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多人都在聊高考,好像天大不得了的事兒。我嘗試回憶了一下對于高考的印象,似乎都沒正言看過它。就算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它是一雙無聊的水晶鞋,不值得那么多人前赴后繼頂禮膜拜。
我倒是更愿意說說朱德庸,那個一直拒絕招安的小孩子,那塊一直拒絕融化的冰淇淋。一個很好玩的臺灣人。對活人最誠懇的贊美,不是成功,是好玩。這是我的意見。
去年在廣州,認識一個70后的臺灣姑娘。愛電影,愛故事,愛人物,愛心理學,尤其愛李安。“你是大陸人吧”?她問我。我說,算是吧。她就好奇地跟我打探,“那么,你們那邊也跳廣場舞嘍”?她最后那個“嘍”字,特別的意味深長。
這是不需要謙虛的,是吧?廣場舞,朋友圈,是大陸人的兩大時尚。“跳舞怎么啦”,我說。她就又問我,“為什么胡因夢、林青霞老了不去跳廣場舞”?然后我就嘴笨,答不上來,但記住了她講的一個狗故事。
某年的春天,她帶著小狗去踏青。小狗的名字,叫大有,其實只是一條小狗。草坪上有只更小的麻雀,大有看見了,馬上一副久別重逢的架勢沖過去,以示友好。麻雀拍拍翅膀飛走了,頭也不回。大有很受挫,耷拉著耳朵,回來了。拐個彎,一大片工地,大有興奮得不行,拼命跑,又撒歡,又打滾,像個戀愛中人。
看著大有,臺灣姑娘若有所思。她說,這個世界,就像是麻雀、大有和工地。
麻雀永遠要飛,這是它的命。偶爾停一下,但還是得飛,看似自由,其實危險。而大有這樣的狗,生下來就愛追逐不斷移動的東西。它未必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去奔跑,碰上什么,就追什么。就算注定了得不到,就算心灰意冷,也每次都很努力。而工地,如如不動,永遠在那里,來者不拒,去者不迎,獨自沉默,吐故納新。
鳥以使命活,是商人的后裔,像香港人。比如林青霞。狗以本能活,是農民的后裔,像大陸人。比如你和我。工地是久經滄桑的不動搖,是軍人的后裔,像臺灣人。比如胡因夢。
她最后說,“這種武斷的比方,貌似很搞笑。但你想一想,你是麻雀,大有還是工地”?
臺灣姑娘的故事講完了,至于答案,留待諸君。
昨晚聽了朱德庸的一段演講,就像看見一個在考場外滾鐵環的自己,越滾越開心,一直滾到天堂,拒絕繳械投降。
他說,“教育就像一種容器,把不同材質的小孩,全都塑造成一個模樣,然后讓我變成我們,讓個人變成團體。于是,我們就再也沒有想象力,也談不上創造力了”,講得很溫和。
我個人并不完全認同這種講法,因為我確曾看見過不少自愿成為兵馬俑的少年。某些人,或許就很適合走這條“官道”,至于另辟蹊徑,曲徑通幽,須有背負亡國敗家之類惡名的勇氣。
比如日本的中島芭旺,一個10歲出書的小孩,他說,“上學不是我的義務”,但是我知道,“需要改變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學校和其他人”。
想象力的自由,有誰可以束縛嗎?
別說高考,別說教育,就算是監獄,也會綿延夢的草原,炸裂詩的火花,洶涌靈的吶喊。就是有人會繞到人、事、物的背后,去看見一個截然不同的景象,然后徹底顛覆5000年的鐵律和當然。
他們會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們還會問,“從來如此,便對嗎”?他們問天問地問乾坤男女,把這個世界問得光芒萬丈,星光璀璨。于是,朱德庸問成了漫畫家,曹雪芹問出來紅樓夢,李小龍問出來截拳道,愛迪生問出來電燈泡。
世間所有偉大的人,一開始都是貌似無B聊的人。你捍衛你的中規中矩,他鼓搗他的玩世不恭。你不會看見一只走直線的螞蟻,但是你會看見4萬萬參加高考的少年。這沒什么好奇怪的,所有人間的戲,都需要不少群演。
有些人青睞擁護,有些人癡迷創造。就是會有人慢慢將理想換算成現實,將苦難釀造為榮耀,然后在此時空里自由翱翔穿梭,一輩子瀟灑出幾輩子的美好。
他們會寫,視文字為上帝;他們會唱,視律動為生命;他們會畫,視顏料為骨血……他們敬畏造化的神奇,所以造化有多神奇,他們就有多神奇。就因為這種神奇,你去到了海底,你坐上了飛機,你還可以給遠方的朋友通電話。
世間所有偉大的人,一開始就是那種浪漫的瘋子。你熱愛你的墨守成規,他捅破他的楚門世界。你不會看見一頭乖乖讀死書的大象,但是你會看見4萬萬同胞與教材為友,求天長地久。這也沒什么好稀奇的,所有人間的塔,都需要不少磚頭。
想象力是啟蒙者的事,創造力是解密者的事。他們都是造化的淘氣學生。
當你在虔誠背誦三二得六的時候,他們嬉皮笑臉地嘗試三生萬物。你是不怕犧牲拼命努力,他們只需要學習不用力的專注;你是把工作當成活命技,他們卻將工作轉化為樂趣;你頭懸梁錐刺股咬牙切齒報仇雪恨,而他們魂牽夢繞欲罷不能,自摸自嗨與神對話。
當有人窮一生之力,活著想要成功,死了想去天堂時,他們從光屁股的小時候,就一直在那里盡情玩耍,并微笑著無怨無悔老去。
朱德庸在演講里說,真正的幸福,是沒辦法看見的。不曉得你是否同意,反正我先同意了。能看見的所謂幸福,不過是貪婪和匱乏。
如今城里的小孩,童年需要花錢買。困在一個小籠子里,淪為了光頭強和小馬寶莉的小玩具。我們小的時候,玩具是上帝免費給的,或艷陽高照,或月朗星稀;現在的孩子,他們的玩具是跟商人買的,或一堆塑料,或幾塊廢鐵。
如今城里的大人,連個院子都有不起。困在一大堆賬單里,活成了憂心忡忡愁眉苦臉的小奴隸。鄉下人的牛B,是院子想多大就多大,圍墻都不需要,或養狗,或種花;城里人的闊氣,是幾百萬買個后花園,或監控,或上鎖。人前人后,一點都不好玩;樓上樓下,一點都不幽默。
那時候,鄉下的泉水,蹲下去,直接喝,甘甜無比,冷暖自知,藍天白云。現如今,水里面擠滿漂白粉,只能喝桶裝水,喂你好,十六塊,扛來扛去,客客氣氣,索然寡味。
那時候,鄉下的空氣,你可以盡情擁抱從容呼吸,不戴口罩也不會死;田里的蘿卜,拔起來甩甩泥就放心啃,從沒聽說過轉基因;夏天的小河,撲通一聲跳下去,海角天涯,不用給錢。
時代進步了,沒幾錠銀子,都不配躺在沙灘上曬太陽,都不配站在淋浴澡間用自來水洗澡,都不配在碗里看見大棚里長大的蘿卜青菜。甚至不配散步,不配撒尿。
人們的所謂想象力,創造力,都成了苦力;人們的所謂幽默感,幸福感,都成了無感。
千千萬萬的高考少年,胸懷壯志,腳踏祥云,洶涌而來,也不曉得他們知不知道,未來的幸福,略等于徒有虛名的證書,人頭攢動的地鐵,狹窄壓抑的電梯間和越來越昂貴的桶裝水?
啰B嗦了這么多,我其實也不曉得,到底是我們辜負了世界,還是世界辜負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