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長安街上一個小乞丐,老乞丐撿了我,把我養大。老乞丐是丐幫弟子,然而他并不會武功,在這個靠拳頭吃飯的江湖里,老乞丐的存在簡直太過微末,所以終其一生,他也不過是個三袋弟子。
老乞丐撿了我本來是要續香火的,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沒有給我取名字,大家都叫他“老叫花子”,所以我的名字就是“小叫花子”。幫里有個讀過書的,據說曾經考過功名,他說老乞丐沒有祖姓,也沒有祖墳,無處扣頭,便緒不得這香火。
我十歲那年,老乞丐去世了。我緒不了他的香火,也沒給他養老,但我要葬了他。丐幫的普通弟子死后,都是用席子一卷,路邊埋了便是,連紙錢都不燒一把,生是窮人,死是窮鬼,投胎無祝,來生但愿不再為人。
我不愿老乞丐就這樣走掉,長安街上富人多,偷個錢袋并不難,就這樣我用一副薄棺藏了老乞丐,墳頭光禿禿,余錢不夠立一塊碑,他無名,我也不會寫字。
后來丐幫把我趕了出來,偷竊違反了丐幫的幫規,哪怕想做個孝子也不成,何況丐幫的教義中并沒有“孝順”這一條。
就這樣,我掛著小叫花子的名字,成了長安街上的一個小偷。
開元盛唐,百姓安居樂業,我想,會寫字的人一定是這樣寫的。長安街很寬,街邊很繁華,肉包子的香味不時鉆進我的鼻腔,戲子游走,車馬喧囂,仿佛人們壓根不知道,昨晚街邊還凍死一個老乞丐。
乞丐是不受歡迎的,盛世亂世都一樣,后來我讀了書,大概乞丐也算是讀書人口中的“蠹蟲”吧。盜賊,比蠹蟲都不如的。然而盜亦有道,這一行也是有他們自己的規矩,我沒師門,認不得他們做的標記,偶然搶了他們生意,會挨一頓毒打。
丐幫的也會打我,說我辱了師門,好像都忘記了我早已被掃地出門,揍完我之后又想了起來;官府的人也會揍我,他們只會用馬鞭抽,只要我跑得快,他們絕不會追來;我失手的時候很多,被人逮住就跑不掉的,不打的我動不了,他們不會罷手,我身上的傷絕大多都是這么來的。
然而,我好像欠了上天什么,他總是忘記收回我這條賤命,在破廟睡一夜后,我居然又能一瘸一拐的走動了。陽光從殘斷的窗口照進來,灑在大佛臉上,金泥早已剝落,面目猙獰,我總是會夢到這個大佛張著血盆大口來咬我,每次嚇醒,夜色漆黑,烏鴉“哇哇”叫個不停,大概又有人死了吧,誰會關心呢。
我想我的余生也就這樣了,或許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朝陽下大佛的猙獰面容,大概一塊破席子都不會有人給我卷的。直到有一天,我最后一次偷竊被抓。
初春的長安,寒風刺骨,我在街上游蕩,尋覓下手對象,外來的過客是最好得手的,風險也最小。我看到遠處走來一個女子,牽著一匹馬,她用厚厚的大氅裹著身子,不緊不慢地走著,斗篷遮著面容,看不清她什么表情,我猜她是有心事的。
有心事的人往往不夠警惕,我從她身邊擦過,伸手摸向荷包,未料她的馬一聲清鳴,一支長劍便從她的氅下探出,直撲我的眉心而來。我看到了她的臉,眉若遠山,眼如秋水,哀愁寫在眉間,微微嗔怒的輕喝帶著脆生生的江南口音。我從沒見過這么美的人,竟忘了那支長劍馬上就要穿過我的腦袋,大概她也沒有真的要殺我,畢竟血濺長安街是個大麻煩,那支長劍又嗖的收了回去,劍氣凜冽,在我額頭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流到我嘴里的時候,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夢里我看到了冒著熱氣的肉包子和金黃色的稀飯,我大口大口吃著,結果嗆著咳了出來。只聽到有人嗔道:“這孩子,是多久沒吃過飯了。”
我猛地坐起,只看到那個美麗的女子端著半碗粥坐在我身旁,棗紅色的大馬在門外噗嗤噗嗤地打著響鼻,好像在嘲笑我的窘迫,突然,我很開心,感覺那匹馬是我的朋友。
她又把我帶回了破廟,我看著大佛似乎也沒有那么猙獰可厭了。她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覺得很內疚,我居然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來,十多年來,我第一次覺得沒有名字是一件多么讓人不開心的事情。我說:“我沒有名字,人們都叫我小叫花子。”
那個女子笑了一下,說:“還叫花子,叫花子就偷人錢袋啊?丐幫的臉給你丟盡了。”
不提丐幫還好,一提我立馬就生氣了,我說:“丐幫有什么好的?我根本不愿意和他們混在一起。”
那個女子似乎來了興趣,追問我為什么。
我給她說了老乞丐的事。她說:“丐幫還是一如既往的刻薄啊,還義氣當頭,真是可笑,也難怪那群臭要飯的容不下你。以后,你就跟著我吧,我就是你師傅了。”
我不知道她和丐幫有什么仇,但我想到跟著她肯定有飯吃,也不會挨打,不就是做徒弟嘛,大不了多給她牽馬就是了。
那時候,我并不懂什么江湖道義,并沒有意識到,給她做徒弟是承下了多大的恩情,后來,她讓我顧天下蒼生,我卻只想顧她一人。
師傅名叫蘇木。
蘇木,中藥,少用則活血,多用則破血,亦藥亦毒。
師傅說,我們的門派傳自藥王孫思邈,代代單傳,名字皆為中藥。
她說:“以后,你就叫當歸吧。”
當歸,有思念之意,她給我取名的時候,抬頭看著遠方,眼神里滿是溫柔,大概她在想一個人吧。
她的馬名叫長風,跑的很快。我喜歡摸一摸它的鬢毛,滑溜溜的,可舒服了。可是長風并不喜歡我,師傅說:“長風愛干凈,沒踢你這小臟鬼一蹄子就不錯了。”
后來,我洗干凈了臟兮兮的臉,盤起了蓬亂的頭發,換上了我從來沒有摸過的新衣服。師傅看了看我,笑著說:“十年后,藥王門又會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到那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漂亮姑娘來敲終南山門前的鐘。”
藥王門在終南山里,師祖孫思邈成名后隱居在終南山里,不常見人,有病人求見就敲山門前的大鐘。后來,“求醫敲鐘”就成了藥王門的規矩。
漂亮姑娘來敲藥王鐘,本是師傅和我開的一個玩笑,不料一語成讖,多年后真的有一個姑娘來敲藥王鐘,不為求醫,只為求人。
剛換上新衣的我根本不懂漂亮姑娘,我只想和長風玩,反正也不會有姑娘比師傅漂亮。
師傅帶我一路西行,路過村莊,就行醫濟人。師傅戴起了了斗篷,不以面目示人,師傅說這是師門規矩,我想著是不是也要找塊黑布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師傅笑著拍我的腦袋說:“你要是把臉遮起來,一個來看病的都沒有啦,好好一個小郎中就變成小強盜了。
村里的窮人很喜歡師傅,我們叫師傅“活菩薩”,我是菩薩身旁的小藥童,從那時候開始,我才知道老乞丐曾告訴我的曠世濟人是什么意思,大概老乞丐也有故事吧。
大戶人家不喜歡師傅,他們總是派家里到護院或者雇村頭的賴皮來搗亂,師傅長劍一抖,把一個賴皮的頭發剃了個干干凈凈,那個賴皮當時就尿褲子了。我覺得師傅好厲害,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師傅一點都不開心。
到了終南山之后,師傅敲了三次鐘,鐘聲清越,在山間回蕩,一群山鳥撲棱撲棱飛了起來,向山澗深處飛去,師傅在山門前站了好久,直到我們再也看不飛鳥的影子,師傅才說:“走吧。”
終南山不是太高,山頂有座草房子被籬笆圍住,師傅說這是“藥王廬”,師祖坐化的地方,是我唯一不能去的地方。我依師傅之命在廬前磕了頭,上了香,這樣我就算得到了師祖承認,正式拜入門下。
師傅不教我劍法,也不教我藥譜,她只教我識字,讀書也只限于《春秋》、《左傳》、《史記》之類,師傅說:“當歸,師祖傳下的的祖訓是要慈心濟世,所以學習做人才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醫術,至于武功不過是護身養神只用,切不可本末倒置。”
然而,我才不想濟世呢,我想行俠仗義,史記里的郭解大俠最酷了。那時候,我想,師傅一定是在騙我,不想教我劍法,怕我超過她。
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徒弟,給她上第一堂課的時候,說的話竟是和師傅一模一樣。
長風在回到終南山之后就不見了身影,師傅說長風回家了,讀書讀累了之后,我很是想念長風,因為師傅并不常和我說話。
三年后,我長了個子,愈發地想去闖蕩江湖,然而我不會醫術,也沒有一支長劍。我央求師傅叫我劍法,她讓我在師祖的廬前再次磕頭,發誓以天下蒼生為重,不貪武藝,不貪紅塵,不貪情欲,不貪功名。
末了,師傅說:“千萬不要步了那人的后塵。”
我問師傅:“那人是誰?”
師傅說:“你不知道也好。”
終南山的初春依舊是大雪封山,白茫茫的一片,然而天氣好像一夜之間就能暖和過來,積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融化,沉寂許久的小溪水流湍湍,細柳抽了芽,一眼望去,全是嫩黃色。
不久后,桃花開了,微風吹過,花瓣就簌簌地往下落,師傅喜歡坐在挑花樹下,粉紅色落滿她的發梢,一片一片,那么好看。
我在不遠處折了一枝桃樹枝,笨拙地練習著剛剛學的劍招,有時候我也會停下來看看師傅,往往是好久之后她才能發現我在偷懶,她也不由分說,把下一招展示給我,重新坐回桃花樹下發呆。
那年我十五歲,剛剛到了知道喜歡一個人的年紀。我不知道的是,有些人是不能喜歡的。
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徒弟,每年春天,坐在桃樹下發呆的變成了一個男子,我把長劍插在剛剛解凍的土壤里,花瓣偶爾會落到劍柄上,繼而被微風吹走,長劍微微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音,我拎著酒壺,一口又一口,仿佛師傅又回來了,坐在這里的是她,而在不遠處練劍的那個人是我。
然而,十五歲的我遠遠料不到這些悲傷,那年我很開心,我學了劍法,每天都跟著師傅采藥,那時候師傅會和我說很多很多的話,最讓我高興的是,長風回來了,帶回來一匹小馬駒,通體雪白的小馬,那天柳絮飄滿終南山,我給那匹馬取名,輕絮。
后面的日子里,師傅常常會下山,很少帶我,一個人待在終南山的日子里,我才發現,我再也不能一個人生活了,那個獨自住在破廟里的小叫花子再也回不來了,在長安街的那次相遇徹底弄丟了他,丟在大佛的猙獰面容里,永遠的不見了。
十八歲那年春天,桃花再次開滿了終南山,師傅說:“師門有規矩,十八歲要舉行成人禮,由于師門里只有師徒二人,所以一切從簡,徒弟給師傅磕三個頭,師傅給徒弟戴一塊玉,刻有徒弟名字的玉。”
當那枚磕著“當歸”二字的玉掛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老乞丐也留給了我一塊,叮囑我不要當了換錢。那枚摔去了棱角的黑色玉石上磕著“商陸”二字。
商陸,根入藥,以白色肥大者為佳,紅根者有劇毒。
我把那塊玉遞到師傅手上的時候,她轉過身,肩膀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哭了吧。師傅說:“給你這塊玉的人就是你說過的老乞丐吧?”
我說:“是。”
師傅說:“明天下山吧,我們去看看,那個人。”
老乞丐葬在長安城外的一座小山上,事實上,那是一片亂葬崗,我用了好久才找到老乞丐的墳墓,那些沒有墓碑的墳塋,雜亂錯落,訴說著無限的凄涼。
師傅從老乞丐的墳上取了一捧土,他說:“逝者為安,他一生蹉跎,終究還是藥王門的人,這捧土帶回終南山,也算是衣歸故里。”
師傅在墳塋前立了一塊碑,上書“師商陸之墓”。原來老乞丐是她的師傅。
師傅架不住我的追問,告訴我商陸在成為老乞丐之前的故事。
商陸是師祖藥王的關門弟子,醫術很是高明,師傅說,他并不喜歡醫術,反倒是癡于劍道,在江湖上闖下了很大的名頭,師祖很生氣,罰他三年不得下山。
然而,商陸在江湖闖蕩的那段時間愛上了喝酒,趁師傅不注意他總會偷偷溜下山買酒喝。終于有一次,他犯下了一個大錯,錯到江湖上再也沒有“白衣輕劍”。
商陸下山那天,春雪初融,溪水湍湍,那個一襲白衣的男人像一只大鳥,身形瀟灑,轉瞬消逝在山路的盡頭。師傅那時候剛拜師不久,對他崇拜的不得了,一個小小女孩對白衣的眷戀,勝過了任何其他情愫,商陸告訴師傅:“小蘇木,不要告訴師祖哈,明天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師傅沒有等來商陸許諾的東西,一天又一天。
外出歸來的師祖憤怒到了極點,后來,他把商陸逐出了師門。多年后,師傅才聽說,商陸下山后遇到一個女子,來路不正的女子,用江湖人的話來說就是邪道中人。
商陸在長安街的酒樓遇到那個女子,那個女子顯然是和人動過手,受了不輕的傷,肩頭的紅衣被染成了紫黑色,她獨自坐在酒樓靠窗的座位上,泛著青色的酒一杯接著一杯下肚,眼睛卻是越來越亮。
一群丐幫的人坐在她不遠處,隱隱圍了起來,從他們背上的布袋來看,顯然地位不低。商陸徑直走到那個女子的桌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女子說:“你也是來對付我的?”
商陸訕然一笑,問道:“你是誰?這群叫花子為什么要對付你,要我幫忙打架么?”
后來商陸真的幫那個女子打了一架,她治好的女子的傷,卻不小心把自己的心留了下來,或許,也是故意留了下來。
后來,那些名門正派不斷地追殺他們,江湖的眾多傳說里可以找到他們的結局,據說,他們被圍在潼關城下,藥王親自出手,打死了商陸,而那個女子不知所蹤。
那場大戰之后,師祖一個人回了終南山,而“白衣輕劍”這個名號再也沒有出現在江湖。有誰能想到那個名動天下的白衣男子,居然藏身丐幫,失去了武功、名字和容貌,或許他只想離終南山近一點吧。
師傅說:“當歸,你要記住,一定要以他為鑒,切不可誤入歧途。”
然而,愛情對于藥王門來說就像一個詛咒,在一圈一圈的輪回里脫不出。
在返回終南山的路上,我和師傅遭到伏擊,師傅是他們的首要刺殺目標,第一輪的攻擊來的猝不及防,師傅重傷,失去了反擊的能力。
我把師傅搶了回來,代價是左肩留下一道重重的傷口,血液從傷口里噴涌而出,我的左手漸漸失去知覺,我知道,藥王門要完了。
一個紅衣女子突然出現,她的身形如同鬼魅,她的長劍快的只剩下影子,那群殺手成了獵物,瞬間被殞命。師傅掙扎著坐起來,說:“你是她?”
那個紅衣女子聲音沙啞,說:“是,當年孫思邈老匹夫廢了他的武功,沒想到你們藥王門一代不如一代,真是可笑。”
接著她又說:“拿來。”
“什么?”
“商陸的佩玉。”
師傅猶豫再三,還是遞給了她。那個女子對我說:“你很像他。”
她遞給我一本劍譜,說:“這是他的劍法,你好好學,天下即將大亂,就你的修為,別說救世濟人,怕是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和師傅回到終南山不久,長安城爆發了很嚴重的瘟疫,關外傳來消息,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和史思明樹旗反叛,連戰連捷,直逼長安城。長安城里來了人,敲了山下的鐘,師傅還不能走路,命我下山。
我說:“蒼生與我何干,我只要你好起來。”
師傅扇了我一巴掌,說:“去師祖的廬前跪三天,然后下山,不然我就自己去。”
長安城的瘟疫是人為的,也是這場蓄謀已久的戰爭的一部分,百姓大量死亡,我才知道史書上的人間地獄是多么可怕。我和師傅被伏擊的原因也呼之欲出,至少他們的目的達成了一半,沒有師傅的幫助,我用了好長才把瘟疫壓了下來。
再次回到終南山,已經是半年之后,山路上雜草叢生,種草藥的園圃也無人打理,我發瘋般沖向山頂,事情沒有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但也很是糟糕。
師傅離開了終南山,不再回來了。她留給我的書信一角壓在硯下,其余的部分積了厚厚的灰。
“徒兒當歸:
原諒為師不告而別,雖然在我心里,你還一直是個孩子,可是每個孩子都要自己去長大。我的師傅離開之后,我很想他,我知道思念一個人是什么感覺,所以,還請不要掛念師傅。
一直以來,藥王門就像被詛咒了一樣,一師一徒,師徒相愛,你對我的感情,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不得不離開。
當歸,不要來尋我,藥王門就交給你了,天下蒼生更需要你,當年我看中你,就是念在你宅心仁厚,未料你葬的居然是商陸,也算是緣分,愿你繼承他的遺志,活的瀟灑點,跳出藥王門的桎梏。
有空替我多去看看商陸,他一定會很歡喜的,你沒有續的了他的香火,但你繼承了他的衣缽,讓江湖看看那支驚才絕艷的輕劍,看一看那一襲白衣如雪。
當歸,藥王門的人沒有姓,所以我們都不能為一個人而活,我離開后,你要自己長大,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勿念!
師蘇木”
再次離開終南山的時候,長安城已近落入敵手,玄宗西去入川,長安街上的繁華就像一場夢,轉眼間就破碎了一地,行人匆匆,衣衫襤褸,或西或東,紛紛而逃,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長安街上的那個小乞丐,突然間,我才想起老乞丐說過,如果有一天,天下蒼生皆如你我,愿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們真的能讓長劍染血,殞命的不再是螻蟻。
我在老乞丐的墳前坐了下來,距師傅立下墓碑也不過短短一年,天下已然巨變,我在終南山找到了商陸當年用過的長劍,埋在他的墳前,英雄寂寞,他的朋友大概也只剩下了這柄長劍。
后來,我參加了郭子儀將軍的平叛大軍,隨軍走過很多地方,看過了很多地方的桃花,每次我都會想到終南山,那年的桃花,那年的人。
幾年后,安史之亂終于被平定,我卸了軍職,白衣長劍再次出現在江湖,然而物是人非,再也不見故人,我真的沒有再見過師傅,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回到終南山,看桃花墜落,零落紛紛。
有一年,有人在山下敲了鐘,我拎著酒壺,衣衫不整,從山路飄然而下,結果一頭裝在一棵大樹上,敲鐘的是一個小姑娘,驚愕地看著我。
我說:“小丫頭,你家里有人病了嗎?”
小姑娘說:“師傅,師公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說:“小丫頭,你可不要亂叫。”
小姑娘說:“那個,師,師傅,你不是還在生蘇木師公的氣吧?她真的快不行了。”
“誰?她怎么了?”我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
小丫頭說:“你弄疼我了。我偷偷出來找你的,師公不知道。”
小丫頭叫白芷,師傅給取的名字。
白芷,味辛色白,性溫氣厚,氣芬芳,通九竅,驅寒祛風。
白芷說,師傅一直沒有離開長安城,就像當年商陸也留在長安城一樣,怪不到我找遍江南和漠北都沒有見到她。
病榻上的師傅形容憔悴,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當年她離開終南山的時候,受的傷并沒有痊愈,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熬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我把手搭在她的脈上,師傅把手挪開,說:“不用了,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白芷是我收養的,以你的名義收作了徒弟,這丫頭鬼點子多,你要好好管教。我死后不要帶我回終南山了,我要和商陸葬在一起,那里的桃花一樣好看。”
往后每年的春天,我都會帶著白芷下山,我們在那里種了好多桃樹,春風吹過的時候,花瓣落滿高低不一的墳塋,那片亂葬崗終于不再荒蕪,在劫后余生的長安城外,再不悲涼。
我再次遇到那個救了我和師傅的紅衣女人時,她在商陸的墓碑上刻下了一首詩,往后的歲月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沒見過那紅衣勝火。
初逢長安街,思君又十年。
白衣沽酒人,彈指驚長劍。
輕狂恨長夜,短暫不生歡。
來生無歧路,不得君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