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渾身是傷,散發著惡臭的小狗。爸媽給了她一碗飯吃,她便賴著不走了。
從此,我家里就多了一只小母狗。
開始我很嫌棄她,她不僅很臟,還不讓我們接近她,更加不會主動來討人的歡心。我一度很厭惡看到她躲躲閃閃的眼神,在家里也絲毫不得放松的樣子,時時刻刻提防著人類。
我爸媽也日益不耐煩了。在她很小的時候他們還經常去逗她,希望她能和我們更親近一些,再大一點,發現好像也改變不了她了,也就放棄了,再也不去逗她。
反而是我,漸漸地,和她親近起來。
家里窮,不會把肉那些給畜生吃,我就把肉藏起來,悄悄給她吃。
我成了家里唯一能接觸她,摸她的人。我還能指揮她,別人叫她,她理都不理,我一叫她,她就搖著尾巴跑過來了,叫她去咬誰她都去。每天放學,她也會來接我,只會和我親近,蹭我舔我,來討好我。我因此還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
那時候小小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的心事。總是會覺得父母偏心,弟弟還小,我總要照顧他,想出去玩也會被父母說。爸媽經常拿我和別人家的孩子比,打擊我,傷害我,想借以鞭策我,可我啊,慢慢的就變得內向和沉悶。我會和她分享我的心事,被父母責罵的時候會和她一起跑到山坡上沒有人的地方,對著她哭泣。
她是我最忠誠的朋友,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慰藉。
那時候我不知道月經這個東西。她長大些了,有時候會流一些血在地上,我怕她受傷了,央求我媽給她看看,反而被說了一頓,卻沒有得到解釋。
她把地弄臟了,家里人就拿棍子打她,趕她出去,我天天都能聽到她的慘叫。有時候我會叫爸媽不要打她了,可是對爺爺奶奶,我又一點也不敢去反駁,我就這樣一直深深自責,又毫無辦法。
她懷孕了。要吃很多的東西,每天的飯似乎都不夠她吃的。總是在廚房轉悠,逮到機會,叼起一大塊肉就跑。人當然是抓不住她的,但是當她第二次又來的時候,就被打的很慘。大概是家里真的很窮,人吃肉的時候都很少,還被畜生搶了去,生氣是肯定的。
她生崽了。藏得很好,生了一個周了我們才找到,一窩子小東西,毛茸茸的,很可愛。沒人敢去碰她的崽,包括我。當我試著伸手過去,她就發出嗚嗚的怒吼聲,讓我深受傷害,幾次過后,我惱羞成怒,不理她了。
狗崽子們長大了,自個就跑出來了,我又興高采烈跑去和他們玩耍。她顧不過來了,就在旁邊警惕地看著。
狗崽子們再長大一些,吃的飯也多了,要抱去送人。總是趁她不注意,抓起一只放到口袋里,就出門了。后來她發現了,對剩下的崽子看管的很緊。最后兩只,沒人要了。家里說,拿去扔了。后來真的把她關在屋子里,把小狗帶走了。
我只記得她在屋子里叫喚。我知道,她肯定特別傷心,我也特別傷心。狗崽子們那么小,不知道扔在外面怎樣才能活下去呢?我感受到了真實的恐懼,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拋棄、骨肉分離這些詞語的含義。我甚至開始害怕被我的父母拋棄,開始想象自己遠離父母、四處漂泊的場景。
她在我們家總共待了多久,我已經記不得了。
但我可能會永遠記得她走的那一天。
那天我放學有點晚了,大概是在冬至的時候吧,天已經有點黑了,還下著點雨。家里有客人,還有廚子(農村幫人殺豬、辦席的),很熱鬧的樣子,我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因為家里一直嫌她麻煩,老是要生崽,又把血弄得到處都是,還不和人親近,一言不合就咬人,所以一直在半開玩笑的說要燉狗肉吃。
我一回到家,她依舊跑來迎接我,但是她在發抖。然后并沒有跟我親熱多一會兒,就跑開了。我還一直在找她。然后他們說找不到狗,讓我把它叫回來。我喚了幾聲她的名字,我感覺他們不像是開玩笑,可能真的要殺狗了。很害怕,我就不再叫她了,希望她離開。可是她回來了,還被逮住了。
我在房間里不敢出來,只能聽到他們的喊聲、她的叫聲……
我真的不能回憶這些,每次想起,難受,心如刀割。
那天晚上他們吃肉喝酒好像很開心。我沒有吃飯,我媽讓我吃,哄我喝湯,我一口都沒有沾。
我偷偷的哭了好久,還不敢讓他們看見了。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怕被人發現我為了一只狗傷心那么久。
小時候的事情,大部分我已經記不得了。包括我和她相處的很多細節,包括,我也記不得她這一生到底有過多少個孩子。
我清楚的記得他們殺狗的那天。
我記得我喚她,她才回來的,我記得她那么相信我,我卻是一個兇手,我現在敲這些字,心如刀絞,一直在不可抑制的掉眼淚……
這些回憶可能真的會伴隨我一生了吧。因為我總是時不時想起,復習那些情節,以至于現在腦海里都還在循環播放著那天的場景。我腦子里全是她瘦的皮包骨頭的樣子、夾著尾巴逃跑的樣子,恐懼又警惕的眼神,還有尖利的慘叫聲……
也許我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一個人類朋友。
而我卻是個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