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我們班有個男同學,功課很好,尤其理科,完爆我們這些文藝青年。但他超愛看《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強迫我們叫他柯景騰。弄來一套黑色西裝,酷酷的樣子,開口閉口都是沈佳宜。
后來,聽說他考進了重點大學,跟沈佳宜一起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夕前一天,同學會。他重新出現,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部門經理,薪水很高,持有價格不菲的公司股票。他獨自在角落里抽雪茄,不理睬其他老同學殷勤的搭訕,看著窗外深南大道的夜色。
女同學們說要早點回家了。最近流行變態殺人狂的傳說,已經出了好幾起兇案,都是深夜獨行女子,遭到神秘男人的尾隨跟蹤,作案手段極其兇殘,簡而言之,就是先奸后殺。
忽然,他緩緩吐出一團臭臭的煙霧,側臉對著我說,我遇見沈佳宜了。
我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搖頭,算了吧。
嗯。
你說的沈佳宜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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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宜就是佳宜。
她叫佳宜,湖南人,九零后,二十四歲,笑起來,眼睛與眉毛細細彎彎的,扎著馬尾辮。但她不知道沈佳宜是誰,她只知道,偶爾有人說她像臺灣當紅女明星陳妍希。
念高中開始,她就討厭自己的名字,凡是帶個“佳”字,帶個“宜”字,都被認為庸俗,而她居然叫“佳宜”。加一,加一!簡直土啦吧唧的。高中畢業的暑假,她去派出所改名字,想起了個文雅的名字:靜文,卻被繁瑣的戶籍戶籍制度打敗。后來,當她開始研習宋詞,還想過改名雨軒。
大學畢業,她拿著廣告專業的本科文憑,坐火車來到深圳。
第一天,她搬進西鄉固戍的群租房,留給她的空間只有五個平米。
第二天,她逛了南山科技園,指著最高的騰訊大廈說:我要在這里上班!
第三天,她在招聘網站投出幾十份簡歷,然后去了“歡樂谷”游樂場。
佳宜玩了極速下降的“跳樓機”,過山車“雪山飛龍”
還有“礦山歷險”……依然不過癮,最后去了鬼屋。
從小,她是家里的膽大鬼,她想知道還有什么能嚇住她。
玩了十來分鐘,她覺得鬼屋好無聊啊,正要離開瞬間,迎面走來一只鬼,那是個披頭散發的判官,臉上抹著腥紅的鮮血,吐著長長的舌頭,還伸出烏黑的手。她心想,又是嚇唬小孩子的玩意吧。
她伸出手,觸碰到鬼的烏黑的手,鬼一動不動。
這鬼屋也真是的,能不能不要弄這么小兒科的東西。她心想。
突然,鬼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過去,抓住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說著聽不清楚的話語。
佳宜的心臟差點支離破碎,面色煞白,幾乎大小便失禁,破門沖出鬼屋,倒在花壇邊嚇哭了。
離開游樂場,回家路上,她才發現,手機丟了。
倒霉,苦逼。
當她換了新手機,接到的第一條信息,是她投過簡歷的騰訊公司游戲部門讓她去面試。那個游戲項目剛成立不久。據說會成為一款很火爆的游戲。
沒過幾天,她就去上班了。
試用期月薪五千,轉正后八千。但她依然住在群租房,每天早上起來擠地鐵。從南昌公園坐公交到西鄉地鐵站再換乘一號線。出門前,她都會精心打扮一番,遠看像電視劇里的女白領,近看都是十足的女屌絲。早晚高峰,這份優雅就打了對折,地鐵里擠滿人,必須用包包擋住胸口,以免被色狼偷襲。夏天還沒過去,她不太敢穿裙子,常熱得雙腳長了痱子。
不像那些漂亮卻懶惰的女同事們,總是把臟活累活扔給男同事,自己整天沒事逛淘寶下訂單,要么躲在角落補補妝發微信,或者學文藝狗捧一本村上春樹作裝飾。佳宜上班很賣命,經常主動留下來加班,為了寫市場文案,在辦公室熬到深夜——為什么不帶回家寫?是她不想漫漫長夜在又臭又擠隔壁還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的群租房里度過。
但是,最近流傳本市出了一個變態殺人狂,專撿深夜獨行的年輕女子下手,先奸后殺。
她原本不相信這種傳說,早上出門,發現路邊有大群人圍觀,數輛警車閃燈,剛有一具女尸被發現。死者是住在隔壁小區的夜總會小姐,凌晨三點,下班回家路上被殺,兇手之殘忍就像屠宰場的勞動模范。
佳宜惶恐不安地來到公司,發現所有人都在傳這件事,女同事們都說再也不敢加班,就連有gay傾向的男同事也要相約要另一半來護送回家。
當她打開電腦臺的抽屜,發現多了一部手機。
奇怪,這是她剛來深圳時的手機,在歡樂谷鬼屋里丟的。
它是怎么回來的?
但是,佳宜不需要它了。她早已用轉正的月薪,給自己買了臺Iphone6s。眼前這臺窮逼的山寨機,大四那年買的,只花了五百塊。她取出sim卡,刪除手機里的信息,扔進了垃圾箱。
新手機收到一條語音微信,打開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佳宜,今晚我送你回家好嗎?
發來微信的名字叫明禾,是公司技術部的程序員,戴著厚厚的眼睛,穿著廉價的襯衫,和他臃腫的身材格外不搭配,在她來上班的第一天,就隔著三十六個格子間,遙遙癡望著她的宅男。
不過,佳宜并不討厭明禾。
他并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家伙,相反還帶有技術宅特有的羞澀,在談戀愛追女孩這個技術活上,完全是白癡的級別。他是山東人,屬于讀書最刻苦,高考分數放到北京可以進清華,但在山東只能進二本的那種。他拿著一萬塊的月薪,但要往老家寄一萬五,給賭錢的老爸還債。他完全過著屌絲生活,每天中午去公司樓下吃桂林米粉。
佳宜覺得他有種天然呆。
這一天,恰是中元節,她還沒想好,要不要答應明禾。
等到下班,部門曹經理突然襲擊,邀請他共進晚餐。佳宜有些忐忑不安,但她還是答應,皮包里裝著一瓶防狼噴霧劑。
農歷,七月十五,下著小雨。
看不到銀河,沒有滿天的星星,空氣顯得有些陰冷,像是隨時有孤魂野鬼出沒。
餐廳格外的高大上,可以俯視深南大道,看車輛川流不息,看人潮擁擠。
三十多歲的曹經理,抽著濃濃的雪茄,看起來比較年輕,目光迷離地打量著她,淡淡地說:你知道嗎?佳宜,我最喜歡你的名字。
才不呢!這名字老土死了!她實話實說。
你不知道沈佳宜嗎?
她是誰?
沒人跟你說過《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
沒有。
經理莫名的苦笑。在他的青春里就也住著一個如同沈佳宜般的女孩。
于是,他跟佳宜述說了沈佳宜的故事——
沈佳宜是一個清純美麗的女孩,學習成績優異。在她念高中的時候認識了調皮搗蛋的柯景騰。
為了讓他改正壞毛病,老師安排了他們做同桌,
與此同時,他們建立的深厚的友誼,他的朋友謝明和,老曹,“勃起”都以不同的方式暗戀著她。
畢業,各奔東西,她和柯景騰也漸漸被這個現實的很多東西打敗,最后沒能在一起。
多年后,他接到她結婚的邀請。
經理說到這里,居然眼角滲出淚滴,他說,電影的最后,在主題曲《那些年》陪伴下,柯景騰微笑著祝福,那些年錯過的大雨,那些年錯過的愛情,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眼前的佳宜遞給他一塊手帕。他下意識的要抓緊她的手,佳宜迅速地抽手回來,起身說,謝謝經理請我吃晚飯,但我要回家了。
經理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走出餐廳,剛要追出去卻被服務生攔著結賬,轉頭再也找不到佳宜了。
中元,深圳的夜。
她沒有打出租車,而是進了地鐵站,地鐵飛馳在深深的隧道。她疲倦地靠著車門,回想著經理剛才的話,腦中全是另一個佳宜。
打開手機,看到明禾發來的微信:佳宜,你在哪兒?晚上回家小心。
謝明禾。
情不自禁,心底跳出這兩個字。
于是她回了微信:你能到西鄉步行街來接我嗎?
末班地鐵出來,她步行回家。
深夜,沿著無人的西鄉河,四周影影綽綽的老房子,河水揚起陣陣腥味。
背后有急促的腳步聲。
還有,呼吸。
男人的聲音。
想到今天早上,西鄉河對岸,那具悲慘的女尸,難道,那個……就在……那個……
她更加惶恐不安了。
佳宜猛然回頭,慘白路燈下,身后果然有個男人,露出一張判官般的臉。
她似乎見過這張臉?
鬼屋?
霎那間,她從包里掏出防狼噴霧劑,全噴在男人的眼睛里。她不敢看對方怎么樣,只顧著飛快的向前跑,卻迎面撞在另一個男人懷中。
明禾。
他面紅耳赤地摟著佳宜,問她怎么了。
送我回家!
佳宜始終縮在他懷里,安全地回到群租房的小屋。
中元節的夜……
第二天,明禾與佳宜一起坐地鐵去公司上班。路上手機新聞的信息,說是昨晚深夜,連環變態殺人狂落網,被巡邏的民警抓獲。
忽然,她明白了,那個殺人狂,已經盯著她好久了——判官!
從歡樂谷的鬼屋開始,他扮演成判官,變態地撫摸她的頭發。后來,又把她遺失的手機放到辦公室的抽屜里,那根本就是個警告!而她并未在意,直到昨晚,他終于要對自己下手了。
好危險啊,要不是那瓶防狼噴霧劑,要不是及時出現的明禾,恐怕現在的佳宜就躺在法醫面前了。
佳宜把頭靠在明禾肩上,柔聲說:明禾,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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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騰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歡樂谷扮鬼。
在此之前,他已連續三個月沒找到工作了。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后來去北方一所名牌大學讀書,學習計算機專業。他夢想要成為一個很厲害的程序員,然而他性格比較靦腆,不善于人際關系,不懂人情世故,那些網絡公司的HR主管,一面試后,紛紛搖頭讓他滾蛋。
扮鬼的第一天,景騰換上判官的裝束,戴上長長的假發,臉上抹著鮮紅血樣的紅顏料,舌頭里貼著一根紅帶子垂下來,就像吊死鬼。他的任務是出其不意嚇唬客人,如果對方不是個壯漢或者野貓大媽,沒有被客人打斷腿的危險,就可以摸摸人家頭發或耳朵,制造恐怖的氣氛。
他摸的第一個人就是佳宜。
在她的尖叫聲中,景騰癡癡的看著,那張恐懼時迷人的臉——剎那間,他忘了自己正在扮鬼,穿著判官的衣服,臉上留著血,仿佛剛從棺材里爬出來。他以為還在大學校園里,偶遇某個如你一樣的女子。
他相信自己遇見了女神。對,他心中的佳宜。
女神被判官嚇跑了,景騰才發現地上的手機。他急忙抓起手機,穿著判官服沖到外面,嚇倒一大片女生。但是,女神已離開游樂場,再也找不到了。
他閉上眼,指間留香,難以磨滅。
景騰回家查看手機里的內容,每一條短信,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聯系人。
他知道她叫佳宜,知道了她老家在哪里,知道她讀了什么學校,也知道她在大學時候的戀愛往事。
最后,景騰找到了她住的群租房樓下。
那天清晨。他看著佳宜出門,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卻對他視而不見。
他很后悔,要是穿著判官服,把舌頭伸出來的話,或許她還能認出他來。
這一天,佳宜去了騰訊公司面試。
景騰悄悄跟著她,也來到騰訊公司,恰好它們在招聘程序員。
于是,他也報名應聘了。
一星期后,他接到了不予錄用的通知。
但他又去應聘了。
這一回,景騰應聘的的崗位是大樓的物業保安。物業經理看他有著大學文憑,又長著一張忠厚老實的臉,自然順利錄取。
從此之后,他每天跟著佳宜一起擠地鐵上班,悄悄在背后送她到公司。每天中午,他都會穿著寶安制服,巡視整個大樓,在佳宜這個部門的樓層,他會往里多看幾眼。有時,看到她沖到前臺簽收快遞,也會看到一個掛著程序員工作牌的男員工,殷勤而笨拙的和她搭話。
程序員叫明禾。
但是,佳宜從沒注意過穿著保安制服的他,更沒跟他說過哪怕一句話。許多次,她從他身邊經過,帶走一陣清香的風,卻沒有回過頭。
他不知道,這叫偷窺。
一百多天過去了。
景騰終于尋到一個機會,半夜潛入她的部門,將佳宜遺失在鬼屋的手機,偷偷塞回她的抽屜。他原本在手機里錄了一段語音,說出想要對女神講的話,但最終還是刪除了。
這天上午,他透過走廊的玻璃,遠遠看到佳宜發現了手機。
她一定在想——會不會真有天使?他想。
這天傍晚,下班后她沒有回家,而是坐上了經理的車。
景騰脫下保安服,攔下出租車,跟到深南大道的高級餐廳。
女神跟經理吃著懷石料理時,景騰正餓著肚子站在樓下做電線桿。這些天,他一直在保護著她,每個晚上暗中護送她回家。因為,他有一種感覺,或者說,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那個家伙,變態殺人狂,就在附近,盯上了她。
當佳宜獨自沖出餐廳,他微微放心了些,跟著她坐進地鐵。他現在車廂的另一頭,看她呆呆地靠著車門,對手機念著微信。
回到地面,夜色昏暗,四下無人。
深夜,那種感覺,殺人前的感覺,越發強烈。
那個家伙果然出現。
變態殺人狂!殺人鬼!
他,不,是它,正從背后接近佳宜。
景騰緊張地喊不出聲音,只能奮力沖到前面,阻攔在它與女神之間。
此刻,佳宜突然回頭,路燈下看清了景騰的臉。
判官般的臉。
只有半秒鐘,她掏出防狼噴霧劑,全都射到他的眼睛里。
他再也看不到佳宜了。
耳邊,只聽到她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它要去追趕她了。
不!
他閉著眼睛抱住那個男人的腿,死活都不能讓它追上佳宜。
于是,它掏出刀子,那把殺了無數人的尖刀。刺破他的心臟。
縱然判官,也是會死的。
同時,他死去的雙手,仍然緊緊掐住它的大腿,再也無法動彈,直到它用刀砍斷他的手指。
中元夜。兩個巡邏的警察路過,當場擒獲變態殺人狂,這樁連環殺人案件告破。
案發現場有具剛被殺害尸體,是個外地來深圳的年輕腦子,眼中殘留防狼噴霧。有人一度懷疑他是兇手同伙,但很快被否定了。
法醫在檢驗時發現——死者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已被兇手用刀砍斷了。
在這個世界上,卻無人知曉,那是他第一次觸摸到佳宜頭發的兩根手指。
他死去的那一晚,是他倆在鬼屋初次相遇的第一百二十天。
我打開音響,聽了一首《我們好像在哪見過》。
七夕前夜,與他相聚,他曾侃侃而談佳宜所有的美好,我望著他充滿幸福的臉,不知如何言語。
那一夜下起了雨,我永遠無法忘記他沖進雨里的瞬間,那一別,竟成了永別。
如果,愛情是條射線,除了開頭第一個剎那,往后全是痛苦和無意義。除此以外,對于愛情的贊美,都是虛假。然而,就是那個開頭的剎那,是我們活著僅剩的幾種美好之一。
但,依舊,我們會記住那個開頭的剎那間美好。
茫茫人海,看似孤獨的你,看似毫不起眼的你,在你未知的地方相信會有那個一個人,望著你,守護著你,愛著你。
晚安,深圳!
晚安,佳宜!
晚安,景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