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四月,北京開始飄楊絮的時候,我在理科教學樓北大中文系的一節課上。記得快下課的時候老師說,給大家介紹一個外國人,他是研究中文方言的。老外研究方言就跟老外能說方言一樣,社會熱點,揚我上國風范,肯定要上微博熱搜的那種。同學們都很期待。
然后吉方慈推門進了教學樓,穿著藍色襯衫,手里夾著一疊A4紙。在大概十分鐘的時間里,介紹了他這次來的目的。他的中文已經很好了,足夠流暢,表達清楚自己不是問題,但還是有一聽就能知道的外國人口音,尤其是幾個顯著不準確的發音。但這些都不是問題,想想中國人移民一輩子英語還有口音呢。
吉方慈是美國人,在一個美國咨詢公司的中國分公司工作,來北京七年了,漢語在美國的時候就開始學了,同時還有拉脫維亞語,韓語,西班牙語。他在美國有一個語言學的碩士學位,這也是他熱衷語言和語言學的原因之一。他當時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兼職授課,所以常常來北大,可能因為如此,和北大中文系幾個研究語言尤其是方言的教授熟悉了。
吉方慈來我們課上主要介紹了他現在業余時間正在做的一個搜集和保存中文方言的計劃。他和朋友(也是一個美國人)合作,建了一個網站。在這個網站上,用戶可以上傳自己的方言錄音,然后轉錄成方言文字或者翻譯成普通話(很多方言沒有自己的字)。他說現在只有他自己和朋友兩個人在做這個事情,很需要人幫忙,主要是搜集和上傳錄音,翻譯錄音,以及網站上的內容建設。他雖然會說英文,但他寫作很差,網站上現在各種信息都是英文。
我下課就找他拿了表格,報名了志愿者,一起的還有其他幾個學生。
后來我們經常聯系彼此,他告訴我他需要哪些幫助,我盡我所能地幫忙。那時候網站剛建好,內容很少,才幾條錄音,我拿著錄音機從自己的朋友開始,錄了一些陜西話,寧波話,天津話,四川話之類的,還給錄音制作了文字翻譯,另外就是把網站上他發布的公共消息翻譯成中文給大家看,還參加了一些募捐的活動。
因為他常來北大,我們陸陸續續的見面聊過,有時候在校園里,有時候在北大南門的一個茶館,或者五道口一帶的咖啡館。我倆聊天的方式多樣,都說英文,都說中文,或者提高效率,他說他的母語英文,我說我的母語中文(這里指的是普通話),有時候也故意制造困難地聊天,他說中文,我說英文,兩個人哈哈哈哈。有一次我告訴他,Jeremy(他的英文名字)你的中文要比我的英語爛啊。他說,“我的普通話沒有你的好,但是我能說四川話。” 然后迅速地用流暢的四川話證明了下,(大意啊)“你莫一天都估到屋頭,出切找個活路做一哈嘛”。我雖然不說四川話,不能評價是否準確和地道,但也知道是四川話無疑了,就跟外地人吃火鍋,也知道四川火鍋和北京大街小巷掛著四川火鍋招牌的店不一樣。
我楞了一下,說,厲害啊,沒看出來啊你。
他一點頭,“謝了哈?!?/p>
2002年左右,吉方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讀語言學碩士的時候來中國呆了一年。他在92年之后就開始自學中文了(普通話),沒有語言環境,自然進展緩慢,中間擱置放下又撿起來往復幾次,像中國人學英文,見效不大。趁著這次來中國的機會,是下了大決心要學好普通話的。
當時北京申奧成功不久,祖國上下尤其是北京,學習英文的氛圍濃烈,天空中飄滿了英文字母一樣,八十年代出國熱之后又一波學習英語高潮來了。群眾的主人翁意識很強,北京大街小巷都能聽到帶北京話口音的“Werlrcorme to Chaina! Great Wallr? ForBidden Ceity? You arer welrcorme! Good~bye!”? 在智能手機還未出現的年代,地鐵公交車大馬路上,群眾們用各種學習工具努力練習英語口語。 吉方慈到了北京之后,去的是北京外國語大學,住在中關村南大街附近,像個姑娘一樣,出門頻頻被搭訕,“hello?do you speak English?” 如同今天中關村五道口三里屯王府井一帶路上被宣傳高端英語培訓班的人搭訕一樣。有從胡同里竄出來的老大爺們拉著他非要義務講解煙袋斜街,豆瓣胡同和什剎海。公交車司機見了他也笑呵呵招呼,“hallow?! 你好!good!” 下了車也沖倒車鏡里吉方慈揮手,“再來?。 ?延慶懷柔的出租車司機們載了他像后座上架了一頭鸚鵡然后教鸚鵡說話一樣,掏出手里的小筆記本,躍躍欲試上邊自己手寫抄錄的每一條常見單詞和短語,“Beijing, big, b~i~g~ ” 說著兩手想撒開方向盤,抱圓比劃形容“大”,“Beijing,lishi(歷史),lon~g~” 一臉驕傲,“北京,小吃,food,food,” 放下筆記本,騰出一只手做往嘴里送食物狀,“good,veerrry good!”? “豆汁兒,操,這怎么說。” 司機師傅自己急了起來。
在學校里下課之后的語伴也是,準備雅思托??谡Z考試的,還是喜歡和他用英語聊,他不忍拂人意,像一個英語tutor一樣幫他們??偠灾?,情況沒有想象的樂觀。
這時候,操著一口四川話的四川雅安姑娘袁方圓出現了。四川話雖然也是官話系統的一支,但和華北官話,哪怕江淮的下關官話不同,四川人的普通話口音很重,尤其是平翹不分,N/L不分,還有即使和同屬的西南官話也迥異的聲調。這和很多南方方言一樣,只要普通話一開口,就帶口音,知道你大概哪里來的。當然四川那么大,甚至到具體不同的家庭,也分情況,還要考慮學校教育問題,一些人幾乎不太有口音,一些人即使在北京呆了許多年,在語調和一些詞的發音上還帶有鄉音的痕跡。有句話不知道哪來的同時適用于任何其他方言的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說普通話?!?/p>
英語里借用一個法語單詞Terroir, 大致翻譯成風土。通常指的是影響某種作物(最早指的是法國的葡萄酒)生長的特定的自然(氣候土壤水)環境條件。意思是某些酒水,植物,食物只能產自那個地方,像蘇格蘭威士忌,墨西哥的龍舌蘭,宣威的火腿,山西的醋,湖北的藕,喀什的羊腰子。一方水土一方人,和從四川水里釀出來的酒和蜀地土里長出來的山林草木,到了哪里都有擺脫不了的味道和標志一樣,袁方圓的四川話也是她身上抹不掉的痕跡。來北京以后,無論她多么努力的學習提高普通話,練習糾正發音,但她的普通話里依然無法擺脫四川口音,這是從娘胎里,從四川盆地中帶出來的一塊印記。袁方圓的四川話就像川菜師傅無論到哪兒都想扔進鍋里的幾顆花椒,是四川火鍋上邊飄滿一層的辣椒,是盤子上、菜底下的油和豆豉,是成都梁家巷馬鞍北路的某個肥腸粉店,躲不開,逃不掉。
從入學軍訓開始,到新生自我介紹,到和宿舍舍友第一次打招呼,到課上回答問題,到學生會的競選發言,到學生社團的戲劇話劇表演,到實習兼職面試,她的口音一直陪著她,她離開家鄉四川之后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口音也會成為一個辨識身份,甚至辨識社會身份的標簽。
沒人嘲笑四川話難聽,也沒說人四川話土,更沒人說四川話是窮人說的話,但是,普通話不標準,鄉音重,就一定會被嘲笑,被有意或者惡意的模仿。普通話被確立成了一個標桿,一個檢測個人是否融入社會主流的標志。你的普通話一定要說的滴水不漏,毫無痕跡,不然一旦犯錯誤,你的口音連同它攜帶的地域標示一定會首先被惡意的攻擊。袁方圓記得大二時候家人來北京看她,那時候全國也沒幾條地鐵線。在二號線和平門站,他們趕一班地鐵,媽媽動作稍慢了點,門關上了,媽媽著急地拍了下門,袁方圓在地鐵里對媽媽說,“下一班地鐵站見?!?為了讓媽媽聽見,聲音有點大,看見媽媽點頭才放心之后,聽見身后一個北京口音的青年說了句,“土包子?!?/p>
方言口音是個很有意思的身份標識。 在北京地鐵上一眼望過去,如果穿著打扮差別不大,大部分人除了年齡性別,你不太可能猜出他們的其他身份。但只要一開口,至少你就已經確定了他另一個身份特征了,如果那個方言有明顯的地域特征,比如上海話,四川話,粵語,那么你可以直接確定對方的家鄉省份了。
語言雖然是一個社會創造物,但方言口音卻更像是一個人的生理特征,是長在自己身上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每個故鄉都有自己的方言鄉音,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在餐桌上,在上學前耳叮面囑的東西,是一日三餐的鹽,最后融化在身體里,沒人教你,也用不著教。與之相比,普通話,這個才誕生不到百年,很長一段時間里并且很大程度上主要通過學校教育才得以習得的語言方式,在成為社會正統之后,反而遭人利用成為攻擊鄉音方言的惡毒武器。
袁方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因為自己的四川話口音沮喪自卑,尤其是當一些發音造成誤解遭人質疑的時候,她甚至仇恨自己的四川話了。她打電話跟媽媽,一開始用四川話抱怨,抱怨爸爸媽媽不說普通話,自己在家里從來沒用過普通話,抱怨家鄉的小學中學老師都只用四川話講課,即使一些老師會講很好的普通話,抱怨街坊四鄰,抱怨社區中心,抱怨家鄉餐廳的服務員,抱怨家鄉超市的收銀員,抱怨小區街口賣肥腸粉擔擔面的錢叔叔,抱怨小學校門外賣兔頭和豆花的廖阿姨。媽媽不明白怎么回事兒,聽著女兒都快急哭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袁方圓對媽媽說,“我以后和你們說普通話,你們以后不許和我說四川話! ”用斬釘截鐵的四川話說道。
這一切都在袁方圓和吉方慈相遇之后變化了。
吉方慈在一個漢語史的課上認識袁方圓的。大家討論課程小組作業的時候,兩人都很沉默。袁方圓一個人悶在角落不說話有自己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自己的口音,想避免在公共場合開口說話了。吉方慈雖然想踴躍參與討論,但自己漢語能力差,聽力和表達都跟不上。小組成員提議說,那我們盡量英語討論? 外國語大學也不是每個人都是英語專業的,于是眾人踉踉蹌蹌地帶著吉方慈加入討論,還得常常查字典或者互相詢問,來確定合適的正確的英語表達,即使這樣,吉方慈有時候還是聽得一頭霧水。
某天的一次討論上,吉方慈問了旁邊的袁方圓一個問題。袁方圓想都沒想就用驚艷眾人的英語回答了他的問題。吉方慈搞明白了問題,很興奮,“謝謝!thank you!” 袁方圓看見一眾小組成員驚訝的表情,小聲說,“莫客氣?!?/p>
袁方圓是雅思考試接近滿分的人。對于袁方圓來說,學習英語和說英語是最快樂的事情,脫離了讓自己厭惡被人隱藏的漢語等級體系,方言幾乎不會影響自己的任何英語發音。像重新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同一起跑線一樣,袁方圓以驚人的速度在這條跑道上前進,甩開眾人一大截。
后來兩個人課上課下接觸的更多了,一起去頤和園香山,一起約出去吃飯看電影。袁方圓喜歡和吉方慈在一起,不是因為自己可以一直說英語了,而是吉方慈,作為一個外國人,對四川話有著讓人無法理解的熱愛。他說聽袁方圓說四川話,就像親眼看到了四川大熊貓一樣,是一種漂洋過海之后的不得不愛。在他眼里,語言尤其是方言不僅僅是交流的工具,它有很多可聽可感甚至可看的特征,就像十月北京的銀杏樹,就像夏天的北海公園,就像袁方圓站在你面前。
吉方慈和袁方圓戀愛了,為了袁方圓還有四川話。他回伯克利之后,還又休學回到了中國一次。袁方圓大四的時候已經沒課了,申請完美國的碩士之后,和吉方慈一起回到了四川的家鄉。
吉方慈這個名字是袁方圓的爸爸起的。他爸爸以為Jeremy是姓,就取了和J相近的吉。至于方慈,我也不知道。
五月的時候我和吉方慈在清華科技園下邊的一個咖啡店,他還給我看了他女兒的照片,和袁方圓的。漢姓跟袁,英文姓跟吉方慈的姓Smith,母語四川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