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又回了一次家。每個月都要回去的。每次回去都要看看外婆的。天氣還很冷,陰雨連綿,老人家穿得很多,圓滾滾胖嘟嘟的,特別可愛。我坐在她旁邊,看她的手,怎么會那么瘦,一點肉都沒有。
外婆在看電視劇,她愛看的劇可多了,什么抗日神劇啦,青春偶像劇啦,邊看還喜歡和我講講里面的情節,還會說某個蛇精臉演員下巴也太尖一點都不好看云云。說著說著,她又和我聊起小時候的事。說我撒嬌要她做梅菜扣肉,說媽媽做不出外婆的味道,只有外婆做的才愛吃。外婆那天打麻將手氣不是很好,第二天才贏了錢買了肉給我做了那道菜。老人家笑得真好看啊,笑容里滿是得意。
我是真想念外婆做的各種美食,可是,她老了。
暑假的時候,小姨出遠門了,我擔負起給外婆做午餐的責任。那天沒帶鑰匙于是用力地拍門,大聲地喊她,可她完全聽不見。如此幾回,腿被蚊子咬了好多個包,熱得滿頭大汗,無語地聽著客廳里的電視聲,感慨著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此,最后只好打電話讓我媽帶著鑰匙過來。外婆老了,不僅耳背,牙口也不好了。做菜的時候,外婆的要單獨分開,要切得很細,煮得很軟,量還不能太多,不然又吃不完。
外婆在給一盆綠色植物澆水,同我說著它長得多好啊,又說這是你外公還在的時候種的。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是笑了笑,嗯,它長得真好。外婆把水直接灑在葉面上,水順著碧綠的葉片流了下來,媽媽嗔怪道澆水不是這么澆,等會兒不小心滑倒了怎么辦。
我知道她是孤獨的。她的孤獨,不是和三兩好友打打麻將就能填密的,不是和我們這些小輩打打鬧鬧就能彌補的。她想念外公。這種愛,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我們都無能為力。因此她注定孤獨。外婆偶爾會在飯桌上非常自然地提起外公昨天在夢里同她說了什么,那時我就知道了,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我看著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著電視的身影時,忽然感到心疼。人到了一定年紀呢,就只是為了愛活著了。
媽媽說,當一個人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他就已經老了。我想,那我早就老了吧,比外婆還要老。
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外婆就帶著我去打麻將。小小的繁忙的麻將館,漫長的難熬的時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家店里的那只圓圓的鐘,對于觀摩學習碼長城一點興趣都沒有,以至于上了大學,才跟舍友學會了打麻將。不過,外婆贏了錢,我也會得到一點小小的福利。當然,我們也會一起出去玩。高高的青草坡上,一老一少,歡快地就打起滾來。
剛上小學的我特別調皮,其他同學總能在上完三節課也就是11點的時候準時放學,可是我不行。每天我都因為作業的問題被老師留堂。靠近校門的那家小店門口有一棵樹,外公就在那棵樹下等我,身旁是他那輛黑色的自行車。夏天的太陽實在是太毒辣了,即使外公戴了他那頂標志性的帽子,站在樹蔭下,還是曬得頭疼。小小的我走出校門,坐上外公的自行車,就在風里飛了起來,好幾次都把腳絞到車輪里,又免不了一通教訓。
回到家里,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等著我。小孩子嘛,記憶中總是食物的味道,而我最愛外婆的手藝。那種很老很老的南瓜,炒出來又甜又軟,南瓜子也可以洗干凈慢慢吃,而現在學校飯堂的南瓜,盡是水,我試過兩回就再也不抱希望了;那一道梅菜扣肉,一點都不肥膩,無論是細細地品,還是大口地嚼,唇齒總留有淡淡的清香,回味無窮。
家里的窗臺上擺了許許多多花盆和泡沫箱子,那是外婆的一方天地。我總是趴在窗前,看著細細嫩嫩的龍須菜、青中帶白的小蔥、能開出好看的紫色花朵的燈籠椒,它們生得多好啊。種植,也是一種藝術。當然,最終,外婆會把它們做成一道道菜肴擺在桌上,送到我的肚子里去。這些美的東西不但很好看,還很好吃呢。
上了中學,媽媽調到了縣里,我的伙食有了著落,就很少能嘗到外婆的手藝了。每周,爸媽會請外公外婆過來吃一頓飯。那時老人家的身體還好,慢吞吞的,也能爬上八樓。我在周六早上去學畫,回到家里,就能看到外公外婆的笑臉。這時把今天畫的畫展開,準能得到老人家的表揚。那一次,考得很好,我和外婆開玩笑要她給我獎勵,她真的掏出錢來給我,看著那些五塊十塊的紙幣,忽然就感到一陣心酸,幸福的那一種。我當然沒要,還是留給她打麻將吧。
高三那年,我早上趕著去學校的時候,常常也能看見外公和外婆。外公的腿腳不是很方便了,走起路來有點困難,爬不動我家的八樓了。兩個老人家便慢悠悠地,一前一后地走著。我大聲地喊他們,看到他們一起回頭,笑一笑,又飛快地跑過他們的身旁。真好啊。我想。
我沒有特別在意外公外婆的衰老,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失去會來得那么快。一節一節拔高的竹子,不會注意到麥子一日日變彎的腰。于是,他們的老去,簡直就像一夜之間發生的一樣。明明前幾天才給外公過了生日,雖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妹妹,還分別在老壽星的左右臉頰各親了一口。怎么忽然就又住進了醫院呢?之前不都康復出院了嗎,這一次,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那個病房,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在那里多呆。外公插著管子,很艱難地呼吸著,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揪得我的心口疼。外婆表現地很平靜也很鎮定,一直幫外公撫順胸口,好讓他不要這么難受。她跟外公說是我來了。雖然兩個老人家常常亂買保健品,但生老病死,外婆是懂得的。她不接受,又能怎么樣呢?
第二天外公就走了。爸爸說,外公走之前,流了眼淚。他是不甘心的,他怎么會甘心呢?外公的葬禮,家里沒敢讓外婆去。那一條鮮活的生命已經遠去了。我看著那冰涼蒼白的遺體,覺得很陌生。是我親手去丟的外公的遺物。按照習俗,我把外公平常用的那一副筷子,他每天都會戴的那一頂帽子,還有別的一些什么東西,裝進塑料袋扔進了路口的垃圾桶里。
我最擔心的是外婆。上一次外公住院住了好久,平時那么疼我的外婆竟然沖我發脾氣了。我知道她是太焦慮了。外公出院后,外婆的好脾氣果然又回來了。而這一次,外公再也不會回來,和她打打鬧鬧了。外婆表現得太淡定了,我寧愿她爆發出來,也不想她把事情憋在心里。
我聽媽媽講過外公和外婆的愛情,那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20世紀50年代末,他從廣東去到遙遠的新疆支邊。嫂子給了她一張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眉目間飛揚著神氣,一次次地闖進她的夢里。她順從自己的心意,做了一個今生最瘋狂的也是最重要的決定。
她收拾好行李,孤身一人,坐上了通往新疆的火車。她要見他。她暈車非常厲害,即使是50多年后的今天,這一趟仍然需要花費三天的時間。但她義無反顧。沒過多久,他們結婚了。
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四個女兒。20世紀90年代,他們回到了廣東,找到了自己的根。幾十年過去了,她在他的心里仍然像白天鵝一樣美麗。而她對他的愛愈發深了。她愛他,愛他的老年斑,愛他稀疏的發,瘦削的手,不便的腿,還有深深的皺紋。
外公啊,你要多去外婆的夢里,她,很想你。我也很想你。大家都很想你。你頭一回做的水煎包,也是最后一回。真的特別香,饞死我了。以后,再也嘗不到這么美味的水煎包了吧。你知道的吧,我已經大二了,妹妹也馬上要中考了,我們過得都很好,不用擔心。外婆老了,那換我來照顧她吧。她只需看她的電視,我會把飯菜做好。今年拿了獎學金,我還給外婆買了一箱奶呢。
其實,我很害怕。我怕哪天就接到爸媽的電話,喊我回家。我已經失去了爺爺奶奶和外公了。我不能再失去她。所以,我每次回家,當晚都會過去看看外婆,哪怕只是陪她坐著看看電視也好。我知道的,見一次,就少一次了。
我做過一個夢。夢到從前有一葉小舟,在名為歲月的長河里飄飄悠悠,船上坐著老人和小孩。老人在劃槳,小孩歌聲清亮。他們一起看過了許多的山水,在沿岸留下了一路的歡笑。可是小孩長大了,船越來越擠,也愈發沉了,老人劃不動了,他們被迫分開。老人的船與小孩的船擦肩而過,任小孩無數次地回望,老人的船還是消失在天際之間。
媽媽說,人上了年紀呢,就會又像小孩子一樣。外婆好像越來越愛撒嬌了,也越來越“任性”了。那是因為她有所依靠,我很樂意成為她的依靠。我們的角色好像轉換了過來。我變成了那個劃船的人,而外婆,悠哉悠哉的,坐在船里,看著漫天的星光。那個懵懂的我,和老去的她,漸漸重合。
我祈愿她身體健健康康的,每一天都快快樂樂的,我們要手牽手站在一起,很久很久。等我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發下來之后,要給她買些東西。這樣她也可以和朋友炫耀說這是自己外孫女送的了。某一天我會把那個人領回家,她一定要幫我好好參謀參謀,看看這小伙比起外公,比起我爸,怎么樣,能不能嫁。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希望寶寶也能嘗到外婆的手藝。
吶,下周放假,又能見到外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