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了解一個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會變的,今天他喜歡鳳梨,明天他可以喜歡別的。
程飛第三次拖著行李箱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是平安夜的那天晚上。
剛和同學從錢柜K歌回來,遠遠的就看見程飛頂著他的泰迪頭站在我宿舍樓下。
我手里拿著抹茶味的冰激凌,旁邊站著林恕。程飛看了看冰激凌,看了看林恕,唯獨沒有看我。
我轉身跟林恕告別,然后徑直走向程飛,接過他手里的行李箱,他揉了揉我炸毛的頭發(fā),痞痞的笑了。
我跟程飛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了,因為住在一個家屬大院里,童年里的那些雞飛狗跳基本上全是他。
大院里李奶奶種的月季花被摘得七零八落,張大爺家的仙人掌刺被拔了一地,劉叔叔家的貓尾巴上的毛被剃光,諸如此類的事,基本上都是出自程飛的杰作。
但他是個很靠譜的哥們,譬如那些我干的壞事他都會替我背鍋,譬如幼兒園坐我旁邊的大熊揪我辮子的時候,他會跳出來把大熊胖揍一頓。
當然,大熊敢揪我辮子是在我學跆拳道之前。
小學的時候,家屬大院的家長們都商量著給孩子報興趣班。鑒于我實在沒有音樂細胞,跳舞也四肢不協調,我媽無奈之下給我報了個跆拳道班。而程飛,他學的是二胡。
其他小男孩都學的鋼琴啊小提琴啊吉他啊豎笛什么的,女孩子也都是跳芭蕾民族舞拉丁之類的,只有我跟程飛,像是兩個異類。
異類總是很容易站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所以每當放假的時候大院里,我在這邊哼哼哈嘿的練拳腳,他就在那邊咿呀咿呀的拉二泉映月,偶爾我們一起使壞策劃怎么逃過大人的眼睛去街角買刨冰吃。
雖然吃刨冰都是他請我的,但我還是要說,每次看他拉二胡搖頭晃腦的樣子,我都會不厚道的笑場,然后想起語文課本里寫的瞎子阿炳叔叔。
初中的時候我來了初潮,當時生理衛(wèi)生這門課還沒有開,生物課還停留在單子葉植物和雙子葉植物,老媽也沒跟我普及這些知識。
第一次流這么多血,看著鮮血染紅的校褲和板凳,我差點要哭出來了。我用圓珠筆戳了戳坐在我前面的程飛,他看著我哭喪的臉和凳子上的血嚇得面如死灰,立馬叫了班主任,班主任只是尷尬的擺擺手說沒事,然后讓程飛先帶我回家。
把我送到家之后他就走了,走的時候眼睛里好像寫著訣別一樣。后來我媽跟我解釋了這一生理現象,雖然羞憤,第二天我還是蹦噠著去上學了。
之后程飛嘻嘻哈哈的跟我說,“當時看你流那么多血,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晚上我問我媽了,咳,多大點事兒啊”。
后來的生物課講到這一部分的時候,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笑得像個傻X。為此,吃過我無數記爆栗和白眼。
高中的時候進行了班級大洗牌,我跟程飛卻還是鬼使神差的分到了同一個班。他走進教室看到我的時候還特臭不要臉地問我,“臥槽,一一你是不是給學校塞錢了啊,咱倆又分到一個班”,我甩了本書到他臉上,啐了句,“德性!”。
程飛的成績里只有數學和物理能拿得出手,但這兩門足夠他撐起高考,他是藝考生,當年家屬大院里報興趣班的小朋友只有他一條路走到黑了,現在拉二泉映月,頗有點阿炳叔叔的味道。
每當我抓耳撓腮做理科題的時候,他總是抱著胳膊在旁邊看戲,悠悠的來一句,“豬腦子”,然后拿過演算紙,唰唰地教我做。
但是他的語文和英語真的是爛到不忍直視,每次考試都被老師拿來做反面教材,用英語老師的話來說就是,每一道題都錯得很典型。所以模考之前我都會把語文和英語筆記甩給他,讓他背,外加一句“文盲”。
奈奈說,英語學不好的男生無限榮光,數學學不好的姑娘前途無量。對此,我深信不疑。
可幸的是“豬腦子”和“文盲”高考成績都還不錯,程飛考上了四川音樂學院民樂系,我也拿到了理想院校的錄取通知書。
高考之后,我去了長沙,程飛去了成都。
大一第一學期的某個秋日下午,程飛突然拖著行李箱出現在我面前。我?guī)е@嚇幫他找好酒店,安頓好他。
飯桌上他說他想轉系去學聲樂,但是他爸媽死活不讓,心里不舒服就打算翹一個禮拜的課出來散散心。
“你他媽學了十幾年的二胡,怎么突然就想背叛阿炳叔叔,我要是你媽我也不讓”,我白了他一眼,又幫他把杯里的啤酒滿上。
他搖搖頭吧啦吧啦的說了很多,我們啤酒就著烤串,一邊吃一邊白話到很晚。
第二天上午,程媽媽打電話給我問程飛有沒有來找我,程飛翹課太久被校方通報了家長,程媽媽才知道他結實的抵抗。
安撫好程媽媽之后,我朝程飛腿肚子踢了一腳,然后帶他逛學校,一路吃吃玩玩,晚上陪他打了一夜的游戲,玩到爽之后給他甩了句“你差不多得啦”,他也欣然接受了。
第三天的時候我送他上了回成都的高鐵,然后我自己頂著熊貓眼去教室夢周公了。
后來聽說,他的轉系大業(yè)到底是沒成功。
大一下學期的五一假期他又跑到長沙來了,這一次他變了很多,原本黑黑的順毛染成了栗色,還燙了小卷,活像只巨型泰迪,但是不得不說這個泰迪頭很適合他,很好看。
還有,他身邊多了個女孩。
他向我介紹了他身邊那個長相甜美的女生,比她高一級,聲樂系的,現在是他女朋友。
他介紹我,王一一,一起長大的好哥們。
我友好的問候了那個蘿莉學姐,然后調侃程飛,“大兄弟,有女朋友了都不跟哥們說吖!”
他摟著身邊的女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泰迪頭,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程飛這樣。
他說這次是陪他女朋友來長沙旅游的,我說噢。然后給他們整理了一個大概的長沙旅行參考。
后來看他們去了世界之窗,去了烈士公園,去了海洋王國,去了橘子洲看焰火表演,還在湖南廣電繞了一圈。這些,都是我在程飛的朋友圈里看到的。
他們走的那天,我去送他們了,臨行前,我戲謔道“飛啊,好好待人家姑娘哈”。
程飛給我甩了個白眼,開始耍貧嘴,“必須必的吖,你丫等著叫嫂子吧”,蘿莉學姐不好意思的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狀。
看得出來,程飛對那個女孩是認真的。沒有完成的轉系大業(yè),目的還是達到了,殊途同歸嘛。
我記得大一第一學期那個啤酒加烤串的夜晚,他跟我說,他想從民樂系轉到聲樂系,是為了一個女孩。
這一次,他在平安夜孤身一人出現在了長沙,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意識到,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帶他去找酒店的路上,他一直默不作聲。良久,才打破沉默。
“剛才那小子你男朋友啊?”
“暫時還不是,你那學姐呢?”
“…………”
然后又是沉默。
安頓好他之后,已經很晚了,本來想說讓他早點睡,但是看到他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臉,我一咬牙。
“要出去喝一杯嗎?”
之后我們就出現在燒烤攤上了。他自顧自地喝著,我在一旁幫他倒酒,偶爾自斟自飲。
從程飛醉意闌珊的話里,我知道了大概原委。
那個蘿莉學姐去日本留學了,走之前整理了一切東西包括程飛。程飛在學姐宿舍樓下等了好幾天,苦苦表明自己能夠接受異地戀,并且有信心維持好這份感情,但是學姐只是托人把程飛以前送她的東西全部歸還給了他,甚至出發(fā)去日本之前都沒有見過程飛一面。
我唏噓不已,沒想到那個外表甜美的學姐處理起感情竟如此雷厲風行,真他媽酷。
程飛喝到爛醉趴在桌上,怎么推都不醒。無奈之下,我給林恕打了電話,讓他叫幾個同學幫我把程飛扛回酒店。
處理好程飛已是凌晨,看他在酒店床上安然入睡,我才離開,林恕送我回的宿舍。
第二天上午去酒店,我沒看到他,但是接到了他媽媽的電話,才知道他又逃課很久了,如果再不出勤,可能面臨留級。輾轉知道程飛和那個學姐的事,程媽媽萬分焦灼,她跟我說“一一啊,你和小飛一起長大,你最了解他了,你幫阿姨好好勸勸他,讓他回去上課吧。”
我連連向程媽媽保證,一定會讓程飛回去上課。
安撫好了程媽媽之后,我在酒店附近的一家網咖找到了程飛,他正在玩游戲,我沒說什么,只是在他旁邊開了臺機子,他打了一天一夜,我陪他打了一天一夜,還幫他叫了外賣和飲料。
第二天,他還是絲毫沒有要停止的跡象。戴著耳機一直沉迷在游戲世界里。我怒不可遏,拔掉了他的電源,掀了他的耳機。
他拍案而起,朝我吼道“王一一,你別他媽跟我橫”。
我沒理他,拽著他離開了網咖。他耷拉著腦袋坐在酒店樓下的花壇邊,泰迪頭亂糟糟的。
“你看看你自己現在,你知道你再不回去就要留級了嗎!”
“我他媽怎么那么看不慣你現在這慫樣呢,至于為了個女人把自己糟蹋成這樣嗎!”
“你要是再這樣,以后有事別他媽跑這來找我,真看不慣你這德性。”
程飛還是耷拉著腦袋,不說話。我知道,之前他吼我那句,只是他所剩無幾的虛勢。
“我?guī)湍阗I了明天的早上的車票,你先上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我明天早上來送你。”
他看了我一眼,還是沒說話,但是轉身回酒店了。
我知道,他妥協了。
跟他認識十幾年,我知道,只有陪他瘋過之后,他才肯面對問題,才肯聽下良言,這么多年,一直如此,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程媽媽總說我最了解程飛,希望我們能在一起,以前的朋友也都說我和程飛知己知彼,簡直完配,可是,然后呢。
記得《重慶森林》里有句很經典的臺詞:其實了解一個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會變的,今天他喜歡鳳梨,明天他可以喜歡別的。
我是了解程飛啊,我知道他冰激凌愛吃巧克力味的,刨冰愛吃芒果味的,去KTV唱歌第一首總愛點李宗盛的《山丘》,打擼的時候最常用的英雄是盲僧,他不愛吃香菜不愛吃蔥花,泡面喜歡吃康師傅的,最愛的口味是爆椒牛肉味,坐公交車喜歡坐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睡不著的時候最愛聽《Somebody ?Sometime》。
可是,我還知道,程飛不喜歡王一一。
曾經有人調侃我倆這十幾年的孽緣,說是現實版的江直樹與袁湘琴,李大仁與程又青,可是電視劇里江直樹是真切的喜歡著袁湘琴,李大仁是真切的喜歡著程又青。
而現實里,程飛是真切的把我當哥們,或者家人,總之,不是戀人。
隔天一大早,我送他到了長沙南站,他的狀態(tài)已經好很多了,我踮起腳試圖摸摸他的泰迪頭,他很配合的低頭,我輕輕揉了揉,他笑了。
“回去乖乖的哈,有事給我打電話,隨時來找我。”
他點點頭,又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你也好好照顧自己,有什么哥罩著你”
我嫌棄的看著他,他甩給我一個白眼,然后我倆相視一笑。
他踏上回成都的高鐵,我走出車站大廳,心情無比輕松。
在大廳門口,我看到了林恕,他站在那里,手里提著早餐,笑意盈盈的看著我,我看了看表,早上八點過二分。
我走過去,擁抱了林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