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已經在海上漂泊了十天，孫枝芽依然沒能適應統艙里的味道和混雜。頑童們的奔跑和叫喊聲，每每聽得她心跳過速，忍不住皺緊眉頭，趁著他們母親不注意的時候，狠狠瞪一眼，輕輕說聲“討厭”。
離開家的時候，隨身帶上了幾本書，在這漫長枯燥的海上，倒是幫她解了些許憂愁。可多數時候，書也沒能力幫她置身于世外桃園，她終究不是父親，沒有他那般專注和沉靜。
眼瞅著旁邊鋪位上的小男孩，在骯臟的床單上又弄濕了一大片，那氣味瞬間彌漫四周，孫枝芽下意識干嘔了幾聲，引來男孩母親的不滿，狠命斜了她一眼，大聲跟丈夫指桑罵槐：“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有本事到上邊去住，跟我們混在一起，還裝什么斯文，還嫌棄我們什么。”
正在看書的孫父抬頭看了眼女兒和那婦人，嘆了口氣，沒言語。孫枝芽厭惡地站起身，向艙外走去，她沒膽量跟人發生口角。只盼著時間能快點過去，船到了舊金山，空氣一定是清新的了。
孫枝芽走到甲板上，海風撲面吹來的清新味道讓她頓覺心里舒服了許多。望著海天交織的遠方發呆的當兒，聽聞耳邊有人吹口琴，曲調優美卻透著凄楚，她扭頭去尋吹琴人。
吹琴的少年，高高的個子，皮膚白皙，頭發濃密，長得好看。少年吹完最后一個音符，覺出孫枝芽在看他，靦腆地低下頭，將口琴在手心里敲了敲，抬眼沖她微微笑了一下。
“很好聽，你吹的。”
“謝謝。” 少年依然淡淡的。孫枝芽發現，他雖然長得好看，可整個人卻并不陽光，憂郁得像個有著濃重心事的成年男子。
少年走近孫枝芽，小聲詢問：“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孫枝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覺得奇怪，少年竟然沒人說話嗎？看他樣子，像是富家少爺，仆人陪從肯定不少，再加上父母寵愛，怎會少了說話的伴。
不像她，除了父親，倒真是沒了說話的人。而父親似乎愛書勝過愛她，一天下來，父女倆也說不上幾句話。
少年沒理會孫枝芽的疑惑，拉著她的手，走上樓梯，去了商務艙。艙門打開后，孫枝芽下意識地“哇”了一聲，“你們這里可真闊氣。”
她很難相信，這里與她住的統艙是在同一條船上。但她清楚地知道，這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地方，像父親那樣讀過許多書，在學校里當教員的人，斷然沒本事買到這里的票。
少年請孫枝芽吃水果，孫枝芽聽少年天南地北說她不知道的新奇。時間過得很快，當少年的父親威嚴的聲音響起時，他們才知道天色已黑，要吃晚飯了。孫枝芽吐了下舌頭，焦急地說：“我得走了，爸爸肯定著急了。”
“那你明天還來吧，要不我們就在甲板上也行的。可以更晚點回去吃飯，反正我爸爸不會擔心我的。” 少年羨慕地看著焦急中的孫枝芽，熱烈地懇求著。孫枝芽突然覺得少年很可憐，于是仗義地說：“嗯，明天早晨，我在甲板上等你。”
少年感激地送孫枝芽上了甲板。聊了一下午，告別時，他們才想起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不覺相視一笑。
“柳新陽。”
“孫枝芽。”
【2】
商務艙的餐飲好吃得超出孫枝芽的想象。她跟柳新陽說，即便媽媽生前擅長烹飪，可她普通的家境也限制了媽媽的手藝，那幾樣家常菜翻來覆去地做，也吃得乏味了。柳新陽悠悠地說，那也是媽媽做出的味道，別人比不了。
孫枝芽同情地望著柳新陽，她猜，他是想媽媽了。可柳新陽卻淡淡地告訴她，其實母親的離世，并沒讓他痛很久。孫枝芽很好奇，怎么會這樣？她記得媽媽走的時候，自己哭了好久，直到現在想起媽媽，心里依然痛。
柳新陽愣愣地望著孫枝芽，“你信不，你長得很像我媽媽。” 孫枝芽咽下食物，瞪大了眼睛。柳新陽看出她不信。他告訴她，他看過母親當年的照片，像她一樣清純的女學生樣。父親特別喜歡女學生，也有本事在短時間內把她們變成毫無學生氣的婦人。
母親帶著一身溫婉清新的學生氣嫁給了父親，生了他。新鮮勁兒過去后，父親很快喜歡上了別的女學生。當二姨娘和三姨娘進了家門后，母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氣質越來越膚淺。
等到她們陸續生了小弟弟，母親就變成了十足的怨婦。她沒膽量和機會向父親和姨娘們發泄，便將所有的恨和悔罵給他聽，打在他身上。
柳新陽撩開衣服給孫枝芽看，他手臂上被藤條抽打后留下的痕跡，嚇到了孫枝芽。而柳新陽卻笑笑說，身上的比這還厲害，我習慣了，你看不慣。孫枝芽心疼地握了一下柳新陽的手，他身體抖了一下，定睛看了她一眼。
“你說，人有多少氣可以生啊，所以，我媽應該是被氣死的，她不甘心，卻也沒辦法。” 柳新陽依然淡淡地說，不像在說母親，倒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別難過了，新陽。你就在心里想念你媽媽吧，就像我一樣。我想媽媽時，會抱著她的衣服，她沒有相片。你有媽媽的相片，多好啊。”
“我不想她，真的。她活著的時候，除了罵我打我，沒留下什么讓我難忘的記憶。她走了，我再也不用挨打受罵，不是挺好。” 柳新陽沖孫枝芽咧嘴笑笑。孫枝芽覺得那笑能帶出他的眼淚，只不過他把它們藏得很好，很深。
“以后，我給你當媽媽吧。” 幾天的接觸，讓孫枝芽在柳新陽面前放松許多，活潑不少。
“哪有這么年輕的媽媽，” 柳新陽溫暖地沖孫枝芽笑了笑，孫枝芽盯著他那雙充滿善意的眼睛和整齊雪白的牙齒，發了一會兒呆。
“我想讓你永遠有女學生的清純和快樂。” 柳新陽認真地說，孫枝芽覺得，他認真的模樣真好看。
【3】
統艙的味道依然酸臭，環境照舊混雜，可孫枝芽已經不再為此感到厭煩。商務艙好吃的餐飲和優美的環境，也不再能引起她的驚嘆。最令她快樂的，是每天都能見到柳新陽，聽他講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情，看他那張溫柔好看的臉和深邃的雙眸。
柳新陽是沉靜的，只有面對孫枝芽的時候，他骨子里的幽默才會展露出來。她認真用心的注視，給了他力量和溫暖，在她面前，他是快樂放松的。
當船長告知大家，一天后輪船將要在舊金山港口靠岸時，歡聲雀躍的人群中，沒有孫枝芽和柳新陽。他們在甲板的角落默默無語，眼神中卻道出了無盡的不舍。她問他，下船后還能再見嗎？他說不知道。但他希望能有再見的機會。孫枝芽輕輕地說：“我也希望。”
第二天輪船靠了岸，孫枝芽想等等柳新陽，卻發現他被父親、姨娘們和好幾個仆人簇擁著，一家人浩浩蕩蕩走向岸邊。她沒敢靠前，呆呆地站在統艙甲板上看他的背影，直到父親喚她：“該下船了。”
孫枝芽手里緊緊攥著昨日告別時，柳新陽送給她的那只手鐲。他說這是母親留給他的，是一對。自己留下另一只，盼有一天，兩只手鐲能對在一起。孫枝芽不知道柳新陽會不會如自己這般珍視她送給他的信物，那條她親自繡上了一枝梅花的手帕。
【4】
父親在國內的朋友早幾年到了舊金山，在他的幫助下，孫枝芽父女在唐人街安頓了下來。周圍都是華人，卻沒有在故鄉時的親切感。
父親每每環視小小的蝸居，總是嘆氣自責，抱歉自己沒能耐給孫枝芽更好的生活環境。每每這時，孫枝芽都會懂事地安慰父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要跟爸爸在一起，就是最快樂的。”
父親聽聞此言，不禁眼眶濕潤。更令他抱歉的是，他沒辦法讓孫枝芽進入一所好學校讀書。舊金山跟故鄉一樣，想進入好學校，要有足夠的經濟實力。縱然父親開明，想為孫枝芽提供最好的讀書機會，也只能在腦子里幻想一下了。
孫枝芽卻很滿足，她覺得只要自己愿意讀，在哪里都一樣可以讀書。那所華人創辦的普通學校，在一個晴空萬里、陽光明媚的早晨，迎來了緊張忐忑卻也滿懷喜悅和憧憬的孫枝芽。老師和同學比想象中友善，學習氛圍很濃，大家都是來自普通華人家庭的子女，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老師們因此輕松不少，除了授課，不必分神維持課堂紀律。
周丙辰是孫枝芽的同桌，他第一天見到孫枝芽，就羞紅了臉。眼睛一直目不斜視，余光和心里卻全是孫枝芽。老師讓大家自我介紹時，他說他家是開洗衣店的，自己畢業后會繼承家業當個小老板。
孫枝芽定睛看他，高高的個子掩飾了他相貌的普通；流海有點長，這讓他顯得像個女孩子；他的眼睛很大，可目光卻不堅定，說話時，眼睛不敢直視，卻總在偷偷看人。鼻梁倒是挺拔，但是兩只眼睛離得有些近；嘴唇豐滿，卻并不好看。
總之，這是一張普通得讓人沒有遐想和渴望的臉。再加上他說話吞吞吐吐，不大方，全然沒有男生應該有的朝氣和陽光，孫枝芽不禁在心里感嘆：同樣是憂郁的氣質，柳新陽卻是溫暖讓人愿意靠近的人。
下船大半年了，孫枝芽一直盼著能再見到柳新陽，可卻沒能如愿。這么大的舊金山，那么富有的柳新陽，斷然不會讓她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遇見吧。孫枝芽每每想他時，都會把那只手鐲拿出來，捧在手心里端詳好久，柳新陽的模樣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不曾忘記。
熟悉后，周丙辰也敢跟孫枝芽說話了。他學習不好，孫枝芽對他的任何請教，從不懈怠，總是用心給他解答。
而周丙辰只看見孫枝芽一張一合的嘴巴，卻聽不懂她說的話。他覺得她長得真好看，比那些數學題和古文詩詞有意思得多。
他每天都要問好多根本不想搞懂的問題，這樣就可以有很長的時間看孫枝芽，越看越喜歡，他想每時每刻都跟她在一起。
【5】
周丙辰帶來了母親做的紅燒肉。午飯時，他隨意招呼大家過來一起吃，卻主動將肉夾到了孫枝芽的碗里。同學們心領神會地笑笑，沒過去湊熱鬧。
有個調皮的男生替眾人說了句心里話：“你這肉是給孫枝芽吃的，我們可不能搶了去。” 孫枝芽的臉跟周丙辰一樣紅，所不同的是，周丙辰是快樂幸福的。
這幾天孫枝芽似乎不太開心，每天心事重重，給他講題時，都有些走神。周丙辰很難過，他不想孫枝芽有任何不開心。于是放學后，他鼓足勇氣追上她，這是他第一次跟她并肩同行，他覺得心里暖暖的。
“孫枝芽，你有什么事嗎？感覺這幾天你都不太開心呢。”
“哦，也沒什么......” 孫枝芽有些猶豫，她不想跟周丙辰分享心事，他并不能給她帶來溫暖和信任的感覺，她對外人，從不說心事。
“你跟我說說吧，也許我能幫到你呢。有什么事情，別自己憋著，說出來，也許多條路呢。” 周丙辰在孫枝芽詫異的目光中，也驚了一下，沒想到自己也有勇敢的時候。他越發覺得孫枝芽是帶給他力量和勇氣的人，他的身體不自覺地靠近了她。
孫枝芽不習慣地往后退了一步，“到這里大半年了，爸爸一直找不到工作，他很郁悶，每天唉聲嘆氣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除了教書，好像也做不了別的。可想在這里教書，談何容易？前幾天竟然去應聘倉庫搬運工，他那單薄的身體，自然被拒絕了。惹得他又一陣痛苦，哎。”
周丙辰跟著嘆了口氣，他比孫枝芽早來舊金山好多年，也知道華人在這里找工作，不比登山容易。好在他家有些家底，能在這里開間洗衣店，生活不用擔心，只是沒有身份的顯赫罷了。他不愿看到孫枝芽難過，于是替父親許下了諾言：“孫枝芽你放心，我讓我爸幫你爸找份工作，他在華人商會還是能說上話的。”
孫枝芽眼睛一亮，本來愁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真的嗎，那太感謝你了。” 周丙辰覺得孫枝芽的笑容好可愛，她對自己的感謝，讓他很受用，雖然他心里發虛得很。
【6】
去往學校的路上，要經過一所讓當地人都心生羨慕的州立中學。孫枝芽每每看到那學校古樸威嚴的外立面、有說有笑穿著漂亮校服的白人學生，和站在校門外笑容可掬迎接學生的老師們時，總會暗自感慨：好學校就是不一樣，一切都充滿了光鮮和嚴謹，在這樣的環境和氛圍中學習，一定是快樂愜意的吧。雖然她珍惜也感謝她的華校，可有了對比還是看出差距。她想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在這里讀書，不禁心生惆悵。
周丙辰想安慰她，他覺得華人學校挺好，在哪里學習最后也是要出來做事的。能在社會上立足，就是有本事，學校生涯終歸是短暫的，不必為此太過費心思。
孫枝芽沒理會他，理念不同時，言語便顯得多余且極具殺傷力。他一直對自己很好，每天的陪伴，讓她少了些許鄉愁，沒那么孤單了。他沒能安慰了她，她卻并不想讓他難過。
有天早上經過那州立中學，他們看到一輛勞斯萊斯停在校門口，一位穿著校服的少年下了車。他禮貌地沖著一位長者鞠躬，輕輕說：“父親，我去了，您請回吧。我會好好讀書的。” 長者微微點頭，冷峻的臉龐露出一絲笑容。
孫枝芽站在不遠處看那少年，下意識停下了腳步，倒吸一口涼氣，心“砰砰”跳得厲害。舊金山多大啊，舊金山也真小。在船上告別的那個夜晚，時常出現在孫枝芽的夢中。柳新陽那溫暖好看的臉龐和溫柔的話語，總在她眼前出現、心里蕩漾。
這次的突然遇見，也許就是她心心想念的結果吧。這樣想著，孫枝芽激動得想奔過去叫住柳新陽，可最終她還是站在原地，看著柳新陽進了學校，看那勞斯萊斯緩緩離去，任周丙辰好奇不解地喚她，半天才回過神。
“你認識他？” 周丙辰語氣里有些異樣，態度依然溫柔。
“我們......乘坐一條船來的舊金山。” 孫枝芽有些厭煩，她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跟周丙辰過多解釋什么。
周丙辰不再說話，他看出了孫枝芽對自己的不耐煩，心里不好受。他覺得，她跟那少年的關系絕不僅僅是相識而已。
他有些受傷，想先行離去，見孫枝芽依然愣在原地，心里有氣也有憐惜，于是拉上她，往學校走去。
一路上，本就話少的孫枝芽完全陷于沉默中，這讓周丙辰莫名恨起了那個少年。想著如果沒有遇到他，這個早晨，自己和孫枝芽之間不會在沉默中尷尬。
那所州立學校以白人學生為主，能在那里學習的華人學生，一定來自家境富有且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家庭。
周丙辰暗中妒忌著那少年，同人不同命，他家比孫枝芽家強，卻絕沒有少年家的顯赫，周丙辰這樣想著，不禁有些沮喪。
【7】
港口分離后，孫枝芽以為今生再見是奢望，便將思念埋在心底，沒人知道她心里藏著一個人，想他時，便會握著那手鐲發呆。
自從那日清晨偶遇柳新陽，孫枝芽的心就再也無法平靜。她每晚都在想念中睡去，在醒來時繼續想念。看他進了那間州立中學，孫枝芽沒有周丙辰內心的驚訝和妒忌。
像他這樣的少爺，就應該進這樣的好學校。他們的學校離得不遠，卻顯現著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她依然努力學習，想以此填滿時間不去想他。可她終究沒能成功。思念是件勞累的事情，她不禁自嘲道。
當思念和渴望已滿溢得令她無法自拔時，孫枝芽決定去見他。那天放學后，她拒絕了周丙辰與她同行，獨自跑去州立中學，在校門口等待柳新陽的出現。
校門口沒有車，孫枝芽在心里祈禱，希望他能出現得快點，而他的車最好別來。沒想到她竟然如愿了，柳新陽從校園里緩緩走來，站在門口等車來接他。孫枝芽做了個深呼吸，然后勇敢地走向他，“柳新陽，還記得我嗎？”
柳新陽定睛看眼前這位端莊秀美的女孩，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她。
“孫枝芽！我當然記得你。真沒想到還能再見你，真沒想到。” 柳新陽的笑還是那么溫暖，神情依然透著憂郁，但孫枝芽能感覺到，他看到她是欣喜的，甚至是激動的。
她因了這個發現而更加勇敢。她問他敢不敢跟她一起走，不坐他家的車。她問他能不能跟她一起吃晚飯，就在她家巷子口那個小籠包店。
他猶豫了，真想跟她一起，問她過得好不好，然后告訴她自己是多么地想念她。可他知道，世間許多事，不說出來，也許比說出來更是善待對方。他本想拒絕她，可看到她柔情的眼神，他不忍也舍不得。
于是在心里發狠地想，十八歲的男人了，難道連跟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一起吃個飯也是罪過嗎？這樣想著，心里似乎英勇悲壯了許多，沒了顧慮。
柳新陽沖孫枝芽點了點頭，“好，你等我一下。”
說完，他轉身走向門衛室，對那個和善的黑人保安大叔說：“麻煩你呆會跟我家司機說一聲，我今天自己回家，請父親不必擔心。”
黑人保安笑著說，放心，沒問題。柳新陽沖他揮揮手，便拉著孫枝芽離開了校門口。
孫枝芽害羞地被柳新陽拉著手，幸福地笑了。她沒想到，周丙辰一直在暗處跟著她；更不會知道，他那一刻心里的痛和恨。
【8】
那家鋪子店面很小，但小籠包做得很正宗。兩人為了掩飾好久不見后再次見面的尷尬和緊張，都埋頭猛吃小籠包，一口咬下去，鮮美的湯汁被擠了出來，兩人忙著用紙巾擦拭流到下顎的湯汁，看著對方的狼狽不禁笑了起來，尷尬和緊張就此消除，兩人心里都覺出了暖。
聽說孫枝芽跟父親住在唐人街的蝸居里，柳新陽心里很疼，他的衛生間都比他們的屋子大啊。又聽說孫枝芽的父親至今沒找下一份工作，每天唉聲嘆氣，心里更加同情他們，心疼孫枝芽。可孫枝芽卻并沒有自憐的悲傷，她依然像在船上那樣，雖然溫婉，卻并不嬌氣。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不要擔心我，新陽。畢竟才來幾個月，也不可能什么都隨了心愿。爸爸和我都這么想。只是他心事會重些。我若能把書讀好，也是對他的安慰。” 柳新陽喜歡孫枝芽的堅強和灑脫。他越發覺得，她跟自己認識的那些闊家小姐相比，有著令他難以忘卻的可愛和讓他情不自禁的疼惜。
“嗯，一切都會好的。不能教書的話，也可以做其它工作，舊金山找工作雖然不容易，但天無絕人之路，誰知道哪天就會有驚喜呢。” 孫枝芽又看到了柳新陽那令人喜歡的認真神情。她知道這是安慰的話，卻為之而感動。
兩人都不敢太晚回去，吃過晚餐，柳新陽送孫枝芽回家。分別前，他輕輕地告訴她，那塊繡著梅花的手帕，他一直放在口袋里。他把疊成小方塊、還散發著香氣的手帕拿出來給孫枝芽看。
她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眼睛濕潤了，“想你的時候，我都會拿出那只手鐲看了又看。所以我總覺得能再見到你，是我看它的結果。” 柳新陽心疼地看著沉浸在喜悅中的孫枝芽，縱然有千言萬語，他卻沒了說話的力氣。
【9】
那天的測驗，孫枝芽又考了第一，周丙辰陪她跑了一路，不停夸贊她，也只是換來她的一句“謝謝”，不禁黯然失色。
回到家，孫枝芽快活地跟父親報喜，孫父的聲音有些發抖，“好女兒，今天可是雙喜臨門啊。”
他拿出一封信遞給孫枝芽，他找到工作了，確切地說，他有工作了。一家圖書館來信通知他去上班，做圖書管理員。
孫枝芽替父親高興，雖然做不了教員，但離書籍卻更近了，父親一生愛書如命，也算圓了他的心愿。孫父喜極而泣，來舊金山這么久了，第一次有了發自內心的笑，從此他又能衣裝整齊去上班了。
“只是很奇怪，我沒有應聘，他們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孫枝芽那一刻對周丙辰心存感激，能為父親找下工作，這么大的人情，她不知在這個世間，除了周丙辰誰還能愿意為她付出？她突然覺得自己對他的冷漠有點殘忍。
孫父第一次聽到周丙辰的名字，也為在異國他鄉能得人以如此之大的幫助，感激不已。他意味深長地告誡女兒：“難時愿意對你伸手的人，不應漠視，也別錯過。”
他讓女兒請周丙辰周末來家吃飯。孫枝芽說，她請他在外面吃頓飯就行了。孫父不答應，“鄭重其事些吧，人家那樣的家庭，我們要去什么樣的館子才算體面，才能配得上人家？” 孫枝芽聞言，不再言語。她感覺得到，父親的感謝中，有了另一層意思。
得到孫枝芽的邀請，周丙辰受寵若驚，之前一直為孫枝芽的冷淡和疏離悶悶不樂，這一刻豁然開朗。
周末一大清早，周丙辰洗了頭發，換了新衣，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方才拎起兩包準備好的點心去了孫枝芽的家。
比起他家雖然不豪華，但卻干凈整潔的住處，唐人街擁擠的小巷，令他觸目驚心。巷子狹窄，估計屋里更擠，所以巷子兩邊擺滿了爐子、瓶瓶罐罐、還有各種洗好的、還在滴水的床單衣褲。人們在外面做飯燒水煎藥，混雜著垃圾腐朽味道和各色菜香的空氣，讓周丙辰感到惡心，干嘔了好幾次，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
終于在巷子盡頭找到了孫枝芽的家，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孫枝芽住在這種地方，他沒想到，瞬間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他想有一天，一定把孫枝芽帶離這個鬼地方。
孫父親自下廚做了好幾個菜，不停給周丙辰夾菜，連連感謝他和他的父親，說這么大的人情，他不知怎么還，卻終生不會忘記。這感謝令周丙辰暗中驚訝，表面上卻靦腆地說：“不用謝，不用謝，小事。枝芽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這言語和態度再次讓孫父大為滿意。
孫枝芽也被父親要求著以茶代酒敬周丙辰，她照做了，心里卻不舒服。父親為了表達謝意說出的種種好話，甚至是毫無真實可言的奉承話，她都能理解；唯獨討厭父親在周丙辰面前夸贊自己優秀懂事，將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的說辭。
感謝的初衷演變成相親的場面，周丙辰甚是受用，而孫枝芽卻百般抵觸。她垂下眼簾，用筷子重重地戳米飯，輕聲阻止父親的過分熱情，可沒能成功。
“怕什么，你的好，不用我說，丙辰也看得到，對吧，丙辰？否則，人家憑什么幫助一個非親非故普通無華的人呢？”
周丙辰連連點頭稱是，“枝芽是我見過最美好的女孩。” 說這話時，他側頭看孫枝芽，滿眼掩飾不住的喜歡和渴望。
孫父見狀，不禁笑逐顏開，而孫枝芽卻覺得后背發冷。她知道周丙辰對自己的喜歡，也感謝他的人情和對自己的好。可她知道，若要嫁人，定要嫁給柳新陽那樣能讓她心懷渴望和依戀的男人。
【10】
巷子口那間小籠包子鋪吸引了許多懷念家鄉味道的華人前去品嘗，只是柳新陽沒再陪孫枝芽去過。
每天經過那里，孫枝芽都會想起那晚跟柳新陽一起吃飯的情景，就像她這么久了，也沒忘記在船上時的快樂一樣。
周丙辰依然熱情地追隨著她，因為欠著他一個人情，她不得不忍耐地善待他。可每天見到他過分殷勤的笑臉和他刻意想讓眾人皆知的心思，孫枝芽感到心煩意亂。
她想，要是柳新陽能這般上心，該多好。
縱然心中有萬般渴望，孫枝芽再沒去學校找過柳新陽。若上蒼注定他們無緣，她不想去糾纏一個并不在乎自己的人。
她在內心倔強著，任眼淚濕了眼眶，燙了心。她完全沒想到會在那個放學的傍晚再見到柳新陽。那天黃昏的天空竟然現出一道彩虹，這讓她心里涌起一層詩意。當她真切地看到在校門口深情望著她的柳新陽時，她忘了矜持，向他奔過去。
柳新陽心疼地對她說：“你瘦了，好久不見，還好吧？” 孫枝芽低下了頭，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淚，“還好，只是不知為什么總也見不到你了......”
她仰頭看他，那張曾經給過她無限溫暖和渴望的俊朗的臉龐，此時被憂郁和傷感籠罩著，她想聽他說理由，可也莫名感到了害怕。
“一起去吃個晚飯，好嗎？” 柳新陽輕輕地問，那虛弱的懇求，讓孫枝芽又想起在船上初見時他的忐忑。她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瞬間，她感到他狠命攥住了自己，像是怕失去，又像是怕握不牢。
柳新陽把孫枝芽帶進一家高檔粵菜餐廳，沒在人聲鼎沸的大堂，而是要了安靜的包間，這讓孫枝芽稍稍舒服了些。她從沒在這樣豪華的餐廳用過餐，無論在故鄉還是在這里，這樣的環境，只屬于柳新陽。她又想起在船上時，她的統艙和他的商務艙。
孫枝芽阻止柳新陽點菜，她說吃不下，心里堵得慌，就一起說說話吧。柳新陽點頭，吩咐服務員給他們來兩碗粥。
服務員退出了包間，他起身走到孫枝芽身旁坐下，定定地看她，她秀美的側臉和恬靜的神情，讓他內心一陣柔軟，幾次按捺住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
他知道，他已沒了這個資格，雖然他明白她的心思，雖然他那么渴望她。
孫枝芽靜靜地望著心愛的人，他的沉默讓她內心極度不安，她在等他開口。
【11】
在舊金山港口分別后，柳新陽住進了父親早就置備好的豪宅。柳父依然不太理他，但卻為他安排了最好的學校和對他將來發展有益的社會圈。
柳新陽依然是孤獨的，只是因為心里有了孫枝芽，他享受著孤獨的快樂和充實。他一直將孫枝芽給他的梅花手帕帶在身上，想她時就拿出來看看，攥在手心里，就好像孫枝芽陪在身邊般溫暖。
社交圈里那個叫李慧芝的女孩，是華人商會會長李沙優的女兒。她對柳新陽一見鐘情，每次柳父帶柳新陽出席商會活動時，李慧芝都會拋開女孩子的矜持，主動接近柳新陽。
柳父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心想若兒子能跟李慧芝結為連理，他今后在生意場上豈不是如魚得水。
李沙優會長喜歡柳新陽的沉穩和博學，更因女兒的上心，而愿意撮合他們。柳新陽一直想著孫枝芽，縱然不敢明著違背父親的意愿，也在暗中抵觸長輩們為他和李慧芝安排的約會。
誰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柳家的工廠會著火；更想不到，在火災中，竟然燒死了兩個工人，重傷十幾人。工人們的家屬鬧到了法院，柳父一時慌了神。
柳家重金聘請了當地最著名的華人律師，幾經周旋，為柳父爭取到最萬幸的處罰：不用坐牢，但要支付巨額賠償。
柳父一夜之間白了頭發，沒想到自己多年辛苦創下的家業，即將化為烏有。他不甘心，思來想去，他去求李沙優幫忙。
本就非親非故，再加上商人的本性，縱然內心喜歡柳新陽，李沙優也不愿為柳父損失金錢。柳父已絕望地準備賣掉房子時，李沙優帶著李慧芝來到了柳家。
李沙優意味深長地盯著柳新陽看了許久，然后說：“說實話，沒人愿意出此大手筆去幫助一個與己非親非故之人。若不是小女萬般懇求，我斷然不會為你出錢護航的，老柳你也知道，我們不過是泛泛之交。新陽，小女全是為了你，而我，只想我女兒幸福。”
柳父激動地握住李會長的手，久久不松開。而柳新陽對李慧芝心存感激，卻難以接受她投來的毫無遮掩的火辣辣的目光。
說到這里，柳新陽輕輕喘了口氣，孫枝芽呆呆地注視他的眼睛，他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發紅的眼眶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痛苦與激動。
“李會長真的把錢給了父親，我們不用賣掉房子了。支付了巨額賠款，所剩的錢重新恢復被大火吞噬的工廠后，還綽綽有余。我和父親都知道，這么多錢，要不是因為李慧芝的懇求和堅持，李會長斷然不會如此幫襯的。說實話，枝芽，我對慧芝心存感激。我知道這樣說，你會難過，但我不想瞞你，我想讓你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不是我所期盼的，我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可是我終究無法與命運抗爭。”
孫枝芽沒言語，任眼淚流淌，她心里有個聲音在急促地告訴她：你失去他了，失去他了。她下意識捂住了胸口，這樣似乎能緩解些心中的疼痛。
“那段日子，李慧芝上下學都一直陪著我，鼓勵我不要因為家里出事，就消沉甚至放棄學業。她還經常來我家安慰鼓勵父親，讓他為了我，為了家人，好好努力，東山再起。有了李會長支持的那筆巨款，加上父親優秀的商業頭腦，我家工廠又有了生氣，生意越做越好。父親一夜之間白了的頭發，也顯得不那么刺眼了。然后......”
柳新陽停了下來，不安地注視孫枝芽，他在猶豫應不應該告訴她自己的真實心聲。他怕她傷心，怕她難過，可是她有權利知道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是殘忍，不告訴她，就是罪過了。
他似乎在這一刻做出了一個悲壯的決定，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了出來，他的眼睛濕潤了，這淚，是為孫枝芽流的，這個自己曾經如此思念和渴望的女孩，“然后......我發現，我對李慧芝不僅僅是感激了，不知從哪天起，若見不到她，我便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仍會在某一刻想到你，枝芽，很想很想。可是，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你。而李慧芝對我的好，令我難忘，也讓我感動。而且，坦白說，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很可愛......”
柳新陽突然收住了話語，因為他看到了孫枝芽的眼淚。
【12】
服務員這時端來了白粥，柳新陽連忙迎了上去。這白粥來得是時候，緩解了他的不安與無措。他把粥端給孫枝芽，小聲勸她多少喝點。
“我以為你會像我想念你一樣想念我，我以為你會像我渴望你一樣渴望我，我以為我們上次見面后，就能一輩子在一起。你給我的手鐲，我一直珍藏著，盼著有一天能跟你的那只對上......” 孫枝芽沉默了許久，終于哭出了聲。
柳新陽不知怎么安慰她，他哽咽地說：“上次見你，我真沒想到，但你相信嗎，我見到你之后，是多么開心。如果沒有慧芝，我一定會跟你在一起。枝芽，我沒資格求得你原諒，我只想跟你說，這可能就是命吧。若沒有發生這么多事，我斷然不會跟慧芝走到一起，一定會等待跟你的重逢。也許我還會設法去找你。可是世間哪有如果，慧芝確實在我們最難的時候給了我們希望，我真的不能辜負她......”
孫枝芽站了起來，她仰起頭，含淚望了柳新陽許久，那凄楚的目光看得他心痛不已。他真想抱她入懷，好好溫暖她，告訴她，他對不起她，他只能在心里愛她......然而，他終究什么也沒做，他知道現在做什么都沒了意義。
“我懂了，我不怪你。你是應該善待她的，她對你這么好。而且你已經做出了決定，早在我們重逢之前就做了決定。更重要的是，你愛她，而不僅僅是感激她，不是嗎？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孫枝芽不再說話，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紙幣放在桌上，然后沖柳新陽微微點了點頭，“祝你們幸福，新陽。能認識你，是我來舊金山最大的收獲。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在船上時的快樂溫暖，和你帶給我的希望......”
柳新陽望著孫枝芽孤獨的背影，淚如雨下。
【13】
周丙辰最近發現，孫枝芽變得沉默了。有幾次早上見面時，她的眼睛都腫得嚇人。看她疲憊的樣子，周丙辰不敢問其原因，只能默默跟著她，在旁邊時不時看她兩眼。
他發現這段日子，孫枝芽沒再去學校找柳新陽，柳新陽也沒來等她。周丙辰暗中猜測，這也許就是孫枝芽眼睛時常紅腫的原因吧。不知他倆之間發生了什么，周丙辰不敢探究，但心里卻為這一變化，竊喜不已。
時間從來不會為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而做停留，縱然有那么多人希望時間能夠倒流，讓他們可以圓了彼此美好的心愿，時間也不為所動。
孫枝芽和周丙辰從那所華人學校畢業了。孫枝芽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找到一份工作，貼補家用；而周丙辰則在為他即將成為洗衣店的小老板而興奮不已。
過去的幾年里，孫家與周家因了兩個孩子走得很近。孫父總記得周家對他的恩情，而周父因了兒子對孫枝芽的喜歡，也竭盡全力想要拉近兩家的關系。
周丙辰怕夜長夢多，便讓父親去孫家提親。孫父自然同意。不過他是讀書人，懂得婚姻大事，還是要經過女兒的同意，于是用眼神和言語，暗示孫枝芽接受這門在他看來相當不錯的婚事。
孫枝芽麻木地聽著父親的勸說。周丙辰這幾年來不懈且熱烈的追求，此刻令她無限感慨。她想人生不過如此，若不能跟自己深愛的人共度余生，那么就找一個愛自己的人吧。
就在孫枝芽和周丙辰籌備婚禮的時候，華商時報頭版頭條被李沙優買下，刊登了柳新陽與李慧芝結為連理，定于本周末在希爾頓酒店舉辦婚禮的告示。
孫枝芽和周丙辰同時看到了這條告示，周丙辰內心暗喜，悄悄松了口氣；孫枝芽放下報紙，轉身回屋，直到天黑父親叫她吃飯，才走出房間。
柳新陽婚禮那天，孫枝芽終究沒忍住，還是去了大酒店，看到了李慧芝。嬌小玲瓏的李慧芝抿嘴微笑，身體輕輕依偎在柳新陽的懷里，被他摟在懷中的幸福，讓她將舒服與自豪一并寫在了臉上，那張化了濃妝豐滿的臉龐放著異常的光彩。
這天來了許多華報記者。華商會長的千金結婚，當然是件大事，更何況新郎又是個青年才俊，足以吸引人們羨艷的目光。
人們忙著簇擁新人，巴結會長，沒人注意到酒店大門臺階下孤獨站立的女人。孫枝芽沒有邀請函，進不了酒店，這倒合了她的意。她可以在廣闊的蒼穹下，好好端詳她心愛的男人和他愛戀的女人。
【14】
孫枝芽那晚到家時已經九點，周丙辰還在等她。見她回來，一臉疲憊凄楚的表情，心里縱然知道原因，也沒敢開口說什么。
他只輕輕地拉了拉孫枝芽的手，告訴她，自己已經將結婚需要的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若她想起來什么，可以再告訴他，他去買。
孫枝芽虛弱地沖他笑笑，“不用一次都買齊全，過日子時間長了，慢慢添置吧。留些空白，比填滿了好......” 孫枝芽說得淡然，不知為什么，周丙辰聽出凄楚和無奈。
柳新陽和李慧芝的婚禮持續到凌晨才結束。回到豪宅時，長輩們依次又說了些祝福和叮囑的話，便回屋休息，留下兩位新人在月光下，疲憊卻怎么也睡不著。
李慧芝依偎在柳新陽的懷里，撥弄著他襯衫的鈕扣。她仰頭看丈夫那張俊朗溫柔的笑臉，心里涌起一陣柔情。
憋在心里的話，想了又想，還是說了出來。現在在柳新陽面前，李慧芝有著絕對的氣場，她知道他已愛上了自己。
“新陽，你幸福嗎？”
“當然，有你，我很幸福。” 柳新陽低下頭，吻了吻她。
“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當然可以，我跟你，沒有秘密。” 柳新陽鄭重地對李慧芝說。
李慧芝將臉埋在柳新陽的懷里，隔著襯衫輕輕撫摸他的胸膛，“我給你洗衣服時，看到一塊繡著梅花的手帕。疊得方方正正，還有香味。那梅花繡得好用心，也很美。我能不能知道它的主人跟你的故事？”
李慧芝抬起了頭，她的眼睛含著微笑，頭發散發著清香。柳新陽心里有些忐忑，但并不想瞞她：“這是一個女孩送給我的，我們坐同一艘船來的舊金山。如果沒有發生工廠的事，如果沒有遇到這般善良美好的你，我應該會跟她走到一起，我忘不了她在船上時給我的溫暖和力量，她是個好女孩。慧芝，你別生氣，我曾經用心喜歡過那個女孩。但有了你之后，我知道，誰也無法代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李慧芝用心地聽著，然后淡淡地笑了笑，用力點了點頭，“嗯，我信你說的，新陽，謝謝你對我的好。”
“你......不生氣嗎？也不好奇她是誰嗎？”
“不，我不管她是誰，不管她有多優秀，不管你曾經多么愛她，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最終是我的。我可能什么都不如她，但我有一樣比她強，最重要的一樣，我有一個好丈夫，而她，沒有。”
李慧芝探了探身子，吻住了柳新陽。柳新陽被動地被她吻著，雙手下意識摟緊了她。他從李慧芝大度的言語中，聽到的是她戰勝了孫枝芽之后的得意。
那一刻，他的心很痛，是他帶著她打敗了孫枝芽，而他知道孫枝芽從沒想過要加入這場戰爭。
【15】
周丙辰如愿迎娶了孫枝芽。他們結婚那天，天氣很熱，被西裝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周丙辰更是汗流浹背。
他在婚禮現場忙碌快樂著，身邊有孫枝芽的陪伴，他覺得幸福且驕傲。孫枝芽的表情很淡然，看不出悲傷，也沒有快樂。
她穿著新做的旗袍走在周丙辰身邊，接受來自長輩和朋友們的祝福和叮嚀，除了鞠躬致謝，她全程沒說過話。她曾多次幻想穿上婚紗，與摯愛的男人在牧師面前神圣宣誓“我愿意”。
將自己的一生與周丙辰捆綁在一起，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想著要一輩子與這個陌生且自己并不愛戀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突然覺得好害怕。
要怎樣面對他的一切，要怎樣跟他在柴米油鹽中過活，她沒有準備，也沒有概念。結婚前的麻木，直到婚禮舉辦時，才變成了恐懼，孫枝芽這一刻想哭，想逃，可除了呆呆地隨著周丙辰移動腳步，她終究什么也沒做。
新婚沒多久，孫枝芽就出去面試了。她之前的奔波全都以失敗告終，市場讓她意識到，高中畢業文憑，不過是一張漂亮的廢紙，扔掉也不會有人撿了去。只是對她而言，那張畢業證書記錄了她的青春年華和為之而努力的時光。
這天要面試的，是一家托管中心老師的職位。仔細研究招聘要求后，孫枝芽很有自信能勝任這個職位。遺憾的是，幾位老師相繼否定了她的能力和資歷，她又一次經歷了失敗。
沮喪地走回家，周丙辰頭一次沒有迎過來。孫枝芽有些奇怪，心里也不高興，應聘的失敗讓她對周丙辰的冷漠心生厭惡。
周父見孫枝芽面色難看，又不言語，心想一定是面試結果不好，不由得嘆了口氣，“真是禍不單行啊。”
“怎么了，爸爸？” 孫枝芽疑惑地問。
“看你的樣子，面試又不成功吧？” 見孫枝芽點頭，周父不禁又嘆了口氣，“哎，政府發來告示，我們家洗衣店那條街要改造，所有店鋪都要搬走。新地方不僅租金貴，周邊住戶以苦力為主，愿意來洗衣店洗衣服的不會多。想著搬去鬧市區，資金又不夠，哎，真是愁死個人。”
孫枝芽聽出了周父的意思。想到自己的家境無論如何幫襯不了周家之急，于是決定拿出父親給她做嫁妝的一根金條，作為她的心意。她沒想到打開箱子找金條時，被周丙辰看到了壓在箱底的那只手鐲。
【16】
周丙辰知道那手鐲是柳新陽送給孫枝芽的信物，他一直妒忌得牙癢癢，婚前卻從未敢對孫枝芽說出自己心里的不悅。此刻又看到它，引起了他極度的不滿。既然已經結婚了，就應該斷了念想，他不想自己的女人心里惦記的是別的男人。
他拿走了手鐲，把它給當了。典當行的司柜將手鐲端詳了許久，暗自驚嘆撿了個寶貝，明里卻極力壓低它的價格，周丙辰那副倒霉樣出賣了他急需用錢的心思。
當了手鐲，周丙辰拿著錢到市中心順利租到旺鋪，這讓他很是驚訝。這旺鋪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多少人惦記著，拿著現金到現場以表誠意，都因僧多粥少未能成功。而他只嘗試了一次，就如愿以償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多日愁眉不展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直到推開家門的一剎那，看到孫枝芽幽怨的表情和父親躲閃的目光，他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傷了孫枝芽的心。
孫枝芽的無聲讓周丙辰很害怕，他寧愿她跟自己大叫大鬧一番，氣消了，過節也就沒了。可孫枝芽偏偏沒有隨他的意，她的性格一貫如此，隱忍得讓人心疼也害怕。
一連幾天，孫枝芽都沒跟周丙辰說話，這讓他慌了神。她去了當鋪想贖回那個手鐲，可價格被抬得太高，她只能放棄。
回家看到周丙辰討好的模樣，心生厭惡。她突然意識到，無論是自己還是周丙辰，都不是對方心中最重要的那一個。只不過以前風平浪靜，讓他們忽略了這份不穩定的感情中暗藏的隱患。
周丙辰知道這次自己做得有些過分，雖然成了婚，私人物件并不是順理成章共享的東西。更何況，那手鐲是孫枝芽的寶貝和她的念想。
他去典當行，想再碰碰運氣。沒想到，司柜竟然同意讓他用原收購價贖回手鐲。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心中卻也暗喜，這下可以在孫枝芽面前炫耀一番了。
晚上，孫枝芽疲憊地回到家，白天面試再次失敗讓她心灰意冷，不愿理睬任何人，默默向房間走去。周家父母不滿地瞪了她一眼，想嘮叨一番，被周丙辰用眼神制止住。吞下本想教訓兒媳婦的話，讓他們好生不舒服。
周丙辰推門進屋，摟住孫枝芽，在她耳邊輕聲道歉，孫枝芽懶懶地站著不動，沒有回應。周丙辰有些失落，想到自己有錯在先，也只能忍住不悅，繼續哄她，“枝芽，我今天去了典當行，把那手鐲贖了回來。你收好吧，別再生氣了。”
孫枝芽將手鐲緊緊地握在手里，她那失而復得后喜悅的表情，讓周丙辰恨得牙癢癢，好似喝下了一整瓶打翻的老陳醋。
孫枝芽沒理會周丙辰醋意滿滿的表情，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去贖時，價格被抬高得離譜，而周丙辰去贖回時，卻這般幸運。
其實周丙辰也想不明白，但他不想錯過這個表現的機會，于是自豪地說：“我的誠意感動了他們，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他又一次在孫枝芽面前說了謊，孫枝芽無意揭穿他，只是覺得一切都太索然無味。她將手鐲包好，意味深長地看了周丙辰一眼，她覺得兩顆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17】
婚后的柳新陽很疼愛李慧芝，她對他好，一心一意在家人面前護著他。他家已不像以前那樣富有，可她依然愛他，不許家人欺負他。
久而久之，柳新陽對她從感激發展成了愛情，他思念惦記孫枝芽的心慢慢傾向了李慧芝。面對柳新陽感情的變化，李慧芝喜極而泣。
那個夜晚，他們敞開自己，向對方奉獻了最真摯熱烈的情感。這是他們在一起后，最和諧美好的一次。當李慧芝在他懷里滿足地睡著后，柳新陽吻了吻她的額頭，寵愛地沖睡夢中的她笑了笑。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孫枝芽那充滿渴望和期盼的臉龐出現在眼前，他感到了心痛和抱歉。
孫枝芽依然在拼命找工作。對周丙辰的失望，讓她對未來婚姻生活沒了憧憬和渴望。她想唯有靠自己，才能在舊金山有個立足之地。如若天天呆在家里，總有一天會被家庭和社會所嫌棄。
當她一次又一次因為高中文憑而碰壁，想要去做體力工作時，之前面試的那家托管中心竟然給她打來電話，通知她去上班。
喜極而泣的同時，孫枝芽也感到疑惑，不解為何時隔數日，本已拒絕了她的單位，竟然又聘用了她。簽合同時，對于她的疑惑，中心老師只輕輕說了句：“可能是我們沒有發現你的潛在能力，做著試試，也許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回到家，周丙辰和父親正在為洗衣店重新開張而忙碌。孫枝芽淡淡地跟周父打了聲招呼，就躲進了房間。心里雖然為有了工作而歡喜不已，可她發現，她并不想跟周丙辰分享自己的快樂，甚至不想看他的臉。
周丙辰走進房間，看孫枝芽在換衣服，他從背后抱住她，“怎么不說話，還在生我氣嗎？我只是一時心急，想挽救我們的洗衣店。看在我那么虔誠幫你贖回了手鐲，原諒我好嗎？”
孫枝芽不掙扎也不享受周丙辰的擁抱。她本是個性子溫和的女人，縱然心中有再多的苦楚，也只是隱忍在心里。
余生終歸要跟眼前這個男人一起生活，沒有感情也不要有怨恨吧。她輕輕轉過身，抬眼望周丙辰，“我找到工作了，就在之前那家拒絕我的托管中心。以后，我也能幫襯家里了，你不必太辛苦。”
周丙辰聞言激動不已，他一把將孫枝芽抱在了懷里，“太好了，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枝芽我愛你。” 他低下頭尋找她的嘴唇，孫枝芽輕輕避開了。
她知道他興奮她找到了工作，他愛錢勝于愛她。晚上，周丙辰激情享受過后，呼呼睡著了。孫枝芽悄悄拿出手鐲攢在手里，枕頭濕了，心也涼了。
【18】
時間一天天過去，孫父在圖書館干得開心；孫枝芽在托管中心做得起勁；周家的洗衣店在鬧市區，生意越來越好，一家人開心不已。
只有孫枝芽的快樂是浮于表面的，她在用工作麻木自己，試圖淡忘柳新陽。沒人知道她心底藏著一個深愛的人，只可惜那個人已經不記得她了，孫枝芽不禁自嘲地嘆了口氣。
月亮高掛的一個晚上，柳新陽在李慧芝入睡后，獨自站在陽臺，望著月亮。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李慧芝給了他滿滿的愛和扶持。跟她在一起，柳新陽沒有擔憂，一切她都為他安排得妥妥當當，不用他操心。
柳新陽用心愛著自己的妻子，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只有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在心底思念和心疼那個曾經給予他溫暖和力量，并盼著能跟他共度余生的女孩。
那晚在小籠包店聽孫枝芽提起孫父找工作不順利后，他就懇求父親能幫他一個忙，給孫父找份工作。父親本不愿意為外人多費一點心思，他盡全力懇求父親，并承諾今后一切都聽父親的安排。
柳父聞言深感滿意，于是托朋友在圖書館，為孫父謀下一個職位。這對柳父來說不是難事，可對孫家卻是莫大的幸福。
只是，柳新陽從未跟孫枝芽提過只言片語，就讓她一直覺得是周丙辰的功勞吧，也許這樣對她的婚姻有好處。
柳新陽深深自責把孫枝芽放在半路，傷了她的心，于是暗中派人跟著她和周丙辰，看到了她的痛苦和她家的難處。
當聽說周丙辰偷偷當掉了他送給孫枝芽的手鐲，讓孫枝芽難過不已，又因錢不夠贖不回手鐲時，他痛恨周丙辰的狹隘，也心疼孫枝芽。
他找到典當行老板，塞了錢，說盡了好話，那老板才同意讓周丙辰以低價贖回了手鐲。
他給那個旺鋪的房東塞錢，請他把鋪子租給周丙辰，希望周丙辰能在不用擔心金錢的情況下，好好疼愛孫枝芽。
派去的人告訴柳新陽，那個托管中心因為高中文憑而拒絕了孫枝芽的應聘，這讓柳新陽很難過。他最知道孫枝芽是多少善良且有愛心的女子，自己在船上就被她的美好所溫暖。
那個托管中心的校長，是他社交圈好友的父親。他跟校長用人格擔保，孫枝芽一定是個好教師，懇求他能給她一個機會，孫枝芽因此如愿以償。
柳新陽在內心深深感謝孫枝芽曾經在船上帶給他的溫暖和希望。他知道，周丙辰的格局和境界注定不會不顧一切對孫枝芽好。
于是他暗中為周丙辰和孫枝芽做了一切他能辦到的事情，以求周丙辰能善待孫枝芽。
他抱歉也遺憾自己不能用一生守護曾經深深愛過的人。
若這一生注定要辜負的話，他只能辜負孫枝芽，因為李慧芝對他太好，他不可能為了孫枝芽傷害她。
那條繡著梅花的手帕，他不能再帶在身上了。李慧芝曾經暗示他扔掉它，可他沒舍得。
他把那條手帕鎖在書房的抽屜里。那是只屬于他的小天地，每當想起孫枝芽時，他會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拿著手帕凝視許久。
假如愛有天意，他希望能一輩子守護孫枝芽。但他知道，自己斷然不能辜負善待自己的李慧芝。他只能祈禱祝福，他深深愛過的美好的孫枝芽，也能被周丙辰善待一生。
他想起自己曾經在船上對孫枝芽說：“我想讓你永遠有女學生的清純和快樂。” 他知道孫枝芽為了這句話，曾經在心里期盼過他，很久很久。
他的眼睛濕潤了，這淚是為孫枝芽流的。只是，她永遠不會看到，也不會知道了。
文 | 楓葉豐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