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路上沒什么行人。袁胖子騎得不慢,祖運兵一直落在后頭,可也落得不遠。倆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地進了市區,人車喧鬧好像噪音突然擰開了開關,袁胖子這才把速度放下來,往祖運兵車筐里扔了一瓶水。
涼席好買,超市里到處都是,祖運兵還是不挑不揀的老作派,抓起一床就奔款臺。袁胖子不覺想起當初有人送了張多么奢侈的涼席給素王,誰知素王對涼席這玩意兒沒什么好感,轉手給了花哥。
——那席子真好,可惜以后估計不會再有了。出了超市袁胖子還在琢磨。他愛好這世界上一切精美的東西。
兩人在路上折騰的時間不短,眼看著天色已經黯淡下來,才到了美術館后身一個小胡同里。胡同很深,走向歪歪扭扭,袁胖子帶著祖運兵一直騎到盡頭,祖運兵抬頭看看擋在前面的灰墻和老樹,說,沒路了。
袁胖子拎起車子來,上了右手邊一戶人家的臺階,抬手在開著的門上敲了敲。里頭就出來個半老的中年人,一見是胖子,就笑了,說胖哥,你怎么有空兒過來了?
袁胖子把車子往那人手里一推,說帶個朋友過來解饞。說著回頭對祖運兵說,這位是伊哥。祖運兵沒聽明白,說,什么,一個?袁胖子和那個叫伊哥的都哈哈大笑起來,伊哥順手把祖運兵的車子也接到手里,說,一個倆的無所謂,來了就管夠。
袁胖子熟門熟路,自管帶著祖運兵往院兒里走,說伊哥,還是我那老地方兒吧?伊哥說沒問題,你們自己上里邊吧,我這就端酸梅湯過來——吃鴨子?袁胖子笑說,帶著新人兒來,當然是從鴨子吃起,就我們倆,您受累看著安排吧。
袁胖子帶著祖運兵在狹長的雜院里拐了幾拐,到了院子盡頭,推門進了一間西屋。屋子很小,只擺著一張方桌、四張方凳,袁胖子坐在里頭,顯得著實有點擠,幸而大開著窗戶,光線倒好,也風涼。
倆人剛坐下,伊哥就端著托盤進來了,給袁胖子和祖運兵一人面前擺上一杯桂花酸梅湯,再送上一個很小很小的銅碗兒,里頭是冒尖一碗刨冰河鮮京糕果干。袁胖子頓時喝彩,冰盞,好口福!伊哥笑說知道你好這口兒,上鴨子前拿小盞饒你點兒嘗個鮮兒。說著把一大罐子酸梅湯往桌上一擺,順口略壓低一點聲音對袁胖子說,三爺來了,在我那兒,你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袁胖子一怔,就問還有誰。伊哥說沒別人,三爺說是要等個人,還沒來。袁胖子就說,那我去打個招呼,我們這傻哥兒們伊哥你給照顧著點兒。
袁胖子出門往外頭走,熟門熟路拐到旁邊一個小跨院里,挑開草珠子門簾一看,果然有個穿老夏布對襟褂子的麻子坐在紫檀大圓桌前頭,守著一盤他似蜜滋溜滋溜地喝著小酒。袁胖子就笑,叫了一聲三爺。
這個麻子是素王的朋友,在家行三,人稱三爺。麻子好草蟲兒,但不怎么斗蟲兒,好的是鳴蟲兒。麻子是燒耳的,也講究聽音兒,跟麻子挺能玩到一塊兒去。
麻子一看是袁胖子,也笑了,說你這家伙,前兩天在花哥那兒不是還直說要吃清淡點兒嗎,怎么轉臉就跑到這兒來解饞了?來來來,陪我喝兩盅兒。說著從桌子當心兒拈起個酒盅子來,倒了一杯推過去說,這老派蓮花白,老伊這兒還真是獨一份,地道。一邊說,一邊又遞了小碟和筷子過來。
袁胖子到麻子身邊坐下,倆手端起酒盅子來朝麻子仰一仰,放到嘴邊撮了一口,嗯了一聲,說這酒還真是柔,才解釋說是帶個新朋友過來吃鴨子。
麻子笑笑,正要說話,就聽門口簾子一響,一個小年輕兒的聲音說,三爺,有客找您。袁胖子聽聲音知道是伊哥的徒弟力巴兒,抬頭看時,力巴兒說的客人已經進屋了,是個中年半老的禿子,個頭兒不高,肚皮滾圓,腦門兒放光,穿得還算整潔,像個不太得志的小公務員,正拿一塊疊得齊齊整整的手帕擦汗,看那意思,應該就是麻子等的人了。
袁胖子見狀,趕忙站起來,說三爺您還有客,我過去了,回頭有機會再陪您坐。麻子放下酒杯說別忙,不是外人,這是素王的孫子,叫小智,碰見了就認識認識。說著向禿子介紹說,這位姓袁,是你爺爺的朋友,總跟著釣魚那個。禿子小智就哦了一聲,說知道知道,說著朝袁胖子伸過手去,果然官派得很。
袁胖子趕緊也伸過手去跟小智握手,一邊兒心里就想,這小智少說也得四十來歲了,是素王的孫子?看著實在是差得有點兒多啊。麻子看出他琢磨什么來,就笑,說人家那不是親爺孫倆,是這個輩份。袁胖子這才哦哦哦,客氣了兩句,抽身回了自己屋。
回屋一看,伊哥已經在門邊片鴨子了,桌上的酸梅湯下去了半罐。袁胖子哭笑不得,讓祖運兵悠著點喝,留著肚子吃鴨子。
伊哥把鴨子片好了,手把手地教祖運兵包肉卷餅。蘸糖的鴨皮吃下去,祖運兵的眼睛已經開始放光,袁胖子看著好笑,自己揀一筷蘿卜絲拌的海蜇頭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等伊哥教完祖運兵、揩凈了手坐下,才斟了一盅楊梅露酒送到伊哥手邊。伊哥也不推辭,揀起杯來跟他碰碰杯,坐了一會兒喝了兩杯酒、聊了幾句閑天才走。
袁胖子看祖運兵不住嘴地吃了多半只鴨子下去,才笑著問他怎么樣。祖運兵望著手里的餅,說你們這些人真邪門,做什么什么好吃,吃還真是享受。
袁胖子哈哈大笑,說這里的人相信天道,天道是什么呢——民以食為天,人家這是信仰、是修行。
祖運兵這才停了筷子,默默地看了袁胖子一會兒,問,你今天晚上跟我回去嗎?
袁胖子一愣。
剛好這個時候麻子大搖大擺地拎著酒瓶進來了。袁胖子趕忙站起身來讓坐,說三爺,您怎么過來了。麻子笑說小智那兒說完事走了,我過來找你們坐會兒,不打擾吧。
袁胖子笑說哪的話,一邊接了酒瓶過來給麻子斟上,一邊就替麻子和祖運兵兩相介紹。祖運兵愣了愣,要站起來,麻子一按他肩膀說,坐坐坐,哪兒有那么麻煩的。
祖運兵越發驚訝,說,你就是他們說的有武功的那種人?麻子只說是小時候的營生,有什么武功,花架子玩意兒罷了,扔了多少年了,一邊把袁胖子送過來的酒遞到祖運兵面前。
袁胖子剛才和伊哥喝的楊梅露酒,伊哥走了袁胖子也就沒再喝了,并沒給祖運兵倒。祖運兵到這兒才怔怔地從麻子手里接過酒盅來,說,我沒喝過酒。
麻子說嘗嘗,干什么也有頭一回。祖運兵就把酒盅送到嘴邊,抿了一口,吸溜了一聲,說很香,但是刺激性真大。
袁胖子哈哈大笑,說喜歡嗎?祖運兵說喜歡,不過感覺還是不喝的好。袁胖子和麻子就都笑起來,麻子說,胖子,你這哥兒們說話有意思。
說著話,伊哥帶著力巴兒進來,上了芥末拌鴨掌、鴨絲烹掐菜、糟溜鴨三白、雙冬燴鴨腰四個酒菜。麻子忙叫了一聲老伊,說還有——伊哥不等他說完,就笑著接口道,三爺放心,還有溜木樨和高麗豆沙,我哪能忘了,做得了我再來陪您喝兩盅。
袁胖子忙插話,說伊哥求你個事,我今天想多陪三爺喝點,回頭能不能讓力巴兒替我把小祖兒和兩輛車子送回去?伊哥說那還不好說,力巴兒自己也笑說沒問題。祖運兵翻翻眼睛看了看袁胖子,沒說話。
過一會兒,伊哥果然又送了兩個菜進來,就坐下跟麻子和袁胖子喝蓮花白,聊鳴蟲兒。祖運兵不喝酒,坐在一邊一個勁兒地吃菜,聽著聽著卻有點兒上道兒,不時插話問點兒什么。麻子略帶驚訝地說,你別看,這孩子說的雖然是外行話,可還真能問到點兒上,不是棒槌。
祖運兵越聊越帶勁,酒也漸漸喝了起來,等伊哥把鴨架子湯送進來,祖運兵已經晃晃悠悠鉆到了桌子底下。一屋子人哈哈大笑,伊哥叫力巴兒過來,把祖運兵扶到旁屋醒酒,袁胖子這才說,三爺,我晚上上您那兒去怎么樣?
麻子皺皺眉頭,說你別是有什么心事吧胖子?今天下午說話都心不在焉的。袁胖子笑說我要真有心事,還能把那小子領過來嗎?我就是覺得有點累心。
麻子哼笑一聲說,你還累心?那別人怎么過?
袁胖子說,我看別人都過得挺好。麻子嘆口氣,說拉倒吧,說你跟五哥的女朋友炎炎熟嗎?袁胖子說熟啊,炎炎前兩天剛把我從他們家轟出來,不熟能這樣嗎?麻子說炎炎那工作你看著不錯吧?
炎炎在一家事業單位,平時挺清閑,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袁胖子說當然不錯了。麻子說炎炎想要辭職,讓我幫她找工作呢。袁胖子奇怪,說不是前一陣還說她要提嘛,怎好好的,突然要辭職了?麻子說誰知道呢,好像是說身體不舒服,總是頭疼腦熱的,沒個安生時候,扛不住了,想好好休息休息。
袁胖子想了想,說我看她氣色還好,不像有大毛病的樣子啊,五哥不是大夫嗎,不給她開兩副藥調理調理?麻子說要說炎炎這病根兒,其實大家心里都有數,要不五哥和素王都著急啊。可是你說真讓她丟下手,別說都舍不得,五哥那頭兒眼前也真忙不過來。這事真是兩難了。
袁胖子想了想,說其實還有個辦法,這不小祖跑咱們這來呆著呢嘛,我跟他說說……麻子說算了,那樣動靜兒太大,再說,炎炎他們不是還愿意過點基本正常的日子嘛,要不然,也不用張羅這個張羅那個了,素王自己就給炎炎解決了。
袁胖子說也是,你看素王和五哥平常給別人辦了這事辦那事的,自己碰上點事這么犯難。麻子說要不我說你還嫌累心,那就純粹是無病呻吟。袁胖子笑笑,說我不就跟您說一句嘛,您今天晚上帶我回您那兒吹吹山風聽聽蟲兒,準保什么事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