笑非笑,依稀還是看到我時的愕然。
半月后。
十里紅妝,我被擢升為公主,以帝女的排場帶著望不到頭的婚車如大軍幫開赴藍詔。紅底鑲金的喜服上暗紋交錯,點絳唇,勻腮紅,云鬢梳成繁復的鳳尾髻,所有青絲都規(guī)整的一一收攏。我知我要嫁他了,想著他,想著那處山水,心中最后一點怨怪煙消云散,余下的,盡是歡喜。
大風幾十位王公貴女,他偏點了明月,或許,他是真心喜歡我的。是了,之于舜貞來說,他定是喜歡我的。
漫長的嫁娶之路終有到頭之日。
那天,藍詔諸城城門打開,迎娶明月公主入城完婚,卻不想,鄰國犬戎借機突襲藍詔,連攻下三城,幸而藍詔王舜貞及時整頓發(fā)兵,親征犬戎,坐鎮(zhèn)沙場,犬戎一時不能再前,兩軍相持于哀牢城,公主與王未及成婚。
5
鎏金婚房,雙喜臨窗。
氣派的新房滿目鮮紅,還有藍詔人慶賀用的寶藍色,在喜燭中相映生輝,我獨坐在寬大龍床上,自己掀開了喜帕,再打開妝鏡,慢慢拔掉滿頭珠華。望著鏡中之人傾國之貌,忍不住幽幽嘆氣。我總想著今日可以比下他那天人之姿,也好叫他瞧見,我亦是不俗的。
遠方的戰(zhàn)火沒有波及天子腳下的富庶,昔時景象歷歷在目,兩相對比,也沒什么差別。我一向披散開來的烏發(fā)終于為他盤起,學著藍詔婦人的樣子穿上艷麗的民族服飾,只在外罩了一件明紫的薄衫。
除了一個名叫遑羅的女官與幾名是女,我不曾在王宮里見過其他人。那名女官似是對我十分不滿,雖每日依命來回報前線戰(zhàn)況,同時教我藍詔禮儀,卻時時板著臉,蹙著眉,那種隱忍的怒氣我輕易便可覺察,心下疑惑,卻懶得過問了。
聽聞舜貞大敗犬戎,保住哀牢,我提筆在白紙上遲疑良久,才小心翼翼寫下幾行字,命人送出。沒有戰(zhàn)報,我都要寫封信去,隔日便可收到他快馬加鞭傳來的回信,他言語之間從一開始的受禮,到后來熟悉的乖覺,都讓我心生歡喜,盡量不去想戰(zhàn)事的吃緊,只安靜坐在蒙陽中央的拱辰樓上,翹首以盼他的星火急書。白露時節(jié),我坐在拱辰樓上的青涯臺上,從朝晨至日落,卻不曾看見如往日的一騎載著鴻雁歸來,我知他已連奪兩城,只要再奪一城便可將犬戎驅(qū)逐,萬不該此時杳無音信。
夜風踏涼,幾名仆婦與遑羅幾次催我下去我都假裝沒聽見,遑羅氣極,提了氣正待飛身來捉我卻突然望著遠處出了神,隨即立馬蹲下身去,左手合胸恭聲道:“臣下恭迎吾王。”
我一呆,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那在一群群矮下去的身影里負手獨立的人披著銀甲迎風而來,身后的侍從手提蓮燈,點亮這沉寂許久的黑夜。
“舜貞?”我惶然起身,試探著叫了一聲。
“我回來了。”他一笑,朝我張開雙臂。
“舜貞!”我急沖上前一步,不顧眾人驚呼,縱身一躍,下一刻便撲進他的懷抱。他箍緊了我的腰,頭輕輕埋在我肩窩,安慰似的又一遍道:“我回來了。”
“嗯。”我輕輕應著,想說的太多,卻又覺得,他什么都懂。
幽夜漫長又短暫,我們坐在拱辰樓上溫酒煮茶,我抱來許久不碰的琴錚錚彈奏,興致好時,他便彈劍長歌,琴弦擬鼓,與君共此一曲流水高山。
夜將近,我與他一同站在城頭,目觀日出,頓覺江河壯闊,人生在世也不過如此。
“舜貞,你還要走嗎?”他從回來就沒脫下過戰(zhàn)甲我便猜到他不過回來見我一面,戰(zhàn)事在即,他明日還是要走的。
見他點頭,我心中賭氣,求道:“犬戎將退,大風的援軍不日也會到達藍詔,這是必勝之戰(zhàn),你又何必親赴戰(zhàn)場?”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道:“留下,陪我。”
可他只撫了撫我的鬢角,不答一言,目光望著遠方,眉間難掩憂色。那時的我只恨他一次次沉默,看不出他的異常。這種無言像把匕首插在胸膛,讓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廂情愿的掉進了求而不得的無底洞,于是我憤然拔出他腰間長劍,橫劍于項,怒視他:“天下與我,你選哪一個?”
他先是一驚,再然后用冷靜得有些殘酷的聲音向我說:“天下。”沒有猶豫,斬釘截鐵。
原來,竟是這樣嗎?
原來,真的只有我自己自作多情的演著這一出出我自認為的愛恨,我是戲中人,而他不過臺上看客罷了。
手中長劍頹然落地,我想笑,卻止不住如雨傾盆的眼淚奪眶而出。“罷了……”我踉蹌著后退幾步,他皺眉想來扶我,我一揮袖,擋開那雙手,厲聲道:“別碰我!”
“明月……”
“我不是明月,我乃大風公主鄭嬋華!并非……你那昔日的明月。”我傲然抬頭,覺得這樣,至少可以讓他不輕看我。王孫之女,大風公主,又怎么容人輕看?!
他不再上前,只轉(zhuǎn)頭看著已升空的紅日,依稀聽見他說:“也好……”之后他提劍離開,走前吩咐道:“照看好公主。”遑羅領(lǐng)命,待他轉(zhuǎn)身才敢抬頭,癡癡看著他的背影,像一生都看不夠。
又一個癡兒女罷了。
我離開。帶著僅剩的驕傲。
6
自那之后,我便住在拱辰樓,日日畫畫彈琴,而遑羅,再也不曾報過遠方戰(zhàn)況。
閑時,我也去過市井酒家,蒙陽城人聲不再鼎沸,與舜貞看過的景色單調(diào)成黑白,我便也不大下樓了。如此隱居般的生活讓我?guī)缀跖c世隔絕,除了遑羅,沒人可以帶給我外面的消息。可連遑羅近日也是越發(fā)忙碌,整日不見人影,侍女們竊竊私語,說是因為王回來了,還帶了一個漂亮的犬戎公主,不日便要與她成婚,是以遑羅忙著籌備婚禮去了。
犬戎公主?
我笑著提筆,想畫一幅好畫送作賀禮,手卻顫抖著不聽使喚,只好作罷。
他回來了吧。卻未曾來看我,卻帶著別的女子。
那些日夜里,只要閉眼,就可以聽見紛亂的腳步聲,不知是響在夢里還是現(xiàn)實。我在噩夢里掙扎喊叫,竟是病了。
遑羅每日來看我,喂我白粥,灌下湯藥,這病卻一直不肯好。我模糊感覺有人在照顧我,心里也明白這人不會是舜貞,所以不愿睜眼,只想自己哄騙自己,一聲聲喚著舜貞,卻也并不曾讓他移足來看我一眼。
不愛便不愛了吧。
理智仍在,那個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鄭嬋華橫眉冷對,要拉我走;可酒肆里的明月卻仍吟誦成詩,對影成三人,拉我不放。
真是,太累了。
一病半載,捱過了白雪,迎來了陽春。病好后,遑羅早已不忙了,除了服侍我,便是從外面帶些小東西給我,或是雛鳥,或是杏花,我將自己幽禁在蒙陽的拱辰樓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手邊的經(jīng)卷堆起又矮下,心也在這篇頁之中沉靜下來,不想他時就心如止水,只是過了這么久,我竟還是記得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第一次有些怪責這雙眼了。
就在我以為我此生都要在這樓中老去之時,一片火光打破了我以為的寧靜。四處都是慌亂的尖叫與腳步聲,我在睡夢中驚醒,遑羅已收拾好行李,背起我便逃出城樓。這是我將近一年來,第一次離開拱辰樓,推開門的那一剎,入眼的不是想象中的帝都繁盛,而是四處狼煙,滿目瘡痍,遠處北城門有鐵蹄踏響,可內(nèi)城里,除了拱辰樓里叫喊的仆從外,竟無一人!整座蒙陽城竟早就人去城空!
“遑羅,放我下來。”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命令道。遑羅低頭看著自己頸間的匕首,只好停下來。
“這是怎么回事?”我冷聲問。
遑羅靜默一瞬,突兀的笑起來,許久不見的怨恨又重回臉上:“如你所見,藍詔國亡了!”
我如遭重擊,晃了晃身子,壓下喉間腥甜,道:“繼續(xù)說。”
她猶豫一會,卻在看見我蒼白面色時如實道來:“去年吾王回蒙陽見過你之后就快馬加鞭開赴前線,在于犬戎最后一戰(zhàn)時,大風國偷襲昭城,不顧兩國盟約,增兵犬戎,兩軍結(jié)盟,連奪四城,憑借一張詳盡的藍詔地圖,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吾王為保各城百姓,動用藍詔禁術(shù),將百姓送離戰(zhàn)場,卻也因此重傷……”她捂住心口,又道:“吾王一邊抗敵一邊命我將蒙陽百姓安全送出,同時兼顧你,護你周全……”
我聽至此,已木然坐倒在地,哀莫大于心死,原來是這種感覺。
“那……侍女說的大婚?”
“自是他讓我騙你的。”遑羅突然惡毒一笑,失聲道:“我藍詔以巫蠱聞名天下,早在大風悄然發(fā)兵昭城時,巫祝就算到了,所以我們輕而易舉躲過了偷襲“
她頓了頓,接著說:“還有你。你的身份、目的,吾王一早就知曉,可因你天生慧眼,算不出你的命格,可巫祝說,只要殺了你,藍詔或可幸免。可……吾王舍不得殺你。他寧愿與大風聯(lián)姻,寧愿削弱自己的命格,也不愿傷你分毫!可恨……”
她看我一眼:“可恨你竟將藍詔地圖交予大風,借大婚之名勾結(jié)犬戎,吞并南詔!可笑你渾然不知自己給藍詔惹的大禍,吾王在戰(zhàn)場刀口染血時,你卻在干什么?你在自己的世界傷春悲秋,還怨恨著他負了你!如今他馬上就要死了,大風公主,你可開心?”
我那口血終是沒忍住,沿著唇角溢出,那鎖了地圖的妝匣在腦中一閃而過,卻說什么也晚了。
“他在哪?”
遑羅望著我,終于哭出聲來:“對!你本該給他陪葬!”接著一把拽住我朝來時路奔去,繞出拱辰樓,在樓前,密集的軍隊圍攻著中央一隊騎兵,宛如烏云吞噬太陽。可騎士們卻以一敵百,縱使敵方人多,也沒討得半分便宜。在那一隊騎士身后,一人御馬而立,銀甲染血,滿頭白發(fā)。
遑羅將我送至馬前,我終于看清他的臉,仍是當時模樣,眉目如山嵐,確是我的少年郎。
他沒想到我會在此,一時沒有言語,卻在片刻后釋然,朝我伸手:“明月。”
我一躍而上,靠在他懷中,聲聲喚著舜貞,無視他青絲染雪,無視他渾身刀傷,無視鐵甲硌在臉上的森冷血腥,只在此時,仿若回到桂花微雨,他踏香而來。
“為何?”我問。
他立劍于前朗聲道:“為王者,生當與國同生,亡當與國同亡。可我卻不能,讓我的子民與我一道赴死。”
“孤,一劍也戰(zhàn)!”第一次聽他用帝稱,滿是決絕又威嚴的王者霸氣。
“明月,于舜貞,你是一切,可于藍詔王,天下子民才是孤此生所寄。”他低嘆一聲,在我額間烙下一吻,最后的最后,是漫天殺聲撲面而來,我只覺頸間一痛,意識消失前,聽見他低聲問:“明月,你可怨我?”
我不怨你。我只怨,我這么愛你,卻用錯了方式。
陽春的杏花開敗在枝頭,落在我夢里,夢里琴聲擬鼓,你卻未曾踏足一次。
7
公元897—902年,藍詔十三代王舜化貞在位,勵精圖治,愛民如子。
902年春,藍詔為犬戎和大風所滅,蒙氏一族遷居十萬大山,避世不出。
尾聲
據(jù)傳,天眼者,集慧識于目,可過目不忘,通靈前世今生。前世所記,今生猶存。
史秋臨行前,悄悄登臨焚毀后的拱辰樓,在破敗的城墻上看到藍詔帝王族譜,撫摸著一行小字,突然淚如雨下。
上面刻著——
十三代王,舜貞。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