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衣行者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網圖侵刪。
引子
前段時間“爾濱”已然是熱榜榜首所在了,除去東北的風土人情外,更是讓南方的“小砂糖橘”和“小土豆”們,徹底體驗了一把東北的寒冷。
東北的冷,真是你無法想象的,這么說吧,沒去過東北的人,是根本不會知道東北多冷。
那真是,冰天雪地,寒風如刀,刀刀嘎臉(注意不是嘎腰子),滴水成冰啊,這不是冷,這應該是“凍”,沁入肌膚,凍入骨髓,冰冷深至靈魂啊,東北話“那是嘎嘎冷,死冷寒天的”。聽著就嘚瑟(哆嗦)。
漠河那一帶的民間有個說法:每家每戶都會準備一根一尺半長的小棍,不是很粗,打磨得水光溜滑地,放到屋門后面。本地人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有外地“且”(客)來了,都會好心告訴來人,半夜起夜小便要拿著這根小棍子,懂得都懂哈。
拿著小棍敲小便,雖是戲謔之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冬天從冰層下打上來的魚,只要往冰面上一擱,你就數“一、二、三、定!”保證三秒,那歡蹦亂跳的魚,頃刻間就成了速凍冷鮮了,那可都是七、八、十來斤的大魚。是真的。
幅員遼闊的白山黑水,不但孕育了土生土長的東北純爺們,也在不停訴說著千百年來,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和恩怨情仇。
滾滾流淌的三江水,滋潤著千百年的黑土地。看著這片黑土地,長出的一代又一代的漢子。用他們質樸的情感傳承了,一代又一代不朽的情話。
“三炮屯”這座老屯子,因闖關東的山東三兄弟,在清末年間,用自制的老土炮三炮轟死了幾個來搶劫的“老毛子”而得名。
這里的民情淳樸,民風彪悍。老屯子見證過老毛子的劫掠,更親歷過“小日本子”開拓團泯滅人性的燒殺搶掠,還有那毫無人性的小鬼子......
屯子里的三個玩伴,三個家庭、三代人的恩怨情仇糾纏著。
第一章
“吱呀。”
伴隨著這聲響,門被推開了,厚厚的棉門簾子被掀了起來,隨即帶著刺骨的冷風,旋進來一股雪沫子紛紛然落了一地。
進屋的人沒吱聲,不停地拍打著身上的雪沫子,一邊跺著腳。坐在炕上的二嘎子,嘴上叼著煙,煙嗆地瞇著眼抬起頭,不由失聲道。
“哎呀媽呀,這誰呀。稀客,稀客,真是老稀罕了呀。”
二嘎子邊說邊下炕,趿拉著鞋快步走到門口,一把握住來人的手。
“老疙瘩,還真是你呀,還愣著干哈,進屋,快進屋,快,快上炕暖乎暖乎。這死冷寒天的你咋回來了,多少年不見了,你這是坐火車來的?不對呀,火車早過點了。這一晃多少年了,賊想你,老特么想啦。”
“晚點了。”
老疙瘩馮老蔫頭也沒抬,擠出來三個字。
“好,好,先上炕暖乎暖乎。”
二嘎子說完掀起門簾子,沖著北倉房扯著嗓子喊,“孩兒他媽,你在哪磨嘰啥呢,來且了,把水燒上,趕緊燒火做飯,再乎點肉。咱班的老疙瘩回來了,俺兩得好好喝點。”
二嘎子說完轉頭又對著老疙瘩,“說吧,老疙瘩,想吃啥,小雞燉蘑菇,豬肉粉條子還是燉點酸菜,烀鍋大骨頭,讓你嫂子整點硬菜,咱哥倆邊喝邊嘮。”
老疙瘩一聲沒吱,就聽二嘎子一個人在那叭叭地說著,顯得很是興奮。
見老疙瘩一聲不吭,二嘎子又說,“咋地,嫌太油膩了?你們城里人這毛病,這咋還把根兒給忘了,聽我的,就這么著,整點大蔥大醬先喝著,讓孩兒他媽給咱燉點酸菜,再烀上大骨頭。”
接著又起門簾子沖著門外大喊,“干哈呢,磨磨唧唧地,去拿幾個凍梨,整點大蔥大醬好下酒,燉點酸菜烀上大骨頭,把我那壺散簍子拿來。”
片晌的功夫,就聽屋外一聲俏麗的聲音響起,“當家的,掀個簾子,菜來了。”就見,端著托盤進來的正是二嘎子的老婆小紅子。
進屋的小紅子頭也沒抬,說道,“唉呀媽呀,你瞅你倆,這一會兒功夫給這屋造得跟起了火似的,這煙抽的,這是要放火啊。”
聽著這脆生生的聲音,炕上的老疙瘩,透過濃濃的煙霧朝著聲音望去,“小,小紅子?真,真的是你?小紅子?!怎么是你啊?”磕磕巴巴地還沒等回過神來,在那里呆呆地木訥說著。
“嗯。”小紅子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個字,默不作聲地把托盤放到火炕上的小桌子上。
老疙瘩動了動嘴,諾諾地,還是沒說出來。就這樣呆若木雞地愣著神,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酒已經倒滿了。紅子,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初戀情人么?
這時,二嘎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老疙瘩,對著正要出去的小紅子說,“紅子,一起吧。”
“不了。燉著菜呢,你們喝。”
隨著小紅子地出門,二嘎子端起了酒,說道。
“來,老疙瘩,走一個,這都多少年不見了,你說咋整吧。”
老疙瘩還是諾諾地開了口,“那就半開吧。”
“還半開,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這些年了,你這見過大世面的,別老是裝腔拿調地。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就沖咱倆這感情,直接來個從上面到地方得了,就是你們城里說的全開,還半開還。啥也不說了,都在酒中了。”說完一仰脖子,干了。
放下杯子的二嘎子拿起一根大蔥沾了沾大醬便“咔吧、咔吧”地吃了起來。
轉眼三杯下肚,老疙瘩紅著眼抬頭看著二嘎子,噴著酒氣道,“嘎子哥,你和……和紅子......”
還沒等他說完,二嘎子端起了酒,“兄弟,我知道你要說啥。唉,紅子她命苦啊,幾年前,她男人在南山開了個石場,開始生意還不錯,掙了些錢,蓋了新房,還買了輛拉石子兒的卡車,日子正經不錯呢。”
說著,二嘎子自己端了杯酒悶頭喝了,接著說,“那老話說的天有不測風云啊。哪曾想那年年初,剛過來二月二開了工,先是山體塌方砸斷了咱屯子東頭劉老憨家大小子的腰,好不容易把事情里里外外打點好了,一開工,因為放炮的炮工,家里老爹得了急病住院請假回家。她男人著急開工采石頭,就自己帶人上山放炮。”
說到這,二嘎子又喝了一口,“她男人又不是專業的炮工,平時就是看人家炮工怎么放藥、拉線、點炮,根本不知道什么啞炮,結果那天還下著小雨,一個啞炮沒響,等了半天憋不住了,非要去看,唉,到了跟前,結果啞炮響了,人啊直接就沒了,拼都拼不到一塊堆兒了......”
說到這,屋里除了安靜就是安靜。
正在兩個人沉默的時候,小紅子端著一盆燉酸菜大骨頭進來了。“你倆咋不喝了,愣啥神呢?”“我倆這不嘮起了咱過去的些事。”二嘎子附和道。
“嗐,那不都過去了么。來來來,趕緊地趁熱乎。可勁造啊,我整了一大鍋呢,現在可跟咱小時候不一樣了,咱現在是要啥有啥,趕明個兒,想吃啥你說。”
老疙瘩難得地開了口,“謝啦,紅子,那啥坐這一起吧,這些年沒見了。”
“嗯,那啥,不了,你們吃,你們喝,我去把西屋的炕燒燒,燒暖乎了,你就別走了,反正你家里也沒人了,那老房子都塌了,晚上就擱這住吧,也沒外人兒。”紅子說著端起了桌上二嘎子的酒,二嘎子插話道,“就是就是,就擱這兒。”
紅子端著酒說,“老蔫,這些年沒見了,和你整一個。”說著一抬手一杯見底。放下杯子,邊往出走邊說,“你倆喝著,我去西屋把那炕燒燒。”
老疙瘩見紅子出去了,端起酒杯,紅著眼難得地開口道,“來,嘎子哥,再走一個。”
“啪”的一聲,兩個人碰了下杯各自干了。
“那后來呢,哥。”
“后來,唉,你說紅子她男人沒了,可是石場不還得接著開啊,要不那老些饑荒咋整。”二嘎子頓了頓,點了根煙接著說,“你說她男人家那些人,可真特么不是人養的,為了從紅子手里把石場搶回去,那、那咋地,見天的,唉,不說了。”
“那他們鎮上就沒人管?”老疙瘩急切地問。
“清官難斷家務事啊,你是不知道,他男人家的那哥幾個,那就是一群狼啊,誰敢管,他們鎮上新來了個鎮長,剛開始還管這事,誰知沒出三月,就打申請調走了,聽說走的時候還背了個處分,說什么亂搞男女關系,女的,就是紅子。”二嘎子說。
兩個人一邊嘆著氣,一邊抽著煙,不停地罵。
“那前兒,紅子被她幾個妯娌造得沒個樣了都,有次,在鎮上,我倆碰上了,我叫她一起吃飯。她說了很多,我倆喝了很多,才知道了這些事兒。后來我就常去她們鎮上和石場找她,最后終于說服她,把石場作價兩萬塊,給了她男人的兄弟那些狼娃兒們,接著,接著我倆就搭伙一起了。”
說著倆人又碰了杯酒,干了。
“她們那個石場還真特么邪性,據說沒過多久,又死了人,賠了不少錢。”二嘎子又說。
“草,真特么膈應,怎么攤上這么家人家!”老疙瘩憤憤地說。
西屋的炕灶前,熊熊的火光,映照著紅子的臉,兩行淚水掛在她臉上。
是夜,西屋開著燈的炕上,老疙瘩不停地抽著煙。
而東屋里響著震天的呼嚕聲,紅子坐在炕沿上,一聲不吭地就那么坐著。
老疙瘩回憶著小時候他和紅子的往事,不住地抽著煙。
東屋的紅子,也許也在想著一樣的兒時,一樣的往事吧......
夜深了,貓著冬的三炮屯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偶爾有幾聲狗叫,整個屯子都睡了,只有二嘎子的家,西屋里的燈還在亮著。
第二章
天剛蒙蒙亮,半宿失眠的紅子,早早起了床,漠然地看了看身邊的二嘎子,依然是鼾聲如雷地深睡著。
輕嘆了口氣,便自顧自地披上棉衣下了炕。
抬眼望了望西屋,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于是呆呆地坐在灶膛邊,半晌兒,倏地想起自己是要燒水做飯的。
趕緊從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倒進鍋里,拿火鉤子把爐膛里的木碳灰扒拉了一番,扒出了紅紅的幾塊火炭,又添上新柴,爐火很快燃了起來。
老疙瘩馮老蔫的到來,不由地打亂了她的生活,更打亂了她的心緒。望著灶膛里的火,手指不自覺地、不停地扣著手中的那截木柴,也不由地陷入了往事的追憶中。
她極不情愿翻開,那些塵封多年的、來自母親臨終前所講述的往事。
……
紅子的姥爺官名:劉山虎,因排行老二,人稱“虎二哥”,道上綽號“順水子(劉姓)月(排行老二)下炮(槍法好,神槍手),意思就是“神槍手虎二哥”。在龍江府北部很大一片區域的綹子(土匪幫),凡提起“順水子月下炮”的名號,憑著虎二哥一手好槍法,好身手,又講義氣,腹黑手狠,加上當時的胡子(土匪),任誰都要退避三舍,就連官軍都會給三分面子。
虎二哥家在隔壁縣西北的“老莊屯”,他爹是從山東闖關東來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會支“燒鍋(釀酒)”,這手藝在那個年代也是賺錢的好門道,生有兩兒兩女,他排行老二,是最小的一個,所以爹娘從小就特別得溺愛,無原則無下限的“護犢子”。
虎二哥從小就能作,爬墻上樹、套鳥兒打驢、踹寡婦門、挖絕戶兒墳、飛揚跋扈,打小就是孩子頭,領著一群熊孩子,玩著玩著,急眼了就搶人家東西還打人。用東北話說,那就是“虎超超的蔫吧淘的主兒”,在四鄰八鄉那是沒誰能比的。
隨著年齡地長大,又加之家里燒酒有點錢后,那更是成了禍害一方的“驢馬爛子”。
到了民國初年那會兒,虎二哥家所在的老莊屯,是一個三不管的地帶,胡子特別多。所以長大后的虎二哥耳濡目染,20歲出頭的時候就帶著村里的三個小伙偷摸兒地干了胡子。一開始人少,不敢干別的,只能干“卡大車”(大道上搶劫),后來隨著人多起來了,也干起了“砸明火”(半夜搶劫住戶)的勾當,整塊破布就往臉上一蒙,誰也認不出來。
后來人更多了,直接報上“虎二哥老炮兒”的匪號,正式拉起綹子。還專門請人寫了一面大旗,上寫“天下第一團,人人都該錢(欠錢),善要他不給,惡要他就還。”這還真是土匪啊,不折不扣。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東北大大小小的綹子那是多如牛毛,何止成百上千。“虎二哥老炮兒”的綹子也是一直為禍鄉里,還沒有太大的發展。
東北,九一八后,東北軍沒放一槍跑了,日本人開始占領東北的各大城市,早在之前日本人的開拓團就已經為非作歹了。開拓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有槍,在東北那真就是明搶啊,價值百十塊大洋的一晌地,就給你兩塊三塊,你賣不賣,不賣?晚上就放火燒你的房子,開槍殺你的家人,剛開始還不敢明目張膽地,是因為還有東北軍,等東北軍跑了,那就是霍霍啊,可把咱東北老百姓禍害慘了。
尤其是虎二哥他們那一帶,本就是三不管地帶,那時更是沒人管,一片混亂,各個綹子的胡子也是上躥下跳,五脊六獸非常活躍。
那時候的虎二哥也想趁著這股子亂勁多占點好處,多拉些人馬。偶然間的機會,他聽說山海關內外和他們那疙瘩有東北義勇軍在活動,專打日本人。
虎二哥就想我特么就不能也冒充義勇軍,這樣可以擴大自己的實力。還別說,他打出了義勇軍的旗號后,四處宣揚,還真有不少受過小日本子禍害的老百姓,不明就里地加入了他的綹子。
很快虎二哥的綹子就擴充到了千八百號人。說是這么多人,實際上有槍的不過一百多人,有大刀和長槍(長矛)鳥銃兒的也不過二百多,但這已經是很強勢的一股綹子了。
于是他就帶著這些人四處打家劫舍,砸響窯(搶劫富戶),每次虎二哥都是沖在最前邊。跟在拿槍的胡子后面的,是拿著大刀片子和長矛的,再后面是拿著棍子、鋤頭、扁擔,甚至是握著石頭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再往后就是空著手喊口號的,最后面是牽著驢、趕著大車、牽著牛的老弱婦孺組成的“大車隊(馬車、牛車、驢車的車隊)”。砸窯成功后,這些人就去搶,搶完裝車拉走。
雖然這支隊伍的戰斗力不怎么樣,但是人多,浩浩蕩蕩,一般的地主富戶看到這陣仗,也是慌張得一批,嚇夠嗆。
當時虎二哥他們活動的范圍,已經有了小鬼子的騎兵隊,后來火車運來更多的日本兵。
有一次虎二哥帶著綹子所有人,打著“抗日救國”的旗號去砸窯,不曾想半路遇上了小鬼子,可把虎二哥嚇壞了,帶著人掉頭就跑,直嫌自己不是驢,特么少長了兩條腿,結果小鬼子根本就沒搭理他們,更懶得去追他們。
那年冬天,也是死冷寒天的,抗日義勇軍的十幾個代表,找到了虎二哥的綹子。曉以民族大義,家國情懷,雙方聊得挺好,虎二哥算是正式加入了抗日義勇軍,豎起大旗專干小鬼子。
有一次在山下,遇到了上山清繳義勇軍的小鬼子。那也是下了雪的第二天,那風吹的,老天爺是嘎嘎冷,虎二哥和老二嬸他們自愿給義勇軍打阻擊,結果綹子打散了。
虎二哥和老二嬸就帶著十來個兄弟,牽著兩匹馬,老二嬸的腿上還掛了彩,受了槍傷。一行人又累又餓又疲憊地走著,眼瞅著過了那片荒地,進了老林子就安全了。趟著過膝的雪艱難地走著,不曾想被披著白色偽裝的小鬼子搜山隊給埋伏了。
就聽著一聲槍響,從四面圍上來足有一百多鬼子。
虎二哥仗著槍法好,帶著這十幾個人邊打邊撤。但是小鬼子有雪橇,行動快,裝備好。
而虎二哥他們本就又累又餓,加上雪深過膝,根本就跑不快,眼瞅著,小鬼子就要把虎二哥這個當家的給圍死了。
老二嬸也是個那使著雙槍的主兒大喊,“當家地往這邊跑,兄弟們瞄著小鬼子,一槍一個給老娘打。”
人少,槍少,子彈少,人餓馬乏。
當家的虎二哥最后是跑出了小鬼子的包圍,但是老二嬸卻被小鬼子給圍死了,打完了子彈,被俘了。
虎二哥跑到小山包上,眼瞅著小鬼子在這死冷寒天的冰天雪地,把老二嬸的衣服一層一層給扒了,不停地連打帶踹。
翻譯官朝著虎二哥這邊大聲喊,“大當家的,只要你投降黃軍,就不殺你老婆。”
老二嬸一邊反抗,一邊罵,“咋種草的小鬼子,你個王八犢子,有種你殺了你老娘。”
虎二哥在土包上那個急得跺著腳,蹦著高就想往下沖,結果被幾個胡子死死地抱著。
“大當家的,你下去也是墊背的。”
“大當家的,不能下去送死啊......”
瞪眼瞅著老二嬸被小鬼子打完了,還把老二嬸拖到火堆邊上,唱著歌又蹦又跳地,排著隊輪著糟蹋,邊上還有小鬼子拿著刺刀往她身上捅,真都不成人樣了。
老二嬸用盡最后的氣力,朝著虎二哥的方向大喊,“當家的,你個癟犢子玩意,幫老娘一把,給老娘來個痛快的,我草你們這些咋種草的小鬼子,天殺的玩意......”
虎二哥舉起了槍,槍響了,老二嬸走了。
虎二哥抬頭沖著灰蒙蒙的天空。
“草擬姥姥的小鬼子,天殺的小鬼子,爺爺我今后見一個殺一個,你們這幫王八犢子,啊......啊......啊......”
身后,樹上厚厚的積雪撲簌簌地往下落,那年的冬天嘎嘎冷,那天的夕陽紅得像人血似的邪性。
……
紅子姥姥家還算殷實,她爹家也是個不小的富戶,家里有七八個長工,有三個炮頭(帶槍的護院)。
但是她爹有個要命的毛病—好賭成性。
姥姥也是命運多舛呀,姥姥都不知道她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今世投錯了胎,沒托上一個好人家,攤上這么個爹。
她爹是個耍大錢的,這么形容吧:吱要是聽人說到耍錢,那就是貓見了耗子,見了魚啊,那是滿眼放光,勁頭十足。吱要是見了牌局,那眼珠子就像是夜貓子一般雪亮,閃爍著逼得人咄咄寒光。
她爹要是往牌桌上一坐,那......可就是什么都不管不顧啦,管你是鏟地還是淌苗兒呢,都特么地遠點扇著吧,先等老子過完牌癮再說吧。
哼哼,她那沒正行的老爹啊,也不想想,等他過完牌癮,黃花菜都涼了。
她爹不好好地看著那些長工干活,你說那些長工還能不偷懶么?偷懶的結果就是老太太過年,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乎不出意外的,家業逐漸敗落。
一來二去,因為她爹耍大錢,不但是誤了正事,影響了農時,還把家產輸了個精光,最后就剩下了三間破草房了。一氣之下,姥姥的娘就領著姥姥回了娘家,她娘家也是不小的大戶。
姥姥跟著娘回了娘家,娘家爹家境不錯,都知道這個姑爺不成器,幾位兄長也還和睦,對于這個老妹兒都照顧有加,但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出了門子的老閨女,所以就安排娘倆兒住在了離大院不遠的一處別院,小雖小了些,倒也還周全。
日子過得也是快,眨巴眼的功夫,就過了三四年。
那年姥姥十六了,都說女大十六變,還真是不假,姥姥已經出落得盤兒亮,條兒順,真是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以至于媒人都快踏破了門檻,敲破了門。
這年夏末的一個深夜,說來也怪,那年的夏天那個熱啊,悶熱悶熱地還不下雨,姥姥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自己躺在外屋的炕上“烙餅(翻身)”,邊翻身邊念叨,“這是咋地啦,這咋這么熱啊?”天氣熱是一部分原因,可能另一部分原因應該是青蔥的燥熱吧。
獨自搖著蒲扇正要有點睡意的時候。
“啪!啪!”就聽見外面村東頭那嘎達,傳來了幾聲槍響。
這聲響嚇得姥姥那是一激靈兒,心下想著這個不安生的孬世道啊。唉!雖在抱怨但是身體卻趕緊吹滅了炕頭上的油燈。
屋里頓時漆黑一片,只有透過木窗欞上的那層油紙,透進來一抹朦朧的月光。
姥姥忐忑地躺在炕邊靠窗的一角兒,約莫一袋煙的功夫,就聽見院子外面的道上腳步雜亂地由近及遠。
很快,就聽到她屋外頭的院子里,“砰”的一聲。
這一聲可把姥姥嚇得夠嗆,忍不住好奇,披上衣裳、趿拉著鞋,躡手躡腳地下了炕,大氣都不敢喘地、輕手輕腳地走到屋門邊上,一把抓起門旁的木棍子,悄悄地把耳朵貼在門上,屏住呼吸聽著屋外面的動靜兒。
“噠噠噠!”有人。輕微但很急促地敲響了屋門。
“噗通!”敲門聲雖不大,但是直接把姥姥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著。
好想不想你說,姥姥偏偏這個時候想起了,村里的大嬸子、小媳婦的常在村頭老柳樹下嘮嗑說的話。
“這小鬼子啊,就喜歡半夜翻墻,闖進那有大閨女的人家,裝得賊有禮貌,那是皮兒片兒(貌似禮貌,人模狗樣)的,但是吱要是進了屋,那可真是霍霍人啊,一堆人可著勁兒地霍霍一個大閨女啊,俺滴個娘啊誒,這魂兒畫兒......”
想到這,姥姥才想起一個字“撩(跑)”。哆哆嗦嗦地轉身往灶膛那邊爬,為哈是爬,那不廢話,還跑個屁啊,站都站不起來了。
她往灶膛邊爬著,要去給自己的臉上抹上鍋底灰,免得被小鬼子糟蹋了。哪承想,這越想快點,就越是沒勁,爬不動。
“老鄉,老少爺們,給俺開個門,俺不是壞人,俺是打小鬼子的,他們正抓我呢。”
屋外的人一口氣,貼著門縫小聲叭叭地說著。
姥姥聽了這話才緩了緩神兒,總算是哆嗦拄著那根棍子,勉強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扶著墻,哆哆嗦嗦地問道,“大、大、大哥你誰呀?”
“哦,老妹兒,我是打小鬼子的,受了傷,小鬼子正到處抓我呢,勞煩你給開個門讓我躲躲。”
“哦、哦、哦、大哥你不是壞人吧?”這話問得真是鬧笑啊。
說著無奈地開了門,剛開不大個縫兒,這時一個黑影“嗖”的一聲就閃進了屋。
“咋地啦,誰啊,閨女兒,你咋不點燈呢?”姥姥她娘聽到外屋的動靜,迷迷瞪瞪地在里間問。
“噢,娘啊,沒事啊,沒誰,就是一只貓啊,娘。”
“這虎丫頭,大半夜的哪來的貓啊,沒事就趕緊困覺吧,別在那犯虎說胡話啦。”
“噢、噢,娘你困吧,俺這就困。”姥姥回復。
說完,姥姥就要掌燈(點燈),燈剛亮,看到黑布蒙著臉的黑衣人身上的血,手上的洋火一哆嗦就掉到了地上。
“唉呀媽......”那個“呀”字還沒說出來,就被黑衣人一把捂住了嘴,趕緊用手比了個“噓”的動作。
“又咋地啦,你說你見天兒的毛愣三光一驚一乍地,咋還掌上燈了,這傻閨女兒。”姥姥她娘不耐煩地又問。
姥姥怕她娘出來,一著急回道,“沒事兒,娘,我、我尿急,忘了去尿了。”
就聽里間,傳出她娘不高興的聲音,“哎喲,我這虎了吧唧的閨女兒,連自己尿不尿都能忘了,你說你見天兒的......”
姥姥一縮脖兒,聽著她娘的抱怨,也不敢再猶豫,吹了燈,拉著黑衣人就出了屋。
進了院子轉了個彎,來到別院角落里很不起眼的小倉房。
“吱扭”開了門,掀起大厚簾子,由于這個倉房背光冷,平時放些吃食啥的不容易壞,一直掛著厚門簾子。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屋,掌上燈,黑衣人摘下臉上的黑布,姥姥這才看清眼前滿臉絡腮胡子的爺們。
“唉呀媽呀,你誰呀,可嚇死俺了。”不等黑衣人說話,姥姥先開了腔。
“爺們兒拉綹子,報號‘順水子月下炮’,江湖人稱虎二哥。”黑衣人說。
“你說的,俺也不知道啊,啥水啊炮的,你到是夠虎的,你這老爺們兒不要命了,還敢跟小鬼子死磕,你瞅你這一身血,這可咋整兒?”姥姥低聲嘟囔著。
“老妹兒,你去拿把剪子,再拿點散簍子。”聽著虎二哥的話,姥姥“噢!”一聲出去了。
片晌,“刺啦”虎二哥一把把左膀子的衣服扯開了。
姥姥看了一眼,就這一眼驚呼道,“媽呀,這血呼哧啦地可咋整,還往出冒呢!”
“放心老妹兒,我自己會整。”虎二哥說完,不消片刻功夫整好了。
虎二哥“嘶……嘶”地發出疼痛的聲音,一把抄起桌上的散簍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
噴著酒氣兒,對著姥姥問,“老妹兒,你和誰住這兒?”
“俺和俺娘。”姥姥怯怯地答。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仔細聽聽外面好像也沒啥動靜了。
說來也怪,小鬼子居然也沒有挨家挨戶地搜人。
一夜無話。
轉眼間,虎二哥在姥姥家住了兩個多月了。
這天,天傍擦黑兒,虎二哥吃過幾個姥姥端來的苞米面餅子下晚飯,又喝了兩大杯散簍子,轉頭對著正在納鞋底的姥姥說,“老妹兒,哥這傷也養得差不離兒了,俺打算明天就回山上去了。”
這段時間,虎二哥在這養好了傷,也養好了兩個人的感情,尤其這段日子,倆人總是膩膩歪歪的,她娘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還不敢說,那可是胡子啊,還特么是胡子頭兒。
“虎哥,你看俺這雙鞋也納得差不多了,等俺把這雙鞋納好了,你再走。”姥姥輕輕地說著。
“那還不好辦,妹兒,你帶著鞋跟哥一起走唄。”虎二哥接茬道。
“啊?你們老爺們舞刀弄槍的,俺去能干哈,俺還沒跟俺娘嘮呢。”姥姥撒著嬌道。
“好、好,趕明兒個就和你娘嘮。能干哈,你說能干哈,能給爺們生娃下崽兒。”虎二哥邊說邊朝著姥姥身邊挪,挪著挪著就一把拉住姥姥的手脖子,“討厭,虎了吧唧地弄疼俺了……”姥姥身子一軟,渾身打著顫兒地說。
“就你這虎了吧超的老娘們,爺們就喜歡你這股子勁兒。”虎二哥邊說,邊拽過渾身癱軟的姥姥,一把摟在了懷里,那手啊,這通忙乎呀。
姥姥在懷里哧哧地笑著,突然身子一緊忙說,“別瞎摸,都說了,別往那摸,別……”不等說完,虎二哥扭頭把燈吹滅了。
“唔、唔、唔......”
屋外的姥姥她娘,深深嘆了口氣,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唉,作孽啊,這特娘的什么世道啊……”
……
時光易逝,此不多言。
轉眼第二年開春,剛過了谷雨。
此時的姥姥挺著一個大肚子,腰上松垮地扎著寬寬的牛皮帶,皮帶上別著一只小巧精致的手槍,身披著大紅色的斗篷,“誰說女子不如男”好不威風。這時的姥姥儼然已是綹子的二當家了,也就是新的老二嬸。
這天一早,門外跑進來一個山上的小兄弟,進門就喊,“大當家的,抗聯的人送信來了……”說著遞上一封信。
虎二哥很快看完了信,對著堂下的幾個小頭目說,“跑山好(小頭目的綽號),你帶一百個兄弟跟爺下山,去杈秧子(打埋伏),再讓大車隊(運輸隊)帶上人去撿洋落(繳獲的物資),兄弟們,跟爺去開二狗子(黃協軍,偽軍)的洋葷!”
就在要下山的時候,姥姥是千叮嚀萬囑咐當心二狗子和小鬼子的子彈,那玩意不長眼啊。
長話短述,虎二哥一行人很快下了山,在二狗子和小鬼子駐扎的莊子外,在過人的野草中埋伏著,等待著,隱藏著。
虎二哥對著跑山好道,“你帶上十幾個兄弟,領上大車隊,等我們沖進去滅了小鬼子們,你們就去搶他們的洋落兒。”
“好勒,大當家的!”跑山好回應。
這一仗打得很順利,虎二哥這邊沒少打死小鬼子,已經開始打掃戰場了。有人跑過來給大當家地報告說,“跑山好這癟犢子帶人拉大網(一起上)的時候,把窮苦老百姓家挨家給搶了,進了屋見啥搶啥,棉被、衣服、糧食都不給人家留,搶完了還特么放火,最氣人的是,還糟蹋了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
虎二哥聽完肺都氣炸了,“這個王八犢子,放著小鬼子不去干,特么去搶老百姓的東西,這小嗶噔的狗籃子玩意,走,去看看。”
說話間,一行人來到了莊子中間的空地上,看見跑山好這貨和大車隊的人還有十幾個兄弟,正在跟莊子上的老少爺們對峙著。
大家看到虎二哥來了,有人認出來,就大喊道,“大當家來了!”“大當家來了!”“虎二哥來了,大家都讓讓!”
呼呼啦瞬間人群就讓開了一條道,只聽虎二哥憤怒地說,“跑山好,你個王八犢子,讓你特么去干小鬼子,你特么跑這來霍霍老百姓,你這比小鬼子還特么不是個玩意啊。”
邊說邊拿著馬鞭懟著跑山好的腦袋,“你特么這嘎達,這個爛核桃,是不是被驢踢了!啊?”
“大、大、當家的,額不,大哥、大哥我也是看山上的兄弟們,不是沒被、沒衣服啥的,所以、所以就、就順手......”
“所以?所以你這個禿露反帳的玩意,咱們特娘的現在不是胡子了,是抗聯,抗聯!是專干小鬼子的,不是霍霍老少爺們的,你小子的這腦瓜仁子,是不是不想掛著了?去搶老百姓,還特么的明火執仗的!”
此話一說完,虎二哥臉一黑,“誰的主意,誰領的頭,站出來。”
“俺、俺、大哥……”跑山好還沒等說完,“噗通”跪了下去。
“殺了他!”
“點了他!”
“殺人償命!”
人群沸騰吶喊著,此時,人群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拄著拐杖的老爺子,對著虎二哥拱了拱手,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大當家的,這個天殺的玩意,糟蹋了我的孫女……”
“你孫女呢?”虎二哥黑著臉問。
“唉,她、她跳井了……”話沒說完,老頭又哽咽起來。
此時,虎二哥的眼神,穿過散開的人群,看到不遠處,有個用一塊布蓋著的人,看樣子就是個大閨女,一眼看見露出來的衣服,是那么凌亂不堪,還濕漉漉的,一只手無力地撇在布的外頭,顯得是那么凄涼,讓人心寒啊。
“殺了這個挨千刀的!”
“點了他!”
“殺了他!”
“殺人償命!”
人群再次沸騰了,接著,人群又呼啦啦跪下了一片。
看到此處,虎二哥也是很無奈、很心痛。這個跑山好,可是他最早豎旗拉綹子的幾個兄弟之一,其他的都死了。他真是恨鐵不成鋼啊,這王八犢子,唉…...
即使這樣,虎二哥也知道,以他現在的身份,沒辦法去包庇這個貨呀,只能無奈地甩了一下馬鞭,站到旁邊的碾臺上,沖著人群喊道,“各位老少爺們,俺虎二哥也是個有血性的爺們,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爺們,咱老話說得好,殺人償命!”
他又說,“老少爺們,你們看著辦,俺扯呼了。”
說完翻身上馬,留下搶來的東西,帶著空空的大車隊和其他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虎二哥帶著人一走。這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地圍了上來,人群中的跑山好跪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著,“大哥!大當家的!看在我跟你這么多年的份上,救救俺!救救…...”
圍上來的人們手里拿著木棒、鋤頭、扁擔、還有糞叉子地涌了上去,劈頭蓋臉地這頓砸呀。
晌午,虎二哥等一行人累了,在林子里歇晌休息,這時綹子里的兄弟,氣喘吁吁地跑來,對著虎二哥一通耳語。
半晌,虎二哥滿臉驚訝,又是滿臉質疑地失聲道,“什么?你說什么?跑山好讓糞叉子給拍死了?!”
……
“這虎娘們,干哈呢?迷迷瞪瞪地,丟了魂了?特么鍋都燒干了,你還擱那燒火。”不知什么時候,二嘎子洪亮的聲音,冷不丁地就在紅子身后炸響。
紅子渾身一顫,被嚇了一跳。
二嘎子的吼聲,把紅子凌亂的思緒,從往事的回憶中拉回了不堪的現實
第三章
“哎呀媽呀,大卷子,你瞅你現在都成啥樣了。”
“李婷婷,就你好,你先看看你現在啥樣吧,上學的那會你那體格子多棒啊,這現在咋讓你家老爺們霍霍成啥樣了。”
“哎喲,英子,你說你這屁股真是越來越肥了,渣兒(乳)也越來越大了。”
“大生子,你個癟犢子小雞仔兒,眼饞了,回去看你老婆去。”
“大生子,你還敢說老娘,會說你就說個富態,不會說你說個胖,肥肥肥,肥你娘個頭啊肥!”這個英子不滿地罵道。
“哈哈哈哈哈......”
“這群老娘們,吱要是能聚到一塊兒堆兒,那特娘地準沒個正行。”
嘮嗑聲,笑聲,插科打諢聲,嗑瓜子、吐瓜子皮的聲音,所有聲音都混成了一首快樂的歌。
七八個男男女女的發小們,說著,打鬧著,前后腳就進了紅子家的笆籬子。
“都來了這是,瞅瞅這一個個兒的,這要不是老疙瘩馮老蔫回來,都見不著你們的人影兒。”紅子說笑著走出了屋門。
見紅子出來,這時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又開說了,“紅子,都整啥好吃的了?”
“嘖嘖嘖,你們瞅,這幾天不見,紅子這條兒又順溜了啊。”那個叫英子的又在打諢了。
“哈哈哈,紅子,挺長時間不見,想哥了沒,一會兒必須得好好整兩杯哈。”生子插嘴道。
面對著這群發小們,紅子也打趣,“想吃哈,就有哈,生子,就你那埋了吧汰、吭哧癟肚的樣兒,你還想你沒。老妹兒我寧可想屯西頭兒那三傻子,也不會想你!”
打情罵俏聲中,一眾人先后進屋上了炕。
“別老是擱那兒打嘴仗了,老娘們都去幫著紅子整飯菜兒。”二嘎子囔囔。
半晌兒的功夫,炕桌子上,七大盤子八大碗地擺滿了各種硬菜兒。
圍著炕桌落座的加上紅子、二嘎子和老疙瘩正好是五男五女。
先后上桌的有:
八個熱菜:小雞燉蘑菇、三道鱗燉豆腐、酸菜白肉、醬大骨、醬肘子、溜肉段、一盤肉沫雪里蕻、一盤煎血腸。
六個冷盤:豬頭燜子、一碗自釀大醬加一盤大蔥、黃瓜段、大辣椒、蘿卜大豐收、一盤炸刀魚、一盤凍梨、一盤蒜泥茄子、熗拌卷心菜。
滿滿一大桌子。
這菜上來了,散簍子也倒滿了,紅子很激動地說了句,“當家的,開造吧,你先給造個句兒。”
二嘎子興許是激動的原因,臉色有點紅地舉起了搪瓷的酒缸子。
“來吧,都是發小,很長時間不見了,正好咱老疙瘩回來了,為了咱們的團聚,走一個!”說完一杯見底。
在二嘎子的提議下,“叮叮當當”響起來碰酒缸子的聲音,二兩一杯的酒下了肚,于是乎大家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都說“三個老娘們兒就是一臺戲”,何況這是五個老娘們兒啊。
生子先問上了,“大英子,你今年多大了?俺記得上學那會兒,你好像比俺們大兩歲是吧?”
“俺,俺今年,今年......嗨,俺也不知道俺今年多大歲數了,俺娘生俺的時候,也沒記住哪一年,可能,可能是民國吧,民國,咋地啦?”大英子不愿承認歲數比他們大,所以紅著臉耍著賴地應付著。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發小帶著滿臉的壞笑,插話道,“咋滴,我說生子,你還特么惦記著大英子吶,小時候就跟著英子屁股后面,追著讓人家給你做媳婦。”
“生子,你瞅大英子那對兒大渣,還不得捂死你啊,人家現在可是每天摟著小白臉子,天天做新娘呢,誒,我說大英子,你那小白臉子咋樣?能喂飽你不?”又一個插話。
“再胡咧咧,看老娘撕爛你們的嘴,你說,你們這幫大老爺們兒,一張嘴就是褲帶以下的話,咋地,你們還想嘗嘗老娘的嫩肉啊?”大英子不忿地說著。
“哎,哎,我說你們,別老拿大英子打岔了哈,我問你們,你們誰要是知道咱們,咱們屯西頭的那三傻子他多大歲數了,說得上來我自罰一杯。”李婷婷也不甘示弱地插著嘴。
“哎呦,估計這可沒人知道哈,你們說這三傻子是真傻,還是假傻?”
“要我看呀,那三傻子可一點都不傻,還記得咱上三年級的時候不?那三傻子把那個外屯來賣舊衣服的,那給耍得呀,你說他傻么?”
就他們說那個三傻子的事,還真是有個超乎常人想象能力的典故。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那窮啊,家家戶戶都窮。那時候買肉要肉票兒、買布要布票兒。家里要是孩子多的話,每月那點布票根本不夠使的,三傻子沒了爹娘,就跟著他那個瘸腿的奶奶過日子。
一日,屯子里來了個賣舊衣裳的外屯漢子,趕著個毛驢子轱轆車,車上放著些大人、孩子的舊衣裳,顏色除了藍色就是綠色,偶爾有兩件灰色的。
進了屯子,這老爺們就喊開了,“換舊衣裳啦,換舊衣裳啦,廢銅、廢鐵大苞米都行啊。”隨著喊聲,不一會兒,他的毛驢子車周圍就聚攏了不少人,老老少少的,大家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
就在這時候,大家就看見三傻子大搖大擺地來到車前,大家都沒吱聲,都想看看三傻子要整啥事。
只見三傻子,很正經兒地板著臉說道,“你這件兒衣服用苞米咋換吶?”邊說邊拿起一件綠色軍便裝。
“那個嚒,咋地也得五斤苞米才行。”換衣服的老爺們回答說。
“噢,俺穿上回去給俺娘看看行不。”三傻子話還沒說完就把衣服穿到身上。
“那咋不行呢,盡管試,這賣衣服哪有不讓試的呀!”賣衣服的老爺們熱情地招呼著。
三傻子穿著衣服扭頭就走了。圍觀的幾個人都在嗤嗤地憋著笑,也沒人吱聲到底是咋回事。
這下可苦了賣衣服的老爺們了,愣愣地等了一個多鐘頭,也不見三傻子回來。他們屯子不大,可以說是太小了,說句難聽點兒的,屯子東頭放個屁,那屯子西頭就能聽見。
老爺們可能也是等得不耐煩了,于是問車邊上的一個老娘們,“老妹兒啊,剛才那個穿綠衣服的爺們,他家在哪住啊?咋還不回來呢?”
“你說那個三傻子啊,他哪有娘啊,他是個傻子,俺屯子里誰不知道啊?”
“啥,他是個傻子?嗨、嗨吆,這件衣服又特么折本了!”
......
“哎,你們說,那個賣衣服的是不是傻,他咋不去追三傻子呢?”生子不解地摸著腦袋瓜子問。
“我看啊,三傻子一點都不傻,倒是你生子缺根筋,三傻子知道,那個賣衣服的不會撂下他的車去找他,要是那樣,丟的就不止一件衣服了。”
眾人聽了哄堂大笑。
這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老疙瘩緩慢地說,“唉,傻子并不傻,只不過是大智若愚罷了,都說這癡傻之人啊,生在哪個屯子,他就是那個屯子的守護神,沒聽老人兒都說么,正是這些癡傻之人,在暗中保護著一方水土的平安,他們是屯子的守屯人。”
“啥?啥守屯人啊?守啥呀?”
“沒聽說過啊!”
“你給嘮嘮唄。”
眾人不解。
老疙瘩抽了口煙接著說,“那些守屯子的,確實有不少邪乎事兒,不管你們信不信啊,你們肯定沒聽說過吧,我給你們嘮嘮……”
說著,老疙瘩一口又悶了一酒缸散簍子,悠悠地開口道。
“這還是聽我姥兒說的,打小兒,我姥兒就說,不管是在屯子里,還是在大道上,吱要是看見那些癡傻之人,我們都得敬而遠之,就說我吧,我每次聽我姥兒說完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兒,我都好奇是真是假,反正我每次見到這種特殊的人,心里都會產生那種莫名的恐懼和神秘感。”
“聽完姥兒的講的故事,我偷偷地尾隨過三傻子,跟了他兩三天,但是始終也沒整明白,他們那些詭異的舉動背后,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姥兒說她娘那會兒,他們屯子里有個叫丑蛋兒的,大概是發生在民國那會兒,她們那個屯子里根本就沒人知道,這個叫丑蛋的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又有過什么樣的經歷…...所以大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丑蛋,說他長得特丑。”
“屯子里有人說,最早的時候這個丑蛋兒,是跟著她娘一路要飯到了她們屯子,他娘餓死在屯子后山的破廟里,這世上就只剩下這么個半大孩子,又有人說丑蛋娘死的時候,丑蛋兒只知道哇哇地,在那早就涼透氣兒的娘身上大哭。”
“還是屯子里有個單身的老爺們可憐他,找了塊荒地把他娘草草埋了。后來屯子里的人都快忘了還有這么個人,還是村里發生了一件玄乎事才讓大家想起丑蛋兒。”
“那就先說說,我姥兒他娘家那個屯子的地形啊,屯子東頭兒是一座山崖,老遠看去就像是一只要飛的老鷹,最前面有一塊尖尖的凸起部分就是鷹嘴,傳說以前屯子里去過一個南方望風水的先生路過他們那,就說那是個風水局,好像是叫什么大鵬展翅局,鷹嘴處就是屯子的風水眼。”
“這個地方一旦被破壞,屯子里就會有大災禍發生。所以屯子里也就有了暗暗的約定俗成,把那道山崖當成了禁地,輕易不讓人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就毀了屯子里的風水,引禍上門。”
“但是,這個山崖有個很邪乎的地方,整個山崖竟然全是由熔巖構成的。表面上長滿了各種賊綠賊綠的苔蘚和灌木,太陽光一照,遠遠看去一片波光粼粼,那很就像一只巨鷹在飛的時候,被風掀起了脖梗子上的羽毛一樣。”
“小時候,那個屯子里有幾個孩子,偷偷從崖后面爬上去看,原來那個凸起的像鷹嘴的地方,特別滑,常年有細細的水珠從那個鷹嘴尖流出來,在下面的巖石上形成了一汪小譚,那水賊甜特涼,讓人想不明白。”
“大約是在民國七年左右吧,從屯子外面闖進來一群陌生人,他們穿著很講究,這些人就在老鷹巖地下比比劃劃,鼓搗了好半天兒。”
“從那以后,這個屯子里就發生了那件詭異的事情。”
說到這,老疙瘩突然打住不說了。
這下可把眾人急壞了,又七嘴八舌地催促起來。
“哎,老疙瘩,咋不說了?”
“就是啊,剛說到點兒上,這咋就打住了呢?”
“哎呀,老疙瘩,別賣關子,麻溜兒說啊!”
二嘎子見眾人著急,于是打趣道,“催啥呀催,咱先喝一個,讓老疙瘩再好好想想,好好編一編,哈哈哈。”
于是眾人端缸碰了一缸,到底還是有人等不得,又催上了。
只見老疙瘩喝完酒,“啪”地點上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吁......”長長地吐了出來,眼神很空洞,就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
“好,接著講,但是這絕對不是編的,你們聽了可別后悔啊。”
“吁......”他又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才緩緩地接著講起來。
原來啊,來的那些人是和當地政府串通好,帶著十幾個狗腿子,不顧屯子里的人阻攔,強行爬了上去,把鷹嘴石給敲了下來,弄回去做假山。
原來這塊鷹嘴石是上好的上水石,那好的上水石可是做園林假山、山水盆景不可多得的材料啊,就在這伙人要動手的時候,崖頂上突然一聲巨響,滾下來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塊。
人們抬頭去看,就見崖頂上的樹枝亂顫,雜草也像被旋風吹的一樣,轉著圈的抖動,而且,而且還伴隨著一種怪異的聲音,那聲音就像老鷹發出的那種能穿透耳膜的尖利的聲音,就跟拿刀子劃玻璃的聲音那樣,聽得讓人心里炸毛。
不光是這樣,仔細聽的時候,還像你獨自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里,背后突然響起那種陰惻惻的笑聲,由遠及近、由近到遠,還有點像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在山谷間不停地回蕩著。帶著回音。
人群里,不知是誰,一邊跑一邊喊,山神發怒了!所有人轟然散去,那些外地人更是跪地,磕頭如搗蒜。
事情過去許久,屯子里慢慢傳了起來,說那天的事情,竟然是丑蛋的惡作劇。
打那天起,屯子里的屯長給大家說,吱要是丑蛋兒餓了,不管敲了誰家的門,都不能拒絕,也是打那天起,屯子里的人都沒再欺負過丑蛋兒。
但是,讓屯子里的人敬服丑蛋兒的事兒,那還得從那場突發的詭異瘟疫說起......
那年也是個賊啦冷的冬天,每到傍晚兒,屯子四周都會出現黑乎乎一團一團的撲棱子,這些撲棱子一團團纏繞著,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團團黑霧,在空中飄移,黑壓壓地,幾乎把屯子都給圍上了。
那可是嘎嘎冷的冬天啊,別說特娘的撲棱子了,就是個大活人在外面凍上兩個小時,也得凍死了。
這大冬天地整這玩意,屯子里根本就沒人在意,都心想用不了一會兒就凍死了。
但是只有丑蛋,他就像是著了風魔似的,整天拿著樹枝子,不停地追趕、抽打著,一邊攆還一邊大喊,喊著一種可怕的聲音,就像是在那一團團的黑霧中藏著一種詭異的東西,丑蛋喊的誰也聽不懂…...
大家都在看著丑蛋的行為,搖搖頭或者笑一笑,都不在意。
一天半夜,屯子里的人都睡熟了,突然都被一種嗡鳴聲給驚醒了,這聲音由大到小、由小到大,就是圍著屯子轉悠,若有若無地,感覺就像是從地底下傳上來的一樣,聲音很低、很沉悶,讓人心煩意亂,還莫名地從心底里生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壓抑和恐懼。
這樣的聲音,一連響了好幾個晚上,每到下半夜,在唯一出屯子道兒的那個方向,不斷地傳來陣陣恐怖的聲音,就是那種賊尖銳還特嘶啞的聲音,就像是女人、孩子打架的哭聲、罵聲,還摻雜著恐懼和絕望的嘶吼聲,但是你靜下心來想仔細聽的時候,又好像聽不到什么實在的聲音。
就這檔口,周邊的屯子又傳來了更恐怖的事情。各個屯子里都開始出現發高燒、上吐下瀉的“擺子瘟”(鼠疫、黑死病),也就幾天的時間,人就瘦得不成樣,遠看就像是一具具干癟的木乃伊,而且傳播速度賊快,每個屯子里每天都得死上個十個、八個的,這可把人們嚇壞了,心里都長了毛了,你想啊,大冬天地鬧起瘟大災的了。
詭異的是,丑蛋屯子里的人,每天夜里還是能聽到那種聲響,奇怪的是他們屯子里,居然沒有一個人鬧上瘟大災,更沒有死人。
屯子里有個愣頭青,因姓常又個子小,大家都喊他“常矬子”,他實在是被那些聲音折磨得活不下去了。所以就在這天的半夜,那個聲音再次想起來的時候,他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帶上狗皮帽子、披上大皮襖,氣哄哄地打開門沖出去,四處找那個聲音。
最后當常矬子循著聲音在后山那個破廟,看見了讓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只見,丑蛋全身一絲不掛地跪在廟門口,手扶著那棵早就枯死多年的蟠龍松樹,常矬子此時此刻,想上去狠狠地打一頓丑蛋,可就在他要往前邁步的時候,就著微微的月光和雪地反射的微光,看了眼屯子口那邊,也就這一眼,常矬子腿一軟,覺得褲襠里一熱乎,尿了。
原來他看見,屯子外邊的山坡上、樹上、道兒上,哪哪都是黑壓壓的黑耗子,那簡直是一堆堆兒的,耗子疊著耗子,都在拼命地往前劃拉,但是又好像是動不了,就在原地劃拉著,就這么翻滾、涌動,可是任憑這些耗子怎么翻騰,全都被丑蛋揮舞著的柏樹枝子,在空中揮舞著、阻擋著,那些耗子就是動不了…...
原來是丑蛋兒,在守護屯子,黑耗子沒能進屯子,所以屯子里沒有一個人得瘟大災的。
后來,破廟重修了,常矬子瘋了,丑蛋還是依然癡傻著…...
老疙瘩一口氣講完了這個故事,大家都愣愣地呆著,幾個老娘們兒都張著嘴,沒人說話。
好半晌,大英子才像是剛醒了夢似的說,“唉呀媽呀,真是老瘆人了呀,快別說了,你說得俺半夜都不敢起夜去撒尿了。”
這時紅子趕緊說道,“哎呀,是夠滲人的哈,快都別說了,這菜兒都涼了。”
二嘎子也趕緊說,“就是就是,紅子你們去熱熱菜兒,俺們先喝著。”
熱好的菜兒又端上了桌,幾個老娘們兒都回來了,獨獨不見紅子。
又過了一會兒,紅子才悻悻地跺著腳兒,進了屋門。
進屋的紅子看見屋里的眾人,眾人都默不作聲,緊著聲地問,“咋地啦,這咋還都不說話了。”
原來她不在的時候眾人聊來聊去,聊到了紅子和老疙瘩他倆那些青梅竹馬的感情往事。
紅子感覺到了氣氛的不正常,忙堆著笑打圓場,“來來來,咱們接著喝呀……”于是乎,眾人又鬧哄哄地喝了起來,場面又恢復了。
大家都沒注意到,那個黑著臉喝著悶酒,一句話也不說的老疙瘩,他興許是喝多了,也興許是怒意上頭漲紅了臉,但見他的胸膛不斷地、急促地起伏著。
老疙瘩又端起酒缸喝得一滴不剩,狠狠地吸了兩口煙,把煙頭恨恨地捻在了炕桌邊上…...
大家還是沒有在意,老疙瘩和二嘎子那充滿火藥味的對話。
老疙瘩對著二嘎子說,“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紅子,你知道么,如果沒有你,那現在娶她、和她生活的人就是我,是我,不是你,嗚嗚……”話還沒說完低頭哭泣起來。
這時大家開始注意到這兩個人了。二嘎子一下跳到炕邊的地上扯著嗓子喊,“你娶她,你娶她?她受苦受難的時候,你在哪兒?在哪兒?她能指望上你么?”
老疙瘩此時睜大著通紅的眼睛,噴著滿嘴的酒氣,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管,我不管,她就是我的,你霸占了她,你就該死!”
接下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簡直是讓滿桌子的人都沒想的是,老疙瘩瞬間爆發,“蹭”地站了起來,電光火石間抄起炕桌上的酒瓶子,對著站在炕邊的二嘎子就砸了下去。
一下,兩下,直到被眾人拉開。
這下可炸了鍋了。
“快打電話,打120!”
“來不及了,直接送醫院!”
“哎呀,你說這事咋整成這樣了……”
七嘴八舌,手忙腳亂,一團亂糟糟,只有老疙瘩呆呆地站在炕上。
第四章
醫院走廊的盡頭,燈光比較昏暗,幾個老爺們在不停地抽著煙,走廊盡頭的對面手術室外,紅子邊抽泣邊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
冬夜降臨,走廊里,除了手術室的燈還在亮著,護士們也在繁忙地進出著,走廊里只剩下紅子那孤獨身影,隨著燈光的角度變化著,走廊里的溫度很低,窗外的北風在“呼呼”地刮著,聽得人心煩。
紅子走到手術室走廊的條椅上,疲憊無力地坐下來,她已經整整站了六個多小時了。
這時,走廊里傳來了“吧嗒、吧嗒”的腳步,一道身影從走廊里緩緩地走到了紅子的身邊。
“噗通”老疙瘩跪在了紅子的腳邊上,他抬起頂著蓬亂頭發、目光呆滯的腦袋,眼睛依然還是血紅血紅的,張了張嘴卻沒出聲,身體卻不由得抖了抖。
“紅、紅子,對不起,對不起,我、我錯了……”老疙瘩終于開了口。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走廊里靜得出奇,落針可聞。
半晌,老疙瘩也坐在了條椅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不知什么時候,紅子開口了,她的眼神空洞,兩只手抱著肩膀,顯得是那么的無助,老疙瘩伸出手,大概是想安撫一下紅子,但是紅子無聲地往旁邊挪了挪。
“老疙瘩,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么……”
紅子剛開口只說了半句話就陷入了無盡的沉思,哦不,準確說應該是無盡的回憶。
在兩人紛亂的思緒中,時光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她還小,他也正少年。那時的他們一起上學、下學、回家,那段時光是快樂的、難忘的。
日復一日的形影相隨,隨著時間的推移,老疙瘩驚訝地發現,他的內心似乎也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男孩子或者說是男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保護欲。這種欲望和沖動,往往都會奉獻給讓自己心動的第一個女人,哪怕這是懵懂的、迷茫的。
是的,當時老疙瘩的內心已經強烈意識到,在他和紅子相隨的日子里,體驗了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一種溫暖,是那種侵入心靈深處的溫暖。每次把紅子送到家門口,在要離去的時候,他心里的那種失落和不甘,總是揮之不去,他好像也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雖是朦朧的,但卻是真實存在的。
那一個秋天,母親隨著被下放的父親來到了三炮屯。
父親帶著眼鏡,厚厚的鏡片后面折射出一雙不大的眼睛,黯淡無光。
在紅子的記憶中,父親是溫文爾雅、儒風博學的,但他那瘦削的身材加上不高的個子,更顯得很孱弱且佝僂的背影,那是紅子總也忘卻不了的。
父母親倆人剛到三炮屯的第二天,便拿著下放通知和介紹信來到了書記家。
進了屋,兩個人顯得很是拘謹,站不是站,坐不是坐,就那樣弱弱地杵在書記家堂屋,書記坐在對面堂屋桌旁的椅子上。
兩人進屋時,書記正披著衣服頭也不抬地吧嗒著煙鍋子,父親怯怯地說明了來意,并把通知和介紹信放到了桌子上。
書記依然沒有抬頭,只說了句,“知道了,昨天就接到電話通知了,屯子里給你們在村東頭騰了間屋,回頭收拾收拾就行了。”
“嗯,嗯,好、好,謝謝書記,謝謝政府,謝謝書記。”父親哆嗦地說完,轉身要和母親離去,恰在此時,書記抬起來了頭,手上端著的煙鍋子也呆愣住了。
瞬間醒悟的他,趕緊喊了聲,“哎,等等……”即將出屋的兩口子站住腳,回頭望了望,見就是在喊他們倆,只得又回到了堂屋。再回來的父親更顯得拘謹和慌張了,他不知道是哪里又出了錯兒。
“那個,那誰,下星期的改造會你就別參加了,回去趕緊收拾收拾屋子,后個兒,后個兒你就去山林隊報到,住在山上跟著伐木,這樣工分兒高點,伙食呢也比屯子里強,好歹能吃飽。”書記還是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對父親說,但卻是死死地盯著母親。
“謝、謝、謝謝書記。”父親更顯慌亂了,手也不知該往哪放了,腿還有些微微地抖動著。
過得真快,轉眼就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漸涼了起來。
父親是每隔十天,可以歇班一天,每到這天母親總是格外地高興,早早起來把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又趕緊燒火做飯,那個年月兒,雖沒什么好吃的,但還是把她這十天攢的苞米面,一股腦兒地都貼成玉米面餅子,好讓父親吃個飽飯。
父親越來越瘦,但是結實了不少,臉上卻比剛來的時候,添了些自信,眼神也明亮了些。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轉眼冬天來了,地里早就歇了,屯子里的人都開始貓冬了。
冬天的日子對于人們來說,是枯燥無聊的。老爺們兒除了偶爾喝點小酒兒外,就是打撲克,這是爺們兒貓冬季節的快樂。
老娘們兒除了走東家、串西家的串門子、嘮閑嗑外,天兒好太陽足的時候,就在屯東頭大石碾子旁邊,靠著石碾子嚼老婆舌,什么誰家的誰和誰家的誰搞破鞋啦,要不就是誰家的爺們兒怎么樣啦,總之,在她們嘴里嘮的都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那些破事兒。
數九的一天,母親可能是感冒了,躺在炕上發著燒,屋外的大雪還在下著,家里的劈柴不多了,母親心里惦記著父親還得六天才能回來,想著想著,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剛入夜,屋外的雪沒停,風卻更大了,母親蜷著身子,渾身哆嗦著。
“吱呀……”
屋門被人打開了,隨著拍皮襖抖雪的聲音傳進來的時候,一道雪亮的手電光也照進了屋。
隨即,一道男人的聲音也傳了進屋,“這咋還和燈瞎火的。”
母親撐著身子做起來,點亮了炕桌上燈,看見來人是書記,忙著說,“哦,當家的沒回來,這、這……”話還沒說完,進屋的書記又說,“你這屋里都趕上外面了,炕也沒燒啊,這老娘們兒。”
不一會兒,炕也燒了,屋里漸漸地暖乎了起來,書記脫了皮襖做到了炕上,這時書記從皮襖兜里拿出半只燒雞、一小包花生米、還有一瓶酒,盤上腿兒坐在炕桌前對著母親說,“你那是感冒了,醫院太遠,咱屯子里也沒有大夫,喝點酒暖乎暖乎,發發汗就好了。”說著就打開酒瓶蓋子遞了過去,母親怔怔地看著書記沒有去接。
母親當然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想什么,書記隔個十天半個月,就會給她送這送那,時不時地也幫著她干點雜活兒,還有沒有地說幾句葷嗑,只是每次來的時候父親都不在家。
書記還在殷勤地勸著酒,母親木訥地看著這個男人,聽到書記說開春想辦法把父親調回來,這樣家里也就會好些了。
這時母親抬起頭,眼里顯然有了一絲感謝之意,忙說,“謝謝、謝謝書記。”“老妹兒,什么書不書記的,外道了,來來,喝一杯暖乎暖乎。”說著遞了一杯酒過去,母親喝了一杯酒,就覺得天旋地轉,書記見此情景,趕緊坐到了母親身邊,一把抱住了她,嘴里說著,“哎呀,哥老稀罕你啦……”邊說邊動起了手,母親反應了過來,不停地反抗,她又怎能抵得過這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呢?
屋外的風刮得更大了…...
“紅子,要不、要不咱兩搭伙過吧,我、我養著你和二嘎子。”
老疙瘩的話把紅子的思緒打斷了,聽著老疙瘩的話,腦海中突然響起了母親臨終前,拉著紅子的手哽咽地對紅子說,“紅兒啊,我苦命的閨女,娘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咱這屯子里啊,你和誰處對象都行,唯獨書記家的老疙瘩不行。”
……
紅子想到這兒,就著老疙瘩剛剛說的話,給他講起了她真正的身世。
老疙瘩聽完紅子的講述后,不可置信地喊“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你怎么會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啊!”
紅子又接著講述,原來打那天起,紅子娘就懷了紅子,而父親也沒能從山上調回屯子里。就這樣過來七、八年的一天,母親接到父親平反的通知,能回城恢復工作了,母親別提那個高興了。
都說這苦命人是“黃連水里泡黃連”,怎一個苦字了得,那就是個苦。
父親就在歇班兒回家的路上,腳一滑掉山崖下面摔死了,到死他都還不知道,他被平反能回城恢復工作了,母親得知這消息后,就病了,沒多長時間也就走了。這人啊,一輩子......
紅子又講述了老疙瘩的父母去世的時候,都是她和二嘎子給料理的后事等等。
她還記得老疙瘩他爹去世的時候,緊緊地拉著紅子的手,“紅兒啊,我、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和你娘啊,是我害了她呀……”但是紅子卻沒有給老疙瘩講這些。
走廊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靜,真是安靜啊......
尾聲
二嘎子的手術做了八個多小時后終于結束了,大夫說二嘎子這輩子就這樣了,再也起不來了,成了植物人。
第二天,潔白的病房里只有三個人,躺在病床上的二嘎子,坐在病床邊的紅子,跪在地上的老疙瘩。
老疙瘩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要對紅子和二嘎子負責,養他們一輩子。
紅子卻很平靜地、面無表情地說出七個字。
“你走吧,別回來了......”
都說這情緣,情緣,有情有緣,必是相守一生;那不也有沒能過一輩子的么?
老屯子的風依然吹著,四季輪回依然按時交替,時間還在流淌著,老屯子還在訴說著這白山黑水間發生的故事,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一年又一年。
.....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