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還有口氣,勉強從客棧窗戶的油紙隙間探進頭來,不多時便似受了驚似的退去,窗外七月晚風漸起,也好似在門口止息,天干物燥。
大堂里坐著三個人,身旁不住有人往來服侍,盡是豆蔻美人。仔細看時卻發現,美人們行走腿顫不休,冷汗已浸濕羅衣后背。
事實上,大堂里的人,也確有這般叫人心驚的地位!
此處是姑蘇,順流下數里便是有名的周莊。姑蘇武林在江湖上聲名頗隆,世家著實不少,北宋年間姑蘇慕容家更是盛極一時,號稱天下武功斗轉星移無不破之。后來慕容家雖然風光不再,家學式微,但在姑蘇卻還是一等一的望族,一手參合指稱得上是獨步武林。
而當代慕容家家主慕容逢,此刻卻是坐在大堂右側!
若說慕容家家主坐下席已是奇事,那更奇的便是那坐左側的人竟是個嬌滴滴的少女。
一個看上去年方二八,柔媚入骨的少女!
實際上這形容也決不會有錯,辛若飛真的就是個少女,但那些侍者背上的冷汗,無疑大半為著她流。這少女,較最毒的毒蛇猶有過之。
江湖殺手榜第三名:“相思灰”辛若飛。
心入羅帳心若飛,一寸相思一寸灰。這句詩流傳也還不久,但行走江湖的已經沒有幾個不知道了——自從前年揚州御史周清被這小姑娘以一根繡花針釘死在御史府的墻上,就再也沒有人覺得她只是個小姑娘。
這兩句詩,道出辛若飛兩樣最了得的功夫:媚功與毒功。她的媚,沒有男人能夠抵擋,而無法抵擋的下場便是不知不覺間,毒素已令身體枯槁成灰。
行走江湖的女人不敢輕易美麗,而美得起來的女人,自信只來自于殺過的人。
江湖兒女以血為妝,以命作肥,本是天經地義。
慕容逢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不停去瞄辛若飛的臉,所以他很可能在今天過后就死。坐在正中間的人卻顯然很懂這個道理——他看著門口已有一個半時辰,卻沒看辛若飛一眼。
這并非是他害怕辛若飛,事實上就算旁邊坐的是當今武林最高的高手“法天象地”尉遲歌,他也不會覺得對方有多么了不起。
什么人,江湖里的哪一個人,會這么不在意天下第一高手?
只有許萬三一個,而他的武功不高,事實上,他甚至勝不了養尊處優的慕容逢,但他就是有這份驚世駭俗的底氣。
武功最高的人不一定天下無敵,但最有錢的人一定無敵。
沒有人知道許萬三到底有多少錢,揮金如土只是等閑,他每天都會換最新的衣裳,最好的美酒,最俊的名馬,最美的女人,卻從還不見他做什么生意,賺什么錢。曾有高人吐露:若許萬三花上半數家財,朝廷愿賣九州一州。
有錢如此,何事不可為?
他這個人的來歷和他的資產一樣是個謎,有人說他是隱退的天字第一號殺手“天蓬”,有人說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叔叔,國庫任取。也有很多殺手打過他的主意,其中不乏殺手榜的前幾名,但他活的從來都很好。
他看上去年過半百,但皮膚依然很白,很亮,皺紋不多幾根。他的臉和身材都略胖,但手卻是修長有力,配著枚碩大的戰國玉戒,閃爍著晶瑩光澤。他在黃花梨椅子上坐著,自己竟也像是棵黃花梨,在地上扎得挺拔。
時辰接踵而過,夜將至,風已半涼。
再極品的雨前,喝到第三次四泡也會讓人厭倦。再精致的江南小吃,吃上一下午也會讓人看到就反胃。
幸好這里的三位都不是沒有耐性的人,他們連對方是否會來都沒有把握,盡管許萬三親筆的請帖五天前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但這世上的事就是這么奇妙,別的高手,大俠就算恨極了許萬三,也不能不給許萬三這個面子,但這個人可以。
因為這個人是朝廷的人,有錢。他不僅用不著討好許萬三,許萬三還得趕著請他。
他也和那些朝廷大員不同,否則辛若飛早就已經把他“請”過來了。
沒有哪個殺手會天真到去色誘六扇門的總捕頭,雖然很多人都說他的模樣很像慕容家那位豐神俊朗的先祖慕容復。
江湖里也有他的兩句詩在,比辛若飛的還要出名。
寧遇斷腸魂,莫遇無腸人!
“無常捕圣”盛無腸,這外號自然也有來歷:無常二字一是形容盛無腸一手追蹤術冠絕天下,加上分筋錯骨手爐火純青如索命無常,沒有捉不到的犯人。二來是說盛無腸的手段實在不像是公門中人,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已是江湖中對他的公認,他甚至不介意雇殺手去暗殺目標。
這樣的人,又能靠什么打動他呢?
好在天黑之前客棧外終于有了馬蹄聲響起,而稍有一點經驗的江湖人都能聽出,那是六扇門馬蹄鐵才有的聲音。
慕容逢忍不住看許萬三,許萬三依舊沒有表情,又端起茶淺品一口。
盛無腸,要進來了。
剛拿到請帖的時候,盛無腸的確是不想來的,不是他看不起許萬三,而是他深知這位武功低微的江湖第一富有多么難纏。
盛無腸寧愿去找尉遲歌打一架,也不愿發現這件案子真的是許萬三做的。
那意味著自己從未失手的記錄,有被打破的可能。
許萬三自己要是知道盛無腸對自己的評價,一定也會很自豪。
因為盛無腸做捕快一十六年,真的未嘗失手,去年他剛把皇貴妃的的表弟送進天牢就馬不停蹄奔赴幽州,硬闖幽州第一派赤麟派抓走了窩藏在內的欽犯,如入無人之境。
可也正因為他是個干了十六年的捕快,他不能拒絕,如果許萬三不想見他,那他的追蹤術再高明也沒有辦法。許萬三給了請帖,意思已經是再明顯不過。
盛無腸拿著把劍,下馬入樓。
他看人的順序也很奇怪。他先看慕容逢,慕容逢不假辭色,眼光冷冽。他再看辛若飛,辛若飛柔媚淺笑,修長雙腿似是間無意招展開來。他最后看向許萬三,兩人目光碰個正著。
“我不知道你還用劍。”這句話并不怎么客氣,但許萬三笑得很開心,仿佛幾十年的舊友重逢。
盛無腸竟也笑了:“我用過,進了公家門以后就不用了。”他解劍往桌上一拍,先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把筷子伸向那籠剛上的蟹黃生煎。
“盛捕頭如此自若,果然膽識不凡。”慕容逢冷笑道,“有辛姑娘在座,這酒菜我可是不敢碰。”
辛若飛掩口輕笑:“就算我想下毒,也不是現在。許公那兒還有我四十萬兩白銀,要是盛捕頭有個三長兩短惹得許公不高興,這銀兩又問誰去討?”
許萬三微笑道:“客已齊,今日的主菜也該上了。”說著拍了拍掌,八個少女便抬一大盤入內,盤里有一幅畫,墨筆絹本,古色古香。
眾人定睛看時,畫中巨峰壁立,飛瀑橫流,筆墨酣暢厚重,顯是大家手筆。許萬三朝盛無腸笑道:“許某素知盛捕頭好書畫,日前偶得范寬真跡,未知盛捕頭以為如何?”
盛無腸眉頭緊皺上下打量,以手摩挲,半晌出得一口氣,道:“筆氣雄強,畫法自在,更兼畫幅樹下草葉間有“范寬”二字款,當是范寬《溪山行旅圖》真跡無疑,只是……”他眸光霍然一轉,冷厲如刀,“這幅畫從來深藏大內,于一月之前不翼而飛,今日卻于此見到,許公能否為我解惑?”
“盛捕頭言重了,想來大內是何等所在,怎會不翼而飛?此幅當是贗品無疑。”許萬三哈哈一笑,絲毫不以為意。
盛無腸起身斬釘截鐵道:“此案乃是當今天子下令必破,我一路查訪來到姑蘇,絕非巧合。而在下浸淫書畫之道二十余年,也絕沒有走眼的余地,許公雅人,何苦如此推脫?”
辛若飛和慕容逢兩人不知何時也站了起來。客棧墻上鑲著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淡淡灑在每個人的臉上,把血色消磨殆盡。
“且不論此畫真偽,我只想知道,盛捕頭意欲何為?”許萬三斂起笑容,淡漠出聲。
“意欲何為?好一個意欲何為!”盛無腸嗤笑一聲,“請我來的人是你,給我看畫的人是你,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盤只有你自己清楚,但既然我看見了畫,便是一定要取的!”說罷手一伸,便向桌上那《溪山行旅圖》抓去,不料畫幅竟自行卷起,向許萬三手里滾去,這一抓竟是抓了個空。
這許萬三內功端的了得!江湖傳言差矣!盛無腸暗自心驚卻未亂陣腳,了得歸了得,但若只是這種程度還不被他放在眼里,他長身而立,空手蓄勢如猛虎在山,正欲擇人而噬!
“許公好意請盛捕頭看畫,盛捕頭如此行徑未免太過無禮!”慕容逢濃眉倒豎,大聲喝道。
盛無腸一步一步朝許萬三走去,口里說著:“都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卻不知居廟堂者,更是無奈,得罪了!”說到“得”字時,他已經向許萬三撲去!
許萬三的輕功造詣不在內功之下,但也絕逃不脫盛無腸的追擊,可盛無腸到底還是沒能抓到許萬三。
因為他看到了一縷寒風,一抹寒星。
寒風是慕容逢的參合指,寒星是辛若飛的若飛針。
盛無腸自問有自信在躲掉其中之一的同時抓到許萬三,但無論中了哪一個,他都沒有自信還能帶著畫走出這家客棧。
所以他只能停下,一個鐵板橋躲掉這兩擊。
鐵板橋起身后盛無腸又待追擊,但他突然發現,身上沒有了力氣。
許萬三的笑又回到了臉上,他溫聲問道:“盛捕頭,身體可還好嗎?”
盛無腸狠狠的盯著他,問:“你在哪里下的毒?”不僅盛無腸想不通,就連旁邊兩人也是皆盡駭然:盛無腸進來還不到半個時辰,和眾人喝一樣的酒,吃一樣的點心,哪里都沒有去。
可為什么他中毒了?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中毒了?
許萬三失笑:“哪里有什么毒?我若在六扇門總捕頭面前用毒,豈非是班門弄斧?不過是些能透肌膚的蒙汗藥罷了,如盛捕頭這樣的高手自行恢復也用不了多久。”
“就算是這樣,你哪里有下藥的機會?”辛若飛替盛無腸問出了這關鍵。
“雖然我們吃喝都是一樣,連靠近都不曾有,但你們莫忘了,只有盛捕頭一人摸了這《溪山行旅圖》。”許萬三此時笑容在其他人眼中,陰森詭秘不啻妖魔。
他算準了盛無腸看到這幅畫心神震蕩,定然肌膚相接,又深知用毒定然瞞不過盛無腸,所以在畫面上下了蒙汗藥。
無論是毒是藥,有這屋子里的人在,盛無腸便再無半分幸理!
大巧不工,這便是許萬三的手段!
盛無腸閉上了眼,月色入戶,姑蘇水鄉的搗衣聲漸次響起,入耳聲聲似催命。
難道“無常捕圣”已然認命,此時正在回憶過去?也許有人信,但很顯然這屋子里并沒有這種人。
哪怕這個男人已快要失去站立的力氣,但他依然有讓這三個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實力!
就憑他叫盛無腸!
本朝六扇門第一神捕,“無常捕圣”盛無腸!
在別人眼里的絕境,在他眼里,不過一間小小客棧,也無風雨也無晴。
慕容逢看向許萬三,沉聲道:“許公待拿盛捕頭如何?”
“拿他如何?”許萬三詫異的看了眼慕容逢,“盛捕頭乃是朝廷命官,堂堂二品大員,我能拿他如何?之所以出此下策只為保畫,不作他想。”
若是只求保畫,又何必請他前來看畫?這道理慕容逢懂,所以他又道:“許公保畫自是無妨,但若盛捕頭固執己見,江湖上人也必定傳說這范寬真跡在許公手中,不免有些麻煩。”
“那……你要如何呢?”
慕容逢嘴邊已沁出殘酷笑意:“公既斬草,我當除根。”他手指輕微律動,緩步向盛無腸走去,參合指虛點盛無腸前胸大穴。
許萬三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他只是靜靜的看著。他曾看過很多這樣的畫面,今天好像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就在慕容逢出手的那一刻,盛無腸突然睜開了眼:“久聞姑蘇慕容參合指玄妙無雙,與當年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一時瑜亮,不想今日有幸領教。”
也就是這一瞬間,許萬三身邊劍光暴起!
許萬三也在這一瞬間就已明白自己躲不開這一劍,他能做的只有全力催動輕功扭轉身體,避開要害。
可他還是笑著對辛若飛道:“原來這劍是給你拿的。”
辛若飛甜甜一笑道:“出此下策也只為擒拿許公,我的暗器實在破不了這天蠶寶甲。”
許萬三衣衫已被斬破,露出一身白色軟甲,軟甲右臂上有處缺口正緩緩流血,他苦笑:“自從跟了我,它還是第一次破掉。”
然而天下第三殺手全力一劍也只有如此,這天蠶寶甲之強可見一斑。
許萬三說這話的時候,盛無腸也剛把慕容逢的咽喉捏碎,聽見這話不由也是苦笑:“江湖人還說你當年為它花五千萬兩是當了冤大頭,天子賜我的大內龍泉都破不開,再花五千萬兩也值了。”
許萬三沉吟許久,微微嘆息:“盛無腸,我還是小看了你。”
盛無腸正色道:“我卻沒有小看你,就算現在,我也沒有能抓住你的把握。”
“你這話當真?”辛若飛不服氣道,“他要走,除非尉遲歌親自來救!”
盛無腸搖頭說道:“且不論他做了這件案子有無實證,單是現在畫還在他的手里,我們便什么都做不了。”
“你沒有中蒙汗藥?”許萬三也真的并沒有為自己擔心的樣子,反而問起話來。
“不,我中了。我之所以還好端端的站在這里是因為慕容逢太大意,指上功夫又實在不精。李太白酩酊尚能十步殺一人,盛無腸就算中了蒙汗藥,蓄勢殺一人也并非難事。”
“你是怎么打動辛若飛的?我不認為你出得起百萬兩白銀。”許萬三又問。
盛無腸眉頭微皺:“我已經答了你一個問題,要是再答一個,你能不能把《溪山行旅圖》給我?”
許萬三又沉吟許久,道:“我給你,你放我走,你還要欠我一個人情。”
辛若飛冷笑:“你莫不是瘋了?讓你走脫,還讓他欠你的人情?”
“……好,我答應你。”盛無腸伸手止住辛若飛的話,道:“很簡單。我來姑蘇那一晚她殺掉目標后被護衛打成重傷,我替她引走了敵人,后來我查到線索與你有關,便請她前來策應。”
許萬三聽得此言放聲大笑,道:“好!好!殺手不喜歡缺錢,可更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不愧捕圣!不愧無常!你我今日雖奈何不了彼此,但這布局終究是你棋高一著,這畫歸你!”說著手一揚,把畫卷拋來。
待得盛無腸接住畫再看時,早已沒了這位首富的蹤影。
半空里還留著他的最后一句話:“要了你的人情和把你留下來,也沒有多少差別。”
恐怕許萬三此番大費周章,所圖非小。
只是今夜的故事,已然完結,盛無腸知道,已是該走的時候了。
他沒有去看辛若飛,只是說了句:“好走不送。”
即便是還人情,辛若飛這次付出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些,日后江湖飄搖,路子難免難行許多。
明知如此而為之的她,也不需要相送,江湖兒女的天經地義不止一件。
而許萬三如此大費周章,也不過為他一個人情。
處江湖與居廟堂,哪一個更身不由己?無人曉得。
夜半鐘聲已到客船,七月的夜沒有滿天星霜也還是美的。盛無腸帶劍出門,身形和來時一樣,卻惹起石橋邊上一路止不住的烏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