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中王陽明的通信部分,每段先說“來書云”,摘錄一段對方的來信,然后加以回答。摘錄是只摘錄幾句,但收信人知道那幾句代表的后面整個內容。今天的讀書人則不知道。所以只就那幾句,你會看不懂。必須對他們經常討論的問題非常熟悉了解,再結合下面的回答,你才能“拼圖”,拼接完整,知道那來信說了什么。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p>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后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并進之功,所以異于后世之說者,正在于是。
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后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后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于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并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埋,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于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于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厘千里之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p>
你來信說:“人的心體本來沒有不明白明亮的,但是被‘氣拘物蔽’,很少有人不昏聵,如果不加以學、問、思、辨,便無法明白那善惡、真假的差別,就會任情恣意妄為,其危害難以言述?!?/p>
顧東橋這段說的是什么呢?
《傳習錄》中王陽明的通信部分,每段先說“來書云”,摘錄一段對方的來信,然后加以回答。摘錄是只摘錄幾句,但收信人知道那幾句代表的后面整個內容。今天的讀書人則不知道。所以只就那幾句,你會看不懂。必須對他們經常討論的問題非常熟悉了解,再結合下面的回答,你才能“拼圖”,拼接完整,知道那來信說了什么。
顧東橋所論,還是質疑知行合一。理論基礎,還是朱熹的思想。
氣拘物蔽之說,來自朱熹《大學章句》對第一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對“明明德”的解釋:
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這明明德,和王陽明的致良知,大致是一個意思。
氣拘物蔽,看一個問題,關鍵在于你能往后看到幾步,往深看到幾層?!叭庋鄯蔡ァ爸耍瑪[他面前的都看不見,這就是“氣拘物蔽”,為氣稟所拘,天資稟賦不夠,把他拘束了。為物欲所蔽,小錢小利遮蔽了他的眼睛。所以很少有人,或者說幾乎沒有人不昏聵,要把心擦亮。
怎么擦亮呢?顧東橋說王陽明,你那知行合一之說,老是說行動,你如果不博學、慎思、審問、明辨,不把他搞清楚,你怎么去行動?一行動,還不得出錯?
學、問、思、辨,出自《中庸》: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錯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辯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能一者己百之,人能十者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原文是“博學、慎思、審問、明辨、篤行”,現在好多大學,比如中山大學因為校訓的。顧東橋只說博學、慎思、審問、明辨,沒有說篤行。因為他認為篤行,是學、問、思、辨,都搞清楚之后的事,不是知行合一。王陽明后面的回答,就是告訴他:博學與篤行合一,審問與篤行合一,慎思與篤行合一,明辨與篤行合一。合起來就是學行合一,問行合一,思行合一,辯行合一,知行合一——學、問、思、辨、行、知,六合一。
王陽明說:
你這一番議論,大概是似是而非,還是被朱熹的說法帶偏了,所以必須跟你說清楚。
博學、慎思、審問、明辨、篤行,都是學習方法。而學習呢,沒有光在那里學習,不去行動的。比如學習孝敬父母,是拿本書來學嗎?一定是服侍奉養父母,躬行孝道,這才叫學!如果空口在那里談孝道,那叫做學孝嗎?學習射箭,一定要張弓搭箭,拉滿弓,射中靶心;學習書法,一定要展開紙,提起筆去寫。全天下無論你學什么,都沒有不去做,空空去學的,所以說學習的開始,就是去做,就是行。
篤行呢,篤,是敦厚踏實。已經在行了,要敦厚踏實,不要松勁,不要停息,下日日不斷之功,靠積累得收獲。
學習呢,不可能沒有疑惑,有疑就要問,這問,就是學,就是行。
問了,老師同學答了,也不一定馬上明白,要再思考,這思,也是學,也是行。
自己思考,也不一定就想明白,再找同學一起辨析,這辯,也是學,也是行。
辨析明白了,思考審慎了,疑問消除了,學會了,又不停的實踐,這叫篤行。所以,不是學問思辨之后,才去行,而是學問思辨都是行:求能做某事的行為,就叫學;求能解惑的行為,就叫問;求能通曉說學的行為,就叫思;求能精察義理的行為,就叫辯;求能在實踐落實的行為,就叫行。分開來講是學問思辨行五個動作,合起來就是一件事。這就是我心理合一、知行并進的功夫,之所以有別于后世的學說,核心正在這里。
現在你特意舉出個學問思辨,不講篤行,那是分開來,把學問思辨叫知,后面篤行是行,把知和行分開,這就是說,窮理的工夫,是學問思辨,不是篤行。那天下豈有不去行動實踐就能學習的?天下豈有不去行動實踐就能窮理的?明道先生程頤說:“只要能窮盡事理,就能盡性而通達天命?!彼?,你一定是在行動上到達了仁的極致,你才有可能窮仁之理;你一定是在行動上到達了義的極致,才能窮義之理;你一定是在行動上到達了仁的極致,才能盡仁之性;你一定是在行動上到達了義的極致,才能窮盡義之性。你光靠學,學到窮理了,都給你學透了,沒得學了,卻還沒有行動實踐過,天下豈有這樣的事?
所以說,不行動,就談不上學習;不行動,就談不上窮理。知道不行動就不可以窮理,就知道知行合一并進,不能分成兩截事了。
天下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乎都在我心里,如果說要窮天下之理,是唯恐自己心中之良知不足,是往自己內心找。如果往外去求,求來添加,那是把心和理又一分為二了。學問思辨篤行的工夫,困知勉行,就像《中庸》說的那樣,別人下一分工夫,我下一百分,那擴充到極致,至于盡性知天,也不過是致自己的良知罷了。良知之外,還能增添一分一毫嗎?現在你口口聲聲要窮天下之理,卻不知道在自己的內心去求,那么善惡真偽之辯,不用自己的良知,又用什么去體察呢?
你所說的“氣拘物蔽”,為氣稟所拘,為人欲所蔽,拘在哪?蔽在哪?就拘蔽在這里!現在你正需要去此拘蔽,卻不向自己內心求,向外去找更多的拘蔽。就好像你的眼睛病了,看不見東西,你不給自己吃藥,卻要去找更多東西來看,這眼睛的明亮,能靠外面的東西來實現嗎?所謂任情人性,恣意妄為之害,也是因為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的良知而已。這正是你信中所論,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地方,不能不跟你分辨清楚。希望你不要認為我的話太尖刻!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