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軍節過后沒幾天,坐在出租車里,電臺里正放著《一二三四歌》。慣熟的旋律歌詞,聽來充滿久別重逢的新奇與喜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原來是這句詞,原來是這樣的配樂,背景音里原來穿插了閱兵進行曲,以前都沒留意過。空調口嘶嘶噴著白氣,窗外是白亮得冒煙的日光,玻璃隔絕開酷熱喧鬧的城市,似乎也隔開了十幾年的光陰。
軍校四年,幾乎天天都唱歌。一日三餐的隊列,大會小集,連看一場電影,排排坐好之后,各支隊伍都要亮一亮嗓音。
術語稱之為“拉歌”,本意是拉你唱歌;為此還衍生了許多順口溜,在指揮員和大頭兵之間一唱一和,挑釁其他隊伍的臉面。
“對面的,”“來一個!”“來一個,”“對面的!”
“一二三四五,”“我們等的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的好著急!”
“扭扭捏捏不像樣,”“好像一個大姑娘!”
最后這句其實很招女生的白眼,好在拉歌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根本用不著激將,所以使用的次數實在有限。
斗的不是演唱水平。軍人唱歌靠吼,跑調破音之類,實屬最自然不過的事。畢業多年后參加合唱比賽,音樂家協會的某專家來做指導,于部隊這種對音律美感“渾不吝”的作風,花容失色加痛心疾首。
比的也不是誰會的歌多。且不論大家會的歌都差不多,就是會的多,在那種場合,講究的是氣勢上壓倒對手,聲音要大,調門要高,節奏短快、氣勢鏗鏘的歌曲明顯更占優勢。人家《打靶歸來》都好幾趟了,這邊還在纏綿悱惻地“說哦句心里話”,基本屬于先天不足加自尋死路了。
拉歌激烈之時,不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而是你未唱罷我就登場,甚至故意飚同一支歌。身處其中,基本聽不見自己在唱什么,甚至被鄰近的隊伍帶跑而不自知。血脈僨張不至于,埋藏身體深處的頑童時代的斗勇比狠卻被喚醒,幼稚而執拗地在這場聲波的洪流中恣意闖踏。
為了在拉歌中不落下風,平時的儲備必不可少。印象中,學唱歌曲的活動貫穿了大學生活的全部,基本是每周日點名之前,都會學一支。尤其是新訓期,停下來喝兩口水的時間,就能學一首歌。當然主要原因是大多數歌曲都耳熟能詳,即便歌詞不熟,旋律卻是從小聽到大的,比如《團結就是力量》,比如《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點名是一個術語,其實就是開會,每周日晚飯后是例行的全隊點名,總結上一周工作,部署一下周計劃,此外天馬行空鞭辟入里,隊干部想到什么說什么,總要一兩個小時不等。)
軍旅歌曲中最特別的一支,確實不到十分鐘就學會了,《加強戰備準備打仗》。全曲歌詞只有歌名這一句,重復六遍,唱念俱佳,抑揚頓挫,一遍包會。這首歌也是隊列行進時最愛的曲目,尤其是餓著肚子的時候,可能是這首歌唱起來最省力,這時候加強戰備的愿望也最強烈吧。
《打靶歸來》是隊列歌曲里相對柔美的一支,“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不知是否因為歌詞的關系,這支歌常常在晚餐的隊列里唱起。一天的課業基本結束,饑腸轆轆邁向熱氣騰騰的晚餐,天際或許正應景地鋪陳絢爛的火燒云,也許還有晚風適意地拂過運動后新洗的發梢,明麗的歌詞提調著心情,輕快的節奏響應在腳底,便真真正正是“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了。
《學習雷鋒好榜樣》嚴格說來不算隊列歌曲,但不知為什么經常在隊列中出現。多年以后我卻忽然頓悟:最后那句意猶未盡的吟唱“立場堅定斗志強。立場堅定斗志強!”——隊長的名諱恰是“志強”,難道玄機在此?對于起歌者的心機,頓生一種了然與投契。
你曾對我說,相逢是首歌,眼睛是春天的海,青春是綠色的河——《相逢是首歌》。
電視劇《紅十字方隊》熱播之時,我們還是埋頭苦讀的高中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這首主題曲的蠱惑下,報考了軍校。參軍后才知道,所謂青春是綠色的河,并非抽象的詩意,乃是樸實的白描。每天林蔭道上穿行的一支支隊列,聚塊成流,確實匯成一道綠色的河。青春就以這個典型的影象,就此封印定格。
離開軍校時,畢業光盤的主題曲卻也正是這支《相逢是首歌》。四年風雨,苦樂朝夕,終了最大的收獲,就是這份同舟的情誼。不知又有多少人在點開這張光盤時,聽見明快柔悅的前奏淙淙響起,會不自禁毛發悚然,深吸一口氣,忘了吐出。
又過了八年,當時同走隊列的人與我一起升任爸媽。每次趴在肚子上胎教,他唱的都是《相逢是首歌》。孩子出生后,為了檢驗胎教的成果,止啼的方式也是哼唱這支曲子。熟悉的旋律就以這樣一種入血透骨的方式,再次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這歌于我,于我們,幾乎成了宿命般的存在。
而太多的歌曲,其實都被玩壞。不是被我們玩壞,就是被領導玩壞。
諸如又逢一個被勞動、勤務、點名充斥的周末,可以滿面悲憤地唱“當兵干什么”。合唱比賽《走進新時代》練到瘋魔,每有女生站在門口叫人,男生宿舍里必響起雄渾的第一句,“總——想對你表白”。還有第一年的元旦晚會吧,老馬憂傷地唱道:“自從走進了八十八號樓,我就失去了自由。”歌以言志,唱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
有一年學院舉行《軍人道德組歌》合唱比賽,鄰系二隊唱的是《艱苦奮斗歌》。人人從腰上呼啦啦扯出一條白毛巾,一會兒搭脖子上擺造型,一會兒躬身高舉做鋤地狀,花樣百出目不暇接,雷得觀眾外焦里嫩。——那支隊伍中的老鄉,比賽結束后的兩個月之內,見我都不好意思抬頭。
我們隊自己的合唱也好不到哪里去。隊干部為壯氣勢,不知從哪里踅摸了一支小樂隊來伴奏。樂器不記得,仿佛是小號加打擊,曲風似曾相識,音量震耳欲聾,引得我們為了蓋過伴奏,越發只顧著吼。后來上街時遇見一家胡辣湯鋪子開張,吹吹打打,風韻雷同,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這種民間樂團的主業,應該是承接各種紅白喜事吧。
說起來合唱比賽貌似真的很多,大到院系范圍的比拼,小到隊內各班自己比著玩兒。自得其樂,連報個幕都能貢獻段子:
“第一支歌,《一二三四歌》。”
“第二支歌,《同一首歌》。”觀眾竊笑。
“第三支歌,《什么也不說》。”觀眾狂笑。
這個段子被回味地太多,以至于記不清這第三支的歌名,是不是被我們演繹出來的,畢竟那時候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自發炒作也未可知。
隊內的比賽仍然受到相當的重視,雖然重視的未必是結果。上臺之前,女生張羅著化妝。那會兒女生基本都是素面,估計全隊都湊不齊一套彩妝,所謂化妝,也就是涂點粉底。媛媛的粉底偏白,但聊勝于無,于是一同抹上抹上。于是上臺之后,姑娘們的臉色直逼日本藝伎,將觀眾的注意力從聽覺強拉到視覺。
除了指定一首必唱的軍歌,還有一支自選曲目。我們班選的是蘇聯歌曲《山楂樹》,學唱時很被歌詞的質樸直白驚了一下。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
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最勇敢最可愛呀到底是哪一個?
親愛的山楂樹呀請你告訴我。”
為何選擇這首半個世紀前的三角情歌,原因已經無從考察。只記得那時初初領略重唱的美妙,分聲部時謹小慎微地守著自己的調,生怕被帶跑,幾句過后歧路重逢,與另一聲部渾然天成又匯成一股,生出“哦,原來你還在這里”的驚喜。歌聲的分離合攏中,曲意中純真熱烈的愛情似乎也蒸騰發酵,中人欲醉。練歌總在晚飯后“暮色中”,時令已經記不清,或因歌詞中有“輕風吹拂不停”、“歌聲輕輕蕩漾”等語,總覺得練這歌是在春風沉醉的晚上,旋律間有微醺意味。
后來和聲、重唱、輪唱什么用的慣了,就也被玩壞了。比如:
領唱,昂揚雄壯地:“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
伴唱,小聲輕快地,特意營造出一種看似輕盈曼妙、實則窸窸窣窣的效果:“不一樣,不一樣”。
白天是我輩無可爭議的先鋒音樂人,曾憑一己慧眼組織幾位精英,在系里的英語晚會上,細細唱了一曲《Tears in heaven》。在吉他、小提琴和三角鐵的伴奏下,淺吟低唱,回旋往復,曲調中不容忽視的悲傷況味,情不自禁輕搖款擺的身姿,如一道清澈溪流,在撕裂嗓音震破鼓膜的滾滾洪流中,汩汩沖開一片新的視界。
A教員是個雅人,聽說了我們曼妙的小合唱,課堂上請莉姐演繹一遍。
莉姐說,大家都會,一起來吧。
就有人起哄道,我們伴唱。立即開啟自動播放。
甲: Tears in heaven…
乙: In heaven, In heaven.
曲調參見上文“不一樣,不一樣”,Tears意境盡毀。
Tears意境盡毀,吉他卻一戰成名,男生們發現這貨進可撩妹,退可裝那啥,實在是居家旅行必備神器,于是掃弦而唱成了風尚。那位揮舞白毛巾的老鄉學會吉他后放出豪言:把喜歡的女生約到操場上,彈唱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幾乎沒有不成的。——估計此言非虛,會彈吉他的男生,后來確乎都尋到了他的心。個中翹楚如白天,已經可以在大四的露天音樂會上,放肆一吼“愛要越做越勇”了。
于是思路也不局限在軍歌了,森嚴的門禁、龜速的Internet擋不住五光十色的流行樂,洛陽街頭的音像店成了寶貴購物時間里不可不停的站點,磁帶CD的互借流通也十分頻繁。
洛外有一門考試叫聽抄——放一段外語,要求隨即筆錄出來。這項考試就在教室里進行,對設備的要求繁而不難,各種線和接線板在教室里縱橫交錯一番,大家就可以同時用耳機聽錄音了。設備的連接和調試通常在考前的晚自習進行,大家測試完畢,一般就摘了耳機各忙各的。一次調試時,老夏順手放了一盤張惠妹的磁帶,于是大家一起聽阿妹唱歌,就這么一直戴著耳機,直到一面聽完,全班一起說:“翻面”。
(全隊一百三十多號人分編成五個班,各自有固定教室,小課、自習、班會等均在此進行。五間教室加上隊干部辦公室,恰占了教學樓西邊的最上一層,別無其他隊的閑雜人等走動,是獨屬我們的天地,更可霸占樓頂的大露臺。)
大三之后,教室里的藝術素養更加濃厚,有了慶祝生日的小福利。逢有人生日,晚自習時便在教室舉行小小慶祝儀式,再臨時點一二人表演助興。一次我躬逢盛會,與肥鼎被點到唱家鄉戲,我唱一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他接口唱“夫妻雙雙把家還”,我還想著下一句的詞,才反應過來這段已經被他終結了,怒搡一拳,我倆在大家的哄笑里下臺。
這是個不悲不喜的結局,如果遇到可巧不巧恰在這個當口走進教室的別班仁兄,則算是可悲可喜了。悲者是來人,無辜撞入,一般不能全身而退,一定會被劫持,不唱一曲不放行;喜的是我們,看著獵物自投羅網,并作無謂的掙扎,如蜘蛛一般,在一邊洋洋得意,霍霍磨牙。
后來,等待獵物幾乎成了這個儀式最令人期待的環節。因為常有驚喜,比如段小翠的《郊游》——看著一米八六的憨大個站在上面,唱“走走走啊走,我們大手拉小手”,偶有不自覺的目光躲閃和嬌羞低頭,音畫都堪稱經典。
再后來守株待兔已經不能滿足我們,主動出擊也經常上演,以至于七八點這個時段,在走廊上穿行成為一件需要慎重的事情。停電的晚自習難得,放飛自我更需要抓住機遇,于是各派主力在走廊上逮人,黑暗遂將人的另一面照亮。瓏素日是個高冷的,那日不知哪里來的神勇,緊扯著路過的小黑不放;小黑素日是個不羈的,那日卻嬌羞起來。黑且掙且跑,瓏且追且抓,一路糾纏到露臺上,小黑被逼入死角,扥著被拽住的衣角,哀哀道: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當然也有自覺自愿的。阿豹自從學會了《姐姐》,每有女生過生日,必主動抱著吉他去獻唱一曲。反正他在全隊年齡最小,四十個姐姐,給誰唱都不違和,除了一句“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如今,他在群里發紅包,還會貌甚恭謹地附言“哥哥姐姐們收”。
而姐姐們的聯床夜話里,逃不脫的主題仍然是不期之遇的眼前一亮,驀然對視的暗潮洶涌,或擦肩而過的含蓄蘊藉。忽然發現,原來那么些娓娓道不來的心情,早被歌詞一語說盡。比如聊起酷拽的男神,“他就是歌里唱的那種,‘我想我是海,寧靜的深海,不是誰都明白;胸懷被敲開,一顆小石塊,都可以讓我澎湃’。”——當小石塊的抱負,呼之欲出。
后來,聽到周華健的“有沒有一首歌能讓你想起我”,才驚覺原來好多首歌,可以讓你想起故人。
比如溫婉柔媚的孟庭葦,總讓我想起胡子拉碴的立江兄。只因有幸聽過他自錄于水房的專輯,他操浙江普通話,深情唱“風-宗-有-朵-雨做的云”。錄在聽力教研室下發的聽抄美國之音的磁帶上,盒面上似乎有他一張英姿颯爽的照片。
比如黃飛鴻、李連杰甚至功夫片,總讓我想起深愛《男兒當自強》的隊長。一次備戰國慶閱兵的隊列訓練收操之際,許是那天訓練效果奇佳,隊長色令智昏,帶回途中,令全隊齊唱這一支影視歌曲。
那也是唯一一次于隊列中唱非隊列歌曲。其實,頓挫的節奏并不適于在行進間唱起,但隊長的意興湍飛瞬間傳染了整支隊伍,歌聲在沉郁中起步,在步伐間逐漸超拔高揚。唱至“看碧波高壯又看碧空廣闊浩氣揚,我是男兒當自強”一句,直有“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豪情到碧霄”的氣血激蕩。襟懷遼闊之余,聽到宿舍樓窗戶開合之聲不絕,忍不住抬頭,對那些探出的驚異的腦袋,投去志得意滿的一瞥。
由此可見,隊長秉刻板正統之姿,匿崢嶸不羈之性,另一個例證也來自歌曲,他親授的《無名小路》。
林中有兩條小路都望不到頭
我來到岔路口,佇立了好久
一個人沒法同時踏上兩條征途
我選擇了這一條卻說不出理由
將來從小路的盡頭默默地回望
想起曾有兩個不同的方向
而我選擇人跡更少的那條路
因為這樣無名小路,才不會被遺忘
這實在是一首很小眾的歌,歌詞曲調都不吸睛。卻隨著我們軍旅之路的漸行漸遠,在時間和閱歷的發酵中,散發出經久彌醇的香氣。以至于畢業十余年來,每逢與隊長歡聚,都會請他再唱一遍,從他那寬厚的嗓音和平和的曲調中,品味走在這條小路上的特殊景致——落寞而繁盛,局促而疏朗,枯燥而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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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山西的洛外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