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安安

1.

我叫安安。安慰的安,安好的安。

我在十三歲之前沒有吹過空調(diào),夏天最制冷的機器是小賣部里的冰箱和客廳里的吊扇。晚上八點,我會趁著黃金檔電視劇加廣告的間隙,拿著換洗的內(nèi)衣褲去洗澡。

小鎮(zhèn)還沒有熱水器,家境好一些的人家洗澡用的是太陽能,簡陋的十幾根銀色的管子排成一排,像竹排,白天積蓄熱量,能夠撐到晚上。而普通人家流行用一種黑色簡易熱水袋,有一人高,半米寬,暴曬過后有一種廉價的塑料味。早上連上水管灌滿一袋子水,曬上一整天,晚上足夠一家人用。但保溫效果不好,過了晚上九點鐘,水就溫涼了。

我們家就是用這種熱水袋洗澡。我脫掉上衣,胸衣,短褲和內(nèi)褲。拉開花灑,水慢慢地留下來,我站在墻根旁邊,等著最初的那股塑料味淡去。

院子很寬敞,足夠裝下兩輛大卡車,我站在靠近門邊的側(cè)墻,正對著堂屋,屋里有微弱的亮光,我能聽見電視機里的廣告聲,父親應該正躺在沙發(fā)上,母親在我出來洗澡前就進臥室睡覺了。她剛跟父親大吵一架,整個人都氣得發(fā)抖。她怨恨這種生活,但更恨躲不過的自己。

水嘩啦啦地落在地上,我先接一捧水打濕大腿,然后是胳膊,接著是后背,最后才是前胸和小腹,自然地站在花灑下面淋濕自己。這樣會讓人更適應水溫,就算是最熱的時候,我也固執(zhí)地按照這個順序沖涼。我沒有動,靜靜地感受水流過發(fā)絲、耳朵、脖頸,仰頭,水沖擊到臉上,我覺得有點嗆,用手捏住鼻子,然后低頭呼了口氣。

我像平常一樣,打開過道的燈,找到肥皂,慢慢涂滿全身。在放肥皂的一瞬間,我抬頭看到關閉的堂屋門玻璃后面有一個身影,他在看我。我逆著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沒有喊出聲,只是飛快地轉(zhuǎn)身,裝作若無其事地關掉過道的燈。我知道他還能看到我的輪廓。

有沒有看錯?我曾反復地過自己上千次。

或許是白天跟朋友玩得太瘋,出現(xiàn)了幻覺。亦或者我有妄想癥,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我盡快沖洗了肥皂泡,胡亂穿上衣服,再抬頭去看的堂屋的方向,早已什么都沒有了。我沒有再去堂屋看電視,而是回了自己房間,第一次認真鎖了門,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因為不透風,房間里熱得要命。

我躺在床上,仔細地聽心跳的聲音。它與電視機里的說話聲混合在一起,像是播著噪音的沒有暫停鍵的收音機。

我猜測著父親的樣子,或許不必猜測,他應該光著脊背側(cè)躺在沙發(fā)上,嚴肅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比之前胖了一些,肚子上多了許多肥肉,皮膚很黑,臉上因分泌過多油脂堵塞毛孔而長了不少黑頭。脊背上長了很多小疙瘩。手指甲和腳趾甲與肉接觸的部分是黑色的,同樣,這黑色描摹了他的指紋,細致的,像是一張仔細繪制過的地圖。

這會兒,他睡著了。呼嚕聲大得像打雷,他嘴巴一定微微張開著,鼻子或許堵上了,每次呼氣吸氣既規(guī)律又齊整。父親很高,是典型的北方人,四人沙發(fā)的長度不足矣伸展他的身體。他的腳應該搭在沙發(fā)的邊沿上,像是遺落在上面的兩塊磚,厚實,堅硬。

我已經(jīng)讀中學,這是初一暑假前的最后一晚。

我失眠了。

我想,此后,我會有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但都不會比這個夜晚更長,更難捱。

在六年前的夏夜,我也曾輾轉(zhuǎn)反側(cè)。

一個不夠善良的鄰居告訴了我一件事情,或許可以稱之為秘密。當時我七歲,跟家屬院的小伙伴剛做完123木頭人的游戲,滿頭大汗,褲子上還沾著公共水管旁的銹跡。她坐在自家院子門口剝毛豆,撿一把,剝一把,手指非常靈巧。她認識我的母親,曾一起到河邊的花生地里撿過落花生。她聲音溫柔,把我喊了過去。

“你知道嗎,”她說,“你不是你爸媽親生的?!?/p>

我盯著對方的眼睛看,她似乎活在與我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在等著我哭,但我仰著頭,調(diào)整了一下脖頸,很酷地說:“哦?!?/p>

我轉(zhuǎn)身走了,她沒有追上來,但小聲說了一句:“真笨?!?/p>

2.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小雪,她是我最好的玩伴。我是相信了的。原本那個人不說,我也有隱隱約約地感受,但那更像一種直覺,不真切。我父母對我很好,并不是生活中的苦痛讓我察覺了自己的不同。

那天下了雨,我和小雪撐著一把傘從學校走回家屬院,我用雨靴刻意踢踏著雨水,渾濁的雨水濺到小雪的白裙子上,她嘟著嘴,很不開心。我想要挽回一點她的友情,所以偷偷地從身體里掏出一個秘密。

“我不是我爸爸媽媽親生的。但你不要告訴別人哦?!蔽夜室飧鼫惤拈L發(fā)散發(fā)出一股蜂花牌護發(fā)素的香氣,壓低聲音說,“這是一個秘密。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我惹我媽生氣的時候,她也說我是在大橋底下?lián)斓?。沒什么的?!?/p>

“嗯?!蔽页庖苿恿艘幌?,斜飛的雨水可以落在我的臉上,我覺得很涼。

小雪的母親跟我的母親同在供電室上班,她在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告訴了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她是個善良的人,照顧著我幼小單薄的自尊,在父親吃過晚飯,準時去看《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叫住我跟她一起收拾桌子,她負責洗碗,我負責打水。

廚房并不大,昏黃的燈光下,她利落地把可以隔夜的剩菜都撥到一個盤子里。她一手拿著抹布,一手把空碗挨個摞好放在需要洗的盤子上,把筷子迅速地擔在盤子一側(cè),三兩下桌子就干凈了。

我端來一盆水,放在桌上,她又按著順序開始清洗起來。我站在一旁,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無聊,在我要逃走的時候,她說:“安安,我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但你不要輕易對外說,他們背地里或許會笑話你。我們并沒有想刻意瞞你,只是想等你再大一些告訴你。我一直懷不上孩子,你爺爺奶奶一直既生氣又傷心,他們想讓你爸爸跟我離婚。而你外婆身體不好,見到我就會哭,我看到她頭發(fā)都愁白了,心也總揪著。有一天,你爸爸抱來了包著一張花毯子的你,他說,你被人扔在了工廠旁邊的停車場,他去推自行車的時候聽見了你的哭聲。”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姥姥那么寵愛我,每次我去,她都要仔細地看我,用干瘦得像樹皮一樣的手撫摸我的臉。

但我沒有說什么,內(nèi)心翻騰著一股巨浪,我的五臟六腑都發(fā)生了位移,它們被夾裹著,在我的腹腔內(nèi)沖撞,我靠著墻邊,沒有聽完母親的話,轉(zhuǎn)身沖進了夜色。

這翻騰的浪,隨著我的步子上涌,它成功地從眼睛里漫了出來。我搖搖晃晃之中撞到了一個人,但我沒有轉(zhuǎn)身。

我抬起手,把眼眶里多余的水擦掉,但它不受我的控制,巨浪翻騰,最終淹沒了我的世界。

我蹲坐在家屬院的公共洗手池上,不知道應不應該回家。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一種無家可歸的緊張。但沒有一刻鐘,我就看到穿著拖鞋的父親了,他的影子壓過來,身上有煙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他牽起我的手,沒說一句話就走回了家。

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些無法撫平的毛刺。它扎著我,讓我不時想起自己不屬于這里。

我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時候,總會先回味一下母親的溫柔。那是她還沒有學會歇斯底里的時候,或者說,是還沒有被生活底層的氣息熏染過。所以,她的語氣輕柔,對人對事都有一種諒解和寬宥。生活以一種災難的方式給人改頭換面,從心底,從容貌,從氣質(zhì),從所有。

我們避無可避,只有被迫接受的命運。

3.

我曾跟齊冬說過,我喜歡聞汽油味。他笑話我,這是什么詭異的愛好。我沒有立刻回復他,因為想起了一些事情。

小鎮(zhèn)的空氣中有鋼鐵和氣油的味道。

這是一個冶煉金屬的國營工廠,這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工廠里上班。在父親看來,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不必再像爺爺那樣倚靠著土地生活。他有手藝,一天之內(nèi)就可以快速地做好很多鐵錘。他愿意待在悶熱油膩的車間里,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可以自在地把一塊粗鋼變成一把好用的鐵錘。他穿上深藍色的工作服,戴上手套,用扳手把粗鋼放進爐膛里,那橘紅色的火焰照亮他嚴肅的臉,他帶著一種可怖的認真注視著被高溫煅燒,已經(jīng)開始變得具有展性的鋼鐵。

他會在最恰當?shù)臅r間,把鋼塊取出來,放進一個鐵錘的模具,然后敲打,夯實,鍛造出鐵錘的雛形。汗水從他的額頭劃過,他感覺到眼睛有些熱辣,在把鐵錘雛形放在一臺銼削車床上的之后,他或許會走出車間,坐在旁邊的花壇上,掏出一根煙,點燃,休息片刻。因為接下來的步驟將更消耗體力,他對此熟爛于心。

我的學校距離工廠很近,放學之后經(jīng)常跑到車間找他。那時候車間正熱鬧著,機床的轟鳴聲充斥著我的耳朵,跟對方說話需要費力喊出來,而說不了幾句又會被空氣中散發(fā)的濃厚氣味嗆到。

那時候,工廠是我的寶藏,我深深地迷戀它。我會獨自一個人像探險一樣,跑出車間,去工廠的其它角落,比如排廢水的大池子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能夠看到金魚的人工池;比如運輸五金的停車場一旦空出來,就可以看到后墻邊長出的野苦瓜,它成熟之后是橘黃色的,比綠色的苦瓜要小很多,掰開里面是鮮紅的瓤,有一顆顆圓圓的籽,吃起來有些苦中帶甜;比如供電室里一排排布滿按鈕的機器,它們發(fā)出嗡嗡的聲響,不停地運轉(zhuǎn)著,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關掉這些按鈕,結(jié)束這場曠日持久的噪音運動。

六點鐘,工廠的大喇叭會想起了一陣音樂聲。父親和其他人會停下手里活,他不著急走,要打掃完機器的臺面,清掃好鋼鐵屑才會離開。然后,我坐在旁邊的花壇等他。

因為他要洗澡,把身上的汗味和手上的油漬洗掉。

工廠里有許多年輕人,他們之中有很多父親的徒弟,留著短發(fā),但我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和樣子,只會在遇見的時候,抿著嘴笑一下。有人會在去洗澡的路上,看到我跳方格,他們會在口袋里掏出一兩塊糖或巧克力給我。

父親沒有要求我不可以接受這種顯然討好的贈予,所以,我坦然地拿著,甜甜地說一句謝謝后,繼續(xù)跳方格,繼續(xù)等待洗澡的父親。

父親會騎自行車帶我回家,母親坐在后座上。她比所有人都下班晚一些,因為要管理全廠的設備,她需要檢查、需要登記填報。

而我坐在前面的橫梁上,屁股被硌得生疼,臉頰時不時也會被父親的胡茬碰到。他身上會有一股肥皂的氣味,終年不變。

在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我很抵觸這種一家三口上演的自行車之旅。

那像是一種高調(diào)的宣告,我是他們告示上的詞語和標點符號。

而我想要舍棄這種作為裝點和修飾的身份。它太過多余,就像是蛋糕上的花邊,就算沒有它,蛋糕的味道不會改變,而太多的話,反而會膩。

4.

現(xiàn)在的父親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樣子。比十年前的變化更糟糕。

他不再年輕,不再用肥皂洗澡,不再做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人。我大學畢業(yè)后極少回家,就是為了避免與他有過多的交流。

他老了,頭發(fā)也變白了,眼睛花了,身材更臃腫,腹部像懷孕的婦女,不自然地凸起,但他滿不在乎,總是吃得很多,從不愛運動。

他的右手上有了一道很深的傷疤,有一次,爐火迸濺出一小塊鋼,彈到了他的手上,立刻燙熟了他的皮肉,他說空氣中能聞到東西燒焦的味道。

那些年,工廠里出過幾次事故,他這種燙傷是很小的事件。周邊煉鋼廠里曾有人跌落到煉鋼爐里,瞬間被上千度的高溫吞沒,尸骨無存。

我睡在家里的小床上,有些失眠。這還是讀初中的時候,母親找木匠打的床,床板很硬,這么多年仔細聞起來還有一股沒有消散的桐漆味。我能聽到父親和母親說話的聲音,他依舊一副唯我獨尊的語氣,指示母親明天要買的菜,要做的飯。但他說不幾句話,就會咳嗽一聲,不是那種急切地、生病的咳嗽,更像是一種習慣,那種想要把年輕時吸入體內(nèi)厚重的氣味一點點咳出體外的習慣。

我的母親沒有想過我會留在上海工作,她在我讀大學的時候,就希望我能夠填一所近一些的學校,最好能讀醫(yī)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到市里的醫(yī)院工作,之后嫁人,之后生子,就像小鎮(zhèn)上的許多女孩子一樣。她沒有想過阻攔我所謂的前途,但依舊很遺憾我沒能留在他們身邊。

在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她在我決定自己去學校報到前,坐在我的床上跟我說:“安安,你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什么時候開始想著離開?是不是有一天你會把我和你爸爸拒之門外?”

我身上似乎有一股電流經(jīng)過,我有時也分不清自己為什么一定要離開?;蛟S在我得知自己不屬于這座小鎮(zhèn)的時候,或許在我青春期看到模糊人影的夜晚,或許就是填志愿的一霎那,我至少知道自己厭惡了這里。

我奮不顧身的逃離,努力學習,成為別人眼中的好學生,利用課余時間打工。

父親和母親在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下崗了。國營工廠改制,一夜之間,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人失去工作,拿到一筆微薄的遣散費,再也沒有生活的保障。

我似乎能夠感受到家里的那種愁云慘淡。爺爺奶奶也經(jīng)常唉聲嘆氣,但他們沒有說過什么多余的話,依舊本分地做著地里的農(nóng)活。爺爺沒在父親面前提起,但在帶著我喂羊的時候說過:“誰能知道廠子說倒就倒,不過這樣也正好,他可以接我的班,家里有十多畝地,好好種些糧食、棉花足夠養(yǎng)活一家人。”

但父親是集體城鎮(zhèn)戶口,他到現(xiàn)在也沒有把戶口遷回來。我知道這是他最后的一點堅持,哪怕之后農(nóng)村戶口有更多福利和優(yōu)勢的時候,他也沒有那么做。這是他勉強維持住的尊嚴,以一個城鎮(zhèn)人開始,再以一個城鎮(zhèn)人結(jié)束。

父親沒有回老家,而是找了一份更辛苦的工作。他出力,像是一部機器。我在心里給他判了刑,用自己的沉默和厭惡懲罰他。那是一種令人不忍回顧的記憶。

我特別熱衷于他和母親吵架。那種雞零狗碎的爭吵中,我會站在母親的身邊,他的對立面。我是母親的同盟。那種內(nèi)心深處的幽暗被一點點拉扯出來,我并不會多說什么,只需要冷眼旁觀就是他最大的傷害。

我看著他脾氣一天天變得暴躁無常。那種改變有些孩子氣。

或許人永遠無法長大,就算是活到一百歲,也無法稱之為長大。年齡不過是時間的另一種計量方式,它無法衡量和計算人的成長。

我覺得自己很冷酷和殘忍。

但我無法勸解這樣的自己,所以,我常在黑夜里驚醒。凌晨三點鐘是我的早晨,那種冰冷和清醒讓人崩潰和神經(jīng)質(zhì)。

我似乎從沒有逃離出小時候的夢魘。這是一場做了超過二十年的夢。我從中吃盡苦頭,那些敏感和受傷的細節(jié),深刻地埋在我的心底。我像是一個受傷的小獸,只能在無人的時候,躲在最深的洞穴里,借著黑暗,舔舐自己的傷口。我會痛苦地大哭。

我沒有歸屬感,一點都沒有。

所以,我無法回答母親的問題。她認為自己受到了這陣沉默里的輕視,易怒的母親霍然而起,她摔門離去。我從震顫的門框里感受著她的怒氣和在意。

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以為小鎮(zhèn)的生活和家里如坐針氈的生活都隨著我的逃離過去了。這讓我很興奮,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只拿了極少的與我自己有關的書籍和相片。

我像是連夜逃走的犯人,那種不動聲色里的迫切,像是要沖出我的身體噴涌出來,但我不能表現(xiàn)得太多。這會增加我再次離開的難度。我要表現(xiàn)出不舍和難過,最好能夠流一兩滴眼淚。但我沒有,因為我在用盡力氣讓自己顯得正常一些。

我最后一次檢查行李箱,里面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一件床單,錄取通知書,一袋洗漱用品,兩條毛巾,五本書和一個裝零碎物件的小盒子。確認無誤后,我拉上行李箱,拖著它走出房間。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抽煙。

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藍色襯衣,皮鞋仔細擦過。他說:“你媽正在下面條,吃完早飯,我送你去火車站?!?/p>

我把箱子放在門口,走到廚房,母親正在朝鍋里打雞蛋。那是她慣常的做面手法,在煮熟的面里甩兩三個雞蛋,不讓面條看起來乏味,在盡力點綴。

我把她炒好的茄子和土豆端到桌子上,并遞給她三個碗。母親的反應很平靜,她似乎比我預料得更快的接受了我要離開的事實。她或許也預見到了,我的這次離開,將成為再也不回來的開始。

我們沉悶地吃著飯,只有父親呼哧呼哧吸面條的聲音。它像是一種抗議。

我沒有抬頭,舉著筷子和面碗說:“爸媽,寒假我就回來了,你們在家照顧好自己?!?/p>

“每幾天就國慶節(jié)了,我要不帶你爺爺去x城找你,他還沒去過,正好去看看?!备赣H說。

“我還沒熟悉學校呢,更別說x城了,等我熟悉了,再一起去吧。”我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完了。

吃過飯,父親拎著我的箱子,我背著雙肩包,母親沒有跟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就跟在父親身后坐上了一輛去火車站的車。

我坐在父親身后,覺得他有些枯萎了。

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意外。我從沒有想過他會如此。我以為他永遠是神氣的、不屈的,就像國畫上的蒼松翠柏一樣,不會凋落和衰老。

5.

我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在踏進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我幻想著自己蛻掉了一層自我保護的外衣,開始更加折騰地活著。我參加了許多活動,做了許多事情,像一臺忙碌的發(fā)動機。在所有人眼里,我充滿了活力,踏實上進,備受信任。

我似乎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林安安這個名字,不再是安慰的安,安放的安,而是安好的安,安全的安。

這種感覺像是我通過修煉獲得了一件了不得的法器,也像是獲得了一處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藏身之地。我覺得學校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舒適自由的地方。

我在網(wǎng)絡上遇到了一個人。他比我大一歲,在另一座城市讀書,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大陸,整天泡在網(wǎng)上跟他聊天。他就像另一個我,與我喜歡相同的電影和演員,喜歡吃相同的菜,在不同的時間去過許多相同的地方。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喜歡上出走,很少在假期里回家,原本許諾父母的?;丶铱纯矗兂闪艘粡埧疹^支票。我知道他們等著我的心情很執(zhí)著,就如同我想不斷逃避的決心一樣。

我和齊冬沒有見過面,因為我害怕點到他。

就算他在電話里跟我表白之后,我們也沒有見過面。

他說:“安安,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我不會扔下你,絕對不會。”

那天是圣誕節(jié),學校里的人都躲在溫暖的宿舍或教室里,只有我蹲在操場的草地上一個人哭。我似乎失去了信任和愛的能力,哪怕這個人,我已經(jīng)熟悉到隔著許多人都可以分辨出他的聲音。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喜歡你?!?/p>

我怕再說下去,一切就變成了青春小說里狗血的橋段,所以,掛斷了電話,摳掉了電池。

我買了一張去齊冬城市的火車票。

沒有什么可收拾的東西,我背著一個雙肩包,戴著黑色的絨線帽沖進了開始飄雪的冬天里。那是一趟慢車,因為還沒有到農(nóng)民工返鄉(xiāng)的時間,車廂里沒有什么人。我沒有看車票,隨便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抱在懷里的背包還有冒著冷意。我摘掉帽子,眼鏡因為從室外進到有暖氣的車廂,生了一層霧。我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了擦。對面一個穿黑色外套的中年男人對著我笑了笑,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沒過幾分鐘,車開了。已經(jīng)快到中午,即便剛剛開車,車廂里就飄起泡面的味道。我看著車窗外飄落在車道旁邊的雪,有些出神。我的手指還很冷,我下意識地搓了幾下。對面的大叔遞過來一杯一次性紙杯接好的熱水。

我搖搖頭,沒有接。

整個下午,我都望著蜿蜒的車道出神。看著雪飄落,停止,又繼續(xù)飄落。隨著火車距離齊冬的城市越來越近,我心中的不安和忐忑也在加劇。我始終沒有打開手機。

建筑、田地、樹林,在飛快地向后退去。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城市也一點點在火車的奔馳中,一掠而過。我沒有辦法仔細看清那座城市中的任何一張面孔。我知道再過一小會,我就會抵達目的地。我的心境非常奇異,從忐忑恢復到平靜,又從平靜中翻騰出控制不住的熱烈,而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熄滅。我坐在座位上沒動,卻經(jīng)歷著一段又一段波折。

“你去哪里啊?”對面的中年男人開口問道。 “我前面那站就下車了,看你一路都沒吃東西,你要不要吃蘋果,我這里有洗好的。”

他遞給我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但我無動于衷,在隔了幾秒之后,覺得不妥,才又搖了搖頭。

在他再次開口的時候,穿著制服的列車員走了出來,扯著嗓子喊著:“xx站到了,下車的乘客請?zhí)崆白龊脺蕚??!?/p>

他訕訕閉口,從行李架上取出自己的箱子。直到下車,我們都沒有再對視一眼。

我下車之后,打了一輛出租車,到齊冬學校的時候不過下午六點。我站在學校門口,看著白色的大理石校門,躊躇了一會兒。

最終在六點半的時候走到了他的宿舍樓前,但我再也沒有上前走一步。只是默默地站在停放自行車的地方,像等待自己男友去吃晚飯的普通大學生一樣,安靜地站在原地。

陸續(xù)有拎著暖瓶去打水的學生,他們愉快地交談,說著足球和游戲,臉上是輕快、天真的表情,我盯著看,但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后又迅速地收回目光。

我穿著黑色短靴的腳已經(jīng)凍得失去了知覺。

我只看了齊冬一眼,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6.

那天,我給已經(jīng)開始枯萎的父親打了一個沉默的電話。我想要問他一個問題,一個早已經(jīng)被我咀嚼了千萬次,吞咽在腹中的問題。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消化了。但在遇到齊冬之后,我發(fā)現(xiàn)并沒有完全忘記。

“安安,你寒假是幾號回來?買好火車票了嗎?要不要我和你媽去接你?”父親的聲音沒有變,但多了一絲沙啞。說完這幾句話,電話里又傳來了熟悉的咳嗽聲。

我的嗓子被問題堵住了,無法出聲,掙扎了許久,“買了”,我調(diào)整了一會兒又說,“不用你們接我了。我會自己回家的。”

然后,我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迅速地掛斷電話。一個人站在落雪的火車站淚流滿面。

我覺得自己很愚蠢。

但我還要繼續(xù)守護這種淺薄和愚蠢。

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剝離和吞咽掉不想要的那部分自己,我們就像是殘疾人,那些想要被丟棄的器官,雖然失去了機能,但依舊與身體、與大腦、與回憶粘連著。

這是病,人卻無計可施。

我大學期間再也沒有談過戀愛,依舊會一個人出去,走很遠的路,見不同的人,跟他們一起唱歌、跳舞,在酒吧喝的醉醺醺之后回青年旅館。

我也會回家,比小時候沉默許多,不提自己太多的事情。

父親從我大四那年開始領養(yǎng)老金,母親生過一場不大不小的病,生活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我似乎找到了不靠近也不遠離的方法,就這么彼此耗著。

我無法選擇的部分就讓他無法選擇吧,但我能夠選擇的時刻,就要緊緊握住。這是命運和自我的重疊,就這樣吧。

冬天又要來了,我想等下雪的時候再走。

——————

寫給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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