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素有與柳家不睦的,又告出柳家的來。柳家的慌了手腳,央求芳官要寶玉去討請。寶玉想迎春的乳母也現有此罪,來約迎春同去。大家見寶玉來了,問:“你的病可好了?跑來做什么?”寶玉只說來看二姐姐,眾人也未在意。平兒便出去辦累絲金鳳一事,王住兒媳婦緊跟其后,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既是這樣,趁早取了來,我一字不提。”說完,各自散了。平兒回到房里,鳳姐問:“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兒笑說:“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鳳姐笑說:“倒是她還記掛著我,剛才有人來告柳家的,凡她妹子所為,都是她作主。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隨她們鬧去。我白操了心,倒惹萬人咒罵。我且養病要緊,便是好了,我也做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一概是非都憑她們去吧!所以我只答應知道了。”平兒笑說:“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們的造化了。”一語未了,賈璉進來,嘆氣說:“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么知道了?剛太太叫我不管哪里先遷挪二百銀子,做八月十五的節禮,我回沒處遷挪。太太說:‘我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要尋事?”鳳姐說:“那日并沒一個外人,誰走漏了消息?”平兒說:“那日說話時沒一個外人,但晚上送東西時,傻大姐的娘可巧來送漿洗的衣服,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小丫頭不知道,說了出來也未可知。”鳳姐說:“如今且把太太打發了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別討沒意思。把我的金項圈拿來,暫押二百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說:“越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說:“我沒處使錢,這一去還不知哪一項贖呢!”鳳姐和平兒猜是誰走漏的風聲,竟擬不出人來。鳳姐說:“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生出別的事來。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累了她受委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平兒笑說:“這也無妨,鴛鴦雖應名,其實她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怕這個也借,那個也要,因此只裝不知道。縱鬧了出來,究竟也無礙。”鳳姐說:“理雖如此,只是你我知道,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這時,有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詫異,為何事親自來,忙迎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大變,一語不發,走至里間坐下。鳳姐忙問:“太太今日高興,到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這般,忙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嚇了一跳,問:“太太從哪得來的?”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我從哪里得來,我天天坐在井里,把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里明擺在園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虧你婆婆遇見,不然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東西如何遺在那里?”鳳姐聽了,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說:“你反問我,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從哪里得來,自是璉兒那不長進,下流種子,哪里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撿得。倘或丫頭們撿著,你姊妹們看見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撿著出去說是園內撿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還要不要!”鳳姐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雙膝跪下,含淚訴說:“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我并無這樣的東西,但求太太細詳其理。這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這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也不要這勞什子,此是一。二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在園里,姊妹們都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么意思。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能糊涂至此。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她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她們身上的。四則,除我常在園里之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云等人都是年輕侍妾,她們更該有這個。還有那邊珍大嫂子,她不算老,她也常帶佩鳳等人來,焉知又不是她們的。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焉知年紀大些的,知道人事的,或一時半刻查問不到,偷著出去,或借著因由,外頭得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太太請細想。”王夫人聽了,大近情理,說:“你起來,我也知道,你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話激你,如今卻怎么處?你婆婆才打發人拿這個給我瞧,說是前日從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氣了個死。”鳳姐說:“太太快別生氣,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如今唯有以查賭為由,暗暗訪察,才能確實。如今丫頭們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凡年紀大些的,或有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說:“你說的何嘗不是,但這幾個姊妹也太可憐了,也不用遠比,只說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只有兩三個丫頭像個人樣兒,其余四五個小丫頭子,竟是廟里的小鬼。如今還要裁革了去,不但我心有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依。雖然艱難,難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的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寧可我省些,別委屈了她們。以后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得,如今且暗訪這事要緊。”王夫人回憶賈敏金尊玉貴,說明賈府今不如昔,也說明王夫人一直對賈敏有妒嫉之心,對林黛玉有一定的偏見。王熙鳳建議這個事,以查賭為名,暗暗查訪。這是最合適的辦法,王夫人沒有采納。
鳳姐吩咐周瑞家的、來旺家的等陪房進來勘察。王夫人嫌人少,便讓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進園來照管。王善保家的素日進園,丫鬟們不大趨奉她,心里大不自在,聽王夫人委托她,正撞在心坎上,連忙說:“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早該嚴緊些。太太不大往園里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她們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誰還擔得起。”王夫人說:“這也有常情,跟姑娘們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她們,連主子們不教導,尚且不是,何況她們。”王善保家的說:“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頭一個是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生的模樣比別人標致,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嬈嬈,大不成個體統。”晴雯的命中魔星出現了。王夫人聽了,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后來要問是誰,偏忘了,想必就是她了。”鳳姐說:“若這些丫頭們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她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王善保家的說:“這不難,此刻叫了她來,太太瞧瞧。”王夫人說:“寶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她自然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好好的寶玉倘或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于是吩咐小丫頭:“我有話問,留下襲人、麝月服侍寶玉不必來,有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小丫頭去了。晴雯睡中覺才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了她來。今因連日不自在,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見她釵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次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冷笑說:“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做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她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她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只能問襲人、麝月。”王夫人說:“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做什么?”晴雯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罵道:‘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聽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寶玉悶了,大家玩一會子就散了。至于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人。我閑著還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實,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又喝命道:“去,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個小姑娘穿得稍微漂亮點,貴族夫人居然罵起來了。王夫人心里有成見,擅作威福。晴雯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握臉,一頭走,一頭哭。王夫人又說:“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唆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辭,此刻也不敢說。王善保家的說:“太太養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她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了。”王夫人說:“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愚蠢的王夫人沒有用親侄女王熙鳳的建議,暗暗訪查,居然用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餿主意,查抄大觀園。
待賈母安寢了,王善保家的請了鳳姐一并入園,喝命角門上鎖,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起,這里不過抄檢出些蠟燭燈油等物。先到怡紅院,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一干人來,直撲丫頭們的房間去。問是何故,鳳姐說:“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所以查一查去疑兒。”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命各人打開自己的箱子,搜檢了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輪到晴雯的箱子,問:“是誰的?怎么不開了讓搜?”只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往地下盡情一倒。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看,也無私弊之物。鳳姐說:“你們可細細地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說:“都細翻了。”鳳姐笑說:“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說著,一徑出來,鳳姐向王善保家的說:“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說:“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查抄大觀園似乎是王熙鳳令行禁止,實際上是王熙鳳從權力頂峰跌落。到了瀟湘館,黛玉睡了,忽然這些人來,她才要起來,鳳姐忙按住,說:“睡吧!我們就走。”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丫鬟房中,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換下來的寄名符,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并扇子。王善保家的自以為得了意,忙請鳳姐驗視,說:“這些東西從哪來的?”鳳姐笑說:“寶玉和她們從小一處混,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王善保家的聽如此說,也只得罷了。
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探春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丑態來,她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問原故,鳳姐笑說:“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兒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去疑兒。”探春冷笑說:“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她們偷了來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鬟們把箱子一齊打開,請鳳姐抄閱。鳳姐笑說:“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何必生氣。”命丫鬟們快快關上。探春說:“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里收著,一針一線,她們也沒的收藏,要搜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么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還有呢!你們今日早起議論甄家,好好的抄了家,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家族,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周瑞家的說:“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里,奶奶且請到別處去,也好讓姑娘安寢。”鳳姐便起身,探春說:“可細細地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說:“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說:“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與眾不同,笑說:“我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笑說:“都翻明白了。”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那是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哪里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樣。她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今見探春如此,她只當探春單惱鳳姐,與她無干。她便趁勢作臉獻好,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笑說:“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鳳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吧!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你打量我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就錯了主意。你來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細細地翻,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鳳姐平兒忙給探春束裙整袂,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前兒把太太也沖撞了。快出去,不要提了。”又勸探春不要生氣。探春冷笑說:“我但凡有氣,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呢!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后過去給大娘賠禮。”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只在窗外說:“罷了,這也是頭遭兒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探春喝命丫鬟說:“你們沒聽見她說話?還等我和她對嘴去不成!”侍書便出去,說:“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鳳姐笑說:“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說:“我們做賊的人,嘴里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會調唆主子。”賈探春是帶刺兒的玫瑰花,又紅又香又扎手。探春認為查抄大觀園是自己抄家,如同朝廷抄家的預演,很不吉利。她還認為抄檢大觀園是丑態,于是她就教訓該對這個丑態負責的人。決策人王夫人,她不能教訓,她只能教訓執行的人,首先是王熙鳳。王熙鳳要悄悄地抄檢,探春偏要大張旗鼓,開門掌燈迎接,擺出三小姐正義凜然、不容侵犯的氣勢。王熙鳳要抄丫鬟,三小姐偏不讓,還說我就是窩主,丫頭偷來的東西都放在我這兒,我原來就比別人歹毒,她們什么東西我都知道,要抄就抄我的。只有被帶刺兒的玫瑰花扎手的時候,說一不二的王熙鳳才會低聲下氣,小心賠笑,能哄就哄,不能哄就讓步。賈探春不依不饒,一步一步地故意挑釁,王熙鳳一步一步地客氣退讓,三姑娘把璉二奶奶的威風打了一個蕩然無存。探春教訓的第二個人是王善保家的,賈府的規矩,老婆子們連小姐的房間都不能隨便進,王善保家的竟敢對千金小姐動手動腳,這豈不是三小姐的奇恥大辱。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善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這一記耳光打出千金小姐的威風,也出盡了賈探春心中的惡氣。探春要向大娘賠禮,實際上是向邢夫人問罪,她不會去賠禮的,但是邢夫人卻馬上做出了反應,把王善保家的打了一頓。這樣一來,探春的這記耳光就獲得了全面的勝利。
這時,李紈猶病,她與惜春是緊鄰,又與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只到丫鬟們房中搜了一遍,也沒有什么東西。到惜春房中,因惜春年幼,尚未識事,嚇的不知有什么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她。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來,又有一副玉帶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襪。入畫黃了臉,跪下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煩了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惜春膽小,見了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帶她出去,我聽不慣的。”鳳姐笑說:“這話若果真,也倒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這個可以傳遞,什么不可以傳遞,這倒是傳的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倘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說:“我不敢扯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說:“這個自然要問的,只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誰做接應,我便饒你,下次萬萬不可。”惜春說:“嫂子別饒她,這里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么樣呢!嫂子若依她,我也不依。”惜春性格孤僻又耿介,還冷酷無情。鳳姐說:“素日我看她還好,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說:“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后門上的張媽。她常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照顧她。”鳳姐聽了,命人記下,將東西交給周瑞家的暫且拿著,等明日再議。別了惜春,往迎春房內來。迎春已經睡著了,眾人叩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小姐。”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鳳姐倒要看王善保家的可藏私不藏,留神看她搜檢。先從別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到了司棋箱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么東西。”才要關箱時,周瑞家的說:“且住,這是什么?”說著,伸手掣出一雙男子的錦帶襪并一雙緞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里面有一個同心如意并一個字帖兒,遞與鳳姐。鳳姐因理家事,也頗識得幾個字,便看那帖上寫道:“上月你來家后,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我等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司棋送給表弟兩個香袋,潘又安帶在身上,來到大觀園和司棋幽會,被鴛鴦撞破,匆忙之中,潘又安把繡春囊掉在山石后面,被傻大姐撿到。這樣一來,曹雪芹就在信里交代了繡春囊的來歷。鳳姐看了,不怒反樂。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她姑表姊弟有這段風流故事,便說:“必是他們亂寫的帳目,不成個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說:“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該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得奇怪,只得勉強說:“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鳳姐笑說:“這就是了,我念給你聽聽。”大家聽了,都嚇一跳。王善保家的一心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孫女,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問:“你老可聽見了?明明白白,再沒話說了。如今據你老人家,該怎么樣?”王善保家的只恨沒地縫兒鉆進去。鳳姐瞅著她,笑說:“這倒也好,不用你們作老娘的操一點兒心,她鴉鵲不聞的給你們弄個好女婿來,大家倒省心。”王善保家的氣無處泄,自己回手打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么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里。”眾人笑個不住,半勸半諷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只怕她夜間尋拙,于是喚兩個婆子監守起來,拿了贓證,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
第二天,尤氏來到惜春房中,惜春將入畫的東西給尤氏過目。尤氏說:“實是你哥哥賞她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又罵入畫:“糊涂脂油蒙了心。”惜春說:“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逼著鳳姐姐帶了她去,她只不肯。我想她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她去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她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了,跪下哭求:“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的情,好歹生死一處吧!”尤氏說:“她不過一時糊涂,下次再不敢的。她從小服侍你一場,到底留著她為是。”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孤僻,任人怎么說,她以丟了她的體面,斷不肯,她又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近日我每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上了。”尤氏說:“誰議論什么?又有什么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他才是。”惜春冷笑說:“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么人了!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后,你們有事,別累我。”尤氏又氣又好笑,說:“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涂,我只不信。你們聽,無緣無故,不知好歹,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說:“姑娘年輕,奶奶自然吃些虧。”惜春冷笑說:“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涂。”尤氏說:“你是狀元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春說:“狀元探花,難道就沒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們有不能了悟的更多。”尤氏笑說:“你倒好,剛是才子,這會子又做和尚,講起了悟來。”惜春說:“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尤氏說:“可知你是個冷口冷心的人。”惜春說:“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叫你們帶累壞了。”尤氏心中羞惱,按捺不住,問:“怎么就帶累了你?你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后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賭氣起身去了。惜春說:“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凈。”尤氏也不答話,往前邊去了。惜春和探春都表現了對丫鬟的態度。探春呵護丫鬟,惜春無情拋棄丫鬟,實際上兩人是異曲同工。探春是我的丫鬟你不能抄,惜春是出了錯的丫鬟我不能要。這都不是為了丫鬟,都是為了小姐本人的面子。惜春要趕走入畫,還要斷絕和寧國府的關系。惜春是看清了整個賈府的齷齪,她要得清凈。在賈府家敗人亡之后,她做了尼姑,這樣一個能斷然拋棄紅塵的人,她當然也很容易拋棄從小跟著自己的丫鬟。惜春對服侍自己多年,并沒有多大過錯的丫鬟這樣無情,是因為她孤僻耿介。在抄檢之前,賈府已經矛盾蜂起,雞爭鵝斗,像賈探春說的,像烏眼雞一樣,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查抄大觀園以后,這個矛盾更加公開化、多樣化、復雜化了。查抄大觀園是賈府矛盾的總爆發,下一步賈府將徹底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