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衡陽火車站,其主體建筑如湘人一般的平凡質樸,樓高只有三層,被四周的高樓擠迫得如同一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 ,讓人心生憐惜和不忍。然而,包子有肉不在皮上,衡陽火車站作為京廣、湘桂等五條鐵路干線的交會樞紐站,承擔著極其巨大的運輸任務。在八九十年代的湖南,其客流量僅次于長沙。
? ? ? 正是八點左右,車站進出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給人一種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亂像。
? ? 趙飛進站買票,我和亞梅站在車站廣場一側的花壇邊,執手凝望,心中滿是不舍。青年愛侶云尤雨殢,恨不得時刻相守,不忍分離。然而人生總是充滿無奈,男人要以事業為重,為了愛你的人去努力奮斗,拼搏出一方讓家人幸福的天地,為了這個目標,一定要學會吞咽離別的苦果,適應遠行的憂傷,忍受生活的艱辛。
? ? ? 連理分枝鸞失伴,又是一場離散。這于相愛的人而言是何其殘忍。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是阿Q轉世,不過是在用精神安慰法自我麻醉罷了。
? ? ? 火車站的樓頂有一個巨形的圓鐘,指針的每一下擺動都入眼驚心,每過去一秒鐘,都意味著我和亞梅相聚的時間少了一秒。
? ? ? 今天的亞梅薄施脂粉,抹了艷紅的唇膏,穿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高跟皮鞋,顯得特別的漂亮。我知道,她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我,就像她說的,要我時刻想著她。而在我心里,就算亞梅是一個年華老去的黃臉婆,我依然愛她刻骨銘心、天久地長、海枯石爛,因為她的心是最美的,我永遠也愛不夠。
? ? ? 四月的早晨還有幾分微涼,只穿著薄裙的亞梅不勝寒意,我不顧她的羞澀,輕輕擁她入懷。隔壁的花壇邊,一對戀人正吻得熱烈,似乎用行動嘲笑我們的古板木納。是啊,分離在即,情之所及,大庭廣眾之下擁抱親吻算什么呢?又何必在乎別人的目光?而我們終究沒有像那對饑渴的男女一樣,雖然我也想吻亞梅,只是出于膽小害羞而忍耐著。如果說那對男女不知羞恥,行為浪蕩,我自己的虛偽又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呢?偽君子比他們更為不堪吧!
? ? ? 我緊緊地抱著亞梅,恨不得把她鑲嵌進身體。軟玉溫香在懷,耳鬢廝磨著,身體卻沒有情欲膨脹,心里只有深深的痛愛、憐惜。分別于我而言是痛苦憂傷的,亞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 ? ? 耳邊響起趙飛的呼喊聲:“申學兵,快點過來,九點的票,晚了就趕不上車了…”
? ? ? 我無奈的放開亞梅,在她的額頭親吻了一下,強顏作笑說:“亞梅,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保重…”
? ? ? 我的安慰此刻是如此的軟弱無力,亞梅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我感覺她全身都在顫動。提起我和趙飛的牛仔包,掉頭快步離去,我不敢看亞梅 哀哀欲絕的面容,耳邊卻傳來她哽咽的語聲:“老兵,不要太拼了,要好好保重身體,再見時你要是瘦了,我一定不放過你…”
? ? ? 趙飛接過他的行李,領頭快步向候車室沖去,進門的那一刻,我轉身回頭看向亞梅,她正碎步走了過來,一邊擦淚一邊揮手,她那涂了脂粉的臉一遍狼籍,就象花貓的臉。這一刻,我覺得心臟發緊,要破碎了一樣。
? ? ? 候車室被人群擠得滿滿當當,無數的人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說著、吵著、叫著、拖著、推著、拽著…空氣里充斥著刺鼻的劣質香水、狐臭、汗臭、體臭。車站的大喇叭不停的播放著車次訊息,某某某次車快要進站了,某某某次車已經出發了,每一則訊息的播放都要引起一番騷動和咒罵,身處這種環境中,人總是特別容易煩躁和憤怒,一點小事就會發生口角甚至拳腳相向。
? ? ? 我發現候車室里并不全是乘車的,里面有許多的扒手和流氓在混水摸魚,有的扒手輕輕地刀片割開別人的口袋,將里面的錢物據為己有;有的扒手則是偷偷地用一個長長的鑷子,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有的扒手直接將手伸進別人的荷包、行車袋…。相比扒手,那些流氓更加可恥可恨,他們明目張膽的撫摸女人的胸前胯下,有的直接對女人做出了猥褻的動作,那些被侵犯的女子大多選擇忍氣吞聲,有不甘受辱的稍一反抗,就被那些流氓搧耳光…
? ? ? 車站的警*察,工作人員或者是和黑惡勢力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或者是屈于黑惡勢力的淫威選擇視而不見、沉默失聲。
? ? ? 這個年代禮崩樂壞,道德淪喪,黑惡勢力則膨脹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是新華夏建國以來最混亂的時期,當時黑白貓的論調甚囂塵上,社會整體受西化影響,忽視禮義廉恥的教育,讓人由高級動物退化為禽獸…
? ? ? 我目睹此狀,雖是滿腔怒火,卻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甚至以微小的力量,連制止都無能為力…
? ? ? “…由北京開往廣州的k599次列車就要進站了,請旅客同志們做好上車準備…”車站廣播員的聲音如同催命的咒語響起,而我和趙飛仍困在候車室的中部,難以前行。前后左右都是人山人海,挨肩迭背,水泄不通…我心中焦急,和趙飛換了位置,我前他后,喊聲:“趙飛,跟緊我!”高舉著行李包,用肩膀撞開人群,向進站口擠去。我的野蠻沖撞發揮了作用,人群波翻浪涌,罵聲不絕,甚至不乏揮來的拳頭。我一手舉著行李,一手招架反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從人群中沖了出去…
? ? ? 剪了票,我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列車狂奔。每節車廂的門口都圍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后,全無秩序,拼了命的往車上爬,有的人頂開車窗玻璃,先將行李丟進去,再把住窗框往里面鉆。我和趙飛看著車門口密密麻麻的人群,知道從車門口進去比從窗戶進去更困難,便瞄向了那些窗戶,剛走到窗戶前,那玻璃啪的一聲落了下來,想把玻璃頂開,里面的人卻使力地按著,絕了我們進去的路。無法,只能再向車門口跑去,加入那些拼死往里鉆的人的行例。
? ? ? 乘務員站在門口,拍著車門,用力把門口的人往下推,一邊力竭聲嘶地吼:“進不了啦,你們等下趟,要關門了…”
? ? 我伏低身子,對趙飛說:“沒辦法了,你踩著我背往車上沖,上一個算一個。”
? ? 趙飛遲疑的說:“我上去了你怎么辦?要不等下一趟好了。”
? ? ? 我反問:“下一趟就不擠了嗎?現在的人坐車就像餓死鬼搶水飯,哪里還有不擠的車啊,莫像個娘們一樣,你先上去,我有辦法,一道車門還擋不住我!”
? ? ? 趙飛當機立斷,說聲:“好,那我先上去了!”邊說邊將牛仔包挎在胸前,退后幾步,稍一借勢,跳上我背部,以之為橋,踩上了另一個人的肩膀,沖上了火車門。他甫一站定,一手把著車門的拉桿,一手向我伸出,急切地喊:“快,拉著我的手,快上來——”
? ? ? 車馬上就要開了,時不我待,我故伎重施,奮起神威,雙手合掌插進擁擠的人群里,用力向兩邊分開,雙足跺地用力,身子如一尾魚般竄入制造出的縫隙,抓住車門邊的扶手,縱躍而上…
? ? ? 終于上了火車,我和趙飛被人群擠得緊貼在一起,臉挨臉,眼睛雖不能視物,卻感覺出了彼此的欣慰的笑意。
? ? 列車一聲長鳴,緩緩啟動,衡陽火車站在車后漸行漸遠,有人打開了車窗,衡陽城獨特的工業氣息魚貫而入。在衡陽待的時間長了,對這種原本討厭的氣息竟然產生了一份留戀,我知道,這完全是因為亞梅在衡陽。而今日離開,何時歸來?衡陽、亞梅,我只能在心里痛切地呻吟出:再見,保重!
? ? ? 車門口終非久留之地,我們跟著乘務員往車箱擠去…
? ? 車箱里完全是一個拉丁魚罐頭,兩個人的座位擠坐了四人,三個人的座位最少擠了五人,過道里,茶幾邊,座位下全部是密密麻麻的人。
? ? “人太多了!”我們心里哀嘆。
? ? 八十年代末,國人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這就意味著農業產品,尤其是糧食市場的需求開始飽和,農民的收入減少,從而引發了去城市經商、打工的熱潮。
? ? 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廣東的一個原本的小漁村——深圳作為改變開放的橋頭堡,一直是最受關注的。因為外資的引進和國家政策的扶持,深圳大大小小的工廠遍地開花,數不勝數。這就需要大量的廉價的勞動力,于是,天南地北的打工者蜂涌而入,其中尤以四川、江西、湖南的人數最多,這三地的廣大城鄉,十室九空,年青男女爭相奔赴粵地淘金。相比內地低微的收入而言,廣東深圳的工資是內地的三到五倍。(當時內地的月平均工資在一百左右,而深圳一些電子廠、塑料廠高達五六百)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利益驅使之下,幾十萬川軍、贛軍、湘軍如草原上覓食的牛羊,沖向了曾經的瘴疬橫生的不毛之地。某的南巡,富了一個廣東,卻幾乎顛覆了整個華夏的社會格局以及人們的生存模式!
? ? ? 列車慢悠悠的搖晃著,烏起夸起的呻吟著,似是不堪重負…,列車經耒陽、郴州,車廂內的人有增無減。人數太多,就算是敞開車窗,空氣依然憋悶之極,車廂內昏車的越來越多,嘔吐聲此起彼伏;人們無法去廁所解手,女的便尿在衛生紙上;(那時貌似還沒有尿不濕)男的找一個礦泉水瓶子解決。大號是沒有辦法的,只有死忍著,噴濺而出也沒有辦法,那些人也沒有愧容,尊嚴也分場合,身處這種環境里,你的尊嚴一錢不值。有些女的為了能夠在座位上坐著舒服一下,哀求著那些色鬼男人擠出一點位置放下小點屁股,然后任憑色鬼輕薄。有座位的成了王上,可以享受那些沒有座位的人的孝敬,有人賣起了座位,一個小時十塊錢,或者是等值的物品交換。甚至有男人將座位送給女的坐時,要求女的到廣州陪他一宿。我沒有看到那種尊老愛幼,主動讓座的人和事,這種華夏民族曾經的優良品行在這里是傳說,是天方夜譚。
? ? 站久了確實難受,我是練過武術的,金雞獨立、扎馬步,動輒就是一個時辰,但在這搖晃的火車上一動也不能動的站上四五個鐘頭,腳便開始發酸發麻,只恨不得有個地方可以坐下休息一下,可就算坐在地上也是一種奢望,車廂里只給了我一個站立的位置,想坐下來勢必要擴充面積,侵占別人的空間,而擠得鐵一般緊實的車廂里,又哪里能夠輕易的擴充空間喲?!車里到底有多擠呢?我試了一下,我雙腳懸空,身體被人體架著起碼有半分鐘鐘都沒有落地。
? ? 我從來沒有想過坐車會這么受罪,要是早知道是這樣,我寧愿用腳走著去廣東。
? ? 也有人喜歡這種環境,比如車上的扒手,他們如魚得水,悄無聲息的劃開別人的口袋…,遺憾的是這種車里坐車的大多是出門打工的窮人,身無余錢扒手注定要勞而無獲,失望而歸。像我和趙飛這種身懷巨款的,扒手們做夢都想不到我們藏錢的地方。
? ? ? 我東拼西湊的三千塊錢被亞梅用布縫在內褲肚腹下的位置,除非是那種色膽包天的女扒手會摸到那里,男扒手的五爪絕不會探向另一個男人的禁地,何況那種敏感的地方又放著自己的全部身家,自然時刻注意著,又怎會讓別人有機可乘?至于趙飛的錢太多了,除了內褲上藏了一點,他還系了一根用帆布彈夾袋改成的腰帶,那腰帶一格格的,里面就是放十幾萬塊錢也不會被人察覺,實在是居家旅行,藏匿錢財的絕世好物。
? ? ? 我們一直站著,由白天到黑夜,餓了就吃點亞梅準備的煮雞蛋,面包,水是不敢多喝的,打濕嘴唇就行。我們做不到用礦泉水小便的那種壯舉,中間上了一次廁所,覺得比爬雪山過草地還要艱辛,根本就不想嘗試第二次。從衡陽到廣洲正常行駛要二十個小時,在這個年代,火車晚點幾乎是家常便飯,有時二十個小時變成二十四五個小時也不稀奇。
? ? ? 我和趙飛對視的時候只能各自苦笑,他一直在抱怨:“國人怎么這么多?火車怎么這么擠?下次我再也不坐火車了,寧愿坐汽車多花點錢…”
? ? ? 我癟癟嘴鄙夷地說:“你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車,火車什么時候沒擠過?華夏八億人口,火車只有這么多,怎么可能不擠呢?呵呵,未來一二十年這種情況都不可能改善,只會越來越差。”(我一語成讖,華夏的交通直到二千年后才有所改變,高速路、高鐵的出現才使人不再視出行為畏途)
? ? ? “哎!我倒無所謂,這條路來來去去跑了四五年,早就習慣了,只是讓你受這份辛苦我于心不忍。”趙飛嘆息了一句,開始了他的煽情之旅。
? ? 我呵呵一笑說:“這算什么啊,再大的苦我也吃過,這和那種苦相比根本就是小菜。何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沒有付出哪來的回報呢?”(我想起以前跟姐夫走南闖北買鍋的日子)
? ? 列車終于到了韶關。地處五嶺山脈的韶關北接湖南,東臨江西。韶關是客家文化的聚集地、馬壩人的故鄉、石峽文化的發祥地、禪宗文化的祖庭、一代名相張九齡的故鄉,南雄珠璣古巷是廣府文化的發祥地和廣府故里,是廣東少數民族的主要聚居區。被譽為“嶺南名郡”。它的常居人口有兩百多萬,是邵東人經商的首選,我認得的在此討生活的家鄉人不下幾十。
? ? ? 在韶關下車的很多,我和趙飛竟然搶到了座位。癱坐著,伸展四肢,感覺出無比的舒服和愜意,廣州已經不遠,前面只有兩個大站了,過了清遠、東莞就到了廣州。
? ? 廣洲,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