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微信上看到鐘小點發的朋友圈,照片上她站在水立方前笑靨如花,她在旁邊標注:我到水立方了,北京的風格外大,有點站不住腳!
鐘小點很瘦,但是身材玲瓏有致,眼睛不大,卻長得秀氣。她挑食 ,一直長不胖,卻找了一個體格健壯的人當老公。
是的,鐘小點結婚了。那個人是我的好朋友,宋家傲。跟他的名字一樣,他家境殷實、學歷頗高,目前在一家全國二十強的企業做工程設計師,收入頗豐。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樣,鐘小點沒有愛過我。也沒有什么橫刀奪愛,見異思遷的戲碼。鐘小點和我一樣,都是宋家傲的高中同學。
據我所知,鐘小點是高考前一個月喜歡上宋家傲的。當時他正和班花吳敏君愛的死去活來、轟轟烈烈。鐘小點那么不起眼的一個人,居然沖進了他們的戰場,拿下了宋家傲,讓我們一眾人跌破眼鏡。
宋家傲和我是同桌,我們那時候流行成績好的坐前三排。宋家傲家境不錯,成績斐然,人緣也很好。對我也十分仗義,除了行事慷慨到讓我覺得他有點紈绔公子的作風以外,并未有讓我對他不滿的地方。
鐘小點坐在最后一排,她數學地理歷史政治英語都不好,只因為喜歡語文便讀了文科。我出身書香門第,祖宗好幾代都是教書的,家境平平,除了用功讀書,沒有其他愛好。
對于早戀,更是視如洪水猛獸,鐘小點拿下宋家傲的時候,我才真正注意到班上有這么個女生。很快高考來臨,宋家傲如愿進入一所高校,而我卻因為發揮失常選擇了復讀。
復讀第一天我見到了鐘小點,她穿著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在教室門口掃視了一眼便徑直在我旁邊坐下。帶著一股淡淡的柑橘的香味,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沐浴露的香味。她沒有正眼看我,而是認真聽英語老師講課,一點也不像她原來懶散的模樣。
可是沒隔多久我便發現攤開的書本上多了一行清秀的小楷 ——你好呀,樂樂同學!后面是一個笑臉 。我叫李樂樂,名字是爺爺取的,他希望我一直快樂。可是我并不喜歡這個名字,太小家子氣。但是好像從那以后鐘小點都叫我樂樂同學。
我到現在仍然清晰的記得我愛上鐘小點的畫面。大概是復讀的第七天,宋家傲舉辦了升學宴 邀請了我和鐘小點參加。出發前鐘小點換了四五套衣服,到快出發時才咬著嘴唇問我那一套比較好看。我覺得她穿什么都好看,便隨手指了指她身上那套齊膝蓋的白色碎花連衣裙。
那天的升學宴舉辦的很盛大,讓我沒想到的是吳敏君也去了。她那天化了一點淡妝,穿一條黑色緊身裙,顯得格外嫵媚,特別引人注目。相比之下,鐘小點的穿著顯得有些學生氣。我突然有種做錯事的感覺。飯桌上的氣氛很尷尬,鐘小點一直埋頭吃飯,而吳敏君和旁邊的人巧笑倩兮,聊的十分熱絡。
宋家傲進來包間敬酒,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吳敏君。吃過飯宋家傲攔了一輛出租車送我們離開,很紳士風度地先跟司機結好帳。他伸手接司機找的零錢時,鐘小點心不在焉地關上出租車的門,冒冒失失夾到宋家傲的手,宋家傲幾乎是皺著眉頭送走了我和鐘小點。
上晚自習的時候鐘小點沒有來,我只好跟班主任撒謊說她肚子痛在宿舍休息。下晚自習后,我在鐘小點宿舍旁邊的合歡樹下找到了醉意朦朧的鐘小點,她笑嘻嘻地遞給我一罐啤酒,眼淚卻在眼睛里打轉。我拉開易拉罐的拉環喝了一口,藍帶啤酒的口感不及青島, 有點苦澀。鐘小點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他們上床了!”
我愣了愣,明白了鐘小點說的他們是指宋家傲和吳敏君。“你怎么知道”,我幾乎是奪口而出。“沈河告訴我的。他說家傲送吳敏君去酒店以后沒有出來。”鐘小點的聲音有些沙啞。“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些底氣不足的回答。
這種話,放在誰身上都不會相信,更何況是鐘小點草木皆兵的狀態。鐘小點沒有繼續回答,開始絮絮叨叨地講她愛上宋家傲的過程。她說高考前學校組織野炊,結果她卻扭傷了腳,宋家傲送她回學校,離開的時候都不忘把身上的外套給她披上。鐘小點捏住外套的瞬間,就無法自拔的愛上了宋家傲。
當時的宋家傲正和吳敏君鬧分手,每次鬧分手都以宋家傲低頭告終 吳敏君也越發驕縱,鐘小點的出現似乎成了壓死他們之間愛情的最后一根稻草。鐘小點和宋家傲非常愉快的度過了高三最后的時光。但是隨著高考結束,他們的戀情也劃上了句號。分手是宋家傲提出的,理由是自己不夠愛鐘小點。鐘小點沒有表現得很意外,只是點點頭和平分手。表示以后還是好朋友,然后毅然決然選擇了復讀。
“如果不是吳敏君再次出現,或許我不知道我竟然這么愛他。”鐘小點搖晃著腦袋皺著眉說。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這或許不是愛情,而是女人之間的嫉妒。
鐘小點臉色蒼白的靠在我肩上,一滴眼淚掛在微微顫動的睫毛上,在月光下仿佛帶露的梔子花。我自己也不曾想,那一刻,鐘小點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影響了我此后的人生那么多年。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教室,反復思量要怎么跟她神色自若的打招呼,但是直到她最喜歡的語文課下課她都沒有出現。后來三天我都沒有見到她,復讀班的人對她的消失見怪不怪,因為有些人會因為收到錄取通知書離開,有些人會因為堅持不下去而離開。
我想過很多鐘小點離開的原因,有時候會因為鐘小點的不辭而別感到憤怒。有時候會為她擔心,還有的時候會覺得失落,更多的時候是對她的思念。每次離開教室我都會為她整理一遍課桌,每次走進教室我都會幻想她已經坐在座位上對著書本發呆。可是直到放寒假,鐘小點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好幾次試圖在公用電話上撥打鐘小點的手機,但是電話撥通后卻沒有人接聽。
放寒假的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準備坐車回去過年,路過鐘小點的宿舍,意外的看見鐘小點拉著行李箱站在合歡樹的樹蔭下。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風衣,圍著一條淺灰色蓬松的圍巾,站在北風里像一枝剛剛盛開的百合花。
我的胸膛涌動著一股熱流,促使我加快步伐走向她,我迫切的想知道關于她的消息。我想問問她當初為何離開,如今是否歸來。
就在我幾乎快走近她身畔的時候,一只手接過了她的行李箱,是宋家傲。他用幾乎寵溺的聲音責怪鐘小點為什么又忘記帶手套,鐘小點只是嬌笑著把手伸進宋家傲的上衣口袋。
風吹在我臉上,讓我幾乎打了個寒顫。很快宋家傲攔住一輛出租車,他們并肩坐在后排,鉆進出租車的時候宋家傲的手一直護著鐘小點的頭。可我卻仍然清晰的記得,幾個月前宋家傲被夾到手皺著眉頭的臉。
寒假幾乎沒有波瀾的很快過去。重新坐在教室的時候,我居然又看到了鐘小點。她開心地跟我打招呼,跟我分享她帶來的零食,仿佛她從不曾消失過。我只是淡淡的在她旁邊坐下來。雖然她重新坐在我旁邊,可是我卻覺得和她已經咫尺天涯。
一周以后,鐘小點終于覺察到我的冷漠,不再不識趣的向我請教問題或者邀請我吃她帶來的零食。她有些沮喪的趴在桌子上,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
我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看了十五分鐘單詞,一個都沒能記住。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放下英語書問她究竟想怎么樣。鐘小點問我為什么不像從前那樣待她。我猶豫再三,考慮是否要告訴她我因為宋家傲的再次出現感到憤怒。良久后,終于回答她是為她的不辭而別而感到氣惱。
鐘小點告訴我,她那天晚上回去以后給宋家傲打了一通電話,兩個人說起很多曾經快樂的往事。直至最后手機因為欠費而掛斷,鐘小點都沒有敢問宋家傲和吳敏君的事。
鐘小點在宿舍躺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每次想哭的時候都把自己灌醉,到最后宋家傲打不通她的電話,幫她充了話費,鐘小點才在電話里問起了他和吳敏君的事情。宋家傲否認了和吳敏君上床的事。
“這種事情難道需要他承認嗎?沈河為什么平白無故捏造這件事情?”我氣急敗壞地斥責鐘小點。鐘小點堅定地說:“或許他是真的沒有。如果他愿意騙我一輩子,那我愿意一輩子被騙。重要的是,他身邊現在只有我。
她接著說,掛上電話我就買了去硯城的車票, 見到他以后我們便和好了。我和他一起整整待了一個學期,后來他勸我繼續回來復讀,他答應每個雙休日都來看我。
我幾乎要因為鐘小點的愚蠢跳腳。以宋家傲的條件,大學里對他投懷送抱的女生怎么會少,他怎么可能會為了一個鐘小點每周回來一次靖縣。
事實上,每個雙休日宋家傲真的都會來看鐘小點。在她18歲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只價值不菲的手表。銀色表盤的中間一粒小小的水晶,寓意鐘小點是他心中唯一的一點。
看到鐘小點幸福滿滿的樣子,我卻越發不安。宋家傲喜歡的不是鐘小點這樣的女生,他終究會厭倦鐘小點的單純以及她略帶天真的容貌。可是,直至再次高考,宋家傲都陪在鐘小點身邊。
成績公布的那天,鐘小點告訴我她決定放棄報考外省的三流本科,決定要去宋家傲學校旁邊的一所大專就讀。語氣十分堅決,沒有任何能夠被動搖的余地。
掛掉電話以后,我默默將我的第一志愿改成宋家傲的學校。鐘小點,如果有一天他弄丟了你,我愿意繼續在你的身后守護你。
到大學以后,我們三個經常見面。有時候一起吃飯,有時候一起打臺球。鐘小點技術很爛,但是總算有進步。為了讓她保持打球的興趣,我和宋家傲總是默契地將球打到底袋附近。
看鐘小點進球后歡欣鼓舞的樣子,很多時候,我都有鐘小點是我們共同的女朋友這種錯覺。
直到宋家傲20歲生日那天,鐘小點和宋家傲去了學校附近一家精品酒店,我才深深的意識到: 鐘小點從來都不屬于我。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學會了抽煙,以至于我后來每次抽煙都不可避免的想到鐘小點。
我在學校操場坐了一整晚,晨光熹微的時候我看到鐘小點向我走來。如果不是她開口說話,我幾乎以為我徹夜未眠出現幻覺。“樂樂同學,我把第一次給了宋家傲。”她假裝平靜地說。
“是嗎?正常啊!很多人談戀愛幾個月就上床了,你們已經算經歷風雨了。”我故作云淡風輕地說,手指卻忍不住在衣兜里發顫。
“是嗎?以后即使分開,他也再也不會忘記我吧!”鐘小點的眼淚大滴掉下來。“我多么想,以后他的心里除了吳敏君,還會為我留一塊小小的地方。”是的,吳敏君很美 ,像神秘的藍色妖姬。但在我眼里,白色蒲公英也有她的精彩。
我明白了,鐘小點其實是不相信宋家傲的。她抱著悲壯的心情把自己獻給宋家傲,只為了將來分離的時候能在他心里留有一席之地。可是這樣的一席之地真的有意義嗎?我看著鐘小點腫脹的眼睛和蒼白的臉龐,不知她是否有一日會后悔。
宋家傲畢業后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鐘小點在硯城找了一份文秘的工作,薪水尚可。而我黯然離開硯城,選擇到北京打拼。
時隔三年,鐘小點辭去了原來的工作,考上了老家的公務員,朝九晚五,生活穩定。 而宋家傲研究生畢業就應聘上一家實力雄厚的企業。而我因為之前的工作經驗,成功跳槽到北京四大律所之一。
這三年里,鐘小點無數次打電話跟我聯系。有時候是因為和宋家傲吵架鬧分手,有時候是講她最近迷上的電視劇或演員。可是無論她和宋家傲吵得多么頻繁,生氣的時候怎樣堅定的告訴我她決定分手,可是結果總會第二天通知我他們已經和好。
我試過相處過幾個女朋友,可即使生活在一起,也終究逃不過分手。她們深深淺淺地都在我心里留下烙印。可是卻抵不過鐘小點的一個電話,一條微博,一張朋友圈更新的照片。
那年的七夕,我在鐘小點的朋友圈上看到她更新的照片,是一本結婚證,照片上清晰的印著她和宋家傲的名字。我覺得用天旋地轉這個詞形容我的感覺一點都不為過。雖然這個結局我早已料到,但是我幾乎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都未能消化掉這個事實。
從那之后,鐘小點再也沒有主動聯系我。而我也再未交過女朋友,一心撲在工作上。幾個月后,我升職了,薪水也到了五位數。出門沒有再擠過公交車或者地鐵,回家鄉不再選擇高鐵或飛機以外的交通工具,買衣服也不再選擇一些小商場。
可是我卻絲毫沒有因為這些變化感到過幸福。當年鐘小點的那一滴眼淚,成了我胸口再也無法抹去的朱砂痣,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讓我胸口隱隱作痛。
從公司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為鐘小點設置的手機短信提示音再一次響起。她說她和同事打算明晚去后海的酒吧坐坐,希望我給她們當保鏢。我如獲至寶般回復她我一定到。
后海的酒吧除了北京特有的繁華以外,并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點了幾杯雞尾酒,消耗掉幾杯卡布奇諾,聽了幾首應景的歌,我和鐘小點以及她的兩個女同事一起搖搖晃晃離開酒吧。
沿著后海走回酒店,鐘小點一直挽著她的同事,輕輕哼唱著陳奕迅的《好久不見 》。一頭卷發柔軟的撒在夜風中,一如我當年離開時的樣子。歲月和生活沒有在鐘小點身上留下一點滄桑的痕跡,她微笑時彎彎的眼睛依舊明亮。
送她們回到酒店,討論了一下明天游玩北京的行程,我便起身告別。鐘小點的同事立刻挽留我,說再開一間房,明天一起出去游玩。鐘小點淺笑著說讓他走好了,從行李箱里掏出一個盒子扔給我,在天津買的,補給你的生日禮物。
坐上出租車,我迫不及待的打開那只盒子,是一枚二戰紀念版的黃銅打火機,上面刻著五角星的花紋。前兩天是我的生日,我沒想過鐘小點會記得,因為她是一個連自己生日都可以忘記的人。鐘小點在盒子里寫了一行字:生日快樂 戒煙。
回到房間我幾乎第一時間告訴鐘小點我到了。她卻回復我樂樂同學,好久不見,你依舊一點沒變。我們聊了很久,其實我們之間沒有太多過往,但是卻聊到了晨光微曦。鐘小點提議一起去天安門看升國旗。
在北京生活那么久,我從來沒有去看過升國旗。在國旗下和鐘小點匯合的時候,我覺得那天的天安門就像杭州西湖上的斷橋,格外浪漫動人。
伴隨著蕩氣回腸的國歌,我輕輕對著鐘小點的側臉說:我愛你,鐘小點。
鐘小點的臉微微仰著,帶著神圣的光芒。我一直不確定鐘小點有沒有聽到我說的這句話,但是鐘小點始終沒有問過我是否愛過她這個問題。
在清華園騎自行車的時候,她對著梁思成的雕像說:“樂樂同學,如果有的選,我希望是你一輩子的朋友。見證你生命最重要的時刻,永遠不騙你。”
清華園里有十二座雕像,她偏偏選了梁思成的對我說。如果說我一直不確定鐘小點是否明白我對她的愛,那么這一刻我是無比確定的。鐘小點她是知道的,但是卻不動聲色那么多年。
失落和如釋重負的感覺像拉鋸在我心上拉扯,可是依然無法掩蓋對鐘小點的放不下。
鐘小點離開北京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是和她最后一次見面。后來很多年,我都和鐘小點有意無意的錯過相聚。她送我的打火機,我珍藏多年。每次上飛機之前,我都記得把它留在家里。后來無數次搬家,我都不曾將它遺忘,這是鐘小點送過我的唯一禮物。
每次想念鐘小點的時候,我都會用它點上一支煙,輕輕撫摸上面的花紋,直到那些花紋幾乎消失。后來我的幾任女朋友都試圖將它丟入垃圾桶,但是只換回我一句分手。最終嫁給我的,是唯一愿意幫我買油并學著裝油的姑娘。
結婚前她和鐘小點見了一面,回來的時候手腕上多了一條施華洛世奇的水晶手鏈,是鐘小點送的,從此她再也沒有問過我關于鐘小點的事。
盡管此前她一直很想知道,我抽屜里的那張泛黃的火車票有何來歷。其實沒什么好說的,那只是一張鐘小點到北京的火車票,上面記載著她的身份證和名字。
至于為什么此后沒有和鐘小點見過面,或許是因為她離開北京那天告訴我,即使再遇見一百個男人,再過一百年,宋家傲都是她最愛的男人。也或許是因為她告訴我的妻子,她永遠不會是我們婚姻的威脅。
即使過去多年,我依然記得鐘小點最后一次跟我聯系時發給我的一段話:時間是最熨帖的良藥。就好像多少我愛你,成了對不起。多少對不起,成了沒關系。多少沒關系,成了謝謝你。
這就是時間的力量。懂得時間的力量了,反過來看,就會明白:有些愛,只能止于唇齒,掩于歲月。
其實,隨著時間逝去,愛抑或不愛,都不再那么重要。那些出現在生命里又重重劃上記號的人,燦爛了時光,豐富了記憶。
令人溫暖的,未必是回憶里的某個她,而是那個真正投入去愛的自己和那段始終純凈又美好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