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取了個《最果之心》的名字,我向來對于取標題不善熱衷,這個艱難的事情就丟給他了,雖然在我心里,這一篇的名字還是那個質樸的《寫科幻》(大約類似于古人的取賤名容易活?對于寫作者來說,取賤名容易寫?不知也。)
- 新開文集「隨棄集」。記得是不是李賀還是誰啊?喜歡出門騎個毛驢寫詩,有的時候,紙不夠了,就隨手寫在葉子上。我倒是也想把故事寫在紛紛的葉子上,然后隨手棄掉。這些小故事倒不像是成品,反倒像是為了解決某些問題而存在。我覺得隨棄集和不成文的氣質比較接近,我也寫得放松,沒有包袱。
紅菓兒漸漸醒轉,把臉捂在被子里,眼睛埋進去,深深吸了幾口氣。被面隨著她的吸氣而貼在口臉上,隨著她的呼氣而推鼓出去,仿佛在被子深處,藏著一顆小小的心臟,順著那被面一驟一縮地躍動著。感受到她的睡眠深度,臥室墻壁下埋著的晨醒燈如朝陽一般,悠悠點亮,恍如一個紅灼灼的太陽,忽地躍出了白壁。
紅菓兒將手伸出被子,光裸的手臂被晨醒燈的光芒撒上一層金色,她終于從被子里呼呼抬起頭來,在漸夢漸醒間回味著昨晚入夢的故事。
——!
臥槽!
——她似乎驟然想起了什么,從床上跳起,一手指著天,一手做拉弓狀平舉在胸前,怒吼道,「新的一天!——今天!老子要寫科幻!」
紅菓兒跳下床,幾步跑入了浴室,一番自動化的洗洗刷刷,最后,她從小安手里接過烘干的快干浴巾,將頭發裹起,綁了一個結,迅速地刷完了牙,往臉上拍了化妝水,頭發干了,她隨手扯下浴巾,丟給小安,接過小安遞來的衣服,囫圇一套,如剛剛行了軍禮開拔的大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下樓去。
樓下,紅媽正在督促機器人將五花肉洗干凈,略略焯了一遍水。紅菓兒坐上懸空的桌椅,桌子上擺著一個粢飯團,她隨手拿起,往嘴里塞著,對廚房的方向喊到,「媽!我要寫科幻!」
咣當——
似乎是鍋鏟摔到了地上。
「你說什么?」
「我要寫科幻啊。」
粢飯團吃了一半,紅爸從花園進了門來,手上握著一個竹子似的園林機器人,這種機器人不用的時候就往林子里一插,沒人能看出來。
「小竹似乎出了點問題,已經好幾天不巡園子了,差點忘了上次把他插在哪里,害我在林子里一頓好找!」
他在門廳抖了抖,落了一地枯黃的竹葉。清掃機器人立刻聞塵飛來,繞著他把灰塵泥土落葉一一吸走。
紅菓兒又塞了一口粢飯團,「爸,我要寫科幻。」
「什么?」
竹子般的機器人被痛苦地摔到了地上,清掃機器人聽到了,立刻飛到小竹身邊,想把小竹吸進自己肚子里。
紅菓兒為什么忽地開始想寫科幻?
昨天晚上,一個人跑到了她的小說底下,懟著眾人道,「切!看排名還以為這小說有多好看,實則不過爾爾。奉勸你們啊,少看言情多談戀愛,果然還不如去看科幻,諸位拜拜~」
「我*,隔壁死理派又過來瘋咬!愛看看不看滾!沒看到么,這里是言情區!滾回隔壁!」
「我不跟低智商說話。不是我說,80%寫科幻的人都能寫言情,你們寫言情的能有20%去隔壁寫科幻嗎?——這就是智商的碾壓!」
紅菓兒刷著這些言論,感覺一股怒火從脊背躥起來,沒過多久,這股怒火便成了燃起的斗志!
「誰!說!我!不!能!寫!科!幻!」
「女兒啊,你真的要寫科幻?」
「我意已決,諸位不必再勸!」
紅爸扶額,「可是你從來都沒有寫過科幻啊……你原來在言情區寫得好好的,現在轉去寫科幻,我覺得有點懸啊……」
紅菓兒轉頭問小安,「小安,咱家的創造幣還有多少?」
小安答道,「還剩一百多塊……」
紅菓兒一愣,「原來不是還有四萬多嗎!怎么……」
小安答,「上次爸媽去月球旅行,兌了三萬六千塊的雙人游,再上次全家去看全息電影玩主題公園,一人一千塊,再加上日常開銷……」
紅菓兒立刻轉頭怒對,「爸!媽!你們去月球雙飛居然不帶我!!!」
紅爸立刻坐直了身子,「我問過你了,你說沒問題的!」
「你是怎么問的?」
「我說,我跟你媽結婚二十三年紀念日,想去月球玩兒,你去不去,你去的話要要貸一萬多的創幣,不去的話我就跟你媽一道去了。」
「我怎么答的?」
「你答的『好,隨便』。」
紅菓兒扶額,「你是什么時候問我的?」
「……在你碼字的時候……」
「你是故意的吧!!!就在我碼字的時候問!!!明明知道我碼字的時候最討厭別人煩我!!小安別攔我!!!讓我打死這個臭男人!!!」
「菓兒不可以!機器人有阻止人類互相傷害的義務!」
紅菓兒躺在云絮一般的沙發里,隨手跟對面抱怨道,「木子,我要寫科幻,但是我爸媽居然趁我不注意用掉了幣 QAQ……」
「你腦子瓦特了?」
「沒瓦特。我是認真的。」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問了問紅菓兒身邊的小安,「小安,算算菓兒能寫科幻的概率。」
小安沒一會兒答道,「木子小姐,菓兒比95.5%的人更不適合寫科幻。」
紅菓兒一怔,對面卻是拍桌狂笑,「哈哈哈哈,紅菓兒你聽到沒有!」
紅菓兒悻悻道,「呵呵,沒事,我身后還有4.49%的人比我更不適合寫科幻。」
紅菓兒躺在床上,認真地想了很久,在世界上創造言情小說是她的使命,在這個分工精細化的時代,從言情轉向寫科幻就像是職業轉型。而在這個創作為王的時代,只有創作的人才能獲得財富、地位、創造幣。比方他們家能吃五花肉、紅燒小排、東坡肉、糖醋里脊,就是因為他們家三個兼之祖上都是能創作的。雖然父母早已退壇封筆,安享晚年。轉型初期不一定會有收入,倘若之前沒有花掉,大抵還是能夠支撐她一段時間的——寫得不好,還可以回來創造言情。但是如今……如果沒有創造幣,全家就只能吃熱量品了,又甜又沙又膩,除了提供單純的熱量,紅菓兒實在是不想吃。
紅菓兒的小說寫得不錯,一直盤踞在訂閱榜上。之前最大的一筆收入來自于紅菓兒的小說被機器人制片公司看中,做成了全息電影,在世界各地的全息影院里播放。全息電影的改編需要多加入一個角色位給觀眾扮演,觀眾在場景里和角色互動,紅菓兒由此參與了一部分改編,在影視權外又收了一筆改編費,愜意了一段時間。
「唉……難道我真的不能寫科幻嗎……」
藍色屏光幽幽亮起,木子的臉龐現在半空中,「喏,剛給你轉了三千幣,不夠再問我拿吧。」
「恩人啊!」
「你打算怎么寫?」
「剛剛有個構思,我要寫不那么科幻的言情。」
「科幻和言情,幾百年來,壁壘分明,大家好像都默認了科幻中最好不要出現感情。披著科幻外衣的言情,不會被罵吧……」
「哼唧,被罵就被罵唄……辣辣那些死理派的眼睛也好。誰讓他們瞧不起我們那么久了。居然還跑到我們區里引戰,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得對,挺你,需要什么?盡管開口!」
「也沒啥,就是把三百年來的科幻流派、典型特征、術語體系給我整一份出來,我要速成。」
木子嘆了一口氣,轉頭飛快地在光標鍵盤上操作著。
「誒,其實你可以找個機器人代筆。我覺得科幻找機器人代筆容易些,畢竟原理解釋他們比較在行,不像談戀愛,充滿了變式。」
紅菓兒聽聞,立馬拍桌而起,「哼唧!我紅菓兒五歲提筆,一十七載,未曾有一刻輕怠,爾等宵小,竟出此下策!——」
木子切斷了通訊。
紅菓兒取下了左邊腦袋和右邊腦袋的發夾。剛剛在大腦里模擬的幾個場景已經急速變作了文字組塊,她十指靈活翻飛,將組塊一一排列起來。排好后,再一遍一遍地精修文字。
最終,點下發布。
一群人早已候在世界上,就等著打隔壁言情區的臉。
畢竟言情和科幻不和,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也不是所有人類都喜歡談戀愛的。到了人工智能時代,世界早就不缺理性了,甚至開始覺得以前的世界過于感性和無理取鬧。言情式微,科幻朝著越來越晦澀的方向發展,不斷地鋪陳技術,寫科幻的孩子則從小就開始訓練科幻的各種技巧、設定。
即便如此,言情依然逆勢挺立著。
言二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被選入「星際三」。她們家本來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廣層,父親是機器人制片公司的監控員,監控整個全息電影的拍攝,母親是個建模師。原本,她以為自己也是能通過創作者考試的,可是,沒有想到,在感性值上不大夠。如果感性值不夠的話,還是能去寫科幻的,但她的理性值,就差一分,她寫不了科幻了,就此與創作失之交臂。
那天,她拿著母親當做壓歲錢給她的創作幣,掃了一掃,問創作秩序機器人,「我寫科幻的可能有多少?」
機器人回答,「49.99999%」
言二落寞地回家,從此再也沒提過寫科幻的事。每周,家里的機器人會領來那些熱量品,土豆淀粉的精制品,她曾經在紀錄片里看過世界熱量工廠,無數的土豆像是海洋的巨浪一般翻滾著,一一去了皮,露出了光裸的身子,躍入了乳黃色一般的海洋,奶油和糖成噸成噸地傾倒進去。然后要么做成了速溶的粉劑,要么壓入真空瓶做成濕罐。
而她日日和機器人泡在一起,開始了建模師的一生。她看到無數個紛飛的故事一點一點具化成了形。大多數時候,作家們的腦洞拍片會和故事劇本一道送來,她常常看著那些腦洞入迷,想著自己也有那般的大腦該多好。那般生動活力、能創作的大腦。
她從未想過自己能進入星際三計劃,去太空殖民。
……
……
「你好,歡迎搭乘星際三。我們將在星辰大海中航行八十五年。我是星際三的艦長,蔚藍。我的大哥是星際一的主腦深藍,我的二姐是星際二的主腦淺藍。我是老三,叫蔚藍。在建的星際四主腦是四妹,名字已經取好了,叫做湛藍。為什么我們都叫藍藍藍呢?——這個顏色是為了紀念我們的母星地球。我的算法和大哥二姐都不大一樣,是親靈型,而非他們的理靈型。我的衍生算法大家都很熟悉啦,就是地球上的療愈型機器人,算法占有率82.8%,親近人類,宜人性非常高……相信有我陪伴的旅程,大家患上太空心理綜合征的概率會大大降低吧,我會給大家講笑話噠。」
「你好,我叫言二。言語的言,很二的二。」
「咦,你居然跟我說話?……」
「怎么了,不可以嗎?」
那個虛擬的人影笑了笑,「沒什么,我已經習慣被忽略了。」
……
……
星艦在外太空被高速螺釘擊中的概率——幾乎不可能。
然而這不可能竟然在眼前變作了可能。那一瞬間的失壓,將所有人推擠著往缺口去!身邊的蔚藍向她努力伸出虛無的手,徒勞徒勞地拼了命想抓住她!可是沒有用,他虛無的手一次一次穿過她的手掌再一次一次地透過去。淚水在失重里騰起,漂浮在半空,銀圓地倒映出了這極寂靜的一片地獄。將沉的諾亞方舟,太空的泰坦尼克。
他忽地通了一切權限,用極快的速度編寫算法伸出了艙里線纜,線纜一一抓住了艙里的人類。可是,他是機器,他無權判定施救的優先級,施救人按照默認的緊急度排序。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救完了這些人!一定輪得到她!他在那一刻幾近瘋狂!高熱燒得他頭疼!
等到他一一抓住了那些人,空出了一條線纜,定位!視野全開,急速搜尋著她的身影!
一回頭,聚焦,鎖定。而她……早已被拋入太空。
——流淚了嗎……
——他不知道這是否是人類的憂傷,可是他竟然……真的不知道該做什么。
航天救生服緊接著套上那些人,航天服供氧增壓。修補機器人出動,繞著缺口開始打印焊接。
在她被吸出洞口的那一刻,他的腦海里就早已知道了生還概率。
是零。
是組成他一切思維的元母,零。
而他多希望是另一個數字。
艙外的太空手臂撈住了一個個尸體。尸體被一一確認身份。
他記得,她告訴過他,她叫言二,言語的言,很二的二。
可是在他這里,她只是一串很長很長的數字。
那串很長很長的數字一一飄過他的眼前,最后生生落下了定語:生命體征:無。啟動死亡狀態更新。
允許。
——不!不是!
中止!
「啟動『生命復蘇術』!啟動『腦復蘇術』!權限:最高。」
「生命復蘇啟動。腦復蘇啟動。」
「生命復蘇失敗。腦復蘇失敗。」
「——生命死亡。——腦死亡。」
啟動死亡狀態更新。
死亡狀態已更新。
許久……可是在機器世界里哪有什么許久。只是他這樣覺得了,真的是許久。
「啟動休眠艙。啟動無生命冷凍。」
……
……
他常常來看她。看她在藍色的盒子里靜靜沉睡。
他覺得時日快了,因而也漸漸歡喜。雖然這是他所寫的算法里最復雜的一個,可是他認為值得。
「啟動。」
「開始手術。」
「授權:最高級。」
冷凍艙打開,她的頭顱被打開,取出了宛如昨日的大腦。
導線一一接入,每一個神經元都被極精細地置換成電子脈路。
決定啟動的那一刻,他想,如果真的失敗,她就真的死了。
在這里,再沒有人會為她哀悼的。他是機器,他不知道這種悲傷算法能夠持續多久。這悲傷如此寶貴,他每分每秒都一一備份。
……
……
線路亮起,一個人影緩緩立在了他的身前。
她微微一笑,「蔚藍……我們……又再見了。」
他幾步走上去,緊緊地抱住她。
——這一次,真的抱住了。
就像抱住了死亡抱住了冰冷。艙外星光涼涼,像風一般透進來,穿過他們的身軀。而這一次,真的抱住了。
公元2211年二月二十四日。
《千年機情》(紅菓兒著)上映。
出品方,機器人制片公司。
當星際三落地,特衛隊持槍進入機艙。八十五年的飛行,地球和殖民星麟衛二,早已收到了警報,星際三主腦「叛變」。星際三里的所有人類被立刻隔離,特衛隊清艙,光盾開啟,X 光一寸一寸推進,掃描整個機艙。特衛隊打開了核心艙的艙門,這里是主腦所在地。出乎意料,主腦竟然沒有為自己加持武器,這讓所有人松了一口氣。開了艙門,特衛隊更加謹慎起來——或許這里就是背水一戰的最后戰場。
蔚藍最后一次擁抱了女孩。
這大概就是久遠機器傳說中最高級的算法了吧。
這大概,就是愛吧。
「我會在故事里,與你相見。」
沒有抵抗。合金面板被激光切割開。
「一定會再見的。」
「等我最后的波到達地球,你就能夠看到最后的結局。」
微型電路一一被斷開。技術人員小心翼翼拆解星際三主腦。
在一層一層淺藍色的氣凝膠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大驚失色。
——核心的正中間,是一塊云一般的硅化大腦。
在暗藍的背景里,它透明而輕盈,隨著電路的切斷,安靜地如同沉寂在宇宙星空。
人類的呼吸是什么聲音?人類的意識是怎樣流動?——沒人知道為什么一個超腦會收藏人類大腦,但顯然是違反機器人法的。
人們沉默了一下,取出那塊大腦,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槍。
在激光中,它一片一片化為齏粉,化為飛煙。
女孩在睡夢中轉了個身子,將手伸出被子,光裸的手臂被晨醒燈的光芒撒上一層金色,她終于從被子里呼呼抬起頭來,在漸夢漸醒間,抓住了最后一抹入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