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失蹤之后,她的丈夫說,嫦娥偷了東西,而且成仙了。
少年英雄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
彤弓弨兮,受言載之!鐘鼓既設,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
蒼茫的穹宇下,娵訾氏的族人在高唱。
男人們身披斑斕的獸皮,頭戴羽冠,臉涂獸血,隨著女人拍擊陶罐的鼓點,恣意揮舞著四肢。他們的膚色較中原人更加黑黃,上百人一齊踏歌狂舞,仿佛一群猛虎沖出山林,向上天夸耀自己的力與美。
他們這一支祭曲跳了三遍,每到鼓點結束的停頓,無數條粗直的喉嚨同時繃緊,一張張血紅的面膛奮起青筋,口里的熱氣滾滾噴向天幕: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
似虎嘯、似熊咆,整片土黃色的原野戰栗著,將臣服的叩首回應到健兒們光赤的腳心。
“咿——”緊接著,尖銳的呼哨聲從女人們飾滿鳥羽的面具后發出,為雄渾的歌聲附上貫通天靈的尾韻。她們盤腿坐著,人人懷里抱著一個繪滿金烏的陶罐,不知疲倦地拍出或激越、或綿長的祭天之曲。
一雙雙黑醋栗一樣的眼睛在面具孔洞中睜得大大的,目光含情,看向同一個方向——
那是一個手持彤弓、身背羽箭的年輕男人,他獨自站在高峻的山坡上,向天高舉雙手,仰著頭半跪著。
娵訾氏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他射死了九只禍害人們的惡鳥,當他提著鳥脖子給大家看的時候,人們意識到,那些一扇翅膀就卷起熱浪的怪物真的滅亡了。
也在那一刻,他們把英雄這個詞和他的名字緊緊連在了一起,他們情不自禁地向他跪拜,動情地高喊:
“羿!”
那時的場景,深深刻在少年英雄羿的心頭。
他記得自己的血液是如何長嘯著奔涌過體內每一條山川河流,它們就好像倒進鼎里煮沸了似的,燙得一顆年輕好勝的心臟通通急跳。
當然,在受封為娵訾氏的王、接過帝俊親手賜予的彤弓之后,羿的眼睛已經不很久駐在地面上了。
他直勾勾地注視頭頂上那片淡藍色的天。今時今日,他舉辦祭天大典,雖然單膝跪地,卻并不把自己看做一個凡人。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
族人的高歌將羿從沉思中驚醒。他記得這已是第三遍吟唱,祭祀已近尾聲了。
巫祝走上山坡,雙手捧著一塊熱氣騰騰的血肉,那是剛從一頭野豬的心口掏出來的。作為上天的代言人和信使,巫祝要將這塊滴著血的豬心交給羿,象征著野獲和統治的權力。
羿的目光黏在巫祝雪白柔軟的雙手上,不斷有粘稠溫熱的豬血從她惹人憐愛的手指間漏出,看去竟叫他心里驀地一動。
羿接過豬心的時候,故意捏了捏巫祝的手腕,心中以此刻勃發的強烈欲望向上天吶喊:
“上天!我是人中之人、男人中的男人,我應當成神,受四方叩拜!“
他怒目圓睜,仿佛要把天空瞪出個窟窿。
霎時間,就像有人在半空中刺破了野獸膽囊似的,淡藍色的天幕在一呼一吸之內,被烏云濁霧所淹沒。重重陰云之后,隱隱傳來雷霆的怒吼,如同猛獸喉中蓄勢待發的咆哮。
羿毫無懼色,反而挺身昂首,雙手平平舉起了彤弓。他沒有聽見族人的驚叫哭嚎,因此他明白,這番怪異天象只不過是天的意志對自己的試探,或者考驗。
果然,在他沉著的注目中,不一會兒濃云散去,萬里長晴。羿自信地笑了,他立刻聽到一個蒼勁莊嚴的聲音:“爾等下民,有何功績,膽敢自夸成神?”
他昂然道:
“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自此八荒俯首,萬民安樂。我如何當不得神?”
仙人賜藥
話音剛落,他腦中恍惚了一瞬,再眨眼竟然置身于一所云霧繚繞的殿宇之中。他也曾在東夷的王宮中面見帝俊,那里的奢華富麗已經叫他眼花繚亂。而與面前這座宮殿相比,倒顯得像茅草屋那樣寒酸。
“羿,你上前來。”
一道柔和雍容的聲音自羿的前方響起。
那聲音很明顯屬于一個女人,且并不年輕了。可是她的聲音比之妙齡少女的婉轉鶯啼,儼然鳳凰開口,百鳥蒙羞,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跪,又想撲在她的膝頭痛哭。
羿雙膝一彎,深深拜伏,大著膽子說:“不知是哪位神仙下降,乞通尊號。”
神仙和藹地笑了一聲,說道:“你可以喚我‘西王母’。”
羿口稱尊號,重重叩拜,頓時五內舒暢,對她生出一種依戀之心,猶如游子與母親久別重逢。他偷偷抬頭看了一眼上方。
一位美婦人面貌的天神端坐在他的上首。她的面容似乎真切,又似乎模糊,雖然不能細細端詳,但莫名覺得親切而美麗。
從頸至足,西王母的衣裙覆蓋著五色光耀的鳥羽,細看鳥羽上竟然隱有精致的花紋,有的像人,有的像鳥獸,更奇的是她的姿態微一變動,花紋瞬間變幻,人群走動,鳥獸奔忙,仿佛將整片大地繪入裙擺。
“你說你想要成神,是不是?”西王母和藹地問道。
羿不敢仰視,維持著跪拜的姿勢答道:“是。以我之功績,足以為神。”
“你可知道神仙的日子是怎樣的?神仙之樂與凡人不同,視金銀如瓦礫,睹美色如骷髏,飲瓊漿似清水。或許并非你想的那般。”西王母說道。
羿聽了大失所望,抬起頭問道:“那究竟何為神仙之樂?”
西王母微笑了,說道:“法喜充滿,自有清虛至樂。”
羿低下頭不說話了。
“如此,你可還想成神?”西王母看著他。
羿思考片刻,決然搖搖頭:“如果當神仙全無做人之樂,我情愿永世為人。”
“不過,”他想了想,抬頭希冀地望著西王母,“聽聞神仙有不死藥,以我的功德,換長生不死的神力,不為過吧!”
西王母卻沒有立即答應,她面露難色,遲疑道:“雖不為過,可是很難成功。”
“這是為何?”羿不安地換了一個姿勢跪著。
西王母低眉望著羿,她的眼中仍飽含慈愛,可是羿總覺得這束目光的深處,暗藏著神的威壓。而他自己就像與老虎對視的兔子,渾然忘了四腿的存在,抿耳垂首,只待就戮。
就在羿的擦汗的間隔越來越短的時候,西王母開口了:
“仙凡有別,凡人的身軀無法承受不死藥至陽至剛的法力,若直接吞服,很可能頃刻斃命。不過,”她品讀著羿殷切的神色,“如果找一純陰之體用鮮血煉化不死藥,則可保無虞。”
羿沉吟不語,半晌道:“那么,要到何處去找純陰之體?”
西王母笑了,道:“帝俊命你為娵訾氏除害,你成了娵訾氏的王,娶了上一任巫祝姮娥為妻,你與她成婚到如今有三年了吧?”
羿的表情由疑惑變為恍然:“您是說,姮娥就是純陰之體?”
“娵訾氏是占月之族,每一任巫祝都有卜算月相的能力。姮娥是她們之中最出色的,她甚至從月相中占出了你的到來。”西王母在縹緲的云靄后微笑著。
羿點了點頭,追問道:“好。我該如何做?”
西王母緩緩前傾了身子,百鳥裙上的花紋在瞬息之間變換,顯現出的草木魚蟲看起來有幾分猙獰。宮殿里的云霧好像越來越濃了,羿有些透不過氣。
“你不問問,姮娥血飼不死藥之后,她會如何?”西王母仍然微笑著。
羿愣了愣,道:“會如何?我會好好補償她的。”
“會死。”西王母嘆息道。
羿的兩道劍眉狠狠一抬,頗有些驚訝,他的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仿佛難以接受。
“從月亮最圓的那天,到月亮暫時看不見的那天,姮娥的血都要滴在不死藥上。”西王母迎著他詢問一般的目光,平直地敘述,
“第一次是一滴,第二次是兩滴,第三次是三滴......最重要的,是在月晦之日,你要親手砍下她的頭顱,把不死藥放在她脖頸流出的血中。”
羿緊咬著牙,雙手握著拳,臉上每一道線條都繃得緊緊。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姮娥,她畢竟是我的妻子。”他問。
宮殿中的云霧倏忽讓開一條路,西王母從神座上走下,不見衣裙飄動,就已來到羿的面前。
仿佛慈母看視幼子般的,她微微彎腰,看著羿說:
“直接吞服不死藥也不一定會死。但是,如果姮娥知道你有了不死藥卻不分給她,她會不會恨你?如果她恨你,她會不會趁你熟睡殺死你?你連金烏都能射死,可不一定防得住枕邊人哪。“
羿不再說話。他跪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久到宮殿中的云霧開始無聊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兒。終于,他猛地沖西王母磕了個頭,說:“請王母賜藥。”
西王母看他的眼神慈愛得像要化成春風、化成甘霖,她揮一揮手,一枚鴿子蛋大的白丸子就出現在羿面前,機靈地打著轉。羿凌空一抓,就把它握在掌心。
他湊近這枚白丸子,發現它與其是一枚藥丸,更像是什么動物的卵,表皮的質地光滑清涼,透過光線,似乎有個小生命在里面沉眠。
羿再次拜謝西王母,轉身向宮殿外走去。宮殿外是一片混沌的白光,如綿如絮,不知是什么所在。西王母目送著他漸漸接近這片茫茫的白色深海。忽然,羿回過頭,西王母問道:“孩子,你還需要什么嗎?”
羿搖搖頭,說:“煉制不死藥...還有其他工序嗎?”
西王母笑了,也搖搖頭。
郎心如鐵
與西王母的會面,除了真的使羿的懷中揣了一顆白團子,更像是一場發生在白晝的夢。
直到祭祀結束,羿的頭腦都在恍惚。一會兒他看見自己生吞了不死藥,痛苦死去,一會兒看見自己砍殺了姮娥,一身都是鮮血。
黃昏,他與臣民們喝酒吃肉,間隙瞥見一旁靜靜獨坐的巫祝,萌生了一個念頭:“等姮娥一死,不如就娶她好了。”
這個念頭讓羿自己也感到吃驚,可是吃驚著吃驚著,他又恍惚起來,竟然已經在想象巫祝新婚之夜的嬌羞無措了。
羿到家時,月上中天,已經深夜。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好,圓如盤,明如鏡,是他這些天來看到月亮最好的一天。他帶著酒氣推開家門,第一眼看到的,是姮娥赤裸而雪白的脊背。
窗子是大開的,月光在醉眼看來恍如海浪,一潮一潮泛濫進窗子,姮娥就在這樣通透明凈的海水中洗浴。
她的手從肩撫到腰,從腰撫到足,羿在渾酒的作用下,朦朧中似乎化作一尾魚,追逐著她的手,在海浪潮汐中與她嬉戲。
“羿,你回來了。”姮娥不經意回頭,見了他慌忙把衣服披上,微微紅了臉。
羿伸手要摟她,低頭忽見姮娥半邊臉浸在淡白的月光之中,莊嚴得像一位神祇。他立刻想起了西王母,立刻感到白丸子就在懷中硬硬地硌著自己,甚至,他腦中立刻浮現了姮娥的死。
“羿,你怎么啦?”姮娥已經穿好了葛布衣,見羿瞧著自己發呆,以為他心情不好,便抱歉地說:“今天我沒去祭天大典,因為今晚月亮最圓,我得齋戒一天,晚上沐月,這樣…...”
她的臉更紅了:“這樣容易受孕。”
羿不敢看她,他轉過身背對月光,長長吐了一口郁氣。
姮娥見狀有些灰心,撫摩著他的后背,輕輕道:“大約我比你大幾歲,已經過了最好生養的年紀,你這樣的大英雄,總得留個后人…你現在是我族的王,如果,如果你想娶一位次妃,我也是愿意的。”
羿回頭看了看她,姮娥膚色很白,五官淡而秀致,可是她的眼睛跟別人都不一樣。剛成婚時,他早上醒來看見她的眼睛,時常以為身側睡著一頭雪白的牡鹿。
那雙眼睛看著他的時候,干凈得只映出一個他,照見他的欲念和丑惡,卻用柔情,不,是用一種悲憫原諒了他。
羿無法再想下去。他使勁甩了甩頭,把紛紛亂亂的念頭攆出腦袋,回身一把抱起妻子,向床褥走去。
“姮娥,今天祭典的時候,我看見神仙了。”云收雨散,羿平躺在床上。
姮娥不解,但沒有插話,只是用眼神詢問著他。
羿沒有回應她,而是閉上眼睛,說了下去:“神仙給我一丸不死藥,我…我舍不得你,不想一個人長生,但是如果我和你分吃,需要…需要你幫一個忙。”
“我不想長生。”姮娥看著他,抿嘴笑了,“我沒什么大的志向,既然嫁給了你,如果能相敬相愛到老,活這一輩子就足夠啦。”
羿沉默了片刻,吞了好幾次口水,艱澀地開口道:“我一個人長生不死,太也孤單。我想要你陪著我。”
姮娥無奈,順從地點點頭,道:“那好罷。只是我總感覺,長生未必是大好事——不過既然你心意已決,我總是會陪著你的。”
羿從床頭的衣服中掏摸出那白丸子,遞給姮娥。說來也怪,姮娥的手指碰到它的一剎那,白丸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姮娥有點害怕,把手縮了回來。羿就把它放在床上,背過身去說道:“需要你滴一滴血在它上面。從今天月圓夜開始,到月晦日止,按日子增加。”
說完,他用余光瞟著姮娥的神色。
姮娥“噯”了一聲,道:“好罷。我從前主持祭月大典時,也見到過神仙,他們的話大多是凡人不可解的。我就照做罷。”
她取下一枚衣領上別著的骨針,放進嘴里含吮了一會兒,再拿出來,刺進自己左手的小指。
羿回過頭,姮娥小指的皮膚是有韌性的,不肯接受銳物的入侵,她咬著嘴唇加大力度,在忍受疼痛之前,血已經涌了出來。
姮娥感覺小指里面仿佛嵌著一枚細小的石子,它并不很令她難忍,卻真真切切在她的血肉之中扎了根。不等她反應過來,一滴血滴下,羿舉著白丸子接住了它。
如嬰兒吮吸乳汁似的,血液一口一口被白丸子喝干了。
兩人對著月光看時,白丸子里竟然有一只小小的活物。它搖頭擺尾地游著,大約是飯后消食。姮娥把受傷的小指含進嘴里,舌根底下漸漸有一股咸腥的氣味漫開,舌尖尋到了那處傷口,溫柔地撫慰著。
她看了看丈夫,他正對著白丸子沉思,他的眼神那樣專注,那樣誠摯,滿心滿眼都只有這顆神藥。姮娥心里頭似乎也被骨針刺破一個小口,一小股鮮血細細往外流著。
圖窮匕見
如此十幾天,在夜晚給白丸子喂血,成了姮娥每日的功課。像照顧一只小貓兒小狗兒那樣,她有時候竟然很想摸摸它,對包裹在外殼里的小生命生出一點愛憐。
只不過,她近來常常頭暈,挑水做飯這樣往日慣熟的活計,現在做一停就要歇一停。好在羿并不責怪,甚至跟她說話的聲音更低更柔,只是他對著白丸子默默出神的次數,漸漸地多了起來。
終于,姮娥在第十四天的早上,一起床就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
她病了。
那一晚月亮又很好,姮娥躺在床上,她仿佛看見淡藍色的月光穿透自己的胸膛,照得一顆心清晰可見。
那里什么也沒有,只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寒冷而空。
她頓時低低哭了起來。淚眼朦朧中,她拿起白丸子,眼淚啪嗒啪嗒沖洗著它,說道:“是不是你在害我?你為什么要害我?”
丸子急促地抖動起來,像個受了冤枉的孩子,掙扎著要分辯。
姮娥現在也不怎么害怕它,把它用力捉在手里,恨恨道:“我喂你喝我的血,你反倒害我!”
白丸子聽了這話,忽然不動了。驀地,它身上陡然白光暴漲,將整間房子映得像水晶宮,盛大的光芒刺痛姮娥的眼睛,她不得不閉起了眼。
“姮娥,不要喝杯中酒。”
迷迷糊糊地,姮娥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位穿著鳥羽衣裙的美婦人,她向自己微一頜首,衣裙上的五色羽毛便無風自動,如輕風吹拂離離的草原,漾起陣陣碧濤。
“西王母,是您?”姮娥連忙下拜,“三年前祭月大典,我看見過您。…...我如今已經成婚,不再是族里的巫祝,恐怕無法傳達神諭。”
“姮娥,不要喝杯中酒。”西王母嘆息般地說道。
姮娥愣了一下,茫然不解,但仍按照巫祝的習慣,將發夢時獲知的神諭用指甲掐記在自己的手掌上。
西王母慈和的面容在眼前分外清晰,姮娥的視線像被牽引,聚焦在西王母的嘴唇上。
“姮娥,不要喝杯中酒。”她的聲音如金綸玉振,使姮娥的頭裂痛不已,就像有人用小刀把這幾個字刻在她腦海深處一樣,一勾一劃都隨著疼痛烙在記憶里。
“不要…...不要喝...…”姮娥在睡夢中喃喃。
“姮娥,你怎么了?”羿推了推她。
姮娥渾身一顫,從夢中驚醒,見羿正關切地看著自己。臉頰粘粘膩膩,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她難受地動了一下。
“怎么出這么多汗?我幫你擦擦。”羿溫熱的掌心貼上她的臉。
姮娥喘息了一會兒,心跳逐漸平緩,她疲憊地按住額頭:“我沒事。”她張了張嘴,正想跟他說自己做了個夢,卻聽羿猶猶豫豫地說:
“明天不死藥就煉成了,咱們…...咱們慶祝一下罷。”
姮娥正回想剛才的夢,她摸讀著掌心記號,若有所思。
“上次你不是說沒去成祭天大典嗎?我想咱們也很久沒有一起喝點酒...…”不見她回答,慌忙解釋。
姮娥一怔,不禁蹙了眉,她的指甲一根一根戳進掌心,道:“酒?”
羿搓著手道:“我明早就去找巫祝要些酒來,自己家釀的酒總歸少了點香味,還是祭祀用的酒最好。”
姮娥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好。”她答應得很干脆。
羿笑了,連聲道:“好,好,明早我來準備,不用你操心。”
姮娥凝視著丈夫的笑臉,嘴角也泛起一絲微笑,卻不是因為歡喜。
從前,每在月晦的夜晚,姮娥作為巫祝,守著消失的月亮一守就是一整晚。她對著黑沉沉的天幕吟唱祝詞,祈求月亮迎來新生、重返夜空。第二天晚上,月亮就一定會出現。
她不明白,今晚的夜空為何看起來詭譎而幽異,如同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陰慘慘的沒有盡頭。
“姮娥,喝酒吧。”羿用碧綠的美酒注滿一只陶碗,遞給她。
姮娥并不接過,她用剛放過血的那支手臂撐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羿。
羿不得不低頭回避了她的目光。
她多么像一頭白色的牡鹿啊,他想。羿剛剛學會射箭的那一年,曾經獨自在山林里追逐一頭牡鹿。就在它走投無路的時候,忽然回頭跟他對視了。那雙眼睛靈秀清澈,盈盈含怨,仿佛在問:
“我做錯了什么?你為什么要殺我?”
羿深吸了一口氣,把陶碗放進姮娥手里。
“喝一點,不會醉的。”他努力笑著勸道。
姮娥沒有移開投注于他身上的目光,端起陶碗,輕輕抿了一口。
羿提著的心放了下來,他眼看著姮娥閉上眼睛,身子晃了晃,垂頭枕著胳膊睡著了。
羿終于可以舒一口氣。回過神來,他發覺自己挽弓搭箭時穩得像巖石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咬緊牙關,從懷里拿出那枚白丸子。經過數日的血祀,它看上去變大了,變透明了,籠罩著柔和的光暈。
羿摩挲了它一會兒,走到院子里拿起了斧子。
嫦娥奔月
黑夜如一把漆黑的沙,從空中漫漫灑下,迷住行人眼。
羿手中的斧子已經高高地舉起,倘若下落,則姮娥纖細的頸子里的鮮血,會立刻濺到他下巴上。羿調整了一下角度,手掌張開又握緊,閉上了眼睛。
他記得,當年他射死那頭牡鹿時,也閉上了眼睛。
他雙臂貫力,正待狠狠劈落——
“羿,為什么?”
羿錯愕地睜開眼睛,姮娥已站起身,她的眼中淚光點點,羿看到那只牡鹿在她身上復活了。
“我做錯了什么?你為什么要殺我?”她的嘴唇簌簌顫抖。
羿頹然后退了兩步,滿面痛苦地跌坐在地。像是想看清他似的,姮娥一步步朝他走來。羿偏頭躲避她的注目,猛然看到自己手里握著的斧子。
它雪亮、鋒利,因為自己連續磨洗了它十五天。
羿緊緊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羿撕心裂肺地大喊。同時,他雙手持斧,在意識中找準姮娥的頸子,集畢生之力奮臂一砍——
“撲通”一聲,一個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
羿的雙腳被溫熱的液體漫過,一股熱騰騰的腥氣,從他們的小屋一直飄上天空。
羿眼皮急速地抖著,睜開了眼睛。
姮娥的頭掉在他的腳邊,至死大睜著清澈的雙眼,怨著他,問著他。
“對不起。”羿低頭對它說。
接著,他放倒姮娥尚且溫暖柔軟的軀體,血已經噴出了太多,仍在汩汩地流著,把破碎的脈管漲得一鼓一鼓。
羿的雙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白丸子,幾次滑落,才艱難捉住了它,放在姮娥的頸下,殷殷注視著。
一瞬間,白團子被血一淋,左右滾了滾,倏然裂開一隙。
一只漆黑的細爪從縫隙中探出,輕輕震了震,使外殼徹底兩裂。一只夜色一般漆黑的蟾蜍,端坐在兩瓣瑩白的蛋殼中間。羿伸手要捉,蟾蜍輕盈一跳,竟一下子升在半空。
它昂起頭,對著幽暗無邊的夜空“呱呱”叫了兩聲,羿親眼看到濃墨潑染般的黑夜中,陡然躍出一輪圓月。圓月大如輪,圓如盤,比一千個火把一齊燃燒還要亮,亮得晃眼,亮得像姮娥審視的目光。
蟾蜍一跳一跳,向月亮奔去。每近一步,它的身子就透明一分,最后竟化為姮娥的模樣,身披素衣,款款走入月中。
羿目瞪口呆,久久失神。驚怒稍定,他狂亂地吼叫:“西王母!你竟然騙我!”
扭頭瞧見分成兩半的外殼,羿咒罵著撲上去,掄拳要砸,它們忽然化作一雙白兔,后腿一蹬,你追我趕地奔入月亮去了。
羿仰頭望著格外皎潔、格外圓滿的月亮,那其中分明有一個姮娥。
她懷抱白兔,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那樣冷而漠然。姮娥的眉宇間散發出月華一般冰冷的光輝,她儼然是一位天神了。
羿想發一聲喊,舌頭卻僵在嘴里,只能徒然張了張嘴。
籌謀千秋
“西王母,你好大的膽子,月神的人選已定,竟然使巧計替換!”黃衣黃裳的東皇公質問道。
西王母笑了:“天道如此,我又能何為?”
東皇公冷笑道:“你是女仙之首,平素我對你多有忍讓,如果當初選定羿為司月之神的時候,你提出意見,我也未必不依你。”
“東皇公,這都是天意。”西王母笑著搖搖頭,“姮娥生于占月一族,又是最好的巫祝,月亮和女子都是陰屬——這豈非天意?”
東皇公眉頭緊皺,思忖半日,道:“你執意如此,我不和你一般見識。既然姮娥成了司月之神,那除了月宮,其他地方便不必涉足了。”
他忽又想起一事,向西王母冷笑道:“別的不論,如今下界已流傳起姮娥盜藥的傳說,這也是天道么?”說完拂袖而去,化作一道金光,一閃便不見了。
西王母默然,走入層云,垂目望向腳下。
腳下的人間一片青山綠水,城郭人家,一派祥和景象。
可在西王母的眼里,無數女嬰還未啼哭一聲,就被父母淹死在恭桶里;無數少女未及成人,就做了新生兒的母親;無數女子破衣襤褸下的肚腹,被丈夫借給他人,用于生兒子。
她們的眼淚匯成一滴渾濁的墨,洇在升平畫卷上,確是污漬一痕。
西王母注目良久,嘆息道:“天道,天道,誰又能說這是天道?”
她衣袖一振,化為一只三首豹尾的大鳥,扇動火紅的翅膀,挾萬鈞之勢飛向下界的泰山。
一場持續千年的較量,從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