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眼底離憾秋白首,青冢流光引斷魂。
? ? 入冬時,野外的梅花將脹未脹,一點點淡黃的蕊倒是被灰色的花萼保護得很緊。 寒風陣陣,谷墨羽在伯明的墳頭新燒了三支香,拜了三拜,停了,哀思一陣,便起身離開了。
? ? 忽然,她的眼邊閃過一道白色的身影。“凌觀師兄……”話語還未傳遠,那道身影一閃而逝,竟像是自己看錯了。
? ? 而低頭之時,墳塋前卻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柄斷劍,青白色劍柄,有一道染了些黑沉色的裂紋,躺在半青半黃的草堆里,谷墨羽看著這陰刻陽鑿的饕餮玉紋,心里卻陡然一驚,四肢血液像是抽離般急涌入大腦。
? ? ? 遠處,只有露白霜風,谷墨羽自顧自地念道:“凌觀,太上忘情,可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 ? 十年前冬至,皚雪紛紛。伯明囑咐此乃陰氣之至,陽氣始生之時,不可在外逗留。不過,這漫天冷雪霜凍,又有誰想撇下爐火燒得烘暖的屋子到外面去呢?
? 谷墨羽懶躺在床上,背不動的經書散放在床腳,自己裹著被子暈乎乎地。
? “難易相成……高下相傾……是以,是以圣人……萬物作焉而不辭……”
? 小道姑還在囈語著,而一旁看著清經的小道童卻覺得心悶,不由地挪到窗邊,將窗子打得更開。
? ? 冷厲的寒風刮了進來,吹起了道童海藍色的發巾,而小道姑一個機靈,道:“哎呀,師兄快把窗子關上。”
? 凌觀一語不發,只望向著窗外漆墨枯枝點綴著的萬里白雪,曠遠,寂寥。雪環繞著四周,這時候出去時最苦等的人,一望無盡的蒼茫凄冷像是要把人的眼睛凍住。
? “小羽。”凌觀喚道,然而小道姑在暖沉沉的傍晚已被倦意所裹襲,已是又熟睡了。窗外的風雪聲可以將一切痕跡消化掉,而趁著師傅不在,小道童卻按捺不住,摸起了練習的赤封靈劍,將門只打開一道堪堪容身的縫隙,閃身離開。
? ? 不敢在近處,小道童走到了雪霧蒙蒙的后山,踩著酥酥的枯枝,穿過密林,到了一片鋪上了黃葉的開闊地中,終于才敢從懷中摸出了青色的藥瓶,飛快地服下后,握劍凝神,起式,出步,橫掃間,藥效卻是起了,少年原本清亮的瞳孔染上一抹厲色,唇邊不自覺掛上了戲謔的笑容,劍芒吞吐,左點右崩,招式迅捷精厲,卻是將假想中的敵人戲耍般封喉抹眼,饒是觀其單獨練習也能感受其中的嗜血和殘忍。
? ? “停。”忽然一聲大喝。聽罷后,凌觀不耐地一瞟,仍是一個瀟灑交劍收式后才轉身,看向遠處的有些可憐的“老頭子”。
? ? “你是從哪里學來的劍法,血氣如此之重!”
? ? 又來了,根本抓不住重點,凌觀翻著白眼,不同之處在于他所用的破血動脈之藥而根本并非劍招。
? ? “師傅,你好好看看,我哪里用的不是你的那,從祖祖祖師爺那里繼承下來的長氣流光劍,我不過舞得用力了些,你怎么又看成別的劍法,莫不是您最近念心經念得眼神不好?”
? ? 并不老卻早生華發的“老頭子”執拗地道:“我練長氣流光練了半輩子怎么可能認不出來,但是劍氣本該至清而亦平順,玄冥而自流光,你這……不對,不對……”
? ? 凌觀倔起來:“那到底是哪里不對?”
? ? 伯明一時語塞,這徒兒總是讓自己講那些可意會不可言傳,甚至意會也只能明通一瞬的事,可憐伯明在黃口小兒面前抓耳撓腮,卻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 ? 雪仍在下著,凌觀墊起腳拍拍伯明落了些雪的背輕謾道:“你笨,別想了。”
? “咄!小子哪有這般與師傅講話的!”伯明一拍凌觀的腦門,“若是以后在外面還是這般,可是顯得我長氣門沒有教養!”
? ? “不是長氣門,而是長氣門玄光雪嶺的伯明真人教導無法。”朗聲帶笑說完,凌觀將靈劍往空中一拋,輕靈躍起落至劍身,駢指一揮,劍走似驚電流光,溜得極快,眨眼間,已是越過山頭沒了蹤跡。
? ? ? 伯明站在原地,卻是嘆氣中露出了贊喜。才不過束發之年,就已經修為至靈寂期,被分到自己手中時平白無奇甚至有些體弱,如今幾場大比之后倒是讓宗門中的其他人眼熱得很呢!別人都說是自己撿了個寶,他倒卻是覺得糊里糊涂的,被問道是如何教導時只能勉強陪笑,道不出什么育徒妙方的所以然來,倒是被說成是藏拙了……思及此伯明扯出一絲苦笑,隨即又釋然了,他哪里是藏拙,本來他自己的根骨只是中等資質入不了長氣門首尊們的眼,然而那年一眾驚才絕艷的師兄弟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由元嬰至入世的問心劫中紛紛隕落,人才濟濟的師門竟是一時凋敝!首座們不得不紛紛下界重新尋有天賦根骨的弟子,然而此時一位即將羽化歸真的玄光首座在氣息奄奄時顫聲道:“本尊已是等不及新弟子遴選了,但其他劍宗又如何知曉吾玄門長氣之劍道!快把所有結了丹,不,筑了基的外門灑掃叫過來,我要親自選劍宗傳人。”
? ? ? 同一排外門灑掃弟子跪在廊間,在聽得一口長長的像是要耗竭胸中之氣的嘆息后,一聲不大的問話,卻如平地驚雷一般在伯明耳邊炸響,“你,掃了多久?”
? ? 伯明看清是問自己后,緊張得舌頭不利索道:“十,十五歲開始,如今掃了十五年。”伯明安撫下內心驚悸,徐徐地往上打量,而行將就木的玄光首座卻是捕捉到了他眼中懵懂澄澈而自有之玄妙清明的神韻。
? ? “十五年,咳咳……虧得是你……”
? ? 玄光首座即使氣若游絲,卻依舊自己走到了跪著的伯明身前,只道了聲:“就你……”說完仰頭而倒,從此羽化。
? ? 這三句話是上一屆玄光首座對他說的所有話,可憐最后他也未明玄光劍道為何,幸好上一屆的為師兄弟們還沒有死透,抱著發揮余熱的心意為他不眠不休舞了十天的長氣流光劍,看著伯明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嘆道:“只求你不要傳錯了,誤人子弟……”說罷因著十日舞劍耗竭真氣引動雷劫舊傷復發,便眼看著有氣出沒氣進了。
? ? ? 那時伯明對著寂靜的雪嶺,許久什么都說不出來,操辦了師傅和師兄的后事后,他便正式成為玄光雪嶺首座,開始了自學之路。三百年后,終于自感學有所成,適逢各嶺首座選拔弟子,他去得不算晚,卻總先發不了言,后來只剩三人時,他先相中了一個白白胖胖雖然有些傻乎乎的卻靈根毓秀的小丫頭,轉頭一看,一個過于纖弱的少年,站久了不禁兩股戰戰,卻努力克制著,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 ? ? “你可是有疾?”伯明俯身直截問道。
? ? ? 少年臉色一白,卻仍是倔著大聲道:“我自幼有肺疾,可是,這次遴選我的文考是第一名,咳,我真的很聰明,只要讓我學,只要讓我學……我一定能成仙!”少年急切的語氣中帶著哀求。
? ? ? “罷了。”伯明抬起少年的雙臂,少年小心翼翼地緩緩反握住他,手指指間卻過于冰冷而透過了衣帛仿佛印在了他的手腕。伯明扶起了他,修行三百年還算有些道行的伯明如何看不出來,此子命星多舛,難終百年,而修行一道若要有大成,非千年沉積不可,然而終究是因心中的不忍,允了他這拜師修道之求。自己不是還收了一個不甚聰慧但命長福厚的胖丫頭嗎?師門也總不算沒人承襲衣缽了。
? ? “你叫什么名字?”
? ? “弟子凌觀。”少年稚嫩的聲音急急答道。
? ? “你需記住,觀悟大道,因循自然,不可冒進,這也是你修體溫神之法。”
? ? 凌觀有些疑惑,卻怕伯明不合意又不要自己了,忙道,“是。”
? ? 接下來一年,伯明就一邊教他們二人悟道修行之法,一邊細心為凌觀調養身體,然而凌觀雖然獨俱慧根,但終是被病體所累,一年內毫無建樹,倒是傻楞傻楞的二丫頭谷墨羽,每天癟著嘴被拖著逼著練,一年下來,已是練氣中上了。
? ? ? 明明之前夸下海口,如今卻是連中級練氣都不到,凌觀心里憂憤,日日看著身子也積郁虛浮,時時夜不能寐。伯明看著難受,不知自己當時的善意是真慈悲還是反誤人,錯給了他期望……
? ? ? 那一日,凌觀來找他,跪下直道:“我辜負了師傅的期望,我妄下海口,我不該留在這。”說著說著竟是眼前一熱,眼淚流下來怎么都止不住,凌觀覺得丟人,不停地抹著,想到這眼睛真是不爭氣,不如剜掉好了。
? ? ? “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命里的機緣怎能妄斷,你只需做好你自己就好了,師傅而立之年才不過金丹初期,比你高了兩階。”
? ? “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活不過百年,若是不能比一般人更快,那我不可能突破大乘,渡劫登仙的,不可能的!”凌觀哭著,聲音凄涼中含著一絲歇斯底里,伯明一時心中發顫,卻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個孩子的努力上進他都看在眼里,可是終只能嘆命緣天定。但他能這樣告訴他嗎?支持他的就只有飛升渡劫的微茫希望了啊!這個孩子若說最不合時宜的地方就是太清醒了,人生一場大夢,人人游弋其中而自在,若是快抵岸了,方悟到頭來黃粱一夢卻也渾渾噩噩柴米油鹽挨過了一輩子。轉而一想,這怎么能怪他呢?時時重疾纏身,他該有多憂,有多怕,卻是老天提前教他看到了岸,讓他驚惶困苦,不許他有半生余暇做春秋大夢了啊!
? ? ? 伯明最后只是拍拍他的肩,還是說了些緩和安慰的話。
? ? ? 而那晚,凌觀的心境并未被撫平,師傅總是溫和如習習柔風,但是他心里是廣寂的荒漠,是無底的深淵,那些安慰太過無力了。他明白,誰也幫不了他,他們唯一能給自己的,就只有憐憫了吧……想到這里,淚水又糊了凌觀的眼眶,凌觀覺得悶,想走,往外走,哪怕在雪地里走丟,沒空如往常師傅教的那樣三步一念地執傘觀雪,他將紙傘一丟,就這樣憑著腦海中灼熱而不甘的意氣與灼苦往前在沉沉雪里跑著,顧不上用真氣,跑三步陷兩步,一陣熱汗長流,氣息虛脫才不過一里,但是凌觀不讓自己停下來,繼續跑著,反正這命也沒有用了,耗盡又怎樣……
? ? ? 跑得久了,他倒麻木了疲累與疼痛,只是落步間,一個念頭像是懸石間裂開的流泉忽然涌進凌觀的腦海,凌觀步子漸緩,在空冥中之前一切徒勞的努力逐漸碎開,在天地間靜靜雪落中散落而相互彌合,凌觀虛闔上眼,之前的一切如雪片般冗多散亂而莫名無力,但這一切現在在眼前逐漸清晰。屏息而立,心觀其妙:
? ? ? 無名天地之始。
? ? ? 有名萬物之母。
? ? ? 有無相生,虛實相化。
? ? ? 然而他既要疾行其道,以少博多,那就需得持常有而棄若無,也就是說,他不能再修長氣門傳襲的守中之道而應,劍如心一,唯銳唯爭!時間,才是他最大的宿敵。
? ? 呼吸再次吐納之時,凌觀動了動步子,抬眸,沒有以往的玄奇深邃,卻是凌厲精湛,茫茫雪原,在他眼里卻只是遠一些罷了。
? ? 天地間,哪里不一樣?
? ? 揮劍,陡然不同的氣勢升騰,雖然如今卻只是練氣中下,但他已自斷一道,日后修行,卻是一眼可望,大成可待。
? 只是唯修一道,終究單薄了些罷了……
? 從那以后,凌觀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往谷墨羽總還能不管好歹壓他一頭,如今凌觀竟仍舊日日沉迷修行,卻像是找到了那個恰如其分的點,精進神速,簡直勢如破竹。
? 只是,感覺師兄更難相處了啊……越來越落后凌觀的谷墨雨索性就不爭了,但是以往師兄還能跟她說說話逗逗趣,如今對他而言修行簡直比飯還香,眼里根本沒有自己,跟他多說一句多余的話就會引來他的輕叱白眼。不過好在谷墨羽也不是個斤斤計較的孩子,師兄不陪她玩她就自己寫寫畫畫,在畫里她是飛升的女仙,師兄是自己的小跟班,負責保護自己以及打壞蛋。那么誰是壞蛋呢?其他人她都不太認識,就只有師傅了。反正師傅也不會小氣到問責她怎么把自己畫成大壞蛋吧!谷墨羽笑瞇瞇地想著,又給師傅添了兩道兇神惡煞的粗眉毛。“師傅”大叫道:“羽墨,快交上昨日抄的蓮華清經三百篇!”而“自己”躲到了瘦瘦的勇敢的“師兄”身后,只露出半個圓圓的腦袋,師兄舉著劍對師傅反駁道:“蓮華清經三百篇怎么可能一日抄完,師傅不要欺負師妹,不然我就替徒行道,打你誤人子弟!”想到打師傅終究不好,不過滿頁字啊畫啊都填滿了,也無改法,索性不管,畫其他的,畫其他的。再次動筆時,一個完整的疑問浮現在腦海中:師兄,真的還會為自己出頭嗎?谷墨羽忽然感覺到有些冷,搖搖頭,也不畫畫了,還是背背心經吧。
? ? ? 雖然只斷行一道,然而到了一定的滯緩期終究是血氣不足。凌觀不堪忍受無望與消耗對于自己稀少的時間,于是想起了師傅在傳授自己調養之法時曾提到的破血動脈之藥――破頓血丹。
? ? ? “此藥雖然可以短時間提升血氣,卻是不利于養心而易墮入窮極嗜傷之途,一利而百害。”
? ? ? 百害?能比得過不能渡劫飛升衰朽一生嗎?若要想逃離那種命運,那么,他沒有選擇。
? ? 以破頓血丹相輔,凌觀將一日用成數日,真氣以藥力催動不再歸凝反而洶涌不衰,加之他本就頗俱慧根,從練氣到筑基毫無阻礙,結丹時兇險了些,落了些傷也順利步入金丹期,不到四年,已是至靈寂期。而跟他一起修行的谷墨羽才堪堪筑基完成。
? ? 不過,因為時時激越急切,凌觀不僅性子變得更加疏離冷僻,隱隱間還有些雖未觸底線卻十分乖紂的心性了。
? ? 萬物皆有制衡,去彼取此久了,即使一開始為正道規矩之內,長久以來不得調和,積極為厄,終易行差踏錯。
? ? 屋外是終年不化的落雪,看不出春秋時令,然而伯明掐指一算,又是將至秋比之時。
? ? 回身一看,谷墨羽腦袋將墜未墜,仿佛只要自己不在,下一刻她的神魂就要游太虛了!
? ? “墨羽,你可知道秋比快要到了?怎么還在打瞌睡?”
? ? “啊啊。”谷墨羽驚醒猛地搖搖頭,“哦,那師傅,我們這次又可以上長清抱樸殿看師兄領獎了!”話到最后調子轉得極為愉悅。那是,自己的師兄橫掃同輩,“逢凌必輸”,已經是橫行了三年的長氣門傳說了!
? “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去年得了個五十名,都快到下游了,長氣門內門弟子一共就一百二,你說還不好好練,丟不丟我玄光的臉?”說著交手一抱,裝作極為不滿的樣子。
? 谷墨羽可憐地抱著腦袋,怯怯地問道:“那,師傅,你修行了五年的時候是什么排位?”
? “我……”總覺得自己這個天資不高的師傅不能給徒弟樹立個不光明強大的榜樣,便半遮半掩地答道:“在我們那兒也算是數一數二了。”
? “哦,那豈不是和凌師兄一樣。”
? ? “嗯……差不多吧。”說完有些心虛地踱步出去了。
? ? 信步而去,卻在行至后山時,聽到了急切詭異的劈砍聲,正想仔細查看,那發出聲響的人卻警覺異常,再聽時,只覺得劍勢婉轉收放間化重為清,似銳實頓,卻是轉瞬間符合了一般練劍時的劈砍花木的聲音了。
? 看見伯明,凌觀依舊倨傲,收劍回鞘后翻了幾個大白眼道:“干什么?”
? 伯明赧然笑道:“這不是要秋比了嗎,我來告訴你一聲。”
? “哦。”凌觀沒好氣地應道,似是不耐煩,然而不可見處,手中卻是冷汗涔涔。
? “啊,對了徒兒,你之前練劍的聲音怎么如此雜亂呢?像是在劈砍什么?”
? “我心情不好劈花砍木不行嗎。”
? “哦,哦,”正欲退回時,伯明心間無物,靈識反倒更清敏,空氣中細細的血絲味猛然一觸,抬眸急趨向凌觀身后。凌觀來不及阻擋,面色難看,卻又釋然,也罷,都是些用來練手的邪物。
? ? 落葉埋處,卻露出了一點犬類的帶著腳墊的肢體,伯明一揮袍袖以真氣吹開重重落葉,橫七豎八卻是十多只犬妖的斷肢殘骸,眼中驟然一驚,轉頭面對凌觀凜然道:“你這是做什么!”
? 凌觀一聲輕哼,道:“不過是群路過的狗妖,大比將近,我除妖順便練練手!”
? “你,你心中可有仁善二字,它們不過是路過你就枉造殺孽,你真想墮了魔不成!”
? 聽到“墮魔”二字,凌觀不可遏制地暴怒,壓抑許久的藥效終于開始顯露:“我一直忍你,你善良是不錯,你笨我說什么你也不會懂,但是不懂就不要打攪我,也更不要隨意評論我。殺個妖你都懼我墮魔,唯唯諾諾的,我根本指望不上你幫我!”說完將赤封靈劍一翻閃身踏上,也不再跟伯明多話御劍化光而去。
? ? ? 而伯明站在原地,手指緊握指間發白,嘴唇微顫,卻是呼了一口氣,罷了,玄光劍出鞘,畢竟還是擔心徒弟追了上去。
? ? ? 風雪如刀削一般直割面頰,以往凌觀是不在意的,但如今他卻覺得這天地都在欺負自己。“墮魔”二字一直在凌觀腦中回音一般揮之不去。憑什么這么說自己!自己還不夠努力嗎?凌觀嘴角一熱,卻是眼淚又憋不住淌了下來,從入門之時到如今,整整五年,一千七百五十三天,哪一天他敢讓自己松一口氣,破血動脈,哪一天,他不是膽戰心驚,生怕,生怕自己真的窮極嗜殺,傷及仙道同門。他不懂,他不懂,一句話將自己所有的苦心孤詣轉瞬間翻覆,他可知“墮魔”二字可是如同誅心。停在雪崖邊,在混昏黑的一角大聲嘶吼著,困獸一般無助與悲憤,一直哭得雙唇麻木,手腳冰涼。沒了力氣,凌觀背靠著雪崖,面前是逐漸沉入昏眛的天地,遠處的烏鴉不多動地從樹椏東側飛到了西側,凌觀眼前有些模糊,呼吸一陣陣地發緊,似乎是一直蟄伏的肺疾有復發之兆,心里卻止不住地憤與悲,愈加加重了胸口的窒息感。
? ? ? 凌觀想要爬起來,腦子卻像是指揮不了自己的手腳了,一個悲涼的念頭浮現:若是自己真的死了,應該會被說成是急功近利活該如此吧。凌觀勉力以劍撐地,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明,正要站起時,“墮魔”二字又回響腦海生生扣得凌觀再次跌坐。這次他再也爬不起來了,卻看到了那個可惡的“老頭”的身影進入了自己的視野。
? ? ? “滾開。”凌觀想要嘶吼,然而聲音卻哽咽而無力。
? ? ? “小觀。”那人還是蹲下來扶住自己,凌觀恨恨地道:“我心性不正,你還來找我干什么!”
? ? “你是我的徒弟啊。”
? ? “修不成大道,活不過百年,算什么,算什么玄光宗弟子啊。”說著帶上了哭腔,巨大的空漠感襲來,耳邊一陣鳴響,凌觀這時倒是有些模模糊糊,也不顧得在師傅面前哭丟不丟臉了。
? ? “即使天賦絕佳,身康體直,也可能修不成大道。”伯明將凌觀眼前不知被汗水還是淚水浸濕得黏著的額發輕輕撥向耳后,“有時候,不是人選擇大道,而是大道擇人啊。但是,”伯明撫摸著他有些涼涼的頭頂,使他在被空麻包圍的感官仿佛觸道了一股朦朦朧朧的溫暖,伯明眼神清亮而柔和,正是打動曾經玄光門首座的那種內蘊,天地之間皚皚雪落,冷寂,蕭瑟,正是無情之大道之行,然而總有純白的氤氳浮動,微弱,卻持久,那是說不清的蒙昧,亦或是,不絕的玄和湛光。隨著撫摸,感官緩慢地一絲絲回到了凌觀身上,伯明握著他仿佛熱不起來的手指道:“不管結果如何,不管你天賦怎樣,哪怕你明天就要走了,你就是我的徒弟。”
? ? “師傅……為什么,為什么選我?”終于,他問出了這個小心翼翼生怕被道破的心隱,他除了與體不適的可憐的天賦,還有什么值得……入堂堂的首座的眼?
? ? ? “這個……”伯明倒是一時被難住了,不過,當時留給他的確實沒什么選的了,若真的要說的話。伯明一把攬住凌觀的肩膀,頗無奈地聳聳肩道:“其實我也是不康健的,所以一直專研養生之道,想著教丫頭劍法,教你我研習多年的醫術,也算是兩全其美,皆有所承了。”
? ? ? 凌觀眨眨眼睛,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師傅,你真的有罹疾,是何疾?我,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 ? “何疾?”伯明抓抓腦袋,這倒是忘了想該如何應付了,隨口胡謅道:“我心梗,心梗。”
? ? ? 凌觀趕忙一把抓住伯明手腕把脈,伯明來不及躲閃,只見凌觀的臉色越來越黑,不過看著回復生氣的徒弟伯明倒是不自禁心寬了些。
? ? “師傅你騙我。”凌觀瞪著眼懟道。
? ? “呃,我記錯了,不是心疾,是肝疾,不對腳疾……”
? ? 凌觀又一如往常甩著白眼看他,沒什么力氣,只低低甩出半個,伯明自覺慚愧,道:“當時就覺得看中你了,嗯,你比較,”伯明拿手比了比,“懂事,坐得最端正了,我覺得這種徒弟比較省事……大概這樣……”
? ? ? 凌觀從不明所以到一臉嫌棄,仿佛對自己竟然被這種邊邊角角的緣由挑中而不忿,氣憤時回抱著自己的雙臂,又有些負氣地道,“反正你選了。”
? ? ? “對呀,是我選的,出了事盡管耐我。”伯明釋然一笑,其實理由哪能說的清楚對錯,也絕不是最重要的,比一般人細嘗過更多忍耐與無常的伯明知道,最珍貴的,是對一段因緣的投注,是以有限而思無窮,不只是計量得失,而是總覺得關照不夠。
? ? ? “師傅。”凌觀忽然開口喚道。
? ? ? “怎么了,是不是身子還冷?”
? ? ? 凌觀搖搖頭,卻是雙眸含淚看向伯明,“你要向我道歉。”
? ? ? “道歉?”伯明一時想不起來哪里說錯了做錯了。
? ? ? ? “你剛剛說的。”凌觀憤而咬著牙道,“你說我枉造殺孽,是墮魔之舉。”
? ? ? “哎,這,我只是說說嘛。”
? ? ? ? “你要向我道歉!”眼淚又開始在凌觀眼里打轉,伯明知道若是安撫不妥帖這小家伙又要鬧了。真是個小氣鬼啊!
? ? ? “對不起,你這個笨師傅又說錯話了,我們家徒弟仙途穩穩的,十個師傅的壞舌頭都說不爛。”凌觀撅著嘴,好像感覺舒暢一點了,他才神色剛緩,就聽得伯明說道:“但你的情況實在不對勁,你明明氣血凝滯,卻竟是有些害于血氣窮極之舉了,難道,是破頓血丹。”
? ? ? 凌觀神色一慌張,下意識想后退,伯明卻牢牢扳住凌觀肩膀,不讓他逃離分毫。
? ? ? 事已至此,凌觀認命地答道:“是。”
? ? ? “服用多久了?”
? ? ? “從四年前開始,每月一粒。”
? ? ? 凌觀懶得再去辯駁了,等著伯明的斥責,不料,卻聽得伯明不急不緩地說道:“你若真想在修行一途上長遠,輔以破頓血丹雖然會致心性易激惹嗜殺戮,但是卻是唯一的辦法了。我之前以為你只要在宗門養身健元,安定無虞就好,沒必要讓你冒險,不過既然你決心要行至巔峰,渡劫飛升的話,用就用吧,我來幫你調和藥效,使你破血動氣能有所節制。咱們師徒兩個人,總歸要穩當些。”
? ? ? “師傅……”凌觀似是以萬語千言都描摹不出心中的感情,好像一直在長冷夜風中簌簌發抖的而只能獨自忍受,看見火光只能是躲避的,從來沒有敢想會被其照亮,會與其同行……
? ? ? 凌觀撲過去抱著伯明,伯明忙道:“淡定,淡定,小觀你的鼻涕!”
? ? “我不會墮魔的。”
? ? “嗯?”
? ? ? 凌觀像個小孩子似的在伯明脖子間蹭兩下,道“我會成仙改命,就算成不了仙,也決不會給師傅丟臉的。”
? ? “哈哈哈,我就說自己眼光不錯,哈哈哈。”伯明笑得有些尷尬,笨師傅,不過管他呢,凌觀繼續抱著,眼見天邊,總算是肯黑下來,靜下來,紫色澄凈的天空像融進了遙遠星子的碎片,說不出光華出自何處,卻隱隱約約亮晶晶的……
? ? ? 三個月后,秋比開始,玄光雪嶺的師徒三人御劍接連行了三天的路,終于是到達了長氣門試道臺參與宗門內的大比。
? ? 長氣門傳承十萬年,無數傳奇修行者故事分散如繁星般鑲嵌在宗門浩瀚歷史的袞袞長卷里,沉淀出了經過無數滄桑歲月洗練后的精絕博廣的氣勢。在云霧中漸漸浮現宮殿巍峨古樸的輪廓,長氣門,考天地之鴻冥玄極,得萬古之清正長氣。
? 臨地時,凌觀與谷墨羽躍下了虛空,廣闊的試道臺上陸陸續續停了不少的道者與坐騎神獸,而最中間一只畢方鳥騰騰冒著火氣,伯明雙眼一亮,道:“這莫不是此次大比得勝的彩頭?”
? “喲,這不是玄光首座嗎?近來可安好?話說令徒是不是對這只畢方鳥勢在必得啊?哈哈。”一方道長見伯明招呼道。
? ? “畢方雖然為千年孕育的仙品火系坐騎,可大比相互切磋提升互相認識不足才是最重要的。”伯明一面客氣寒暄,一邊沉著鎮定地對凌觀傳音:此鳥有大用處,全力奪魁。
? 凌觀張眼不明所以,師傅怎么如此想要這畢方鳥呢?
? 轉眼一看,凌觀心里急急閃過一絲驚訝,因著這畢方,打了一個噴嚏,噴出了點燃著青色的火星。
難道這是,青華畢方?
此神鳥除丹火外尚含造化神力,是煉丹制藥的首選輔助神獸,想到自己血脈凝滯,用此鳥丹火烘烤溫暢最是合適的,凌觀神臺一陣清明,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握緊手中之赤封靈劍,凌觀浩蕩飛向試道臺中央比武場。心中激越,若要改命登仙,那如此機緣絕對不能錯過!
那三日,凌觀從清晨戰至黃昏,除去簡單的休息,便是萬分緊張的試煉,長氣門能者如云,凌觀卻是心有所向加之修為高超,三日后順利奪魁。登上畢方的脊背穿云而去的那一刻,他覺得一直淤塞的未來終于打開了。
自此他以丹火烘灼通暢血氣,逐漸是破頓血丹都不用了。靈氣光華運轉自如,吐息精粹信手拈來,不過百年,便是突破渡劫,成為長氣門近三千年來唯一登上大乘之境的修士。
離成仙,只有一線了。
百年時光如快馬急走,忽喇喇就奔馳而逝。
玄光雪嶺凜回峰上,一白衣修士執傘而立,風神清絕,一旁,是一只青鬃紫翎的青華畢方神鳥,同在風雪中靜佇,凌觀卻是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突破大期將至,以百年命途,能否搏得永世仙壽,成敗在此一舉了。
他自從得到畢方鳥后,不再需要丹藥激促,因而便逐漸轉至玄光雪嶺山脈深處隱修,為了不為外物所擾,有時竟十年間不曾聯系。
每次當他回到道觀時,師傅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笑,拉著他扯東扯西話些久別來積在那里的芝麻谷子的事,什么墨羽又不安分看上了哪家的二徒兒,什么大比時無論凌觀在不在他都要被邀為上賓品評后輩們的技藝長短。
雖然凌觀對這些事情毫無感覺,但是還是配合著伯明笑笑。多是待不過三四日,就要常常被谷墨羽拖著衣袖挽留,卻也不得不走了。
“走!”伯明一揮闊袖,“前途萬里廣,不可多徒留。”
凌觀面容清冷,只遙遙一拜,他當爭分奪秒,師傅知道。一聲輕喝,畢方撲翅青焰驟起,凌觀卻是橫穿虛空,破云而去了。
在原地,谷墨羽抬起圓圓的腦袋,一直忍耐的終于如盆覆船翻,哭泣道:“師傅,道者五衰,你怎么不讓他和我們多聚聚……你怎么不告訴他?”
“他,你師兄卻是沒有空閑可以耽擱啊。”伯明摸摸谷墨羽的腦袋,道:“你看他本來不愛吃我做的小米蒸飯,如今早已辟谷,卻還是吃完了,你真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怎么不說?”
“呵,”伯明一聲輕笑,“他不像你心大,說不出來啊。”
玄光山脈深處,萬仞高空,已是黃昏褪盡,夜寒砭骨,一抹青光飛越云層,終是停下疾馳,緩緩浮云滑行。
此處風寒更甚百年前的雪嶺,但是已臻至境的凌觀,這些寒意只如松頂微雪,毋需在意。然而,心里卻像是被熱開了,手邊一滴滾燙,卻是瞬間蔓延的灼熱悲慟化了心中的種種桎梏,又破了山脈中寒動百年的清絕,終究,將他重即將破劫的九天之上,拉到了躲不開的泥淖中了。泥淖深處,卻仍是死生二字。
畢方鳥神智不凡,百年下來,早已與凌觀心有靈通,見凌觀郁情,便咿咿叫道。卻是間或不斷有灼燙的淚滴在畢方鳥背上,一滴一滴發麻,畢方直晃著腦袋。凌觀在九天云外也不懼什么顏面與涵養,蜷下來,嗚咽著,一如當年般無奈。
“算什么?百年來我用盡全力去突破大道算什么?啊,啊。我這一百年才陪了他們幾天啊。”凌觀漸漸抽噎著,如果他沒有那么大的野心,沒有那么大的志向,是不是就可以不會離得師傅那么遠,是不是就可以早點發現師傅的情況,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就為了煢煢一人的道途嗎?
眼淚含著,凌觀卻怎么也想不通,他即使實力卓絕,但當初是憑妄懼死而行,以此為道,執了百年。
只是懼怕,便疾速前行,但卻終究未看破生死。
以前他怕死,現在,他怕師傅死了。
是不是自己在那之前還可以為師傅做些什么?
一直顫抖的心平靜下來,在靜思了一會兒后,仿佛只是做了一個理所當然的決定,凌觀輕喝,畢方噴焰而起,卻是轉向了來時的方向。茫茫雪霧后,層層霜風間,就是歸途。
過不了天劫就此兵解又如何,若是此百年之緣未盡,情未還,那便縱度過九重天劫為仙,歲歲不滅,也不過是嘗憾之無盡罷了。
道觀前,白衣修士去而復返,跪伏間,霜發斑駁的修士察覺后急撲撲地趕過來,從臥間起來猛一涼有些發顫,急訓道:“你大半夜跪在這里做什么?”
“徒弟,”凌觀將頭一磕道,“一直未能為師傅盡孝,如果今日一別,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伯明又氣又哀,訓道:“我命途已定,天數不可改,可你呢,你若是當今不努力一搏,以往種種勉力皆化為泡影,你快走。”
“師傅!”凌觀喚道。
伯明長吁了一口氣:“凡破劫化仙后,凡塵種種皆忘,那時你看我不過是凡塵螻蟻,你已至無數人之所不能企及處,只需最后的不為所動,便可步入仙途大道,不要犯糊涂啊!”
凌觀抬眼望去,熟悉的不暢感又來了,那種容忍過太多再也無法原諒的惡心,他的師傅,怎么會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憂什么,只是看著自己只差一線可入仙道,卻不知道換著,仔細,認真想一想,這一線,差的到底是多深。
罷了,該說的都說了,凌觀面如冷霜地起來,連多一眼都不給伯明,駕著青華畢方騰云而去。
伯明只覺得,在那恍惚一瞬間,當年的那個孩子的樣子又浮現了。想要去追,欲催動靈劍時卻是嘔出一口血來,他知道,以后,他只能眼看著,再也幫不上,或許過不了多久,也看不到了。
路,還是終要他一個人走了。
本以為會是長長的哀思被那種不忿忽然中斷,斷了之后,凌觀只覺渾身輕松。等著最后的天劫不日到來。
三日后,天雷萬道,驚動九州,長氣門長老們屏了許久的按捺也像是被雷劫打中,一時間憂也不是,喜也不是,散亂做一團,天劫威力極大,更何況是這最后的九重!成則破輪回生死,執天威之無窮,敗則身死道消,毀于一旦。
電光麟麟,眾修士窮極睇眄,神識邈觀,只見一白衣修士不羈騰越,迎著那動蕩雷霆揮劍而上,伯明亦急急跑出道館,閉目一推演,道:“心性不穩,上下不和,否之大兇啊!”當即一咬牙,不顧病勢,踏劍直往仿佛分裂天宇,粉碎萬物的雷霆中投去。
“師傅!”谷墨羽在背后急喚,握著劍手指發顫,卻終是沒有勇氣拔出來。
去了,就是送死啊……
雷霆中心,原本白衣如雪的修士肩背處因為躲閃不及被劈上了片片焦黑,然而他已無退路,又有些心緒不寧亂了章法,索性就硬拼硬抗,揮劍凌厲急驟,對著萬眾恐懼的雷劫倒仿佛在發泄怨氣,然而他也逐漸感知到,那滾滾雷劫之后令人頭皮發麻的威脅蠢蠢欲動。
天劫九重,最后一道――滅道天罰,仿佛秩序終于睜開了一只眼,審視著面前向它索取不滅之身之徒是否當得起無情大道。
修行證道,既非一朝一夕,亦非招式武學,若是心道不能合一,即使道階致大乘巔峰,在滅道天罰中也不過是被瞬間碾滅的螻蟻。
無情大道,至剛至極。
終于熬過第八重雷劫,然而凌觀卻是生生涌出了無力感。腦子里面一片空蒙遲鈍,懵懵的,耳邊是不斷長大的空鳴,明明知道最兇險的九重滅道雷蓄勢將出,但他卻是像被堵住塞閉了一般。
舉起持劍的右手,因為剛剛受了雷劫而麻痹震顫,左手握住右手,心里下命令般道:不要再抖了,不要再抖了,來不及了,必須,必須……
可是為什么必須呢?明明就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凌觀微微一愣,正當此時,背后傳來一聲呼喊。
“小觀。”聽到不可置信的聲音凌觀猛地一轉身,牙齒幾乎打顫道:“你怎么來了,快滾,滾!”
來者卻不由分說急飛到近前,看著一向傲氣沖天,電光中傷痕累累,有些不知所以的徒弟,一時間眼中模糊,卻不敢耽擱地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不出十日就是我的大限,所以……”
“你走!”感官重新又不得不回復明銳,感受著愈加澎湃的九重天雷,凌觀向著伯明大吼道。在天劫范圍內,滅道天罰泯滅一切生機,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所以,”伯明撐住接著說道,“我來看看我的徒兒啊。”
酸澀猛地悶上頭,但知道現在絕對不是時候哭,卻也不敢靠近伯明,生怕將雷劫引去。
“我飛升之后淡忘前塵,你再看我也不會記住你。快走啊!”
“不重要,記不記得不重要,師傅想明白了,飛不飛升不重要,”在天劫范圍內伯明神魂都不由打顫,但用盡所有力氣說道:“我只想要我的徒兒好好的……”
轟然間,十方六合中重蒙巨震,無邊的壓抑另眾生披靡。
凌觀眼神中一片空蒙,
天地無情大道,不老不死,永恒流行,
若是忘情斷妄方成大道,
山石草木有和不同,百年何所欲,千載何所哀,
然而他終究當不得無情二字。他逼近大道只是因為想要活下去,但是他的最深的執妄又何止活,何止怕呢?
看著已經無法躲避雷劫席卷的伯明,只憾道:終究連累師傅了。
“師傅……”凌觀喚道,然而還未向前踏一步,滾滾雷劫涌入天靈,竄觸全身,四周熾白光線驟降,他知道此時是永別了。
而此時,一道青影飛入了白盛的雷光中。咿咿鳥啼響徹天地。
事后,人們不見凌觀的蹤跡,不知是被殞于雷霆化為齏粉,亦或是渡劫飛升,不理凡塵。不過倒是撿到了當時在電光外圍的伯明燒焦了一半的殘軀,據說他的二弟子連連哭了三天,下葬后又哭了一個月。事后人們想去安慰她時,卻發現除了提起伯明她神色還會轉哀一陣并無太大芥蒂。該哭的都哭過了,谷墨羽常常想,幸好那時哭得認真,不然以后得時時愧疚,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了。如今她是玄光雪嶺新的首座,雖然道行是遠遠不足,總歸是將衣缽傳承下來了。最近她又撿到了以前畫的那副師兄替自己教訓師傅胡亂布置課業的鬼畫,終究是笑著哭了。
師傅不會給自己布置抄不完的心經了,也不用怕師兄不管自己了。
清明時雨露時澍,谷墨羽收拾好自己種的花田與果圃,每每到這時便將時時馳騖天外的心情收拾整理,本著盡可能嚴肅的心意去悼念她的先師了。因著當年的玄光首座大弟子凌觀生死不明,谷墨羽存著一絲僥幸,也不大愿意為他立衣冠冢,只是在心里跟師傅說話的時候有時也會將跟師兄的份說了。
“我最近快至出竅了,比起師兄和師傅差得十萬八千里,不過好在我一直渡劫都平平蕩蕩的,你們也就不用擔心我了。”說完,將香插入墳前土中,拜了三拜,谷墨羽輕嘆一口氣,起身離開。
忽然,眼前閃現過一道白色的衣影。
“師……兄!”谷墨羽仔細回憶著,不敢認錯也不敢認漏。
良久,之間虛空中淡淡浮現出一個火焰般的虛影,那虛光火影中之人一抬眸,谷墨羽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師兄!”
手穿過虛影時,谷墨羽才發覺眼前之人只是元嬰靈魄。
“天雷受不起,身子被打碎了,養了好久才重聚元嬰。”凌觀一哂,看著師妹水汪汪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師妹分明是在用眼神對他發脾氣嘛!師妹怎么會突然就會隨便對自己發脾氣呢?
話說,凌觀心念一轉,嘆道,自己是有多久沒有真真管過師妹的心緒了。
回來后谷墨羽問:“師兄,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凌觀看著自己在九天上旋飛翱翔的青華畢方,搖搖頭道:“是師傅,當時給了我退路。”
那時凌觀抱守一心,成則成,不成亦不退,是以通其心性的神獸畢方不敢忤逆,只得退而遠觀。
而當時的天劫卻是無論如何過不了的,身死道消不過是代價罷了,追尋天道,他本就抱著這份覺悟。而當時,亦是想不出其他出路了。
“后來,那個病得要死老頭子非要來提前送死,還說什么飛不飛升,得不得道不重要。”
“后來呢?”谷墨羽等不及問道。
“后來啊,我哪里會信他的呢,說不重要就不重要?”但是他終究是心里放下了半分,當這半分的空隙,就壓不住心疼主人的畢方前來救援了。
畢方為火靈神鳥,雷火同源,終是從滅道天罰中救出了他的元嬰神魂,不過倒也奄奄了好一陣,虧得它是有造化神力的青華畢方,靠著吐納日月精氣,將二者慢慢養起來了。
好在,從天劫中脫身的元嬰,卻已是具有仙胎,不日修出軀骸便是的神體合一之仙了。
而在那之前,他還可以將凡塵往事記住一陣子。
能記一陣子就一陣子吧。
等你覺得心滿意足了,就忘了也無妨。
墳前的風小小地卷了一下,柔柔拂過有些凜傲而嬌嫩的梅蕊,像是道別一般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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