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畫幅的近景,一般是一脈土坡,或者一塊巖石,上面挺立著三五株樹木、一兩座茅廬,畫幅中央留白,那是淼淼的湖波、明朗的天宇,遠景為起伏平緩的山脈,畫面靜謐恬淡,境界曠遠……《容膝齋圖》《漁莊秋霽圖》《江岸望山圖》《林亭遠岫圖》這些代表作,皆是如此。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藝術史教授高居翰(James Cahill)將它們稱為“萬用山水”,那是他心里的理想山水,而并不是特定的實景,他把它們畫在宣紙上,等需要轉贈時,再隨時在上面題款。
[圖2-3] 《林亭遠岫圖》軸,元,倪瓚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這表明倪瓚筆下的山水,具有很強的抽象性。它是真山真水,因為我們可以從他的畫上,看到水色天光,嗅到山澤草木的氣息,但它又不是真山真水,因為我們并不能憑一張圖紙,尋找到山水真正的地址。如果說黃公望的富春山是文人心目中的烏托邦,那么倪瓚作品則是烏托邦里的烏托邦。它是從真山真水里抽象出來的符號,最能表現他心目中的窄與寬、有與無,比黃公望更程式化,也更符合雷德侯先生的“模件說”。
他吸取了黃公望的平淡筆法,讓人想到他的心是那么的靜,就像山里的煙嵐,在無風的時候,就那么靜靜地停留在山林的上方,一動不動。這也剛好暗合了他的號——“云林”。他“下筆用側鋒淡墨,不帶任何神經質的緊張或沖動;筆觸柔和敏銳,并不特別搶眼,反而是化入造型之中。墨色的濃淡變化幅度不大,一般都很清淡,只有稀疏橫打的‘點’,苔點狀的樹葉,以及沙洲的線條強調較深的墨色。造型單純自足,清靜平和;沒有任何景物會干擾觀眾的意識;也就是倪瓚為觀者提供一種美感經驗,是類似自己所渴望的經驗。……”
了解了倪瓚的生平,我們更能體會到這段山居歲月對他的意義。從前的富家公子,此時已將自己的物質需求壓縮到最低,而精神的力量卻得到了空前的壯大,讓我想起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的話:“似乎總是停留在一個地方等待。等待內心的愉悅晴朗和微小幸福,像春日櫻花潔白芬芳,自然爛漫,自生自滅,無邊無際。等待生活的某些時刻,能剛好站在一棵開花的樹枝下,抬起頭為它而動容。那個能夠讓人原地等待的所在,隱秘,不為人知,在某個黑暗洞穴的轉折口。”那是一種徹底的清潔和透明,從身體到精神,都被山風林雨一遍一遍地吹過洗過,早已擺脫了現實利益的拉攏和奴役。雪后蠟梅、雨后荷花,這是別一樣的繁華、一場由萬物參與的盛會,所有的芬芳、色澤與聲囂,經由他的指尖,滲透到紙頁上,流傳了數百年,即使出現在博物館的展窗里,依然可以讓我們的目光都變得豐盈壯大起來。
1372年,是大明王朝創立的第四個年頭,倪瓚已經六十七歲,這一年正月,倪瓚為老友張伯雨的自贊畫像和雜詩冊題跋,稱他“詩文字畫,皆本朝道品第一”,“雖獲片紙只字,猶為世人寶藏”,感嘆這樣的大藝術家,在這個喧囂暴戾的時代,只能銷聲匿跡,“師友淪沒,古道寂寥。今之才士,方高自標致。余方憂古之君子,終陸沉耳”。這是在說張伯雨,也是在說他自己。這一班老朋友,生不逢時,在時代的邊緣掙扎,“飲酒賦詩,但自陶而已,豈求傳哉”。七月初五,他就在這樣的心境下完成了著名的《容膝齋圖》,用那一襲江水和一座空無人跡的草廬表達自己內心和盈滿和空曠,就像一個詩人,用最簡單的句子,做著最簡單的表白。高居翰說,這幅畫“顯示同樣的潔癖,同樣離群索居的心態,以及同樣渴望平靜,我們知道這些是倪瓚性格與行為之中的原動力。此畫是一份遠離腐敗污穢世界的感人告白”。兩年后,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他又在畫軸上方題寫這樣一首詩:
屋角春風多杏花,小齋容膝度年華。
金梭躍水池魚戲,彩鳳棲林澗竹斜。
亹亹清淡霏玉屑,蕭蕭白發岸烏紗。
而今不二韓康價,市上懸壺未足夸。
倪瓚和朱元璋,呈現出人生取向的兩極,朱元璋渴望“均貧富”的平等世界,條件卻是要所有人放棄自己的思想,走向奴役之路;而倪瓚則號召人們追求心靈的無拘無束。朱元璋希望將人的思想固化,使他的帝國變成鐵板一塊,這樣才能眾志成城,“人多好辦事”,為此,他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學《大誥》運動”;而倪瓚卻成了他所厭惡的例外。倪瓚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思想家,在將全部家產分給他人以后,他再也不能為“均貧富”做些什么了,只希望在揭竿而起者傾力打造的理想國里,有一個藝術家的容身之地,以安頓他們的“清潔的精神”。當然,他也是一個尋常人,希求著有一個空間,可以呵護自己的妻子,愛自己的孩子。在這個新時代,他可以不要財富,但不能不要藝術。這只是一種卑微的希望,但在朱元璋時代,這樣的希望卻成了奢望,因為朱元璋從來不認為一個藝術家的自由比江山的穩固更加重要,這是從一個專制者出發的樸素哲學,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必須將整個帝國變成鐵板一塊,用“草格子固沙法”來固化社會,任何自由主義行徑都將被嚴令禁止。他的“知識分子政策”,必然是“寧可錯殺一千,也決不放過一個”。“他怕亂,怕社會的自由演進,怕任何一顆社會原子逃離他的控制。……在朱元璋看來,要保證天下千秋萬代永遠姓朱,最徹底、最穩妥的辦法是把帝國刪繁就簡,由動態變為靜態,把帝國的每一個成員都牢牢地、永遠地控制起來,讓每個人都沒有可能亂說亂動。于是,就像傳說中的毒蜘蛛,朱元璋盤踞在帝國的中心,放射出無數條又黏又長的蛛絲,把整個帝國纏裹得結結實實。他希望他的蛛絲能縛住帝國的時間之鐘,讓帝國千秋萬代,永遠處于停滯狀態。然后,他又要在民眾的腦髓里注射從歷朝思想庫中精煉出來的毒汁,使整個中國的神經被麻痹成植物狀態,換句話說,就是從根本上扼殺每個人的個性、主動性、創造性,把他們馴化成專門提供糧食的順民。這樣,他及他的子子孫孫,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享用人民的膏血,即使是最無能的后代,也不至于被推翻。”自由放誕的倪瓚,就這樣與中國歷史上最專制帝王之一朱元璋狹路相逢。朱元璋對倪瓚恨之入骨,并非僅僅因為倪瓚對帝國政策持不合作態度,而是因為倪瓚從骨子里就是一個叛逆,是帝國統治網絡中的一個漏網之魚。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風輕云淡之間,就舉起了精神的義旗,宣告了社會固化運動的失效。
倪瓚常用的豎軸,雖然與我們視線的方向并不一致,卻與閱讀的方向相一致,因為古人閱讀的都是豎版書,目光也是從上向下運行的。這使倪瓚的作品有了更強的“告白”的性質。它是一份叮囑、一種諾言,甚至是一種信仰。
倪瓚用他的“無人山水”表達了他對體制世界的排斥。在他的畫里,我們看到他用“望遠鏡”觀察到的山水,它在視覺上是近的,在距離上是遠的,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讓山水停留在它原初的狀態中,原封不動,像一頁未被污染的白紙,承載著一個自在、天然的,不被制度化的世界。實際上,“自然”一詞出現于《老子》和《莊子》中的時候,它的本意是“自己如此”,既不需要人去創造,也不需要人的認定。倪瓚甚至不能容忍自己驚擾那份山水,那種遠遠的觀望,實際上把自己也排除在山水畫景之外,因此,那些被他放大的局部,才能波瀾不興,如徐復觀先生所說的:“山川是未受人間污染,而其形象深遠嵯峨,易于引發人的想象力,也易于安放人的想象力的,所以最適合于由莊學而來之靈、之道的移出。于是山水所發現的趣靈、媚道,遠較之在具體的人的身上所發現出的神,具有更大的深度廣度,使人的精神在此可以得到安息之所。”
中國人的山水精神,是自先秦就有的。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老子和莊子都表達了他們超越現世,“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紿者為友”,從而融入“廣漠之野”的志向;從《詩經》到《離騷》,中國文學呈現了一個浩瀚多姿的形象世界。但是在魏晉以前的山水世界,體現的是“比”與“興”的關系,即:廣闊的自然世界,是作為人間世界的象征物出現的,就像《離騷》中的蘭、蕙、芷、蘅,對應的是屈原的高潔心靈,如果脫離了主觀世界的認可,它們就喪失了自身的意義。所以,在宋代以前的一千年里,有無數風姿生動的身影,映現在古中國的畫卷上,其中就有我們熟悉的《洛神賦圖》《韓熙載夜宴圖》《簪花仕女圖》等。在經歷了晚唐、五代的過渡之后,這種情況在宋代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傳統人物畫正式讓位給了山水畫,人越來越小,面目越來越簡略,直到倪瓚的筆下,人已經基本絕跡,只剩下一個深遠廣闊的山水世界,而這個山水世界,也不再是與人間世界平行、對應的世界,而恢復了老莊為它制定的“自然”的本意——它不依賴人而存在,更不是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比”與“興”,相反,卻是人的精神所投靠的目的地。把人畫得很小,表明人充其量不過是自然世界里的一條蟲、一朵花。倪瓚用他的畫筆恢復了自然的權力,在它的權力面前,所有來自人間的權力都不值一提,哪怕是權傾天下的皇帝,最終也不過是山水之間的一抔爛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