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順的一天
一大早我就接到了《紐約客》編輯給我的退稿函,大信封本來叫我挺高興,以為有戲。我嘗試用英文寫東西有段時間了,偶爾會有發表。今天不是好消息,是退稿信,編輯約翰認為太啰嗦了,我破壞了英語的美。我沖咖啡,一邊琢磨他的話。約翰寫道:“海倫女士…”他叫我看海明威。這叫我想到了一個詞兒,文化樊籬。他一說海明威的就想到了。約翰的意思我用語有問題,一句話可以解決的,我卻用一段來陳述,過多的副詞介詞,像是設計波西米亞的女裝。文化樊籬不是偶然的,美國人在海明威后,一直在精簡他們的語言,為此盡可能刪除所有的附加詞,使用短句。如果“靠”能解決,他們不會用兩個字兒的那個詞兒。而我做了皆然相反的事兒,使用中國近十年來流行的“擴寫”法,把一句話可以交代的寫成十句:渲染、渲染,再渲染。要是主題并不深刻,這種渲染是種手段:就像一個丑女人,穿上了華麗的衣裳。海明威寫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七十在水下。我們沒有那百分之七十,或許只能這樣。讀者很喜歡擴展法,他們不在意一本書寫了什么,愛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那些擴展的詞匯和句子,都喜歡死了,涂抹上顏色,倒背如流。我姑姑的女兒小吉就這樣,抄錄了很多“經典”的句子。我很愿意和她交流這些。她給我感覺是她看過的所有書是什么主題她都不關心,也不知道,只摘錄漂亮的句子。我的美國文字是先用中文寫,回頭翻譯成英文,也擴展了。約翰編輯接受不了。美國佬在精簡他們的語言,我們則相反,要使句子有肉,有腳氣的味道。
一大早就失望,還不能和約翰交流,交流不了,這是兩個世界觀。約翰編輯最喜歡《三國演義》的精簡,說:“你看羅貫中先生的語言‘行數里’…”我聽著,并且微笑,一來感謝他崇拜我們古老的作品,二來我沒法和他交流。《三國演義》是半文言文的,不適合現在文化了。約翰又不接受這說法,他認為可以從所有年代的文字中汲取語言的精華,為此他提到了魯迅。要是一個外國佬是中國通,你最好別和他們交流具體的事兒,他們執拗、認真,關鍵是你未必比這些家伙更了解這些事情。
我到街上去吃早點,有家墨西哥店,我喜歡這兒的早餐。我碰到艾麗薩奶奶了,她的衣著、膚色和從滿褶皺的臉叫我猜不出她多大的了。看見她我總會想起《額爾古納河右岸》里那個鄂溫克族最后的那位酋長。對了,在這條中蘇界河上發生過一起著名的間諜事件,這事兒不叫提,知道的不多,湊巧那女孩是我們家鄰居。還是說咱們吧。艾麗薩奶奶是個巫師,在幾十年流浪的生活里她和吉普賽人成了好朋友。我初來美國的一天晚上,下了大雨,雨大得把人都澆沒了。美國佬滿大街的跑,轉眼就不見了。他們都跑進了沿街的店鋪里,主人都很友好地接待這些雨客。艾麗薩奶奶坐在一棵樹下頭,她腳崴了。我開著輛二手,也可能是三手的雪佛蘭車。初來美國,這是美國人的國家,我想對當地人友好些。我打著傘,下車去看艾麗薩奶奶時,老實講我被她嚇了一跳。稀疏打結的頭發都濕了,黑褐色的充滿褶皺的面孔,我想到了女巫和鬼。老太太說她腳崴了,我把她攙扶上車,送到了這家后來我常來的墨西哥餐館。我的善舉受到了真誠的感謝,之后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今天看見我,艾麗薩奶奶叫小廝給我上了我每次我必吃的早點,我吃飯時她看著我,眼神和以往不同,給我的感覺是奶奶的老眸子里閃爍著凝滯的眼光。平常人沒人會留意到那些超越自然的事兒。我說:“奶奶怎么這么看我啊?”艾麗薩奶奶沒回答我,看了我的手,她是看手相。看完了她還是沒說話,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由珠子串成的護身符,才說:“戴上它。”我沒抗拒,多少有莫名其妙之感。符串很好看的,有七彩的珠子,一個黑色也說不出是石頭還是什么的符墜。
艾麗薩奶奶認為我的霉運到了,這串珠子會保佑我平安些。有些文化因為沒接觸過,叫人無所適從,這不是信與不信的事兒,對方的那種虔誠會叫你若有所思。這個早晨合情合理,也至少不盡人意。我說:“奶奶,您看到什么了?”我并不全信,有些事兒在你沒有切身經歷時,會把它和荒誕聯系起來。這和螞蚱精與孔子學生子路急赤白臉的爭辯一樣。螞蚱精不承認有冬天,堅持一年就三季,子路堅持一年四季。孔子出來抽煙還是撒尿去了,就不知道了。螞蚱精喊住孔丘說:“老孔,明明一年只有三季,你的大弟子非說四季,你給評評,誰說的對?”孔子說:“自是先生對,子路錯。”勝者為王,螞蚱精高興地走了。子路不高興了,一臉迷失,說:“先生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何故要說謊?”老孔一句話,子路傻眼了。孔子說:“螞蚱就活三季,冬天來臨前它們就死去了,它們怎么會知道冬季的事情呢?”
我從沒見艾麗薩奶奶這么憂傷,她是個快樂的老太太,比那個中蘇界河右岸的老太太還老,卻比女老酋長快樂。艾麗薩奶奶說看我的面相和手相,我要遇上不好的事兒了。奶奶說:“孩子,有些厄運出于種種原因,破解不了。你戴著在符咒,它會盡最大的可能保佑你。”
今天沒課,我會去改寫那篇被《紐約客》拒稿的小說,把擴寫改成縮寫。我做這些事兒時艾麗薩奶奶會不時跳出我的大腦。到了下午我的右眼開始蹦。我干脆睡了一覺。大腦里一會兒是約翰編輯的話,一會兒是小說,我還看見瑪格麗特.杜拉坐在湄公河岸上的破舊的椅子里,一個男人朝她走過來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我夢見瑪格麗特.杜拉很稀奇,至少從前她沒入過我的夢。我喜歡她的小說,那種散漫,和那散漫背后的激情和傷感叫我心動不已。我少女時代,瑪格麗特是熱愛的首選。我卻給嚇醒了,那是后來發生的事兒。那個中年男人轉過來的臉我看得清清楚楚,是我爹趙乃安,國字形狀的臉,大眼睛,像岳飛般的身材,到是他的脊梁和岳飛不是一碼事兒,我奶奶沒給他刺上“精忠報國”。小時候我對岳飛也著迷,沒事兒就背誦他的怒發憑欄處,瀟瀟雨歇。有次他院里擦身上,我說:“爹地應該刺上‘精忠報國’。”我爸老道,什么都不信,自小就這樣,我爸懷疑岳飛背上未必有這字兒。要是崇尚的東西被褻瀆,不管大人小孩都會不干,我立刻就不讓了。我爹地這人渾身是與眾不同的東西,他不會因為我是一個小孩而妥協,說道:“傻瓜,刺字是門手藝,不是誰都能刺的。岳飛他媽是刺字師父嗎?”我頓時給氣哭了,我哭泣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沒法駁斥他,要是我有足夠的理由,我就不會哭泣,而是立刻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我說了一句話來表達我的抗議,我說:“所有人都知道岳飛后背上刺字了。”我爹地并不憐憫我的眼淚,說,說:“你問奶奶,她敢給我刺字嗎?”我奶奶到是永遠站在她兒子一邊。我奶奶說她不會刺字,也不敢,虐待小孩政府會給抓起來。我當時很憤怒,發誓再也不搭理他們,不是永遠,也得有段兒時間。過了些年,等我長大些,我奶奶關于刺字是虐待兒童的說話,和她當時的表情,叫想起來就要笑。
手機響了后,證明了一件事兒,艾麗薩奶奶的預言是準確的。電話那頭是我舅。這時間他們那邊是半夜。我舅舅的語氣也不對,帶著叫人不安暗示,支支吾吾地。我給嚇著了,又無法揣測,在我腦子里最擔心的兩個人懸掛在其中:媽媽或許還有爸爸。我說:“你快說舅舅,什么事兒啊?”艾麗薩奶奶的樣子掠過我腦際,我不怎么相信的一些事兒怪叫我不安,這叫我急于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我這么著急地追問,等于幫我舅舅解脫了,他說:“是你爸爸,贏朵…”贏朵是我的字,我叫趙贏朵。舅舅說我爸陪客戶去瑞士滑雪,遇上雪崩了,兩天了,人一直沒找著。我明確地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又大腦一片空白,應該屬于茫然無措了。我覺得我應該哭泣,但我知道我不會哭。哭也不會有眼淚。我沉默的直到我舅舅在那頭呼喚我,我才說:“舅,你照顧好我媽,你把我爸在瑞士地址告訴我…”我訂了機票去瑞士洛桑。
辦完這個,我開始收拾行李,亂七八糟裝了很多。我想這些時,有一會兒把我爸忘記了。我知道我要去瑞士,卻沒想去干什么,而我又知道我爸失蹤了。我摸弄著艾麗薩奶奶送給的符墜,這種玄妙的準確摸這東西時叫我第一次有點兒不安。我覺得要是艾麗薩奶奶如此準的預測了我的事兒,那,那些靈異事件可能都是真的。我是學心腦外科的,已經在實習了,自選課是英語文學。要是這會兒我還能自選學科,我想選量子學,這個專業是和破解鬼魂最近的學科。傳說那個南非埃爾部落的男生就是學量子后被學校勸退了。這個黑孩子可能是個天才也說不定,他把量子物理和部落巫術結合到一塊兒,創建了粒子教,在學校招募信徒。這是很麻煩的事兒。學校對信仰什么從不過問,可這種自創的宗教不行,把握不住,要萬一是奧姆真理教那樣的,學校就有麻煩了。我跟埃爾部落的男生挺熟的,皮特校警為此找過了。他說:“詹姆斯創建的那種宗教是什么性質的海倫小姐?”在美國佬這種國家,你不用擔心你說什么不說什么會怎么樣。我跟皮特校警說:“我不信教皮特先生。”皮特呲牙笑了,說他忘記了我是中國大陸的中國人。我知道些詹姆斯的事兒,告訴不告訴校警我說的算。詹姆斯教派的最高境界是能看到鬼魂,就像中國人說的“開天眼”,好像傳說有天眼你就能看見陰間的事兒了。第二天一早,我飛瑞士洛桑了。
2不好的消息
下飛機時通道艙出了點兒問題,乘客從舷梯下來,走進候機廳,這個意外會叫我們這趟航班的人得到一個禮包。我看見了一頭獅子,它在鐵籠子里,跟我們搭乘同一般機來的。我會獅子的語言,神農架那邊有個叫胡巴,他會動物語。那次去玩我們幾個迷路了,認識了胡巴。我跟獅子打了個召回,結果把獅子嚇一跳,四下看,以為它有同伴。我只好過去說:“嗨,你好。…”這是位富人購買的獅子,從紐約轉機過來的。見我跟獅子說話,隨行的動物管理員眼睛睜的老大,說:“小姐,你和獅子說話?”得知我會動物語,他求爺爺告奶奶,要了我的電話去,希望能跟我學習。要不是這當口我想起我爸還埋在雪里,沒準我就答應他。瑞士人有錢,薪水很高。我找到了我爸住的酒店,他們告訴說我爸還沒找到,他們標示了他們的歉意,給我安排了房間,并且免費,飯食也免費。下午酒店的保安經理陪我到滑雪場去了。雪崩后滑雪場暫停營業了,為了便于找失蹤的人。外國佬很矯情,但在這事兒沒有,都很理解,沒有說“堅決反對”的。有三個人在雪崩中失蹤了,一個已經找到了尸體,另一個找到后救過來了。這個人對我父親也在那一帶滑雪沒有印象。雪場太大了,他們滑雪的地方屬于危險區域,有警告牌子不叫靠近,很多人還是越界。我見了搜救隊的隊長,他看我表情有點兒憂愁,叫我有心理準備,經營上說五天找不到雪崩后的人,存活的可能基本沒有了。低溫會要人命。店員給了我們一人一杯熱咖啡。隊長叫我別太難過,這是很遺憾的事兒,偶爾會發生,和積雪的厚度、溫度都有關系。隊長可能是想寬慰我,說低溫死亡的過程較之其它會安詳很多,低溫后人就昏迷了,一只到死去,沒有過于痛苦的過程。
我聽他說的時候就像個事不關己的游客。隊長后來發現了這點兒暗下是有些不安的。完全是出于好心,他擔心我精神被刺激的過頭了。我住了五天,隊長給了一副滑雪鏡,上頭有名字:趙乃安。迪桑特的訂制品。隊長說他們會繼續尋找,有消息會通知我們。我飛北京了,機票是免費的,瑞士人出的。從舷窗上看著瑞士皚皚的白雪的山峰,我心里已經接受我父親死亡了。我始終沒哭,有好幾次我覺得這不大好,想醞釀出淚水來,都沒做到。想來我跟父親的關系很疏遠。記憶里自我上小學我們之間就疏遠了,小時候他抱我,逗我。七歲后就沒了,視我如不存在。我那會眼淚頗多,為此哭泣過無數次。我母親除了安撫我,說我爸工作壓力大,心情不好什么,好像沒別的辦法。中學起我就在私立學校住校,大學也一樣,節假日我出去旅行也不愿意回家了。這些年就這么過來的。人家說父愛如山,要有人問我父親意味著什么,我其實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們父女間沒有許多溫馨的時刻。我們很少說話,點點頭的關系。大了后我懷疑我和我父親之間應該有點兒什么事兒,我說話一暗示,我媽就生氣和愕然,說:“別胡說八道,不許你胡說。…”
女孩最終是要嫁人,有自己的生活的。好在我和我爸見面不多,他經營一家制藥廠,不知道他怎么和外國人搞的關系,拿到了很多特許的藥品生產許可。和我父親的關系無論怎樣,我自小到大的生活物質都是他提供的。途中一天多,飛機換火車。一年多沒回來,北京新機場把我弄暈了。我向出租司機求助,他的意思最好的辦法是我坐他的車。這是個陰謀我也得選,沒辦法,我著急趕火車。上了車,司機話癆,和我東聊西側,夸贊我氣質什么的。一般人攤上我這種事兒沒那么多廢話,我對我父親的情感應該是不行,我就和他扯了一通。結果發生了件誰也想不到的事兒,司機開了導航。他們不用導航按說也一樣出去,到頭來卻沒出去,又回到了原地。我確實不高興了,說:“師父,我跟你說了我趕火車啊。”司機冒汗了,樣子很懵,他的表情叫我一開始懷疑他繞路騙錢的念頭都沒了。我說:“怎么了?”這會兒我有點兒擔心他不是個好人,在把我害了。司機從沒導航錯誤的事兒,為此他把導航關了,開始趕路。看了表說:“別擔心,我會準時把你送過去。”司機知道的不少,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各個能侃,說:“剛才咱倆是不是進入平行世界了。我從沒碰到過這種事兒。”我沒接話,看外頭。很久以后的一天,我才恍然大悟,是戴的符墜干擾了導航,這東西真的很厲害。北京機場我走過無數次,叫我一個走我還是轉不出去,大概其的景物我知道。我不說話,司機以為我生氣了,就不說了。趕到火車站,還好,還沒檢票呢。司機應該不是惡人,把我送進到檢票口,又不肯要錢了。他這樣我到不過意,還是給了錢,一分沒少。他最后收了錢,看見艾麗薩奶奶送我的符串,說:“這個項鏈應該很古老。”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司機就走了。坐到火車上,再想和司機的事兒,我也覺得有點兒怪異,好像我們倆說話那塊兒時間,我沒看見外邊的景色,在記憶里那是一片黑暗。
我開始打盹,打了一路盹,到家時半夜了。我告訴司機去趙家大院,為此司機多看了我一樣。趙家大院不是一個宅邸,那是本市古老的宅區,建在山坡上,三面都能看見大海。傳說趙家大院是龍脈的脊背,大清朝很多官宦、有錢的名流就在此處建房。到了我們家這會兒趙家大院的房子出處都天價了。我們家在半坡的小樓亮著燈,傭人劉阿姨給我開了門,說:“呀,小姐回來了?”我說:“你好。我媽怎么樣?”這種事兒總是打擊人的。劉阿姨說我媽聽說我爸的事兒后昏厥了,住了兩天院,現在還好,說:“太太已經睡了。”我說了些感謝的話,一起到了屋里。我媽和我爸的臥室在樓上。這種時候要我是我媽沒準會害怕。我說了這個后,劉阿姨說:“我陪了太太幾天,她不用我,說先生就算變成鬼回來也不會兒加害她。”半宿拉夜,這話說的叫人頭皮發麻。劉阿姨給我坐了簡單的飯,去樓上了。我囑咐她不用告訴我媽我回來了,讓她睡吧,等明天再說。吃飯時我看著墻上的全家福,我爸國字臉,是古籍和相書上說的那種忠臣。我老是從我爸的眼睛里看見和忠臣不一樣的東西,我說不好是什么,老叫我戒備他。
我媽和爸的婚姻,標準是帥哥和財女的婚姻。我爸有今天都是靠我媽的錢起家的。我媽看上我爸了,為此愿意付出一切。這種傻瓜婚姻過去現在都有。我絕對和我媽不一樣,要么彼此相愛,找不到這樣的,我也要找個愛我的。在美國的校園里各類帥哥有的是,帥就是個屁了,找到那個你愛和愛你的才是最重要的。很多時候我也想過一個人過這一輩子,其實也沒什么。一生太短了,轉眼即逝,無所謂。
我媽知道我回來了,一大早就到我房間來,人還沒進來,眼淚就出來了。她坐過來,先把我抱住,哭泣起來。我媽是悲傷下的哀怨。對她來說那個她最愛的人走了,我能理解這種悲傷。八歲時我爸因為我養的貓把他的花弄壞了后,把小花送到遙遠的地方,叫它再也回不來時,這種悲傷我體會過。我一想到它在黑暗的曠野“喵喵”叫我的樣子,眼里就充滿淚水。
哭過后我媽開始問我瑞士那邊的事兒,我大致說了。我想叫我媽精神上有個準備,告訴她山峰幾十萬噸的雪傾瀉下來,那很難救助。我媽明白我的意思,她最后說的話也挺震憾的,我媽說既便我爸不在了,她也要找到我爸的尸體。我看著我媽,其實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媽再說話時我明白她的所想了,她的意思夏天時雪會融化,就應該能找到我爸了。騙我媽沒任何意義,我告訴她阿爾卑斯山的雪終年不會融化,所以不會沒有了。我編故事、寫字兒玩,可能繼承了我媽的遺傳,她問我有沒有一種可能,我爸被瑞士人救了,昏迷了,或者暫時不記得什么了。看看我媽,就像寫小說,主角是我爸,要讓一個死人復活。要是我說希望是這樣,我媽會老這么想,我爸簡直就死不了啦。這沒有任何意義,有些希望對人沒有好處。我做的有點兒殘酷,告訴了她那地方全是山川白雪,沒人住。我說:“媽,我爸不在了,你正視它吧。”我媽哭喊說:“我不信。”
舅舅來了,大家看上去都給這事兒搞的很疲憊。我把瑞士的事兒重新說了一邊。我舅舅聽了,也沒法抱樂觀的想法,一臉滄桑地坐那兒。我舅舅也是奇葩人,我姥爺去世時他在外邊爬山,手機沒信號。姥爺出“五期”了他才回來。我舅媽那會兒和我舅結婚才兩年,憤怒不已又憂心忡忡。我舅媽擔心我姥爺的財產都被我媽獲取了。這事兒怎么揣測都行,誰家一死關鍵人,這種事兒就來了。喝著茶分析,在被窩里琢磨,最終不是這樣的,我姥爺很公正,一人一半。公平也不是絕對的,我爸搞投資,已經拿了很多了。我舅媽學過會計,里里外外算了一遍,絕對公平的話,我媽只能獲得我姥爺遺產的百分之十五。我舅舅確實看了舅媽換算的數據,都沒法不佩服她,我媽和我爸認識以來的各項支出都赫然在目。我舅舅大笑,說:“你從哪兒搞到的這些?”我舅媽也笑,說:“你別管。”我祖爺爺流下的那塊勞力士懷表舅媽也算上了,折價五十萬。最后還得我舅舅拍板,舅舅說:“就一人一半了,別在鬧騰了,沒意思。”為此我舅媽有半年沒搭理我和我媽。如果我爸爸不在了,涉及的東西很多,像藥廠,他的資產。這些和我舅舅無關,完全是為他姐姐,就是我媽。我媽對此不關心,說:“在找到乃安前,我不管這些破事兒。”
我舅舅和我說了,我們倆雞嘎這事兒,算不上密謀。我爸的資產得上千億,沒法視而不見。事兒是這樣,我爸的科龍制藥很正規,有自己的經營團隊,不用過于操心。我舅舅不這么認為,他把我爸的藥廠當成一個王國,舅舅說:“在任何一個王國,國王死了,都會改變未來。”我舅舅是學歷史的,自學了考古,還是國學大師。我小時候最愿意聽舅舅講二十四史里的宮斗故事。我仰望他,說:“后來呢?”我舅舅說:“且聽下回分解。現在睡覺…。”而我在伍爾芙的意識流小說時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的大腦每時每刻都處在意識的流動里。我們在街上看到一束花時,意識會流到我們收花束時的畫面。有時候我覺得人都是魔鬼,看主宰他或她大腦的是什么,“云南毛峰”,或者是一個紳士。
3碰到個好人
我在街上坐著,春天的太陽。一只貓在墻頭上趴著也曬太陽。我倆相互看著,后來我不看它了。老看它會覺得我在注意它,會跑掉。我想起小花了,那時我多小啊,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和貓咪。我瞎琢磨時,一個老者在我面前站下了,他表情明顯是拿不準,說:“小姐,是?…”我把他認出來了,魏伯伯,我爸廠子里的老職工。有次廠里“團練”,我叫一條蛇咬了,魏伯伯用嘴給我吸毒我才活過來。我醒過來后感激涕零,想叫我媽讓我認他當爺爺。我當時太小,很多事兒不懂,依靠內心的感受行事。我媽說已經謝過魏伯伯了,給了錢和很多東西。我還記得我當時很執拗的話,說:“我要他給我當爺爺,我就可以報答他了。”事實上我的想法既天真又不會實現。魏伯伯在廠子看大門,家里生活拮據。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會給大老板家的女兒當爺爺的,這對人家是種壓力。我還是按照我的意思辦事兒,常去看魏伯伯,給他們捎去吃的。為這個他找過我媽,感到不好意思。我媽到不以為意,說:“這孩子感激你救過她,沒事兒。…”我上大學又到美國讀書后,關系就漸遠了。我那會兒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的關系都會淡遠的。和魏伯伯的邂逅叫我想起那會兒的誓言,有種羞愧,我臉都紅了。
邊上是家茶館,我拉著魏伯伯去喝茶說話。魏伯伯家的日子好多了。老人們都離開了,孩子也大了。老魏上個月退的休。他知道我爸爸的事兒了,這個就成了話題。說起來我爸這人不乍地,我曾經求他給魏伯伯找個收入高些,更合適點兒的工作,我爸說:“他能干什么,看個大門就不錯了。”我給氣哭了,再沒求他。我爸這人冷酷,說話特別冷。要是語言能像手槍和刀子,我爸殺的人比李鴻章少不了多少。魏伯伯今天和我說話,不是閑聊天,后來我有點兒意識到了,他婉轉地告訴了我些廠子里的事兒,廠子要倒閉了,大家本指望廠長歐洲之行會帶來更好的機會,結果卻發生了這種事兒。我不關心我爸廠子的事兒,更不知道倒閉的說法。這消息到有點兒驚人。我問魏伯伯具體的原因,他知道的都是道聽途說,上頭的事兒不會告知下邊,很多事兒都要對下封鎖消息。魏伯伯說廠里曾經和一家德國制藥合作,合作后就不好了。
回家我問了我媽,我媽不知道這些。到了這會兒了,我覺得我媽對廠子負有某種責任。我爸在,我不會管這些事兒,可他不在了,就不一樣了,關系到我和我媽了。晚上我舅舅來了,他正是來談了廠子的事兒。我舅舅挺會說的,說我爸辦這個廠子也不容易,他不在了,我們得叫廠子發展下去。人怎么就變得老道了我自己也說不好,好像不知不覺就老道了。我沒提魏伯伯的事兒,假裝對此一無所知。我舅舅的意思我爸的藥廠是獨立法人,他不在了法定我媽可以繼承。我舅舅看見了我,說還有我的三分之一。我媽是固執的人,可能她不懂,拒絕管理工廠。我舅舅認為我也可以擔任這項工作。我一點兒不想,我想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兒。我和我媽都不屬于那種喜歡出風頭的人。我舅舅最后的意思,要是我們都不愿意,他去管理,我們給他授權。廠里眼下的狀態我舅舅不了解,這些年我爸的廠子一直運營的不錯。專利藥很掙錢,我是學醫的,大概其知道。我舅舅走了后我不是挑撥離間,算是提醒我媽,說:“我舅舅出頭,一定和我舅媽有關系。”我媽應該也猜到了,她沒吃驚說明了這點兒。我媽說:“你要去,就不叫你舅舅去。”做為一個臨床一年,手藝受到表揚的外科醫生我能養活我自己。做個手術,抽空碼子兒,我更喜歡。我媽更多還沉浸在有我爸時的情感里,對所有的事兒沒有什么前瞻。我媽眼下應該處在接受我爸可能不在了的念頭里,又抱著希望,她構思的那些小幻想在住宅她。我問了學精神科的同學,她很直接,說這么下去,有兩個結果,精神分裂或者不分裂。我聽糊涂了,說:“那怎么就不分裂了?”她給了我兩個字兒:關愛。
這是個漫長無邊的事兒。眼下我和我媽漸漸接受了沒我爸的狀態。有劉阿姨陪著我媽,出來進去沒什么叫人不放心的。那個瑞士動物管理員給我打了個電話,得知我回國了,他很有些惋惜。我爸的事兒忙的我忘記跟他告別了。我愿意幫助他,我通過互聯網把一些資料發給他看看,相互聯系。我舅舅通知了我們一件事兒,我爸的律師找了他,他以代理人的身份到廠里去了。工人們一聽說都到廠部去了,把我舅舅嚇一跳,起先我舅舅還以為這些工人愛戴我爸,準備即興講兩句話,結果不是,他們滿臉嚴肅質詢我舅舅什么時候給他們發工資,特別是醫保,這個月沒給繳納,中斷后他們看病都得自費。說這個時大家有點兒群情激奮。后來郭副廠長說廠里今天研究怎么辦,叫大家先回去,等待消息。工人們撤了,廠部開了個碰頭會,主要領導都參加了。財務盧總監把廠子的財物狀態介紹了下:資不抵債了。律師宣讀了我爸的遺囑。我舅舅說這事兒時我直覺這事兒有點兒可疑,我爸剛五十出頭,就留遺囑了?我舅舅說我爸將他的財產、財產都留給我母親和我。財產和責任等同,這樣廠里的事兒得我媽出面解決。我舅舅把財物債務匯總表拿給我和媽看,各種債務、員工工資我爸欠款十九億美元。我是吃驚,我媽是呆了。我舅舅是無精打采,欠款還不上,銀行不給追加新貸款。廠里連風險投資人也聯系了,廠子的狀態他們評估后謝絕了。
眼下只有一個辦法,我舅舅說:破產清算。我確系對這些事兒不感興趣,可我爸的事兒不知道哪個環節叫人覺得不妥。我說:“之前不是好好的嗎?”我舅舅說我爸偷偷使用了一家德國制藥企業的專利,叫人發現了,索賠了二百一十億美元,這是談判價格,要是起訴還會高出五十億。藥廠陪出這些錢后,資金運轉出現了困難。銀行到期的貸款還不上,資不抵債了。我想到了眼下盛行的一個詞兒:暴雷。我舅舅參加的那個會,結論只有一個,申請破產保護,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舅舅很嘆息,嘆息著離開了。我能猜出我舅舅的心態,本想找到個發財致富的機會,竹籃打水了。我媽坐在沙發上發呆,我不覺得我媽是為廠子的事兒,她可能在想過去的好時光。我跟我媽閑聊,這種閑聊說有沒有目的都行。我問了我媽和我爸的存款。我媽的話把我嚇了一跳,她賬戶上不到一百萬,是平時的零花錢,家里的大錢都是我爸管理。我被一種不安的感覺抓住了,好像哪兒不對頭,又說不好。至于我媽,她什么都不管是可能的。我媽愛我爸愛癡了。接下來的事兒比我爸的失蹤也差不了幾天,法院來通知我們了,我們家在趙家大院的房子將被沒收抵債。我媽目瞪口呆,離神經病只差一步了。我沒我媽那么表現的那么嚴重,還是無法想象我們連房子也沒了,那種電影里演的過去社會,流落街頭的畫面在我們家重演了。我既懵又慌,法院不是別的,通知后前期搬家,不搬就強制給你搬。我盡可能地叫自己心平氣和,說:“這是我們唯一的住房。”法官對逃逸資產的事兒應該是見多了,他看我的眼神不無蔑視,說:“你們家有至少四套房產,你父親變賣了三套,除你們居住的這套之外,在文化街還有一處小四合院。”老天爺,我差點兒忘了文化街這處房子了,是我姥爺和姥姥的老宅,兩間平房一個小院,二十年沒住人了。得在確認單上簽字兒,我媽像個木頭人,寫了她的名字,一句話也不說。
我舅舅來了,他知道發生的這些事兒。廠子尋求破產保護了,所以的債主都忙著起訴我們。我管不了這些,也懶得管。下午我到文化街的老宅去看看,破敗不堪,里頭堆滿了沒用的破爛。我找了收廢品的,免費叫他們把東西搬走,送給他們了。冰箱,過時的彩電,鍋碗瓢盆。搬騰完了,又找了街頭施工隊,叫他們把房子的墻皮窗戶和地板全部全部整修和更換,包工包料,五天完工。我還是到廠里去了下,郭副廠長和財務盧總監我認識。廠房和辦公樓都是租賃的,不會產生什么價值。能換點錢的就是設備和廠里的汽車。我問盧總監這些東西變賣后能否支付員工的欠款。這個是夠了,盧總監有點兒為難,私下說一家銀行要拿走一半。我記得國外破產保護變賣資產回收的款項優先支付員工的工資。郭副總的意思,銀行這些年對企業幫助很大,他們提出來了,廠子到這一步了,他們不好說什么。我迷惑,說:“那員工怎么辦?”員工會少拿半月的工資。我挺應該是挺壞的,說銀行損失再多,是銀行的事兒,屬于他們投資失敗,老百姓要靠這錢過日子。我做主了,說:“你們不用為難,把責任推給我,就說我不同意,發完員工工資后,剩下再給他們。”郭副廠子和盧總監好像也不反對。晚上我舅舅來了,問我干什么要管這些閑事兒。其實也不是,我想到魏伯伯了,大家都不容易,跟我爸干了這么些年了。我沒同意我舅舅按廠里原先說的辦。我媽插嘴說她贊同我的決定。我媽說政府不差這點兒,工人沒別的辦法。舅舅私下跟我說了個秘密,他簽字同意先前的方案,他有五十萬的回扣,我們兩家分了它。價值觀成熟到一定的時候,有些事兒你會覺得齷齪。我舅舅做的這事兒我就覺得齷齪。我想了半天,我不能這么說我舅舅,我說:“還是按我說的,我給你五十萬。”我舅舅急了,從我這兒拿五十萬和回扣五十萬不一樣,回扣的錢更舒服。見我很堅持,我舅舅回去了。晚上我在床上看《樹上的男爵》,舅媽給我打了電話,說:“你舅舅和我說了,五十萬不要太可惜了。”我說了點兒冠冕堂皇的,我爸干了一輩子,我不想他最終沒給工人一個好念想。我舅媽有自己的觀點,她的意思回頭誰也不認識誰,要什么念想?我不想說了,舅媽應該怕我掛電話,說:“我們的日子不是你們家,你把五十萬先打給我行不?”我給她轉了,既然說了,我不會反悔。
十天后我們搬回文化街老宅了。房子煥然一新,小是小了很多,和過去的帶院子的別墅沒法比,過日子也說的過去。我媽想起很多她小時候的事兒,對老宅到有些喜歡。我想到了一個詞兒,塵埃落定。晚上劉阿姨包了餃子,慶祝我們喬遷之喜。我媽看上去沒什么高興,說:“要是你爸哪天回來,看見咱們住這兒,得嚇一跳。”這話在我聽上去都有點兒神經,正常思維的人不會這么說話。收拾完桌子,劉阿姨瞅空和我說了我們家的情況。一聽她這么說我就害怕她不干了,劉阿姨不是這意思。她在我們家的工資每月一萬元,她愿意減一些。我拉了劉阿姨的手,是感動,不過我告訴它這個不變,她陪伴我媽媽感激還來不及。這事兒就這樣了。劉阿姨給我媽送奶時,她的背影叫我覺得特別高大。人生而平等不是說著玩兒的,要是你經歷過一些時刻,那些平凡人的偉大會比大官的瞎白話還震動你的心靈。
4改變
我得找工作了,以我和我媽眼下的存款不足以坐吃山空。我本以為我可以干本行,做醫生,美國格羅斯曼醫學院碩士生,博士學位在即,有實習醫生證,一年多的臨床,在顱腦和心外科方面有良好的成績。簡歷我投給了本地的三家醫院,我不想離開家,得照顧我媽。我還聯系了同學。這個需要等待。我不為等待焦躁。沒事兒時我碼字兒。我把約翰編輯退稿的小說修改后重新寄給他了。我的長處是我從不指望什么,盡量去做,不管結果,自己做到最好就行了。要說命運這些,艾麗薩奶奶說我是天佑之人。我有段時間纏磨艾麗薩奶奶纏磨的厲害,叫她給我解釋她說的話的意思。她的意思我是那種有奇遇的人,這些奇遇是上天的庇佑。我成不了巫師,不是偶然,我相信眼見為實。形而上學會把我搞的昏頭昏腦。在紐約醫科大學,我從患者賴伯托的腦腫瘤里取出一個果蠅卵時,把教授嚇一跳。他本來建議把囊腫切除,這是個好辦法,關鍵是位置太敏感,切除不好賴伯托就成傻子了。我取出兩個蟲卵后,賴伯托的囊腫萎縮了。做為一個實習醫生,我做的這事兒挺了不得的。我問艾麗薩奶奶這是不是天佑的結果。艾麗薩奶奶說不是,她說的很肯定。天佑的事兒是會叫我和別人都吃驚的。我只好不想這些。誰都會碰到些人,經歷些事兒,過去就不大想了。對于我會幾種動物語言,艾麗薩奶奶說這也不算,只能證明我是上帝愛戴的小孩。女巫的話是叫人沒法理解的。到是他們存在上千年,一定有他們存在的道理。艾麗薩奶奶那些關于女巫的神話,比《哈利波特》還神奇,有一些傳說你能在《百年孤獨》里找到它們的影子。后來我看了《巴馬修道院》,我就覺得《百年孤獨》抄襲了后者。艾麗薩奶奶很嚇我一跳,這些書她竟然都看過,一句話就把我翻來覆去領悟不了的小說主旨說了。艾麗薩奶奶說加西亞算是借鑒了若澤·薩拉馬戈的風格,不算抄襲。艾麗薩奶奶認為一本好書不是華麗的辭藻,是要去敲擊看書人的心,做不到這個,就不是一本好書。無論我經歷的多么天花亂墜,各家醫院還是認為我的學歷底了,閱歷也不夠,不管我做的多么出色,畢竟是實習醫生。另外,我還沒有拿到醫師資格證。我就開始考這個證,到處查資料。半年后我才拿到它,比我以為的要容易。我的博士論文通過了,威廉教授要我安排下答辯,這樣我得去美國。我把這些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我媽卻把我的計劃打亂了。
老宅的雜物房里有跟很大的地窖,我媽那天想起這事兒,她小時候經常下去玩,就想下去看看。二十年沒人下去了,那些木質的樓梯都腐朽了,結果我媽和樓梯一起跌落了下去,成了滑梯飛人。劉阿姨買菜回來,聽見我媽的呻吟才發現了她。我媽還算運氣不錯,全部是外傷,并沒有傷及骨頭,在醫院住了一天回家了。我媽得臥床休息,這樣我就推遲了博士答辯的時間,得給我媽換藥。劉阿姨不會開車,我得送我媽去醫院。我倒是不介意這事兒,也沒為此煩躁。導師威廉建議我去美國在實習一年,完成答辯,再獲得美國醫生執業證書。我答應考慮他的建議。那天沒事兒我買了梯子,到地下室去了。有十多平方大小,做為一個地下室夠大的。下頭沒有我以為的那么亂。有博古架上頭有些古玩,瓷瓶子。很多古籍書。這些東西應該都是我姥爺的。有塊玉米餅子的大小的藍幽幽的石頭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并不扎眼,我看它是什么的時候,艾麗薩奶奶送我的符墜上的那顆黑色的石頭竟然顫動起來,最初把我嚇一跳。它倆就像磁石,有引力存在。我把石頭拿我屋里,看看是怎么回事兒。一拿這塊石頭,到把我下了一跳,它密度很大,相當沉,我感覺它比金子的比重還要大。老天爺,這是什么呀?我問我媽,她不知道。我姥爺愿意擺弄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這天晚上我看見了更奇異、說詭異也行的事兒,石頭和我摘下來擱在床邊的符串間竟然有七彩的射線般的光。看上去很美,琢磨琢磨又怪嚇人的。我把符串壓在枕頭底下。早上我起來時,覺得精神特別旺盛。我應該看上去特別精神。我媽說:“你跑步了?”跑過步,出過汗,再洗洗,人就會精神煥發。早先我跑步,現在我懶,跑被窩還差不多。
幾天后我有了驚奇的發現,我的皮膚變得白皙光滑,有幾個小斑點都不見了。我給艾麗薩奶奶打電話,向她討教。奶奶太厲害了,她給我符墜是上天的石頭,這種石頭有公、母,她那塊兒是母的,按我說的,我找到了公的。七彩射線白天看不見,它會給人調理身體,驅除病患。艾麗薩奶奶說這是上帝之光,我到不敢相信。我把大塊的黑石頭擱置在我媽床下,符串藏在枕頭下。奇跡真發生了,我媽精神頭好多了。這還不算,她掉痂的處所沒有任何痕跡,早先的痕跡也都消失了。我腦子有點兒大,想把黑石頭切割下一片,找地方化驗分析一下。我去了堵石頭的市場,出錢叫人家給切割,結果出乎預料,沒人見過這是什么石頭,鋸子立刻就磨平了。我只得作罷,卻冒出了一個想法,用這兩塊石頭給人治病、美容?不過這有點兒冒險,我不能確定這種輻射不好的一面是什么。想找個檢測機構,查來查去,合適的沒有。沒想到我第一個客戶是我舅媽的爹,那天舅舅一進門就說我舅媽他爸不行了,肺癌,他整天陪床,累屁了。我代表我媽去醫院看舅媽爸,我媽還有兩處痂沒掉,走道不方便。她要去,我拒絕了。我媽是那種講究禮數到位的人,哪怕對方是狼,她也得像東郭先生那樣干點什么,等狼要吃她了,才會后悔,等下次還是這樣。稟性難移,說的就是我媽這種。眼下的聰明人沒秉性,需要做狼就做狼,需要做人就做人。
一個人病入膏肓的樣子叫人心酸,舅媽她爸骨瘦如柴,宛如那些被拋棄,流浪的苦不堪言的瘦貓。舅媽眼瞼腫著,那是不時哭泣造成的。看過老人我們到走廊上說話。我把我的打算說了:或者我能嘗試救助下叔叔。我沒撒謊也沒全說實話,我舅媽是難纏的人,丑話得說在前頭,要不這些話最終都會變成她口袋里的錢。早先我不會介意,現在我們家不是過去了。我舅舅,我舅媽的母親,她們商量后同意我救助老爺子。我姥爺的那塊石頭太沉了,我裝到一個買菜的小車里。艾麗薩奶奶給我的符墜我包裹了,擱在舅媽父親的枕頭下。晚上把護士嚇著了,那些監控設備全不好使了,我知道怎么回事兒,起先我不說話。護士以為給舅媽她爸用的設備不好,換了一臺,也不好。備用的沒了。我假扮好人,說我是大夫,我陪床會注意觀察,叫她們放心。家屬有足夠的理由不干,碰到我這樣理解人的,她們很感激,說有事兒就叫她們。五天后舅媽爸明顯好轉了,躺不住,下地溜達。白天我把艾麗薩奶奶的符墜拿走,輻射就沒了。各科的專家都來看舅媽他爸,要是他們的醫案治療好了晚期肺癌,那值得深入研究了。我看著他們,心里感到愧疚,可我不能說,說了會給我自己惹麻煩,不說他們又忙得和兔子似的。到了第八天舅媽他爹各項指標都好了,我把東西拿上回家了。洗澡換衣服,好睡了一覺。
按說我也該總結,可我總結不了什么。過了些天舅舅和舅媽來了,買了魚蝦,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我媽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她知道了也不懂,美國大夫,我媽以為我有自己的一套。我舅舅把我出賣了,沒過幾天,我爸廠里的財務盧總監找我,他聽了我舅舅說我救治了他岳父的事兒,問我能不能救救他父親,肝癌晚期。我確實不知道,又不能說,完全沒把握。我說了個似是而非,云山霧罩,我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萬一有什么,我沒法承擔責任。盧總監話說的直白,老爺子這樣了,算是做最后的努力。老盧挺有才的,舉了好多例子。治療時我怕出意外,得陪伴在側。我租賃了處房子,簡單布置了下,要是盧總監的父親有治愈的希望,我就開業得了。盧總監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浩浩蕩蕩把老爺子送來了。我花了些錢,基本的設備得有。要是盧老爺子不成功,我差不多就破產了。這是沒辦法,在所有想發達的冒險里投資都是必須的。這時候再想女孩要富養那句話是有道理的,不那么看重錢很重要。十天,老爺子就恢復過來了,氣色好了,要東西吃了,還想喝酒。酒對肝臟不好,不能喝。到了第十五天頭上我們去醫院做了各項檢查,主治大夫斗雞眼了,一個勁兒問我們用了什么藥。各項指標都趨于正常,病灶鈣化了。盧總監給了我五十萬,我要了五萬。我還是不敢接診。盧總兒媳婦臉上有兩塊蝴蝶斑,看見我皮膚好開始討教。我叫她抽空來診所,不要告訴別人。五天后蝴蝶斑沒有了,皮膚光鮮地了不得。這時卻發生了件意想不到的意外,和治療沒關系和我們家應該有關系。盧總兒子和媳婦居住的房子竟然是我們家在趙家大院的房子。我心驚,又不敢流露,說那兒的房子值老錢了,這個盧總媳婦也不知道,他們只是搬過去住了。這事兒包涵無盡的蹊蹺,各種猜忌和可能叫我也不能寐。我第一次開始想我爸的死和廠子破產是不是一個陰謀,我甚至感到我舅舅也參與其中了。我終日琢磨,盧總兒媳婦渾然不覺,求我給她兩個要好的小姐妹美顏一下,說:“我跟她們說一個療程一萬塊,她們都接受了。我給她們做了,一來我需要些收入,二來這一點兒也不費事,她們只要躺下,看書或看手機,一天三個小時,五次既可。我不想叫她們起疑,做了些假的工作,用我給的水洗臉什么的,好像是治療不可或缺的部分。這叫我想到了一個事兒,貪婪,人要是貪婪就會生出無數訛詐之心,既便并無歹意。出于愧疚我以她們是盧總兒媳婦朋友的關系每人只收取了五千。
有一天發生了件我沒想到的事兒,盧總的父親自己來,看上去精神矍鑠。我樂意他來,間或我會去看舅媽的他爸,我想知道治療后是否有什么反復。老爺子除了感謝我,說了他年輕的感覺,高興地了不得,這種歡喜是那種劫后余生的人才會煥發出來的。要說高興,我比他還高興。就像你碼了篇小說,被大家喜歡和恭維一樣。老爺子來還捎帶了件事兒,問我能不能給他一個老伙計看看病,也是肝癌晚期,比他之前強點兒,也強不了多少。老爺子說:“我們打小就在一塊兒。我從鬼門關回來了,看著他往那兒奔心里難受。…”有些事兒你沒法拒絕,至少在這事兒上我拒絕不了。夜深人靜,我也擔心有一天我變成中國的“藍胡子”靠巫術般的治療詐取老人的錢,變成死有余辜的人。
這段時間圖書館、博物館我都去了,我想到那些天外的石頭,甚至想到了在達爾文說被滅絕后人類的起源。我查往日無數隕石的圖片,都沒有和我姥爺與艾麗薩奶奶給的石頭一樣的樣石頭。我考慮找一家做炭十四檢測的實驗室,以便知道石頭的年代。可又怕走漏了消息,再被沒收了。我沒查到相關的條文,實際操作好像是這樣,像沉香木、稀奇的古玩什么。一旦走漏消息,會來兩個人,也可能是四個,讓你簽個字兒,就把東西拿走了。
5初露端倪
我找了盧總監,既便我不追究什么,也想知道內幕。在我救治了他父親和他父親的老友后,對我的問題盧總監幾乎不知道怎么辦。我們坐在茶館里,這個初夏的上午陽光燦爛。對我的問題他有點不知所措。后來他下定了決心,說:“好吧,我告訴你吧…”
我爸沒死,一切都是他操辦的。這消息把我驚呆了,無論怎樣我都沒想到幕后是這樣的。盧總說的時候我整個過程都傻呆呆。這事兒的起源還是因為我。有次給我體檢時我爸發現我基因檢查結果和他有出入,問了大夫,大夫就給做了親子鑒定,結果我不是我爸的孩子。這事兒盧總知道、郭副總知道。郭副總的小姨子給拉的活兒,包括家屬在內的體檢活動。最先是郭副總看了我爸這邊的體檢情況,發現了端倪,叫小姨子確認了后,他和盧總商量怎么辦。那會兒創業之初,他們和我爸是哥們,對我媽的這種背叛同仇敵愾,最終和我爸說了。我爸應該是獅子相,狐貍心,叫他們保密,不要再聲張。后來我爸在德國注冊了一家制藥公司,我爸和郭副廠長、盧總監都是股東,在后來他們用假違約把公司的錢賠償給德國的藥廠,又大量貸款,把廠子清盤了。而我爸這些年來一直有外戚,他還有個家,有老婆和一個兒子。這男孩比我小幾歲。現在他們住在德國法蘭克福。盧總說完這些,憂心忡忡,后來他又說了我們家老宅的事兒,那房子還在我父親名下,借貸罰沒都是人為做的。盧總說:“你爸迷信,他覺得趙家大院的老房子給他帶來了財運。那房子在龍脈上。…”盧總說我要是做出了什么決定,希望我能告訴他一聲。盧總走了,表情因為不得已出賣了我爸而格外悲愴。我在茶館里坐了很久,大腦里意識在流動,現在我知道當年我小時候我爸為什么對我突然變得苛刻了。我想到小花,她悲慘的命運不是因為她打翻一盆花,是我的身份導致的。另外我媽也叫我迷失了,她愛我爸超越了愛她自己,竟然還有出軌這種事兒。看著茶館外陽光燦爛下的街景,一切都那么虛幻。要這么看這個世界沒什么是真的了。我媽上一輩的老人都不在了,我沒人能打聽這些事兒,而我媽,她神智恢復了沒多久,我是不敢提的。我該到法蘭克福去看看嗎?我用心如此之深的爸會不會為此改了名字,再整容什么的呢?還有我媽,在那么漫長的時間里她竟然沒有察覺到到我爸還有一個家,這在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兒。不過想想,我媽也難說,她崇拜我爸。就像胡適老婆崇拜胡適一樣。胡適是個忠貞不二的人,我爸卻是個老狐貍。我爸應該是臥薪嘗膽了一輩子,最終讓我和我媽變成窮鬼。要這么看,我媽手里沒幾個錢就不奇怪了。還有,我查了下我爸的行為是否屬于犯罪,在和我媽的事兒上他翻了不忠罪,這個罪名是否成立也不知道,要他跟小三沒登記還不好說。至于工廠,是他一個人的。要一個人把自己玩死,好像誰也沒辦法。有一點兒他是犯罪了,等于詐騙了銀行的貸款。不過我聽盧總的意思,在破產變賣后,銀行的錢和欠債剛剛好都還了。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算過,要這個結果是他算出來來,那他應該真不是我爹,我算錢不行。若這樣我找他干什么?埋汰他們一下,告訴瑞士警方,這人沒被雪崩砸死,他自己偽造自己死了,眼下人在德國法蘭克福?好像沒什么意思。
不過我還是出了趟國,博士答辯不能再錯過了。我本想把我姥爺的那塊石頭帶美國去檢測一下,擔心出不了關。我不知道是什么,海關肯定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就會扣下。我在美國待了半年,完成答辯,去醫院把剩下的實習完成,拿到了美國的行醫執照。半年我掙了二十萬美元的實習醫生薪水。我又做了兩個腦神經和腦瘤的摘除手術。威廉教授認為我該留在美國,用他的話說,我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我答應他回去做我媽的工作,要是她愿意來美國的話。我把石頭的事兒也說了。威廉夠聰明的,帶我去監測了我符墜上的石頭,碳十四衰變監測,我們都嚇著了,有點兒毛,是三十五萬年左右的隕石。要按此推算,我家里的那款石頭也該是這年限。威廉給我搞到了一個手持等離子切割槍,目前為止它是最強大的切割工具。威廉叫我把石頭切割下一小片來,捎回美國,做進一步的研究。威廉對三十五萬年的年限大感興趣,因為那是智人誕生的時候。回國前我去看了艾麗薩奶奶,她依然很健康。這段時間我們常在一起吃飯。我給艾麗薩奶奶留了十萬美元,供她花銷。回國后我用等離子切割機切了一小片石頭,托一個回美國的留學生捎給威廉教授。口口相傳,來找我做治療和美容的人漸多了,時間有點兒不夠用,一天轉眼就過去了。我盡管不要患者很多錢,還是有財源滾滾的感覺。我給劉阿姨每月漲了五千的薪水。
日子平淡、忙碌。我爸的事兒我放棄了,跟盧總說了,他的意思要是我愿意可以搬回趙家大院去。那是我爸的房子,眼下在他第二個妻子名下。我和我媽住進去,萬一鬧騰起來,我媽的舊事兒都會翻騰出來,沒有任何好處。另外,我確實不想回去。到了年底大家都忙年,年景好壞都不影響年底的忙碌。除夕前我媽叫劉阿姨回家忙年了。我和我媽過的除夕。這是我們娘倆的搬出來的第一個除夕。我媽這人就是這樣,和我說是不是給我爸建個衣冠冢。我叫她打消這念頭,說失蹤兩年才認定死亡。我說:“明年再說。”過年主要是吃喝玩兒。初三那天我做了回國后的第一個手術,是郭副總的岳父,腦血管瘤,片子拍,各種檢查很明確,部位兇險,七十九歲了,各醫院看了片子都婉拒了,說:“八成下不了手術臺。”盧總找到了我,想我能不能像醫治他父親那樣給救治一下。血管瘤很大了,已經開始壓迫腦部神經,任何過多的移動都有危險。我去了郭副總岳父治療的醫院,見了他的主治大夫,問了手術設備的情況,必須的關鍵設備都用,伽馬刀和激光刀都有。我介紹我的情況,類似的手術我做過三臺,我考慮可以做。我給他看了我執業證書,美國的和大陸的,以及學歷證明。主治大夫做不了住,我找了院長。家屬填寫了各種給醫院免責的聲明,證明醫院同意由外來醫生執行手術是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我做了手術方案給主治醫生看了,他愿意做我的助手。三天后進行了手術,比預想的簡單,沒有任何意外發生。激光刀和伽馬刀的使用我很嫻熟,原計劃五個小時的手術三個小時就結束了。院長很愿意我到醫院來工作,我沒敢馬上答應。要是我媽愿意去美國,我已經答應威廉了。我跟院長說:“我考慮一下。”我謝了他。十天后郭副院長的岳父出院了。他要請我和我媽吃飯,我謝絕了。我不愿意看見我爸的舊部,產生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關于去美國,我抽空問了我媽,我媽就像個“粉紅”宣傳員,說道:“我在這兒好好地,去美國干什么?不去。”我媽大概意識到了什么,說:“你要是工作需要,你去行了。我和劉阿姨一起就挺好的,你不用掛念。”劉阿姨是傭人,不能照管我媽一輩子,這不現實。或許我可以脅迫我媽答應我去紐約,這樣我也不急了。單純吃喝過日子,我的小診所足以叫我和我媽過得很富裕。我自己到不介意一定干醫生,心腦外科是能累死人的活兒。我有時候回想到魯迅,他當初從仙臺醫學院離開去碼子兒,是出于他在《吶喊》序里說的那樣嗎?好像傳說他學醫時的成績很差,恐怕畢業不了。不管怎么說,做為文學家的魯迅是偉大的,要他真干了大夫,未必比碼子兒更有出息。我這么想不是偶然的,是我《紐約客》那篇小說修改后發表了。約翰編輯祝賀了我,叫我堅持用最少,最簡單的語言寫出本質。約翰說:“別擴展文字,那會把本質淹沒了,失去了文學價值。…”我自己拿不準是追隨魯迅好還是做大夫好。要在大陸寫東西,我還得磨礪英文。有些小說我怕只能寄給《紐約客》這些雜志。
6未來和復仇
到后來我每天得藏起來了,手術的成功和我理療所的救治使我口碑大增,求醫者絡繹不絕。我媽知道了吃驚不已,說:“你這么厲害了,也不說?”我盡量應酬,安排好自己的時間,一來干點兒別的,二來我不能讓自己累死。我沒到醫院去上班,更喜歡現在的生活。要是一個人能自由自在,還有錢賺,你就會不屑于其它的事兒了。那些虛榮、名氣,穿什么名牌衣服,開個好車,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在我這種心態下有了什么,你都不會趾高氣揚,走個道還得前呼后擁地雇用一些人馬,顯得你多重要。很多明星在過棄后才能明白怎么做一個人。我準備就這么過下去,不介意別的,自由就好,我不招惹別人,別人也招惹我。不過有時候想法實際會沖突,就像自由的老鼠覓食時碰到了貓。盧總監找我說了件事兒,立刻就把一個道德之墻橫在我面前:我爸來了。
按說我應該憤怒,我到沒有。我說:“他來干什么?”會話變得有意思了,盧總監說:“找你。”我爸得了肝癌,是晚期了。我猜盧總監把我的事兒告訴他了。盧總監沒辦法不承認。我的意見簡單,我爸有錢,他可以做肝臟移植。他們什么都考慮到了,盧總監說我爸不便于大張旗鼓地露面,做手術不合適,而在歐洲,等到一個合適的肝臟很難。我說叫他去非洲買個猴子,換猴子的。
他們一家都來了,住在趙家大院。盧總監的兒子和媳婦暫時搬出來了。我回家看見我媽時憂心忡忡,我擔心我媽知道了這事兒一定會刺激到她。我媽從不知道我爸還有一房太太和一個兒子。我做了個安排,給了劉阿姨一張十萬元的銀行卡,叫她和我媽一起旅游去,要把錢花光。晚飯時我開始游說我媽,最終我媽同意了。就像戰爭要爆發了,第二天上午她們就給我送到機場飛北京了。我也想消失,可我有兩個簽約了的患者要救治。胰腺癌和黑色素瘤。這兩個都是撒旦的親信,我沒一點兒把握它們會被征服。這不是一句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在我們連人是怎么來的,來干什么的還不清楚,這句話毫無意義。送走我媽太及時了,我回家時我爸他們一家就在我姥爺老宅外的面包車里。盧總和郭副總都在車里。我什么都不知道,開門時他們跑上來。我爸消瘦地叫人認不出來了。他太太和兒子還在車里,沒敢馬上下來。要是我想抽我爸一頓什么的還好,我沒有一點兒這種想法。我看了他帶來的病例,按著這個病例和片子我爸活不了兩個月了。我擱一邊兒也不說話。盧總和郭副總直夸我了不得什么的,我不吱聲。到后來我爸要和我單獨談談,他倆去院里抽煙去了。我知道我爸要說什么,道歉這些。果真是這樣,說他那時年輕氣盛,得知我不是他親生的女兒失望至極,做了很多錯誤的事兒。我不吱聲,這些對我都是老生常談了。我爸說:“你媽呢?”我說我媽運氣好,出國了,要不知道他帶著老婆孩子回來得瘋掉。我爸說:“我對不住你媽。”遲遲不見我表態,我爸還是要面子,說:“要是看在不管怎么說,我養育了你的份兒上,你愿意就我一命,我謝謝你孩子,要是不愿意,我也沒臉勉強你。…”我爸點點頭走了。我坐在屋里沒動。我被一個問題纏繞上了,是看著他死掉,還是救治一下,哪個好瞬間我決定不了。晚上時有人去診所找我,是個中年婦女和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我第一眼看見他們就知道他們是誰:我爸現在的太太和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不知道這男孩是怎么回事兒,一進來他就跪下了,說:“姐,求你救救爸爸。…”他哭泣了,看上去很真誠。我爸的現太太說他跟我爸在一起時不知道我和我媽的事兒,她是臺灣人,在香港和我爸邂逅的,我爸的車撞了她,他們由此認識了。我叫他們走了,我有病號,不方便他們說這些。患者治療時我在外間的沙發上坐著。這些破事兒很纏磨人。
我跟艾麗薩奶奶說了這事兒,奶奶真是奶奶,她說的言簡意賅:我要不愧疚就不救,愧疚就救。我救了我爸,盡管他是我養父,就像他說的,好歹養育了我,一直供我讀書讀到美國。不過他不養,我媽也會養我。他們回國那天我爸把趙家大院贈送給我了,我不要,那不是我向往的地方。他又要給我一千萬美元,我也沒要。用某冰冰的話說:我就是豪門。
他們離開的那天我送了他們,我算是把他們趕走的,不想我媽媽回來碰上他們。我送他們到了機場,我爸比來時像換了個人。盧總監和郭副總說德國房子的事兒,他們也想過去。回到家我才發現茶幾上有個信封,有張匯豐銀行的卡和一份英文的醫學檢測報告,是半年前檢測的。老趙一直是腫瘤基因攜帶者,他的染色體變異導致了DNA變異。他一直保留著當年我和他的DNA親子鑒定表,大概是為了哪天給我媽致命一擊的。我爸給我的報告有一個結論,推演后我仍是他親生的女兒。
我想起了艾麗薩奶奶,要是我沒有救治我爸,叫他死了,這會這個結果會叫我愧疚,我等于變相把我親爹殺了。過了五天我媽和劉阿姨回來了,買了一堆東西,大都是我愛吃的。我媽不知道我爸的事兒,我不會告訴她。年底時我媽又要給我爸建墳,干脆不指望我了,和劉阿姨去買了兩個墓地,一個是我爸,一個將來她自己用,想我爸長眠在一起。我爸的墓穴里擱置了他的一些東西。墓碑也銘刻上了誕辰和亡故之日。哪天算我爸死,日子不好確定,我媽選了她和我爸結婚那天。我媽很悲傷,我知道這是個鬧劇。我舅舅、舅媽也不知道內幕。我爸來的那些天我舅舅和舅媽去開車去上海接上學的小孩回來,沿途旅游了一通。一想我媽將來的某一天要守著一個衣冠冢和我爸長眠在一起,我有種悲涼感。不過下山的時候我不這么想了,未來的某一天或許我和媽媽長眠在一起。
回到家又有兩件事兒在等著我:一件是威廉教授要我帶著符墜去趟美國,他們在我的石頭切片里離奇的生物輻射,想檢測下符墜的狀態,或許會導致染色體和基因的形成。第二件事兒是約翰編輯的回函,我的另一篇小說在《紐約客》上也發表了,叫我查收一萬兩千美元的稿費。
把我爸埋葬了,卻是很美好的一天。
完
2023.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