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前話
生命的旅程。一生之中,你會遇到多少人和事,會有多少邂逅和擦肩,會有多少相遇和分離?誰能知道答案?或許到了暮年,我們才會發現,原來用了這一生的時間卻只做了兩件事:為無期盼的相遇而努力準備,和為無預期的分離而安撫自己,往復循環著。卻也不知道,能否做的好?!兑弧?/p>
甲午年八月十八。雨?;厣畹母哞F上。
我在離開的車上。十天之前的這個時候,我是在回來的車上。不同的是方向,一南一北,相同的是,秋雨漣漣,都把空氣凍的瑟瑟發抖,空氣中的我依舊穿著半截袖,感微微涼。
這一來一去,來去之間,我便又一次深刻感受到了那種感覺,撕裂,破碎。只是這次不再像往常一樣疼痛。因為我知道這感覺終究會到來,用十年的時間來適應,應該可以了。
到家的時候,母親的右手纏著繃帶,輕微骨折。出乎我的意料,她說是這幾天連續的陰雨,地面濕滑,不慎滑倒導致的。我看了看她腳上的鞋子,也想不出責怪的話來,便嗔怪這鞋子太滑了,全塑料的鞋底和鞋面,夏天穿倒是清涼舒爽,可因這鞋子導致母親骨折,我恨不得有剪了它的沖動,卻終究被母親的眼神勸阻。
母親左手托著繃帶纏繞下的右手說:哎,年輕時候吃苦受累,可年輕啊,身子骨好,還能扛得住,老了老了,卻還有這么多的麻煩事兒。我知道母親是怕給其他人帶來麻煩和不便,便趕忙勸阻說道:不能這么說,誰都不知道未來能發生什么。就好像你不知道會嫁給我爸一樣,也好像,你不知道先生了我大姐,又生了我二姐,然后才是我。這些都是無法預測的。也好像現在,我們無法預知現在結局竟如分飛勞燕一樣。
母親只是不住的唏噓,一直嘆息著,惋惜這輩子辛辛苦苦到頭來竟然是這么個結果。我繼續說開導著母親:痛苦的事兒,就在那里,我們看不見摸不著,我們能做的不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能預測倒還好。可咱又不是半仙兒,哪兒能預測,那就讓他們來吧,我們要做的就是坦然處之,去接受它,去面對它。這樣才不會在意外匆忙來臨的時候,顯得慌亂不堪。
嘴里這么安慰著母親,可一想到那段生命里最黑暗混亂的歲月,我依然感覺到恐懼,我還能記得所有人的慌張不堪,也包括我。我甚至都不能保證,我說的這些話在母親看來是否順暢,她老人家是否能聽得懂。
母親笑笑,便又樂觀起來,她說:“前幾天算命,算命的先生(我稱之為江湖神棍)告訴我,我這一生受苦受累,可是晚年卻是大福之象?!闭f到這里,她刻意頓了頓,“誰知道,第二天就摔了個骨折,這哪兒是大福之象啊。簡直就是遭罪”。母親講到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只是這笑聲里滿是諷刺與苦澀。我說:“那算命先生的話,根本就不能信,我看你也漸漸迷信起來了,都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呢?!蹦赣H像是想起了什么,指著我說:“我問那算命先生你的事兒,他說,不要我著急,你已經在外面有了,不用家里操心了。說是不是真的?”一聽這話,母親倒是興奮了些,像是急于向我求證什么一樣,我明白母親想要什么答案,可是我知道,答案肯定是殘忍的。
“哪有的事兒啊,就說了,那先生的話不能信,你還非要信,不過有一句倒是真的,那就是晚年幸福這事兒,妥妥兒的,”我打趣道,順便岔開這讓人悲傷的話題。因為我著實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這樣有的沒的說了兩句,能感受到母親心里的開心,至少是因為見著我的緣故。我在外面不?;丶遥赣H需要照顧的時候,作為兒子我又不能在身邊侍奉,總覺得愧疚。我雖然不能從母親的角度感受這些,但我知道,孤獨這感覺會在人情緒低落的時候,被無限放大,有時候會像星火一樣燎原。燒的世界通紅。
二老養子女一生,到了老年,需要的只是最基本的陪伴,只是現在我連這些都無法給予,很是慚愧。
《二》
當我再次去表哥家里的時候,他的相片安安靜靜的立在堂屋的桌子上,面龐依然清秀,沒有胡須,兩只眼睛很是有神。我知道,這照片應該也是生前比較不錯的時候照的,那眼神都是我好久沒有見到過的神采奕奕。院子里的格局擺設與上次無二。那滿是灰塵的三輪,依舊飽滿風塵的趴在那里,車頭燈依舊渾濁,沒有精神,只是院子里空空落落,明明沒有少些什么,卻讓人感覺到像是少了很多一樣。
姑父見著我來,忽然手足無措起來,像是激動的不知道該怎么歡迎,又或者像是根本不會想到我會到來一樣。見到姑媽和姑父,忽然覺得他們蒼老了許多,白頭發也變得多而稀疏,背似乎也漸漸佝僂起來,歲月斷然無情,可歲月中的不幸猶如雪上霜露一般,會讓人迅速變老,像是過電影一樣,演完一幕,只在彈指瞬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表哥是家里獨子,這么突然的去了,留下二老還有一個不足十歲的兒子。還有什么比這更加讓人絕望的?我似乎明白他們的顧慮,兒子還小,卻是表哥花光了家里多年的積蓄之后,留下唯一的遺產??墒巧┳舆€年輕,二老該是怕嫂子改嫁后,將這唯一的子嗣都要帶走,絕了二老的念想,那這一生的拼搏到頭來,真的變成了一無所有??刹还茉趺淳駬瘢@對于一個普通家庭,尤其是遭受了老年喪子之痛的普通家庭而言,都將是艱難的,痛苦的。
我們對自己的痛苦銘刻于心,卻對別人的痛苦無法做到感同身受,將心比心。與生死相比,恩怨不算什么,卻最怕生前身后的恩恩怨怨,糾纏不休,甚至連生死都無法終結。
忽然想到,人是不是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人來這世界,只為學習如何承受痛苦呢?嘗了一輩子的痛苦,然后以死亡的形式回到本屬于自己的世界?想到這里,我不自覺的笑了笑。
去小姑家,沒有多少驚詫?。小姑見了我,依然很親切,像是自己人。家里表嫂懷孕八九個月,挺著大肚子在廚房炒菜,我打趣著說不好意思,都這樣了還讓嫂子這么勞累。其實也無妨,我始終認為我在她與表哥之前走到一起的路上,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四年前的一次視頻,他們剛認識,卻也只是互生好感,視頻結束之時,他們都是害羞的主兒,說了好久再見,卻也舍不得關了視頻?。我便在身旁說,趕緊飛吻一個,親一個,然后結束吧,有說不完的話,下次你們好好說。
結局我倒忘了,有沒有飛吻我不清楚,但是這句話,卻掀開了他們之間的那層面紗,我想,從此以后,他們之間便不會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吧。所以現在她就成了我嫂子,馬上就當媽媽了的嫂子。
如今再說這些,他們卻都不承認,這讓我很是憤慨。?可承認不承認,至少我心里是認定了的。
去接銥兒。
銥兒上幼兒園大大班,姐姐忙著店里的生意,所以接她放學的責任便落在我的身上。事實上,只要我在那里,不管他們閑不閑,接銥兒的任務肯定是我的。那丫頭古靈精怪,可愛的讓人心疼。雖然調皮了些,有時候會把人氣的直哆嗦,可就是狠不下心來揍她一頓。反而還得好吃好喝的伺候著,我終于明白什么是心甘情愿了。換句話說,這叫溺愛。我想,我要是有了孩子,是不是也會這么溺愛,明知這樣不好,卻找不到什么借口說服自己不這么做。再想想,要有孩子,得先有個媳婦兒,想到這里,忍不住要換個話題了。
去銥兒在的幼兒園時,經過一條大路,路中央,栽滿了小樹。我并沒有在意那是什么樹,只是潛意思認為那是用來綠化城市的??僧斘因T著車穿行過去的時候,那種熟悉的香味,陣陣傳來,沁人心脾。額,原來是桂花的香味。八月桂花遍地開,如今竟然是八月了。哦,這幾天不是中秋么?
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發現了桂花香,與中秋與八月之間的聯系,并為之興奮了好一陣子。可后來再想想,難道這不是從小就該知道的么?我這是怎么了?是久違了這種香氣,還是久違了那種感覺。我終于還是不知道。
到了銥兒所在的班里,她正在向門口看著,看到我,便趕緊背起書包跑了出來,臨出門不忘跟老師說聲老師再見,這孩子真有禮貌。而后便用小手抓住我的大手,向回走去。大手牽小手,這種感覺很奇妙,讓人有想要把她抱起來走的沖動,可那孩子實在太重了,也太胖了。
《三》
當我第二天回到村子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小雨依舊在下,坑坑洼洼的地面滿是積水,泥濘的路上到處都是陷阱,卻是我走了二十多年的小路。拐角處那個小河依舊干涸,長滿雜草,枯黃的葉子遍地都是,一點不像小時候洗澡釣魚摸爬滾打時的模樣。可是,變了的有豈止這些?
物是人非事事休,能見著一個滄海桑田的變遷,物是人非便不遠了。更何況如今這物都未必成是,人卻已然成非了。
寒暄都算不上,打了聲招呼,便進了門??梢廊荒芨惺艿礁赣H心里的異樣,眼神里透露出的渴望,還有一絲失望,我都能感受的到。院子還是院子,上一次離開家的時候,滿院子的人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我們幾個。暴怒與吵罵,爭執與沉默都化作影像在腦海里無聲的播放。慶幸的是一切都過去了。那些過不去的,就留在過去,希望永遠不會再來。
院子里依舊滿是父親種的菜,窩瓜,辣椒,小青菜,裝滿了整個院子空閑的地方。曾經渴望的院子里的樹,早已蕩然無存,卻在正對客廳的院子對面,發現一顆新的我不認得的果樹,看那孱弱的樹干以及周圍密密麻麻的辣椒,真不知道那棵樹能撐多久,說不定下次回去,便又沒了。
想到這里,只覺西風,一陣清涼。
而我,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給父親做飯,吃父親做的飯,刷鍋洗碗,也看著父親刷鍋洗碗。話語更少了些。教他怎么用新給他買的手機手寫發信息。之前下了幾部評書,有的已經聽過,便把聽過的楊門虎將換成東漢演義。父親不要求我去做什么,想把什么都做好。心中有一絲感激,只是我也明白,如果這種感覺越是發自肺腑,那說明,我們之間的距離便越來越遠,盡管現在,已然不近。
到家的第二天,本計劃帶著父親去醫院檢查,卻因為天氣放晴的緣故,先選擇收芝麻。那不到兩畝的芝麻地,密密麻麻的,卻也被數以萬計的蟋蟀啃食了部分,有的甚至連根莖都干枯了。父親怕再晚些收,又有很多芝麻變成蟋蟀的口糧。去醫院只好往后緩緩。
緊趕慢趕的一天半,早晨五六點起來,比上班都累,卻沒有理由不堅持下去。而且,與真正的農活比起來,這不算什么。盡管如此說,可真干起來,卻還是累的一塌糊涂。
去醫院,時間都在路上和等待上用去了。知道做胃鏡一天都不能吃飯,父親便也真的一點都不吃,連水都是不喝的,不過,在選擇做無痛還是平常的胃鏡上,我打消了父親的疑慮。無痛吧,這種可避免的來自外界的痛苦,我們做兒女的能使之避免,就盡量避免。我知道,父親怕痛。
痛歸痛,檢查還是要做的,藥也是要吃的,點狀糜爛性胃炎,不算大病,也不能算小。養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醫生再三叮囑,酒是一定不能喝了,辣的不能吃,甜的不能吃,酸的也不能吃。除了一大堆中藥西藥配合著飯前飯后來吃,也沒有別的辦法。
這病都知道,年輕的時候,拼了命的喝酒,誰來了都請,請還不算,還得勸酒,一直勸到人喝躺下才算是好的。用母親的話說,見了酒比見了親媽還親。有時候甚至,聞著酒味兒就蹭過去了??涩F在,明白了,逞強飲酒,并冠以男人的事業都是在酒桌上促成的借口是多么的荒唐。若現在都不知悔改,真的不知道什么才能拯救他了。
在家里休息了三四天,把一切都整頓好,便又回到母親那里,至少睡覺不會那么不舒服了。陪母親去換了藥,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眼下至少半年不能亂動,工作什么的,就不要想了,至少要八個月。還好二姐能在家照顧著。不知道是幸事,還是不幸。
過了很多個中秋,卻沒有一個是記得的,記憶中不是每個中秋都像今年的陰雨連綿的,但有一點卻是每個中秋都不怎么吃月餅。去年公司發的月餅都當做垃圾處理了。奶奶屋子里倒是有不少吃的,月餅,餅干,面包,雞蛋糕,每一次去她屋里,她都是要把人拉住,非往手里塞點兒什么東西才能離開。有時候堅持著不吃,又怕拒絕是對老人的一種傷害,便接了下來,接下來,卻也仍舊是吃不下的。也就放在那里。放到奶奶看不見的地方。
從小我就記得父親母親的生日是哪天,大姐二姐的生日又是哪天,我都記得。那么多年了,卻只是記得。大姐的生日,我從未給她過過,今年算是彌補了這個遺憾,給訂了個蛋糕,寫上“梁大冰 happy birthday”,請幾個兄弟姐妹在一起吃頓飯,樂呵樂呵。只是有些遺憾,桌子太小,兄弟姐妹們太多了。那蛋糕的帽子,戴在了魏銥的頭上,她們母女誰戴我覺得都一樣的,只是看著她們,我竟有一種想要小孩的沖動,若能有一個小baby這么陪我過生日,那該有多好。可我已決定,以后不再過生日。
盡管抑郁重重,生活還得繼續。你擁有一個身份,就要去履行這個身份帶來的義務。這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而是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已經確定了的,不是天命,不是命運,而是,責任。
2014.9.11 于回深高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