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是多事的秋天。
楚生開著窗,有一絲冷冷的秋風竄進來。他輕掩嘴唇,微微咳嗽起來。
身體一震劇烈的顫抖,指尖竟然帶了一絲血跡。
書桌前面的鋪開的整齊的畫紙上剛剛成型的鳳冠在這紅色下愈發地鮮艷。
今年秋天實在太干燥了,竟然咳出了血。
楚生起身去洗手,剛起,窗外頭傳來一陣響動。
嘩啦——
怎么回事?楚生探身出去看,看見四妹立在對面荷花塘邊的紅木雕花長椅上,正把一箱子什么東西倒進水里。那個杏色的箱子,怎么看都眼熟極了,倒進去的東西,一片一片的,四周還散落著包裹首飾珠寶的棉帕。
楚生心中一緊,這不是他床下面的寶盒嗎!怎么叫秋彤拿走了!還把里面的東西倒掉了!
這里面的東西,可是他的命根子哇!
腳下一頓,楚生趕緊往外頭跑,口中叫了一聲:住手!
還沒有跑出去一步,楚生腳下一摔,被什么東西絆倒了,一跤跌將在地上,因為連續好幾天沒有合眼沒有怎么進食,身子虛得竟然好長時間喘不過來氣,在地上亂折騰。
口中依舊喊著:秋彤!你快要住手!那東西不能倒掉!決不能倒!
一番掙扎,耳邊清晰地傳來鐵鏈的聲音。
楚生一驚,恍然想起,是自己幾天前發狠,將自己的雙腳用枷鎖扣住了綁在床腳上的,剛才絆倒自己的,正是這自己親手綁起的鐵鏈。
解開這鏈子的鑰匙是楚生自己親自交給趙心怡保管的,趙心怡是一個死心眼的女人,凡是陳楚生交代她的事情都戰戰兢兢一點不帶折扣地去做了。所以這一次,天還沒亮趙心怡就去了城郊陪母親過夜,就是不讓楚生有機會看到她,不讓他耐不住誘惑求她把鑰匙還給他。
這真是作死了。楚生在地上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雙手撐地,想拉著床邊的欄桿起來,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嗽出一灘血。
楚生的臉跟紙一樣白,金絲邊的眼鏡上都沾了血珠子,楚生心知這一次是真的逃不過了,嗓子嘶啞著說不出來話,口里直泛著粉紅色的泡沫。
一股一股寒意和倦意侵襲過來,楚生雙手又在前面揮舞了幾下,卻什么也抓不住。他想著四妹現在應該已經在倒掉盒子里剩下那一部分的東西了。
花了十三年收集到的三片甲骨,一片一片被他反復擦拭精心包裝在法國進口的天鵝絨料子里面,用最好的檀木箱子收著,上面覆蓋著他這么多年研究的筆記和稿子,就這樣子沒有了。
楚生一想到這些心里就是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黑迷迷的,似乎沒有了亮光。
或許這是一場夢吧,楚生心中突然想到,這幾天為了朱家設計一套鳳冠已經三夜未曾合眼,若是自己伏在書桌上昏沉沉睡了過去也說得通。也許這一覺醒來之后,什么也沒有發生,當然,除了那千頭萬緒還畫不出終稿的鳳冠以外,一切都還照常。
一想到這里楚生心中一下子就寬慰了許多,合著眼,倒在冰冷的地上,腦袋枕著自己吐出來的血沫,竟然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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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陳老太太眼淚已經干了,坐在那里嘶啞著嗓子干噎。趙心怡陪著在旁邊掉眼淚,手中的帕子浸得透濕,偶爾會怯生生地看一眼里間床上帳子里的人,越看越傷心,然后繼續流淚。
陳嘉輝走進來,臉色也不好,眼圈泛著青,微微對趙心怡點個頭。
“二哥來了,坐吧。”趙心怡指指邊上的椅子,一想到這椅子是按照楚生親手畫的圖稿設計出來的,心中又是酸,胳膊又指向另一只椅子,“齊紅,給二少爺倒茶。”
陳嘉輝倒也不坐,立在那里,一句話也不多說。齊紅端過來泡好的茶水,陳嘉輝也不喝。
老太太半天才意識到老二站在這里,看了他一眼,然后繼續揩眼淚。
“三弟還好吧。”陳嘉輝過了好久終于問出一句話。
“躺了好幾天了,大夫說還行,”趙心怡回答道,“剛剛醒了說胡話,說看見四妹把他的什么箱子扔了,應該是發夢了。”
應該是發夢了,四妹是前幾年離開家的,剛滿十七歲的年紀就因為畫珠寶設計的稿子出了名,特地到北平去給父親陳老爺的珠寶鋪子幫忙,陳家珠寶設計是祖傳技藝,百年老字號招牌,這幾年四妹都沒有回來,聽說是在北平風生水起,家里的人只能聽見她的光輝事跡而不能看見其真人了。
“哦。。。”陳嘉輝說不出來別的,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代表聽見了。
“哦!你就知道哦!出事了你就知道哦!”坐在那里的老太太突然爆發出來,手里的拐杖指著他大罵道,“楚生還不是被你害的!不是你天天把什么朱大人李大人的稿子往他那里送,他就不會出這個事!你明知你三弟身體不好還這么逼他,你是來催命的么!”
“奶奶——”
“不要叫我奶奶!我不是你奶奶!我沒有你這么個狠心的孫子!”
老太太一句話剛說完,突然床上的帳子里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醒了!”趙心怡一下子抬起頭來,忙不迭地邁著小腳往房間那頭跑。
老太太也跟著起身,陳嘉輝在旁邊,左不是右不是地跟著,搭把手想去扶將一把,卻被老太太一把推開。
床上,陳楚生穿著單薄的睡衣,沒有戴眼鏡,雙頰凹陷下去,眼圈下面是厚厚的淤紫,顯得蒼老了許多。
“你醒了?”心怡又不敢當著老太太的面直接坐在床頭,只能直愣愣地立在那里看著楚生發呆。
“二哥呢?”楚生氣若游絲地問道,呼吸長進短出,話都說不利索了。
“二哥在邊上。”丈夫醒了之后第一句話問的不是有了七八個月身孕的她,而是陳嘉輝,趙心怡也不心寒,只是木木地讓出來一個空位,讓陳嘉輝插進來。
“三弟。”陳嘉輝插進來,幾乎不敢直視陳楚生,“你感覺怎么樣了?”
“朱家的人,來催了么。”楚生問。
“還沒,還沒,你放寬心養病。”陳嘉輝看見老太太在旁邊的臉色趕緊笑著說。
“稿子還沒有個型兒,這兩日我才思像是枯竭了。”楚生說話愈發地吃力,“身子也沒什么勁兒,只能明天再起來畫了。”
“不著急,你慢慢養,朱家那邊我拜托別人畫去——”
陳楚生像是聽見了什么恐怖的慘絕人寰的事情,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一下子抬起手來揪住陳嘉輝的衣角,說:“不!莫要把我病了的事情傳出去!我能起來繼續畫,萬萬不可拜托了別的人!”
老太太在旁邊心疼地插嘴說:“不就是一幅稿子,老三你本是痛恨極了畫畫的,這次少畫一幅不正合了你的心意,你爹那里我會幫你說的。”
“不行!二哥,你要答應我,絕不可以換別的人!”陳楚生激動起來,竟然又開始咳嗽。
心怡趕緊給他捋胸口,用帕子抹凈他嘴角的血跡。陳嘉輝站著也不知道干著急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就一再地說:“不會的,三弟你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一陣忙亂之后,陳楚生終于再次安靜下來了,他躺在枕頭上,眼里帶著疲憊。
“三弟,那你安心養病。”陳嘉輝仿佛還有什么話,但是躊躇一陣子,又沒說出口。
“給老三休息罷,你趕緊走。”老太太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齊紅,送客。”
“二哥!”陳楚生又叫住了他。
“什么事情?”
“那個。。。”陳楚生盯著他,眼里帶著幾多期許,“能不能,跟朱家的人說一聲,讓他們提前拿過來,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讓他們帶走。我這個身子,無論如何也搶不走什么的。”
陳嘉輝看著楚生瘦削的臉龐,嘴唇動了動,朱家家大業大,雄霸一方,而且家規森嚴,絕不可能把幾世珍藏的甲骨這么輕易地拿出來,只答允在楚生畫出來朱家掌上明珠出嫁的鳳冠的稿子才會將這甲骨交給他。朱家小姐下個月十五就要出嫁了,楚生還沒有畫出來,朱家已經派人來催了好幾次。
“我盡量。”陳嘉輝勉強向楚生笑笑,抽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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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陳嘉輝坐在走廊上,悶悶地生著氣。
齊紅抬眼望著陳嘉輝的側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頭。滿眼希冀。
“阿紅,我們的事情,可能還要再等等了。你也知道,現在家里——”陳嘉輝突然開口說,聲音干澀。
齊紅點點頭,說:“我知道,三少爺病成這樣,誰也不好受。”
家輝突然轉過頭,說:“阿紅,你說,三弟還有幾分活頭?”
齊紅一愣,低聲說:“剛剛大夫來看過,說是三少爺沒有幾天的日子了,讓我們好生伺候。老太太聽了就怕三少奶奶收受不了,大夫才改了口。”
家輝繼續“哦”了一聲,然后轉過身看著眼前的湖水。
“哎,這人哪,咋就這么金貴了,不過是每天拿個筆拿個紙坐在那里畫兩筆,好吃好喝伺候著,咋就成這樣了呢。”齊紅自言自語地說,她和嘉輝是青梅竹馬,說話也沒有遮遮掩掩。
嘉輝沒做聲,有一句話道是“嘔心瀝血”,但是給齊紅解釋起來也怪麻煩。
半晌,家輝問:“三少爺發夢說見到了秋彤,秋彤扔了他什么箱子,可真有這回事?”
齊紅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子,說:“三少爺是在夢里面喊著四小姐,說是拿了他什么東西。醒來之后也吵著要三少奶奶去檢查他的箱子。”
“唔,什么箱子?”
“三少爺沒說清楚,說自己被鏈子捆住了,喊少奶奶拿鑰匙過來開鎖。”
“胡言胡語。”嘉輝喃喃地說,“病的不輕啊。”
“輝。”齊紅突然叫了陳嘉輝的名字,家輝抬頭。
“你說,三少爺如果沒了,家里可就只剩下你一個男丁了。”齊紅放低了聲音說。
嘉輝竟沒有呵斥齊紅的話,齊紅說得對,嘉輝也在想這件事情。
齊紅說的是真話。
家里四個孩子,老大五年前生了急病沒了,嘉輝是實際上的大哥,雖然沒有繼承家中幾代能工巧匠的才華,但是為人處世很有自己的一套,小小年紀就懂得在商場周旋,家中的生意基本都是他在打點,而老三楚生和老四秋彤只是負責畫罷了。
以前楚生就是一個浪蕩子,爹娘眼中最不務正業的一個。天天沉迷于甲骨研究,在茶館里和狐朋狗友一談起甲骨來就廢寢忘食,幾天幾夜也不回家,所以全家上下都指著家輝和秋彤。秋彤是女子,終究有一天不是這個家的,這個家能指望上的自然就是家輝。
再來說浪蕩子楚生,娘臨終前把他叫到跟前,關起門說教了一通,也許是受了娘的刺激吧,楚生拿起了筆。
然后就成了名。
楚生的名氣越來越大,說來也奇,楚生痛恨寫寫畫畫,但是拿起筆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他筆下的鳳冠繁雜卻不失靈動,他筆下的家具奇巧,全部小巧精致,甚至有一點西洋巴洛克的風采。也許正是迎合了現在人們親洋的思潮,他的作品很好賣。
爹爹寫信來好幾次提到楚生。讓楚生去京城幫忙。
嘉輝每次都推說自己這里離不開楚生,然后心中就略有了緊張。
正好,當來找楚生設計珠寶、嫁妝箱子、鳳冠霞帔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楚生也許是覺得娘的愿望完成得差不多了,又開始尋思著甲骨了。
于是這朱家就出現了。
一盒稀世珍奇的甲骨,應該不會有假,朱家前十幾年一直以八旗弟子自居,遠方有好幾門親戚在末朝擔任要職。家大業大,有一盒甲骨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楚生就著了魔。
全家上下看出楚生為了那朱家的一盒甲骨茶不思飯不想,眼見著日益消瘦下去,心中著急。
于是就尋摸著給他尋一門親事,一來是沖喜之說,二來,老太太心中也想著新婚燕爾,楚生能把心思從那盒甲骨身上挪開。
于是就有了心怡,在老二嘉輝還沒有結婚的情況下就給老三結了婚,這門婚事一定是受到極大重視的。
心怡是一個大家閨秀,平時沒有任何越禮之舉,安靜嫻熟,是個過日子的好妻子。
楚生原本不愿意這么早就結婚,但是老太太老淚縱橫,楚生的爭吵是無力的,尤其是他的全副心思還在那副甲骨身上,他也就是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然后就可了。
再后來,心怡懷上了孩子,嘉輝就開始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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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有人敲門。
嘉輝從書桌上抬起頭來,說“請進”。
不出所料,是趙心怡。
嘉輝一面叫了聲“弟妹”,一面起身來給她拉了一把椅子。
心怡大腹便便,也不推辭,就大大方方坐下。
“弟妹這么晚了,不守在三弟身邊嗎?”
“楚生好容易睡著了,我就出來,免得驚到他。”心怡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著嘉輝,嘉輝的表情一點都沒有變,心怡心中有些沒底,對于這個二哥,她向來是能走遠點就走遠點,出閣之前就曾聽說他叱咤商場的事跡。
“二哥,我這次過來,也是想求你個事。”
“弟妹言重了,一家人,何須這么客氣。”嘉輝擺手讓她直說。
其實她不說嘉輝也知道是什么事情。趙心怡是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人,雖然之前對楚生沒有什么感情,可一旦嫁進來,就鐵了心跟著楚生的。
這次,她自然是來求嘉輝出面,讓朱家把她丈夫日夜惦記的甲骨請到家里來給丈夫過過眼癮,解解離愁的。
這朱家本來就是嘉輝聯系的,甲骨也是嘉輝打聽到的事情,自然應該是嘉輝去說清。
“但是——”嘉輝略略沉吟,“弟妹,你有所不知,那朱家是大戶人家,家規極嚴,那盒甲骨也是祖上傳下來的鎮宅之寶,一般不會輕易外借。這次若非是聽聞楚生會畫鳳冠,他家唯一的小姐又要出嫁,是萬萬不可能用它做交易的。現在鳳冠還沒有畫出來,不能交差,就要求看甲骨,恐怕——”
“就是看一眼,一晚上就行,不——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趙心怡有點發急,“楚生他狀況十分不好,給他看看他心愛的物件兒,他也有個盼頭。”
“盼頭?”嘉輝抬頭反問。
趙心怡沉吟一下,說:“二哥,我跟你說實話,楚生這輩子就念著甲骨,他也跟我說以后掙夠了錢,就搬出去住,日日研究甲骨,成為這方面的學究。我不很懂這個,但是楚生這幾日昏睡的時候,口里念著的都是這甲骨甲骨的,我想這個對他肯定是重要得不得了。”
嘉輝苦笑一聲,以前楚生對甲骨癡迷到癲狂的時候,心怡還沒有過門。
不過那時候楚生也還小,大哥也還活著,四妹的才華剛剛顯露,沒有人指望他能給這個家里帶來什么利益相干,也就放任著他玩兒,楚生可以抱著甲骨睡覺,可以看著前人做的學問不吃不喝一整天。
“我知道,但是朱家——”
“如果是錢的事,二哥不用擔心,我娘家——”
“弟妹說笑了,錢自然不是問題,”嘉輝立刻擺擺手,“問題是鳳冠,只要楚生交出初稿,我就有跟朱家談判的底氣了,關鍵是這初稿都沒成型,我怎么交代?”
“你知道,這個鳳冠對楚生意義非常,構思什么不要時間嗎?作畫選料不要時間嗎?慢工出細活,那朱家豈是不懂這個理?”心怡有些激動,不禁提高了聲音。
嘉輝學著西洋人聳聳肩,說:“我無能為力。”
?
5.
陳楚生在床上躺的第四夜。
他怎么也睡不踏實。
眼前一會兒是四妹將自己珍藏的甲骨全部倒掉了,一會兒是自己拿著筆,畫了一張又撕了一張。
耳邊不斷地響起那鐐銬的聲音。
心怡!趙心怡呢?快過來,把鑰匙拿來!快放我走,不要把我栓在這里!
陳楚生掙扎著,在夢里無聲地嘶喊著。
突然他就坐在娘的身邊了。
娘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樣子,眼角盛著眼淚。臉蠟黃蠟黃的,兩頰向下凹著。
娘快死了。
陳楚生仿佛又回到了好幾年前,站在行將就木的額娘身邊,不知所措。
“楚生,以后娘走了,你怎么辦啊。”
娘的聲音發著顫。
是啊,娘是這個家里唯一寵溺他的人,他研究甲骨、交朋會友、做研究、考察,全部是娘拿著自己的月錢支持他的。
娘死了之后,就沒有人這樣慣著他,寵著他了。
“娘。”他有些哽咽,說不出來話,十八歲,已經成年了,此刻悲傷卻將他咀嚼得似乎回到了小時候,才出生,離開了那舒適熟悉的環境,走到這冷酷的人間來。
“你得出去做事,學學你二哥和四妹,你得。。。出去做事,”娘喘口氣說,“你要是不喜歡經商,那就跟你四妹那樣去畫畫,你能畫好的,娘知道。”
“我——”楚生咬著唇,“娘你放心,兒子做的研究還是能在學堂里謀到一官半職的。”
娘在苦笑。
現在清朝將將覆滅,國不已,家何在?文化何在?若是放在從前還能在書塾里靠著自己的古典學識討個生活,或者就靠著家里做一個收藏家,整天把玩甲骨,自會有皇家貴人前來附庸風雅。
但是現在,附庸風雅有何用?
茫茫眾生,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要生活,就是得有銀子!
是個男人,你就不能白吃家里的東西!
你得出去賺!
你要么是一個能工巧匠,要么是一個精明的商人!
娘看著他,眼里竟然有一種很不成鋼的意味。
“聽娘說,兒子,聽娘說,”母親喘息愈發痛苦,死死拽著他的袖腳,“那甲骨,娘也不是不讓你玩,你把它當消遣,不好么?你跟你二哥去珠寶行里打點打點,或者跟四妹去學學畫,晚上回來,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好么?”
楚生真實的想法是,不好。
這樣子他就沒辦法大量閱讀古籍,沒辦法靜下心來拿著放大鏡對一片甲骨看半天只為了研究一個符號,沒辦法跋山涉水只因為聽說甘肅又有人發現了一塊甲骨。
母親沒有辦法明白這一切的,他不是玩,他把這個當正經事干啊!
母親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接著說:“倘若以后分家,你一個人,沒有謀生,怎么辦?那么大人了,還指望你二哥你四妹接濟你嗎!你也要為你以后想想。”
楚生囁嚅著沒有做聲,仿佛是要做出生死抉擇一樣。
“你。。。你答應娘吧,以后等你功成身就了,兒孫滿堂,到時候你就可以放心地,沒有牽掛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那個時候再研究甲骨,不也行嗎?娘又不是逼你再也不碰這玩意兒了!”
袖子上的重量越來越重,母親是進入彌留之際了,一雙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充滿著希望,擔憂,恐懼。
“行,我跟著四妹作畫。娘你放心,我以后成家立業了,事業穩定了,再來玩這個也不遲。”
楚生開了口。
娘嘴角安詳地笑了。
以后的生活有著落了,他會畫畫,會賺錢,會養家,會娶妻生子,會好好的成為當地一個有錢有教養的鄉紳,等他到了晚年,將一切交給他的兒子,他就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這一切多么安穩,多么美好。
他也笑了。
等老了。老了之后就可以了。
他多么想變老哇,現在就變老。
心中有什么正在慢慢地破碎。
楚生的頭發白了。
?
6.
齊紅一大早醒過來,端著茶水和藥進房間伺候。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少爺,你——”齊紅怔在房間門口。
楚生精神矍鑠地站在書桌邊上,手中捏著畫筆,下筆行云流水,嘴角帶著微笑,眼角帶著微笑,甚至笑出了皺紋。
是的,有皺紋了,一大把一大把的皺紋堆在眼角。
眼角的笑意飛入頭發,那發絲也是白的。
儼然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年人的模樣了。
“齊紅?”楚生并沒有轉過身,全神貫注地應付著手中的畫,他畫得很快,特別快,甚至沒有思考,“茶就放在那里吧。”
仿佛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的變化。
齊紅害怕得叫不出聲,躡手躡腳放下茶水和藥,然后飛一樣地逃跑了出去。
她要去喊老夫人,喊趙心怡,喊陳嘉輝。
?
7.
陳楚生依舊沒有動一下,站在書桌面前急匆匆地下筆。
是的,下筆很快,有一絲急促。
但是他是有數的,每一筆該畫什么,不該畫什么,用什么顏色,顏料加多少水。
他現在比在北平的四妹還要胸有成竹。
鳳冠。
一個女人嫁入一個大家族,這樣的處境,實在太像了。
太像了。
他喃喃自語道,并不清楚自己在說什么。
一筆,又一筆。
他察覺不到身后的急匆匆跑來的一大堆人,察覺不到老太太的驚呼和心怡的暈倒,察覺不到嘉輝倒吸一口冷氣,察覺不到這個世界除了他和畫之外的一切。
不,這不是畫,這是那盒甲骨,他拼盡一生的氣力去畫這一幅畫,這幅畫有多燦爛,那盒甲骨就有多珍貴。所以這哪里是在畫鳳冠,是在勾勒甲骨。
他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很快了,要快。
他年歲已高,這是最后一幅畫了,畫完就可以放下一切了。一切都交給心怡肚子里的孩子,他就自私一回吧。他已經無私了好多年了。
最后一筆。
然后,要有紅色,結婚,要大紅色才喜慶。
楚生吐出一口血。
?
8.
那盒甲骨最終是沒有影子,朱家拿到了鳳冠的設計圖之后贊不絕口,給了金子。
但是沒有甲骨。
趙心怡挺著大肚子上門吵,朱家一臉驚愕,問何來甲骨。
“這大清朝都亡了,都建立共和國了,還要那老古董作甚!我們家從來沒有那個東西。”
朱家的人發了話。
趙心怡跟瘋了似的,跑去問嘉輝。
嘉輝遞給趙心怡一個厚厚的本子,上面寫著楚生這些年畫畫的進項,他又拿來一張紙,是一張房契。
“楚生這些年的積蓄我在幫你管著,這鳳冠的報酬我給你們娘兒倆在街東邊購置了一棟房產,記在我侄兒名下,也算是我對楚生一點照顧。”
嘉輝把本子和房契遞給她。
趙心怡無論如何都不敢接。
嘉輝嘆了口氣,說:“那我暫時給你管著。”
“甲骨呢?朱家的甲骨呢?”趙心怡不斷重復這句話,“說好的,畫好了鳳冠,就換一箱的甲骨呢?”
“沒有甲骨,只有金子。”嘉輝的臉冷了一下,“金子可以買房子,換口糧,養活你們的孩子,但是甲骨不能。”
“說好的甲骨——”趙心怡仿佛明白了什么,尖叫一聲,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們!”
“齊紅,”嘉輝冷冷地向旁邊打扮整齊的齊紅說,“快扶心怡回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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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心怡生下一個女孩,嘉輝松了口氣,對自己的侄女心中懷了歉疚,也就百般疼愛。
心怡給這個女孩子取名叫鳳,人家都說俗,但是心怡不管。她讀過很多圣賢書,女孩子,叫鳳,沒錯。
老太太經常想叫四妹回來看看,給侄女兒熏陶熏陶。其實她只是想讓秋彤趕緊回來找個婆家。
心怡不想秋彤回來,不想讓小鳳受到熏陶,也不想再經歷一次婚禮,哪怕是別人的婚禮也不想,因為婚禮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東西,除了孩子,除了房子。
鳳多好,多幸福,她長大了還有楚生給她留下的房子,還有一筆錢,沒有必要再畫畫了。
對,沒必要再畫畫了。
不畫了。
老太太天天坐在門口,念叨著讓四妹趕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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