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楓染
也只是秋來單薄的一晝涼風,宮門前的梧桐便零落了一地碎葉。她起身罩一件薄紗輕卷珠簾,月色如水映出頰邊深深淺淺的淚痕。她拿起門邊立著的長帚推開門走向落葉覆蓋斑駁的石階,一階一階遍掃,直至一顆心堪比秋月還涼。
班婕妤出身功勛世家,雖是武將為父,卻通身的玲瓏氣質文采灼華,賦詩弄詞的本事絲毫不遜于十年寒窗苦讀的須眉。
想來劉驁見著她的第一眼便是動了心的,九五至尊閱過的傾世美人不在少數,唯她如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盈盈夏荷清麗如水的模樣,沒有來的教人目光流連。頗有文才的女子常有,閉月羞花的嬌娘亦不少,只是兩者兼備又溫婉賢良,彼時在劉驁眼里便只有班婕妤一人當得起這盛名了。
那時日里他予她的隆寵冠絕六宮,他為與她形影不離命人特制兩人合乘的輦車,特特邀她同車出游。班婕妤是賢淑知禮的,她對他以古畫相勸:“古時明君身側皆伴賢臣,唯見夏桀、商紂及周幽王等國亡身毀的昏君才與妃嬪同輦,這惡名陛下怎可擔負。”那時她盈盈垂首行禮,莞爾間自覺問心無愧,卻不那時的婉拒,成就了她一生的賢名,卻錯失了一些微不可察的東西。
即至察覺之時,方知晚矣。當然,這都是后話。
那些日子里雖然班婕妤集了三千寵愛于一身,但她恪守本分不丟下一絲德容工才的修養,久負賢名,連王太后都贊了一句“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那贊揚傳入耳中,她依然淺笑盈盈謙遜受之,只是心里終歸是喜悅而得意的,自比于賢后,端端莊莊守在劉驁身邊勸誡他做楚莊王一般的圣君。
在她伏在他懷中熟睡的夢里,她為他誕下龍嗣兩人好不恩愛纏綿,他治理之下江山如畫國泰民安,他許諾她,她將是他此生唯一的摯愛。只是美夢的盡頭往往黃粱一場,未及她舒展笑意,那腰肢扭動如回風舞柳的飛燕便帶著她同樣嬌嬈嫵媚的妹妹來到劉驁眼前了。在劉驁疾步如風隨著趙氏姐妹離去的背影里,這夢破碎的如此輕易。
那能作掌上之舞的女子人如其名,像一只身姿輕盈的燕子盤旋在劉驁心頭,撩撥得人不能自休。
所有的恩愛轉瞬成空,那些所謂的??菔癄€,她親眼目睹著他一字一句全數轉送了他人。
若說劉驁之前對班婕妤的萬般寵愛如溫暖而悠然的清茶,那么他對飛燕合德的愛,便是傾盡了性命烈如濃酒的狂熱。
賢德恭敬是他早看慣了的朝臣的模樣,是以她縱有無雙美貌絕世文采,也比不過那兩個深諳男子心性懂得婉轉承歡眼波如蜜妖精似的女子。偏生,她寄予厚望的漢成帝終歸不是楚莊王,愛透了那兩個柔情似水步步生媚的禍水。
她不是不想勸的,只是她憑什么去勸呢,山盟海誓已成空,心里的傷痛早熬完了她全部的力氣。
她本以為冷落至此已然不能更落魄,豈知雪上加霜的事卻接踵而至。趙氏姊妹飛揚跋扈是世人皆知的事,許皇后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只是礙著皇帝隆恩盛寵無可奈何。于是許皇后只得出下策,寢宮設神壇,明面上為天子祈求福壽,暗地里則做法詛咒趙氏姊妹災禍臨門。不得不說許皇后是愚鈍的,迎著飛燕光芒萬丈的圣寵不知好歹地去尋皇帝的不痛快,直至被廢居昭臺宮都未必知曉將她徹頭徹尾厭棄的其實是她在意了一生的人。
只是誰知飛燕淚光盈盈話鋒一轉便直指了班婕妤,皇上,班姐姐也是參與了巫蠱一案的人,卻說臣妾的命怎生的這般苦,這么多人都見不得我好好活著。
彼時飛燕的一顰一笑都重過天下百姓萬里山河,何況她這一滴滴珍珠似的眼淚堪堪要將他的心泣碎了。
自飛燕合德入宮之后久久他第一次看她,卻是為了別的女人而來興師問罪。
她聽說皇帝要來時的那些欣喜瞬間被他怒不可遏質問她時的眉眼而冷卻,她緩緩起身,一如往日溫婉地行禮,她再抬首時眼中多了分從容不迫,那模樣不卑不亢,“我只知人之壽命長短與富貴貧窮都是命定,非人力所能更改。修正尚未能得正果,為邪還何談福壽?若鬼神有知,豈聽讒言?若鬼神無知,詛咒何益?這些事我不敢做,也不屑做!”她再次端莊行禮,這塵世再如何骯臟,也休要污了她一分一毫。
之后漢成帝以念及婕妤賢德品性與言之有理為由,特令不予追究巫蠱一事并厚加賞賜。她看著成箱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擺了一地,明明洗凈了冤屈卻比滿心委屈時還要痛苦。念及婕妤賢德……
莫非那舊日里的恩愛,你連半分都不念了么?莫非那烈如濃酒的愛,你連一滴都不愿施舍給我。
之后她與趙氏姊妹的恩怨是非讒構排擠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的事,熬盡了她對他最后一絲企盼。
那是一場初秋時無風的微雨,仿佛一夜間所有的夏荷便凋零了,荷塘里九分綠意,一池碎白。漢成帝隔窗望了眼外邊籠在煙雨里的青石路,目光驀地頓住。
班婕妤遠遠打著一頂青花綢傘,腳步不急不慢仍是那端莊有禮嫻靜如水的模樣。成帝有一瞬的錯愕,仿佛回到了滿心滿眼只有那一個溫婉女子的時光里。心中涌上一股暖流,他吩咐小廚房做了不少她曾經最愛吃的佳肴。
她走進宮中,向他禮數周全的一拜。
臣妾自請,入長信宮侍奉太后左右。
他一怔,隨后也只是笑了笑。
也好——朕命人做了些你愛吃的,今日便留下罷。
她垂眸,眼中劃過一絲掙扎。
圣上隆恩浩蕩,臣妾惶恐。
又是這般只知周全禮數木訥的模樣,他厭惡地皺眉一擺袖便令她退下,賭氣似的高聲命人去請過飛燕娘娘來。
舉起青傘步履輕盈地離去,路遇趾高氣揚艷妝濃抹的飛燕沖她不可一世地挑眉尋釁,她也恍若未見一般云淡風輕地側身行了過去。
后宮女人之所以爭得頭破血流勾心斗角,還不是為了攥住君王的幾分寵愛。如今她已全然絕望,又與飛燕合德爭什么呢。
那是在長信宮中不知臥聽南宮清漏長了幾多春秋,晨起對鏡梳妝,竟也瞧見了鬢間分明的灰白??皣@紅顏易消歇,鬢白為誰老呵。
獨立清寂人罕至的廊下她悠悠念道: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智锕澲?,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詩名怨歌行,字字浸著憂切。都道故人心易變,原是如入了秋涼便棄了團扇一般,不惜不念,全無不舍。
我曾在夜深月隱時夢及你眉眼,驚醒時孤燈映壁繡枕沾濕。我在不見君的日子里思君如狂,哪怕心里清清楚楚知曉,也許你早已忘了我的名姓。
班婕妤從來都是萬里難挑一的女子,比之樊姬絲毫不差。只是遇上了一個不成器的皇帝,偏生她又那般清高自詡恪守禮數。
白晝黑夜一個接一個的過去,她聽到他與她們歡快恣意的笑聲遠遠越過墻來傳入耳中。無法不心生酸澀,卻只能守著一兩清風二兩云,毫無波瀾地繼續在這不老的長信宮中無言地老去。
后來,他果然如他歡愉至極時所言的“吾當老死在溫柔鄉里”那樣,死在了合德懷里。他死時正是暖春三月,最后一眼的光景一如初見。
那些往日里他恩寵過的愛妃全無蹤影,反倒是這個曾被他棄若敝屣的女子,站出來禮數周全地請旨,愿以余生,為他守陵。
再嬌嬈的紅顏終會老去,再至尊的天子終有壽盡。陵園里孤寂得寒鴉都不愿落腳,放眼能見的唯有石人石馬。但她在這里大約是心定的吧,她不用再周旋于飛燕合德的明槍暗箭里,她不用再懼怕他投來漠然無情的眼光。終于的,在此處,我們又能日夜為伴,生死相依。
綏和三年班婕妤病逝,同葬于漢成帝墓中,那時日里一輪明月涼如水,梧桐葉染秋色。
而她那一顆為愛成癡的心,也終究如長信宮中明明月色,薄涼而又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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