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庭出現問題時,我們可能會把愛視為解決這些問題的部分答案。但如果愛也是問題的一部分呢?
從歷史和社會學的研究中我們了解到,過去,西方社會的家庭是建立在父權制和異性戀這種婚姻觀念之上的。其中愛情大多處于次要地位。只有異性戀的伴侶關系是社會認可的,婚姻比浪漫的婚姻更有公民和宗教基礎。婚姻把男人和女人的意愿聯結起來,女人的意愿很大程度上屈從于男人的意愿。
相比之下,我們當代對家庭生活的理解是由愛主導的。對很多人來說,戀愛決定了我們應該和誰交往。保持愛被視為維系我們在一起的粘合劑,而愛的消逝則被視為離婚的理由。
以愛為中心的家庭生活有很好的一面,它提醒我們在日常交往中關愛和溫暖的重要性。但以愛為中心也明顯有危險和不好的一面。
從本質上說,問題在于我們傾向于將愛視為分享和關懷: 我們應該擰成一股繩,相互照顧。我們認為現代愛情包羅萬象、無所不能: 我們說,真愛沒有極限,可以征服一切。但是,考慮到公平,不僅需要看到自己與眾不同,也意味著首先要照顧好自己。這使得公平和愛似乎不相容,并且阻礙了家庭公正所必需的坦率交流。
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把愛看作是關懷和分享的概念表達在兩種不同的理論中。一種是“結合論”,它認為愛使相愛的人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實體,一個“我們”。另一個是“關心論”,主張人與人之間保持自己的個性,但認為愛需要把所愛之人的需要和興趣當成自己的。
這些理論的吸引力顯而易見。想象你愛的人生病了。“我們”(結合)論認為,所愛之人的負擔就是你的負擔: 因為痛苦是共同分擔的,所以每個人承受的痛苦就會少一些,對每個人的痛苦是平等的。關系論認為,應該把所愛人的幸福放在首位,盡可能讓他們過得更好。
但光鮮的理論背后藏著隱患。在相互利益發生沖突之時,也就是挑戰出現之日。例如,想象你的配偶在一個新的城市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遠離家人和朋友,遠離那些與你的幸福息息相關的人與事。也許對你的配偶來說最好的是接受這個工作,而對你來說最好的是拒絕接受。
在這種情況下,愛情結合論和關心論的邏輯推理都會出現問題。從表面上看,結合論似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對配偶有利的事對你也有利,反之亦然。這掩蓋了存在真正沖突的可能性。如果你反對搬家,你的配偶可能會指責你自私、沒有愛心,拒絕把自我與對方完全融合。“關心論”似乎是說,你應該優先考慮并采納配偶的愿望和興趣。在這種情況下,偏袒你自己的位置不僅是自私的,而且,即使你充滿愛心地決定按照計劃去做,你的配偶也會否認你為對方做出了任何犧牲:因為你愛你的配偶,這也是你想要的!
從本質上講,問題在于,從兩種角度來看,愛似乎都與個人和個人利益不一致。這對于浪漫、童話般的愛情來說是很好的。但在實際的同居、撫養孩子和共同做決定方面,它并不奏效。在這些情況下,我們經常經歷利益沖突。也許每個人都想吃東西,但是每個人都喜歡別人做飯或洗碗。也許父母都希望他們的孩子在白天得到更多的關注,但他們都有工作和其他事。如果堅持自己的立場被視為愛的對立面,那么就不可能公開面對這些沖突。在異性戀夫婦中,這個問題也表現出性別方面的問題,因為社會規范首先鼓勵女性采取更多關愛的態度。
我們沒有充分認識到,我們對愛的理解是從過去父權婚姻的隱喻中衍生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婚姻就是“結合”。但這種結合的實現是以女性從屬于男性為代價的。那些古老的比喻對我們不再適用了。
在家庭生活中互欠對方什么,有一個更好的思考方式,不僅要把婚姻的一體性和所有的問題放在一邊,還要避免“一榮俱榮”、愛巨大無比、愛能征服一切的思維方式。我們應該從“平衡”的角度來考慮,而不是‘征服’: 找到一種既照顧他人又照顧自己的方式。
平衡的比喻意味著在一個決定中考慮到不同的因素,尊重各種可能相互沖突的因素的重要性和比重。它還需要考慮決策是如何影響每個人的,以及一定量的共同商議。例如,一個人想搬到哪里,而另一個人想留在哪里,考慮時應該考慮到這個決定對每個人的影響。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得到了他們想要的,而另一個人遭受了痛苦,那么他們應該一起做出決定,在一段時間內平衡這一點,這樣另一個人就能在另一個時間得到他們想要和需要的東西。
顯然,平衡是主觀的。為了達到平衡,我們必須判斷事情有多重要,什么應該或者可以放棄,有多大的傷害算太大。這些都是人們產生分歧的問題——有時是巨大的,會導致關系破裂。但是平衡的隱喻易于理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已經做過的事:我們試圖向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事情對我們很重要,我們為什么會關心,以便他們能夠分享我們的生活。了解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以及下一步的最佳做法。
這種考慮,與婚姻的一體性和無限的關心沒有關系。事實上,反而會成為阻礙,因為它們模糊了不同人的需求和利益。相反,平衡要求我們視自己為個體,正視我們的利益分歧。如果想留下來的人勇敢地堅持他們想要搬家,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他們的配偶想要的,那么就不可能坦誠地談論這個決定對雙方的影響。
至關重要的是,平衡和思考在愛情和家庭生活中并不特別。它們是實現共同的事務和生活的好方法。也是是我們如何建立友誼和在其他情況下,試圖一起完成一些事情。在家庭生活中使用平衡意味著放棄那種認為愛只適用于家庭生活的獨特和特殊的紐帶的想法。相反,我們的關系是持續不斷的關愛。
如果平等和公平需要的是個性和深思熟慮,而不是愛的大一統,那么值得問的是,為什么像“大一統”這樣的比喻仍然存在。一種可能是,特別是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我們夢想有一個家,可以遠離日常公共生活的談判和討價還價。管理利益沖突以及個人想要和需要的是一項挑戰,在我們的社會結構中,經常需要推動自己前進,為你想要和需要的東西而奮斗。有了一體性或關愛,家庭生活似乎就變成了一個沒有沖突的區域,一個你不必為自己而斗爭的地方。你有其他人在照顧你。
這里所描繪的一體性和關愛的挑戰表明,在過去,這一夢想是以男權的性別歧視為代價的,在男權的性別歧視中,一體性是通過女性利益的升華來實現的,不可能與公平和平等相一致。與這相關的社會規范框架很難放下, 這就是為什么COVID-19封鎖看到擴張傳統的性別角色和性別不平等上升: 即使在家工作, 女性承擔更多的任務與照顧孩子, 在家教育, 打掃衛生, 準備食物。但把愛看成是一體或關心,并不能幫助我們把問題框定下來,事實上還助長了問題的形成。
最終,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種可能性: 愛并不是一種特殊的關系,它構造了我們與少數人的互動。我們對家庭成員的關心,在性質上與我們應該在所有社會交往中帶來的關心并沒有什么不同。
無論如何,當我們不是通過一體性而是通過伙伴關系來看待家庭生活的挑戰時,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些挑戰。所以,當需要情感和樂趣的時候,當然,用愛去做吧! 但是當你決定由誰來洗碗的時候,不要讓愛阻擋住你。
作者
帕特里夏·馬里諾瓦(Patricia Marinois) 教授,是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哲學系主任。她是《多元世界中的道德推理》(2015)和《性與愛的哲學:自以為是的導論》(2018)的作者。她住在加拿大安大略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