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沉悠長的調子,讓我第一次黯然神傷的曲子,居然出自“傻來屋”之口,出自他自制的土哨子之音,太不可思議了!他真的是傻子嗎?
鄰村有個傻子叫“傻來屋”,具體是不是真名我也不清楚,別人都這么叫他。他不像我們村的“煩污”整天臟兮兮的,披著沾滿屎尿的衣服到處跑;也不像另一個村的“怕怕”愛把別人的白菜抱回自己的家。聽說“傻來屋”的特別之處是愛找媳婦,街上的小孩子見到他就一邊喊著“傻來屋想媳婦,住破屋瞎嘟嘟,轉悠著找媳婦!”一邊四散逃竄。從這里上學路過的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傻來屋”。也沒覺得害怕什么,覺得這個“傻來屋”應該是個有傻又懶的老頭,即便他看見我了,也懶得追我。因為當時我只是一個小學生。
有一天教室里響起了一種很好聽的哨聲,大家都好奇的湊上去看,那是一個紅磚色的哨子,像個水滴形,一頭粗,一頭細,是磚料的很結實,記得上面還有幾個孔,它們吹出來的聲音和那種塑料的普通哨子完全不同,有一種奇怪的深沉感覺。很是羨慕,我也十分想要一個,問題是擁有這種哨子的是個男孩子,我鼓起勇氣問他從哪買的,他回答:是傻來屋的,但是女孩子不能去,因為傻來屋會把女孩子留下當媳婦。
聽完我有些害怕,如果想要那紅磚色的土哨子,就意味著我要見到整天找媳婦的“傻來屋”了!
可是那種哨子的聲音太好聽了,誘惑力太大,過了兩天,我就忍不住問班里的女漢子娣娣想不想要一個那種哨子,她說也想要,必須兩個人才敢去,還需要一塊磚頭,或者是兩個半頭磚也可以,我興奮的想正合我意,只是磚頭是做什么用的呢?難道是傻來屋搶我們做媳婦時,就用磚頭打他嗎?或者是用磚頭嚇唬他送給我們一個?還是給他一塊磚,讓他用磚打磨出一個哨來?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在放學后跟著娣娣去找“傻來屋”了,半路,娣娣從一個整齊方正的紅磚堆上拿了一個磚,又讓我拿,我問:“這是你家的磚嗎?”她說:“不是,不過有土哨的人都是拿的這路邊磚,”我說:“不行,這叫偷。”她說:“管它的,有本事你別拿!”我說:“我本來就沒想拿別人的,我先和你去拿哨吧,”她說:“那好吧,小心他拉你當媳婦。”我掐著腰說:“我不怕,我跑的快!”
很快我們就走到傻來屋的門口了,他家是在村子的最北邊,木大門爛的只剩四分之一了,土院墻也倒了一半,從倒坍的院墻望去,院子很大,但長了一層雜草,院子里還種著很多榆樹和楊樹,其間有一堆算是整齊的磚堆,里面大都是半塊的,顯得那么散亂,比路邊的磚堆少很多。那土胚房地勢很低,看似已經搖搖欲墜,似乎一場雨就能把它滴穿泡透。屋門口右邊有個大水缸,左邊墻壁上還掛著幾掛黃橙橙的玉米辮,顯得破爛的家院還有點生氣。
一條小土路從屋子門口直通大門,大門里面還有一個防風墻。防風墻下面有一個土制的爐子,里面有很多爐灰,旁邊有一堆干柴,還有一堆土,幾個碎了的土哨子,娣娣用她特有的女漢子霸氣喊到:“傻來屋,換磚頭!”
傻來屋從屋子里走出來,朝著大門走來,他很瘦很高,穿的衣服很干凈,但是有好幾個大小不等的補丁,走的有氣無力,就像是一陣風便能把他吹倒,但是他看到娣娣和我在門口等待,居然跑了起來,嚇得我拉著娣娣就要跑,娣娣卻反過來拉我回去,說:“怕什么?他又不吃人,他若使壞我就用磚頭打他!”
傻來屋到了門口,打開他的不用開就可進人的大門,看著我們直笑,娣娣把磚頭舉得高過頭頂問:“別傻笑了,換不換?換不換?”“換!換!怎能不換呢?”他的聲音是溫柔的又帶著一種急迫感,是清涼的還帶著種磁性,吐字清晰,我抬頭看他,除了凌亂微長的頭發,年紀也就和我剛結婚的叔伯哥差不多。
他從那爐灰里扒拉扒拉,拿出幾個土哨和土印,在他的衣服上蹭蹭,拿給我們看,娣娣選來選去不知要哪個好?我問他:“這些土哨是你自己做的嗎?”他點點頭,指指土和干柴說:“自己燒制的。”我便低頭選土哨和那些泥印,我一邊選著一邊看著他,生怕他因為我沒有磚頭會把我留下做媳婦,他也不再理會我倆,無言獨坐在那塌掉的院墻旁,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比較大一點的紅磚色水滴土哨,放近嘴邊開始吹了起來。
那聲音深沉悠長,有時像是飛上了高空,得到了自由,有時又墜入山谷,結識了孤獨,一會兒天長地久,一會兒無法挽留,感覺他的曲子里有他找不到的媳婦,還有我失去的雞朋狗友。這種深沉的聲音從未聽過,比那結婚的喜樂更加慷慨激昂,比那辦喪的哀樂更加黯然神傷。這種神曲居然出自“傻來屋”之口,出自他自制的土哨子之音,太不可思議了!他真的是傻子嗎?
“選好了!選好了!”娣娣大聲喊著,他站起來看著我看著他,把頭低著走過來,我問他:“你手里的這個多少錢?吹的聲音太好聽了!我也想要一個,也是你自己做的嗎?”他點點頭,伸出三個手指頭,我說:“三塊錢嗎?”娣娣說:“是三塊磚頭。”他又點點頭,我說:“如果我家有磚頭了,就來換可以嗎?”他眼里放光的看著我,從地上撿起一個土印給我說:“可以!送你,送給你!”我一看是印著孫悟空特別驚喜,連忙說:“謝謝”。娣娣也從地上撿起一個說:“我也要一個!”傻來屋憨憨的笑著說:“好!好!”娣娣領著我就走生怕他要反悔似的,在我們快要走出胡同時,耳邊又響起了那深沉悠長的哨聲,我想他可能是用這獨特的音樂心送我們回家吧!
過了一星期,我終于擁有了三塊磚頭,那是我和大娘換的。用她家蓋房余下的磚頭中的三塊磚,換我放學去照看她在搖籃里的孫子,這樣她可以多忙些農活。
趁著星期天的中午空閑,我把書包里的書都拿出來,放進了那三塊磚,背著就往“傻來屋”家走去,好重!走一段歇一會,覺得走了很久才到他家,我也學著娣娣那樣大喊:“傻來屋,換磚頭!”沒人回應,我又喊了一遍,還是沒回應的,我生氣自己的聲音小,當我不自覺看向那個土爐時驚呆了!它已經碎成了一堆土疙瘩,旁邊還有幾個碎了的土哨,甚至還有只剩一半的大土哨,就是我想要的那種,我又轉眼看院內,那一堆紅磚只剩三五個半頭磚散亂的占著地盤。
我知道自己的喊聲為什么喊不出他了,即便他站在這里,也做不出那神奇的土哨了,我自我安慰的想,或許那碎了的半個是為我做的吧,這樣就有理由把這累人的磚頭放下了,于是我從門洞里進去,把三塊磚從書包里搬出來放到他土爐的旁邊,把那半個土哨子也放在那里,反正半個也不能吹,我想讓他知道他的土哨可以換來他想要的磚,想要的東西。
回家的時候好輕松,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助人為樂的事情。可是當我再上學時,被那熟悉又不熟悉的兒歌聲驚呆了:“傻來屋想媳婦,住破屋瞎嘟嘟,轉悠著找媳婦;傻來屋想媳婦,偷人磚蓋屋屋,被打的尿褲褲!”轉頭尋找那聲音的來源,是在去傻來屋家的胡同里,他正被一群像蒼蠅般淘氣的三四歲的孩子纏著,鬧著。他身體更加瘦弱,連孩子扔來的土疙瘩都無力躲閃。
我能做什么?幫他講理去嗎?我只是一個小學生,我該向誰解釋呢?誰又會聽我的解釋呢?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趕著去學校。
只是心里一直覺得愧疚,沒能幫上“傻來屋”的忙。后來我又偷偷去了一次傻來屋的家,那墻上的玉米辮沒有了,門前也清掃干凈,沒有了土和土爐,在防風墻下面只剩下一堆濕漉漉的柴火。三個磚頭放在了院中小路的積水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許也挺重要的,它們能讓傻來屋不至于在自己的院子中淌水走路。草更高了,顯得整個院落更加毫無生氣。我知道那土哨沒指望了,也沒再去。
過了一年我家搬遷了,曾在十年后第一次回老家時,還依稀的記得傻來屋,問起在老家常住的嫂子,嫂子想了很久才記起來說:“傻來屋應該和我年紀相仿,也是苦命的人,若不是他家當年突發變故變窮了,他也不會傻,他喜歡的女孩也不會遠嫁他人。二三十了,一直沒說上媳婦,你搬走的那年,他也隨著打工潮南下了。人傻了出去了又能怎么樣呢?”我在心里說:“傻來屋不傻,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回老家的第二天,我還是鬼使神差的去鄰村尋找“傻來屋”的蹤跡了,村里大都蓋起了磚房,格局和以前大不一樣,覺得有些掉向,遇到了兩三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問:“你們知道傻來屋的家在哪嗎?”他們搖搖頭說:“你找錯地方了吧?我們村沒有姓傻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傻,竟不知傻來屋的真名,走了幾步,又看見一位七八十的老人家,上前詢問,“爺爺您好!您還記得傻來屋的家在哪嗎?”老人家看了我一陣子說:“你是來找親戚的吧?現在好多人都搬家了,村里多剩下孩子和我們這些老人了,只是不記得有人姓傻。也許是我老糊涂了,你再問問別人吧!”唉!我真是無語了!但也沒解釋什么。
告別了老人家,我只能憑著記憶去尋找了,在那一排排新房的北邊,我看到了一片楊樹林,有的很粗,有的是新種的,還參雜著幾棵老榆樹,走近一看,驚喜的看到還有一個破舊的防風墻在那站著,邊上還有一堆蓋新房余下的半頭磚和下腳料。
也許只有這片老樹林和這防風墻還會一直記著有個“傻來屋”曾在這住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