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彼懷
一早醒來,就聽村子里的人說:那個傻女人死掉了。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在村子里見過她,只是清楚那女人每天守在池塘邊,如今竟死在了池塘里。
約摸六年前,我剛剛來這個村子。那時候還小的和小伙伴們在村子里趕鴨子。他們通常集合在村口,也會在村口散開。每個人的眼神都原地待命,似乎等待獵物的到來。
在嬉戲打鬧中,他們突然跑開,朝著村頭趕來的女人奔去。
那女人長得很奇怪。她攥緊氣球,把一手采摘的小黃花捏的很緊。這時候,他們開始圍著那女人的圍裙又跑又唱:
“老女人,沒了兒,整天嘻嘻又哈哈;老瘋子,沒了魂,看誰都像她的兒。”
他們越說越歡,聲音越來越大。可那女人卻沒有絲毫的在意和反感。她看那些孩子圍著她又跳又唱,整個人也手舞足蹈,手上的黃氣球像撥浪鼓似的直搖頭。
“這都是誰家的孩子,滾一邊玩去!”這時,一個男人從村頭處趕來。
他們聽到大人呵斥的聲音,歡笑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轉身看見一個男人朝他們追來,便倏的一下跑散了。我站在墻邊,像個觀眾一樣注視著一切。
攥在手中的氣球一搖一擺,她見所有小孩跑丟后,開始仔細地尋找其他的孩子。那女人緩慢地轉過頭,發現墻邊站著我,我緊緊地盯著她,渴望被大人保護。
不過,她貌似變了個人,腳下的瘋癲狀逐漸消退,整個人的步伐越發穩健。
我扯緊了衣角,拽的衣服壓低了肩膀。我見她站在我面前一臉的認真,剛剛臉上的歡喜也變成慈愛的笑容。
“氣球,小樹,氣球。這小花也給你,這花好看吧。”女人含糊地說著,直把手里的東西塞進我的懷里。
慌張之余,我看清了她的模樣。對于我來說,這女人長得并不丑,甚至外帶幾分清秀和透澈。不過那眼神中,還參雜了些東西。
我無意識地后退一小步,可那女人靠的更近了。她貼近了我,又害怕弄臟了我的衣服。我看她的布鞋破出幾道口子,右腳趾完全暴露在外面。沾滿油漬的圍裙掛著黑黢黢的泥水,就連上衣也附著上粉末。我確認過她攀爬村頭的老樹,外露的胳膊和豁開了口子的外衣留下幾道長長的傷痕。但是,她手腕處系著的手繩真是好看。
加緊的腳步聲從不遠處緊逼過來,一個男人拽過女人喊道:
“你又跑哪兒去了,我一個去廁所的功夫,你就給我跑出來。哎呦,瞧你這一身臟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虧待了你,你趕緊給我回家。”說著,那男人拽起女人就要往家走。
“我不!我不要!”女人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開始瘋癲起來。灰蓬蓬的頭發完全遮住她掙扎的面孔。
“你給我回去!”男人順手給了女人一巴掌。那巴掌打的火熱,留在臉上的痕跡也火辣辣的。
男人征了一下,女人卻什么反應都沒有,只是安靜下來,乖乖地跟緊男人的腳步。
這時,母親氣喘吁吁跑過來,立馬抱緊我的身體,并開始安撫我。但是我并沒有害怕,反而覺得母親老遠處跑來時,那男人的巴掌聲實在太響了。
在村子里的時候,我時常會滿村子逛。有過幾次我見那女人獨自坐在池塘邊觀望,一個人坐下來就是一天。有時候,我會小心地靠近她,她竟然也會發現我的身影,便高興的手舞足蹈,嚇得我后退幾步遠。那女人見我慌了神,就乖乖地坐在那兒,遠遠地看著我。可能是我見她可憐,與她坐在池塘邊。
可能是時間久了,成了習慣,幾乎每天下午都會偷偷地跑出來到池塘邊找她,她也早早地坐在那里等我。
像往常一樣,我去池塘邊找她,只是這次我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她穿的很得體,就連平日亂糟糟的頭發也梳的很干凈。
我走到她身邊,她像往常一樣給我一朵小黃花。等我與她坐了好久,也自言自語說了很多話后,女人側過臉慈愛地看著我,把手腕處的手繩系在我這里。我有些勉強,她卻執意贈送給我,并有意地控制好情緒。從那時候開始,我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因為上學的原因,父母把我送去很遠的地方上學。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能去池塘邊找她聊天。可是有些事情,我知道總是很晚。就像同年的冬天所發生的事,才讓我知道那傻女人有多瘋癲。
冬天冷的不像話,我盼著放假回家,忍不住找那女人去池塘邊分享我的樂趣。可當我回家后,卻聽到那傻女人做的荒唐事。
聽說,全村富得流油的朱老二竟會在漫天大雪之時跟在那女人身后,趁著她毫無防備的時候一把推倒在地,不像話地做了禽獸般的事情。
村子里傳來了這等荒唐事,聚集在一起的女人們開始說三道四:
“你說這傻婆娘是不是為了錢,怎能修得這樣福份被朱老二看上。哎呀,沒準是她丈夫覺得她是個累贅,利用她做了這等子的買賣。人傻就是活該,聽說那傻女人回家還哭了,手指被凍的生瘡,聽說差點被凍死在外面。難怪她兒子會溺死在池塘里,都是她自己作的。”
我背著書包從人群中走過,低著頭,忍住了情緒。直到后來見到她時,破口大罵她是個賤貨。
我自責說的言重。但她連自己都不愛,又有誰還會愛她。在村里人云亦云的言語和謾罵中,她被我的責罵沁紅了眼眶,并試圖與我解釋。但我又怎能聽得她的胡言亂語,一氣之下把手繩扔給可她,頭也不回地跑回家。
傻女人也真是懂事,明知我叫她心煩,她便離我好遠。有時想的心切,就遠遠地躲在躲在一邊偷看,以至于幾次被我母親看到,懷疑對我下手,嚇得母親不讓我出門。
即使這樣,她也會天天準時守在池塘邊,但是我完全沒有責任和義務去關心一個傻子。
隨著村里的非議越來越多,那傻女人的丈夫無奈之下把她鎖在家里面,不讓她出門半步。至于那些流言蜚語,也由此平息下去。
那女人的丈夫還是有點本事的,在村子里是唯一一個木匠的出身。正巧我家那時候計劃著裝修房屋,父親便指派我去找他。我一路跑一路想,激動的心情也黯淡下來。我害怕面對那個傻女人,畢竟我并不是她的兒子,也沒有資格說出那樣的話。于是我轉身背向村頭,和父親謊稱那男人不在家,得等下午才要回來。
一天早上,我聽得房外鬧嚷嚷的,好像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我跑出屋,只聽到村頭傳來喪事的哀嚎聲。那男人哭的很慘,放著村里人的面失聲大哭,哽咽的喉嚨喘不過來氣,一頭趴在涼透的女人身上。
我傻了眼,甚至忍不住跟著大哭起來。
我瘋了似的跑到池塘邊放聲心痛,寒冷的空氣硬生生在睫毛上打了一層霜。坐在池塘邊,滾燙的熱淚直流到臉頰,而手邊殘喘的雜草硬硬地扎在我的屁股上。滴在衣領上的淚水逐漸凝結,單薄的身體忍不住打顫。
我不明白那女人發什么神經做出這等蠢事來。坐的久了,拄著身邊的石頭正要起身,發現有什么東西硌到大腿生疼。我低頭發現是一個小小的木盒子。
我不知這木盒子何時出現在這里,打開后發現是一封信和一個手繩。那字寫的很美,和人一樣美。
“我清楚的很,你并不是我的小樹,但在我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小樹。在我精神狀態好的時候,還是懂人情世故的,畢竟我以前的工作干得還不錯。作為沒了兒子的女人,請允許我把你認作我的兒子。不,還是小樹吧。畢竟你不會有這樣的母親,我也不配作為你的母親。
其實那件事,令我難以啟齒。那時候我的意識混濁,在天氣嚴寒的冬天,朱老二說著帶我去找我的兒子,而我竟然會信他的鬼話,被他做那樣的事情。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太蠢。
但是小樹,我真開心你會成為我的朋友,希望你會原諒我,戴上那手繩。我知道你不一定會原諒我,所以我才會寫信給你。我相信,你定回來這里的。我偷偷地跑到這里,把東西放在這兒,真的踏實多了。
小樹,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我的丈夫,更對不起我的兒子。我沒有照顧好孩子,他竟然會在游泳時溺死在這里。
今生最后期盼的一件事,就是希望你會原諒我。我想你會原諒我的,我的小樹。”
我把手繩系好在手腕處,五彩的顏色刺的眼睛生疼,讓我不能直視。
待我擦干了淚水,朝著池塘中央高聲喊去:
“小樹,你的母親去找你了,你要好好的照顧她。”
聲音回蕩在池塘的雜草間,迎面吹來的一陣寒風吹得雜草搖擺不定。我沒有聽到任何的回應,只見天邊的殘陽緩慢地落進地平線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