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記事起,小樹就知道陸明是個可憐人。
村子里這一片姓陸的人家,數陸明家條件最差。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新農村模樣的房子,唯獨陸明還住著土磚房。
房頂是茅草棚,房門老舊得裂開了深深的縫,窗子更是開得隨心所欲,不過是在土磚墻上掏一個洞,再裝上一面破柵欄。
這樣一間毫無尊嚴的房子,卻擁有一件得天獨厚的資產——一株棗樹。
棗樹緊緊依偎著土磚房,仿佛安慰陸明一般,把他的房子護得十分周全。
每年八九月份,棗子成熟了,一群紅得發紫的小球球,便叮叮當當掛滿了枝椏,把孩子們的心撓得直癢癢。
膽大的孩子跑到陸明面前,說:“喂,給你五角錢,你讓我們打五分鐘棗兒,五分鐘一到我們就撤!”
這時,陸明就把眼睛瞇縫起來,得意洋洋道:“五角錢?不好意思,不賣!”
膽大的孩子咬咬牙又說:“那......一塊!”
陸明連揮著手道:“走走走,滾回家找你娘老子去!”
陸明快三十歲了,他生性懶惰,安于享樂,到如今,連一個養活自己的門路都沒有,誰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來的。
但棗樹是陸明的寶,對于一個孤獨的單身漢而言,能有一株植物與自己相伴,也是好的。
誰也沒料到,一個春季的早晨,陸明的人生發生了轉機。
那天,住在陸明隔壁的胡子一家發現,陸明已經有一個星期不在家了,木頭門閉得嚴嚴實實,也不見家里起炊煙。
村里人紛紛聚攏過來,想一探究竟。他們從小窗子往里瞅,沒人。撬開鎖查看房間,沒線索。
涼風中,只有那青色的棗兒丁零當啷垂下來,時不時掃一下茅草屋頂,發出“嗖——嗖”的聲音。
“不會是死了吧?”人們議論紛紛。
對于孩子們來說,不管陸明死不死,只要他不在,這種感覺都太棒了!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放開膽子打棗兒了!春季的棗兒還未成熟,但那又怎么樣,過得就是把棗兒打下來的癮啊!
但是,半個月后,陸明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小樹永遠記得那一天,陸明威風凜凜的模樣。他騎了一輛男士摩托車,后座坐了一個女人。兩人遠遠地駛來,別提多神氣了。
漸漸地,小樹看清了女人的臉,女人三十多歲,圓盤子臉,淡眉淡眼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髻,看起來倒還整潔。
兩人從一眾驚詫的目光中呼嘯而過,女人的淡綠絲巾被吹得飛揚起來,掃過小樹的額角。
那一刻,小樹手里還捏著兩顆青棗兒,他緊張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但是,他的擔心多余了,他發現沒人追究棗樹被偷的事。同時他也發現,陸明好像活過來了。
女人叫珍珠。珍珠的到來,使陸明的生活變了個樣。門前屋后,每天都是干干凈凈、整整潔潔的,她往家里添置了嶄新的鍋碗瓢盆,還在院子里養了幾只雞鴨,種了幾棵芍藥。
陸明的世界有了生氣,走起路來也昂首挺胸了。他在附近林場找了份工作,早晨天還沒亮,他肚子飽飽地出門,晚上披星戴月回來,有可口的飯菜等著他。
村人調侃道:“明子,開竅了啊,早知道早弄個女人回來嘛!看樣子,家里還是要個女人哩!”
陸明濃眉一挑,無比驕傲地說:“那可不!”
沒多久,女人的肚皮大了起來。陸明工作得更賣力了。初夏時節,他把土磚房推倒,建了個白墻紅屋頂的房子,房子不大,但房間里的家具一應俱全。
一切,都是為了迎接孩子的到來。
2.
小樹上初中后,學校每個月只有兩天月假,他回家后除了幫爸媽干點活兒,就是約上朋友釣魚。打棗兒早已不是他向往的事了。
有時,小樹遠遠地朝陸明家的方向望去,一群小孩子聚集在陸明的院子里,熱熱鬧鬧。看來,棗樹不再是陸明的棗樹,已經成為孩子們共同的棗樹了。
陸明還利用業余時間搞了個副業。他在院子里擺了氣槍攤——從城里學來的,架起一面布墻,布墻上一排一排扎滿了充好氣的氣球,大約五米開外處擺一面桌子,放上幾把仿真步槍,招攬孩子們來打氣球。
費用不貴,五角錢打十發,如果中九發以上,就有小禮品相送,并且,還有一個額外“大驚喜”——
如果哪個孩子能中十發,那么等他家的棗兒成熟時,那孩子就能爬上那株茂密的棗樹,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據說,陸明的兒子陸小風是個神槍手,四五歲的年紀,整面布墻上的氣球,他可以一個不落都打爆。村里的小孩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神槍手”陸小風像風一樣成長著,他身手敏捷,一轉眼工夫,能從棗樹底下爬到樹梢處。他懂事,孝順父母,在學校吃到了什么好東西,總不忘帶回家給父母嘗嘗。
陸明的眼神越發明亮起來,如果說珍珠是他迷惘時的路,那小風就是路上最耀眼的一束光,帶他通往充滿希望的地方。
但是,這都沒啥可驕傲的,未來不可測,只有流言是最真切的,它們像漲潮的大海,不由分說洶涌而來。
“你說小風那孩子,咋是個單眼皮呢?”
“是隨他娘吧。咦......他娘是單眼皮嗎?”
“不是!他娘雙眼皮!”
“我說呢,看那孩子怎么都不像他親生的。”
......
話傳到陸明耳里,陸明氣急敗壞:“放他娘的狗屁!誰他媽再放狗屁,我一刀剁了他舌根子!”
心情好的時候,陸明也會對村人說:“知道不,我家小風以后要當警察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充滿別樣的神采。
而珍珠總是忙里忙外,做飯,洗衣,喂雞鴨......只有稍稍空閑的時候,她才會停下來,望著遠山發呆,大圓盤臉上的那雙黑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憂傷。
九月中旬,棗子要下來了,陸明計劃今天早些收工回家,他要趁棗兒最可口的時候,將它們打下來,分給小風和孩子們吃。
晚上七點,陸明興沖沖到了家。雞鴨在屋前悠閑地散步,屋內整潔明亮,但珍珠不在家。平時這個時候,珍珠早已做好可口的飯菜,和小風等著他了。
興許出去串門兒去了。陸明這樣想著,心里不免打起了鼓。
月亮爬上來了,母子倆還不見回來。陸明打珍珠的手機,關機。這時,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沖進了臥房。果然,珍珠和小風的衣物全不見了!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出逃。陸明知道,追不回來的。
流言再次洶涌起來。如果上次它們是恍恍惚惚、猶猶疑疑的,那么這次,它們變得千真萬確、斬釘截鐵了。
“我就說,小風不是他親生的。”
“可不是,那女人來的時候,肚子就那么大了......”
“聽說那女人的男的從牢里出來了,男的要找孩子,想復婚哩!”
......
這一次,陸明沉默了。他把雞鴨賣了,工作辭了,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他想起珍珠做的那一手好菜,想起小風端著玩具槍,將氣球一個一個打爆,笑著問他:“爸,咋樣?我是不是當警察的料?”
他想起一家三口圍在小桌子前吃晚飯的時光,屋子很窄,但溫暖是真真切切的。
一個月后,陸明走出了家門,他爬上棗樹,鼓搗了很久。黃昏時分,他的棗樹上便長滿了五彩斑斕的氣球。
三歲的小林子從他門前經過,他笑著問:“要棗兒還是要氣球?”
五十歲的光伯來找他談事,他笑著問:“要棗兒還是要氣球?”
十五歲的小樹放假回到家,他笑著問:“要棗兒還是氣球?”
......
沒多久,棗子被他摘得精光,氣球也送出去了一半。他又翻出家里所有的氣球,充好氣,用繩子系在一起,走街串巷地贈送。
3.
六月的風刮過金色麥田的時候,小樹高中畢業了。趁著放暑假,他在學校附近的蛋糕店找了份工作,想補貼一下自己上大學的學費。
在蛋糕店,他認識了一個叫謝志鈞的男孩。男孩還在上初二,背著家人偷偷出來打臨時工。兩個男孩雖相差好幾歲,但不妨礙他們成為好哥們。
“小樹哥,你知道我以后想干啥不?”有一天,志鈞神秘兮兮地問小樹。
“莫非......想開蛋糕店?”小樹揶揄道。
“哈哈,不對不對,我以后要當警察的。我媽說,我小時候拿玩具槍打樹上的棗兒,一打一個準,是個當警察的料,以后壞人一個都跑不掉!”
小樹笑道:“那你可要加油了,現在可多孩子想當警察了,我們村就有一個,他現在沒準兒就在哪兒悄悄努力著哩!”
一天,小樹回到家,跟爸媽說起打零工的事,談起了志鈞。爸媽感嘆道:“唉,陸明家那小風當年也想當警察哩......仔細想想,小風差不多有你說的志鈞那么大了......”
一剎那間,小樹如被電擊中,他忽然想起,志鈞對他說過,他從小喜歡用玩具槍打樹上的棗子,他從小想當警察......
小樹和志鈞站在梯田上,舉目遠眺。志鈞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小樹哥,你從小就是在這兒長大的嗎?這兒真美,空氣好清新。”
小樹說:“嗯,我喜歡這里,”他頓了一頓,偷偷瞟了一眼志鈞,問:“......那你呢......你是在什么地方長大的?”
“唔......我記不清了,只模糊地記得那也是個很美的地方,跟這里一樣美!”
不遠處,一大團五彩氣球悠悠地飄過來,在灰墻黑瓦中格外奪目。那氣球被一人擎著,那人黑衣灰褲,趿著一雙拖鞋,駝著背慢慢地走著,好像并不為謀生,只是愿意擎著氣球似的。
小樹知道,是陸明來了。他竟然還在送氣球!
忽然的,小樹手心冒汗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對志鈞說:“他叫陸明。以前有個孩子,但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就跟著媽媽離開了他。”
志鈞望著陸明,眼里閃過一絲同情,半晌,說了一句:“哦......怪可憐的。”
陸明走過小樹和志鈞,并不拿眼瞧他們,他只是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他見一個小孩,就送出一只氣球。就像他當年給孩子們送棗兒一樣。
孩子們舉著各自的氣球,歡天喜地地四散歸家,像一朵朵盛開的彩色花,散落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