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色的瓦茶翻山越嶺而來。
堂屋擺制的花落敗,焦黃枯萎,墻角結了蛛網,長久不住人。吃了晚飯,開始做衛生,從廚房到會客室,臥室到走廊。白色的麻布窗簾應風而起,光腳踏去關窗,雨點隨即打下。
書房安著的書架從上至底,貼著墻壁生長繁衍。有張長而軟的毯子,可以倚靠著讀書寫字,又似是少了點什么,雨勢漸大。
睡到自然醒不過七點出頭,起床端杯熱水,慢慢喝掉,一坐坐到了九點。他說,今日要去圖書館趕論文,導師這幾日催得緊。旋即背包出門,卻落了水杯。我打點妥當,翻出柜子里的帆布袋,出門。
先是給他送去水杯,又到超市采購。無非瓜果蔬菜和生活用品,輾轉到了零食區,想著他背書枯燥,替他拿了兩盒鹽漬的梅子和杏。
轉一班地鐵到家已是午后,洗衣寫信,整理完畢后煮了杯茶,做自己的課業。
六點有余他如約歸家,脫了外衣,洗手作羹湯。吃完飯我洗碗,他從背后抱住我,鼻息呼在脖頸處,微癢。
晚間散步,他牽著我的手,路過花店,我提議買花。堂屋的花落敗早該換新,前段時間也無閑暇時間照拂這些。他笑著應下,推門選花。清一色的鮮花反倒難以照拂,又添了幾株風干的滿天星和鵝黃色的小花。意料之外的是他執了一顆風信子,說是拿水養著,到了冬天就會開花。我回他,其他一概不用管?他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是太懂,大約是這樣的吧。
老板娘替我們打包,他提著,然后牽手回家。
周末入冬,獨自一人去復診。等了幾個小時的報告,醫生說還好,比上次有進步。我哂笑,年逾古稀的老人把我當成孩子夸獎,走的時候一直叮囑我不要憂思過度,注意鍛煉。我帶了幾顆糖放在病歷本上,醫生大笑,說我果真還是個孩子。
他發來消息說已經落地南昌。問我在哪里,我答,在醫院復診。又追問,結果如何,我欲答時,電話匆忙間被切斷,他立刻發來消息說是已見到導師,勿憂。我沒問為何切斷電話,他亦不主動作答。
我喜歡小動物,貓狗之類的都想養來作伴。他卻懼怕,所以養寵物的事一直擱置。想來也是,平日里工作按點出門歸家倒是沒數,養只寵物事小,可我卻沒有時間來照拂它。這是不尊重,也是不負責任。
鮮花全部腐爛,捏著手機出門采買。同一家店選了同樣的花,結賬的時候,老板娘問我,咦,你男人這次不陪你來?我想了一會才說,我先生出門去考試了。
還是學生?她滿面疑惑。
是的,還在念博。我抱著花束微笑。
下次有空再來,算你八折。老板娘送我到門口,我應下說好。
這次出門略久,近乎一月。期間接過幾次電話,我問及考試情況,他雖說一切都好,然而語氣里帶了點不自知的沮喪。我寬慰他,盡力就好。
提及回程的機票,他說早已訂好,不必掛心。閑聊近一個多小時,最后他低聲問,你想我了嗎?
好像有種甜膩膩的東西盛開在空氣里,順著聲音蜿蜒而來。我答,南風知我意的。他大笑,我很想你,如果你能陪著我到處考試該有多好。
和一個家長談了一會,誤了公車,只能等下一班。推門回家,隨即落入一個懷抱,聞著味道,我知是他。今日遲了?他吻在我的眉角。
恩,和一個家長聊了一會,所以遲了。我換下鞋,又矮了他一截,剛好到胸口,伸手環住他的腰。他又來吻我,這一次吻在唇上。
早先云南帶回的滇紅全部煮完,在網上找到了一樣的牌子,預訂了一些,店家詢問要幾斤?心下想著年關將至他要歸家,于是又多添了幾斤。
等到他從另一個城市回到我身邊已經是年三十的前夜,諷刺的是那天正好情人節。然而我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尋到一張女孩子的照片,穿著純白色的裙子,笑的十分燦爛。
把照片留在桌子上,心中蒼涼,且等著他的解釋,然而解釋蒼白乏力,如此冷戰。
笠日他的母親打來電話,他熬不過還是踏上北去的動車。我終究狠不下心,送他上車。
臨上車的時候,站在關口前,他來牽我的手,吻我的手心,然后擁抱。我哭了,他眉目慚愧,還是沒有留下。
獨自歸家,在便利店買了一袋速食餃子,大約十八個,吃了一半,剩下的留在冰箱。
從前他說,我見過很多對情侶,大部分是女強男弱,所以很多男人吃了戀愛的苦。我反問,那我們如何?
他娓娓道來,我們是平等的關系,不存在誰依附著誰。我聽罷笑出聲,該是向誰學習一下馭夫之術。他一把抱緊我,威脅道,你敢。
回憶是件殘忍的事情,將人凌遲,血肉模糊。
十日沒有聯系,我提筆寫信。往先拒絕的言辭說的冠冕堂皇,嶄新一面紙,只寫一句話,愿君前程似錦,滿心歡喜。對于他,若是分開,祝福的話半個字也落不了筆。
愛情若全是真心實意,怎么分辨尊卑勝負呢?
到了第十一日晚間,他打來電話。這通電話從正午連到了天色昏黑,言辭懇切。他先道,是我的錯,對不起。
我捏著手機換了另一邊說,我們之間不必說對不起。只是沒有下一次,你該知我容不下這些。
那晚睡得很好,夢里有花有草,他從人潮中來,手里是一束花,眼里閃著光。
我知道我輸了,輸的傾家蕩產,心甘情愿。
十五早上,煮了一碗元宵,捧坐在書房的毯子上。隱約間聽到開鎖的聲音,掐算著日子,竟是提早回來了。
撲到他懷里,他放下包,問我吃的什么味道的元宵?我答,紅豆的。他蹙眉,家里還有芝麻的嗎?
我說沒有,以為你這幾日不會回來,所以只準備了自己的份。
他重新披上外套,催促我洗漱換衣。出門還是冷,躲在他身后。最后選了火鍋,紅色的湯底濃稠,吃的盡興。
課業堆積,工作繁忙,沒有閑暇的時光去照料生活起居。加班到深夜,摸著黑到家,他斜躺在沙發上看暴漫。甩掉鞋子窩到他懷里,說好累。
他順著我的發,輕輕道歉,是我不對,讓我媳婦這么辛苦。等以后我工作了,我媳婦就不用這么辛苦。
我坐起來,對他笑,我很喜歡我現在的工作,雖然有點累但是很開心。
他微微停頓,正色道,如此那我也不能阻止你做你喜歡的事情。
遂又去廚房端來一碗甜湯,抱著我在沙發上繼續看暴漫。
我抬頭問他,最近為什么不去打球?他說,天熱,打野球沒什么意思。
今天想我了嗎?我伸手蓋住他的眼睛。
沒有一刻是不想你的。他摟住我的腰,吻的很用力。王尼瑪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聽得并不真切,很多是罐頭笑聲,群演的掌聲漸漸響起來。
半夜,摯友打來電話,男友劈腿失戀,悲痛交加。驅車趕去,跨城路途遙遠,他略顯擔憂。我仍舊寬慰道,我會萬分小心,到了就回復平安。
摯友平時軟弱,到了此時也百般無力。只說,放不下男友,原諒了卻不甘心。我抱著她入睡,替她擦去淚水。
再看手機,已經顯示多個來電和多條信息。連忙打去電話,他已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勸道,工作怎么辦?連夜趕來辛苦,如此算了吧。
他卻說,我訂好了接下來十日的來回機票,你卻讓我不要去,請問我該怎么辦呢?
我無言。他認定的事情難以改變,一直以來就是這樣。
摯友悲痛,日漸消瘦,我勸慰無力,只有陪伴著她。他日日來回,我只能兩邊照料。
早起準備好衣物,他又拉住我的手,什么時候你才是我的?轉告你的摯友,她借用的是別人的媳婦。語氣里滿是抱怨,我笑稱他是妒婦。
別人的事情終歸不能感同身受,我雖替她憂愁,卻也無能為力。
這是我時隔境遷才晤得的道理,若是能早日知曉,如此才好。后來摯友好轉,我們啟程歸家。
才進機場,他的同門師姐打來電話,導師請他去接師母。無奈之下,他繼續北上,我南下歸家。
先是整理打掃,笠日早起采買,又去了趟藥店。
五日有余,他打來電話質問,藥箱里的藥是怎么回事。我解釋,生養需要很大的代價,而我還沒有準備好。他嘆息,生育是難關,我們慢慢來。
我含著抱歉,對不起。他過來抱我,不是說我們之間從不說這三個字嗎?
臨近畢業,他的課業愈發繁重,重新北上,故而呆在南方的時間驟減。冬來天冷,舊疾爆發入院。醫生問我狀態如何,我微微笑著,其實我很好啊,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會生病。
醫囑還是那兩點,注意休息以及適時鍛煉。我追問,何時出院?醫生卻笑而不語。
在醫院的生活很規律,按時吃飯,睡的也很多。只是時間仿若凝固,停滯不前,內心空洞,像是缺失了一塊。
給他打過電話,隱瞞去向。再后來聽到師姐呼喚的聲音,我便匆匆幾句結束,不再多語。
后來,他也發來照片,是在五四廣場上近兩米布朗熊。很可愛,我告訴他我很喜歡。
春來終是出院,又去買了鮮花,老板娘如約打了八折。早先買的風信子腐爛發臭,收拾妥當,已是深夜。
將信發往他的學院,留下鑰匙出門遠行,選擇古老且緩慢的交通工具。
路過了很多地方,最后決定在洱海邊停留。租住的民宿藏在鬧市小街,窗邊風景很好,價格也宜人,老板與他一般年紀,對我很是照顧。
早起看日出順帶鍛煉,而我嗜睡,故而只堅持了兩天。夜色倒也迷人,只是游客往來繁多,略顯嘈雜。
民宿的老板又兼做廚師,菜色頗多,味道也不遜色。我笑稱他該改行當廚子。談笑間,快遞送來了花,卡片只寫了我的名字,是乳名,只有他這樣叫我。
大約他已收到我的信。
我深知這束花已是緣盡,因為他沒有來。慢慢吃完晚餐,幫著老板收拾好餐碟,捧著花出門。將花分送給路過的姑娘,是白色的玫瑰。有些笑著接過道謝,也有些心生疑惑,我解釋是花店十周年的回饋活動。
最后還余下兩朵,裝飾了前臺。老板還系著圍裙,問我,要走了嗎?走的話我去送你。
我哂笑,不走了,續租吧。
笠日,老板為我踐行,回去吧,人總是要歸家的。我喝了三杯酒,醉了。
又是那個同樣的夢,他從人潮中來,眼里閃著光,手邊卻牽著個孩子。我生生地落下了淚。
夢醒仍舊痛哭,淚濕了滿面,心口絞痛。老板應聲而入,端了一盞醒酒茶。我道謝,喝完。良久,他問我,夢見了什么竟如此傷心。
我神色默然,他也不追問,只叮囑好生休息。然而無法入睡,起身收拾行李,告辭離開。
他的師姐發來合照,他們很相配,郎才女貌,連我都艷羨不已。
其實也好,沒有婚姻和孩子的牽絆,到了如此地步,分別的話也略顯矯情。相熟的人假若吵鬧,彼此傷了情分,我與他終究緣盡。
打點妥當,搬出了原來的住處。大小物件也不過幾口皮箱,另請了人幫忙搬運打掃。
交出鑰匙,聯系了房東,結算房租,也將他的東西寄存,算是兩清。從始至終,他從未出現,我也不再過問。
笠年六月末,在醫院復查時收到他的來信,一如當初我發完北方的信件:
“愿卿前程似錦,滿心歡喜?!?/p>
末尾署著的,是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