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半小時老王過來了，深色西服筆挺，安靜地坐在辦公室另一頭。田志伸長胳臂，堆著笑打招呼。老王站起身，徑自走了過來。

“今天我來給你解釋一下”，老王很隨意地靠在田志旁邊黑色椅子上，摘下眼鏡，掏出手帕來慢慢擦著，“我來跟你說說那天下午沒理你的事。”

老王比田志大了十多歲，今年下半年就要退休了。他和田志是同學，二十年前師范管理進修班同學，那是作為集團優秀人才培養的。脫產帶薪學習，學生和老師都一樣沒壓力。課上聽聽新鮮故事、前衛理念，見識了大學教授的侃侃風度，下課后各回各家，各抱各娃，確也輕松愜意。臨到畢業，不知聽誰說的，沒過關就沒得畢業證。這傳言有點揪心，有同學就急了。十多門課程，誰不是走馬觀花樣溜一遍，大家都是大齡青年，家里家外一堆事，記性又差，真要考，肚子里那點貨色哪會夠用。于是吃飯、走路、上班時都在研究應對之策。也有見過大風大浪的，智者一般目不斜視，穩坐釣魚臺。田志是那種對書本真感興趣的乖乖學生，筆記、小抄、總結一大摞，表面也波瀾不驚的樣子。老王算得上一個穩當人，不說后怕，也不說不重視，周末就邀田志到酒店，好吃好喝，山高水長地聊，啤酒瓶子堆得小山一樣，就是要田志臨場放放水。

終于到考試了。想不到這次是皇帝比太監著急，學校果然如智者所慮，放水了，結果皆大歡喜。脫產脫產，原來就是沒有“合格產品”出廠的意思吧。

產品雖不甚合格，不過比起各奔東西的其他同學，田志和老王論起真交情來。田志的努力學習，在日后的人生道路上，沒什么切實作用，反倒當初想要抄答案的老王，閱歷豐富，經驗老到，教了田志不少經世致用的知識。特別是在田志需要抉擇的幾個關口，他幫著分析利弊，權衡遠近，讓田志受益不淺。人家說教學相長，田志說兩人是教學逆轉。

老王是銷售崗，應酬迎送是把好手。酒量大，健談，交游廣。五年前忽然一場病，瘦得厲害。后來恢復了，人也就放開了。他說每日要蹲樁一小時，天亮睜開眼，四周萬籟俱寂，雙膝折彎，氣運丹田，面若秋水，眼光淡然，心思合一，超然物外，猶入定枯僧一般。

說回去吧。

一周前田志和老王坐了同一輛車子。司機老陳是田志主管，回宿舍前繞路送田志回家。那天田志和主管的上司因公爭執，上車后仍舊臉紅脖子粗，自己感覺受了好大委屈，看不開，鉆進了胡同。窗外車來車往全當無視，只是來來去去地辯，誰短誰長地刺撓，吐槽了一路。健談的老王一反常態，靜靜地坐在后面，沒發一聲。當時田志認為他是快退休了，潛龍在野，諸事不管，這表現也理所當然。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作聲嗎？那天我的心可揪了一天欸，像一根快拉斷的皮筋，裂得只剩一絲絲了，緊張得很。”老王拍了拍心窩，眼神從鏡片后面抓住了田志。

田志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起來了。

“那天我女兒生產，早上老婆說她突然沒了胎音。我心里那個忐忑，難受啊。本來是順產，這下沒辦法，只得剖腹了。萬一出來個死胎怎么得了哇……。從早到晚，什么都沒心思，別人在耳邊說什么，在身邊做什么，我就像外星人一樣，什么信號都接收不了，什么也起不了反應。”

他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又拍了拍心窩。

“還好還好。晚上十點多老婆來電話報了母子平安。懸著的心這才慢慢放平下來。一直想跟你解釋一下那天的失態。嗯，整個人仿佛就不是自己的了。”說罷，老王輕輕地笑了，幸福滿足的笑容。

“恭喜恭喜！你比女婿可緊張多了。”田志由衷地祝福他，又加了一句，“當然，他肯定沒有你的經驗。”

“你知道嗎，我老婆生產時也是這樣突然就沒了胎音，女兒也是剖腹下來的。想不到這個也有遺傳。”

“基因厲害又神奇。”看著老王年已六十的白凈臉皮，舒展平整，田志由衷體會到他們一家子的幸福，心里聯想到二十多年前自己老婆生產的艱難。

那是一個暖冬的下午，懷胎十月的老婆忽然有了生產的征兆。多年以后，田志還清晰地記得那種興奮異常的激動，猶如一只靈動的鴿子在心里撲騰撲騰地跳，就要跳出來展翅而飛似的。收拾好東西趕到醫院辦完手續，推進產室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多。事情的進展出乎了田志的計劃，那些事先的學習和補課，在那間幽暗緊張的產房，完全無濟于事。產前買的資料、了解的知識，全都是有關于怎樣哺乳，什么時候用輔食，用什么尿布的科學，怎么送紅包，怎么辦出生證的“俗務”，沒一本是生產困難的預案。臨產前醫生說老婆適合順產，于是老婆在產床上拼盡全力，氣喘吁吁，一次又一次發起沖鋒。四個多小時后，連站在旁邊搖旗助威的田志都喊累了。老婆又疼又累，滿頭滿身的大汗，筋疲力竭。她想要放棄搬到二樓去剖腹，田志卻沒同意，覺得用了這么大工夫又上去剖腹，豈不是半途而廢了。那天田志甚至說了‘要上去讓她自己爬上去’的狠話。老婆沒辦法，強打余力又往前沖。還好女兒終于生下來了，可時間太長嗆了羊水，住了一禮拜的院才出來。看著今天的老王，田志想著年輕的自己有多魯莽多愚勇，如果換作現在會怎么決斷呢？頭腦風暴各種復雜情況，順產和剖腹的利弊，產前的預案，綜合評估下母女受那么大的苦是否值得……這輩子其實需要認真抉擇的事不多，可就是那幾次選擇，可能就給生活定下了不同的線路，可能通達，可能荊棘。現在回想起那個久遠的選擇，田志也陡然害怕起來。

“我們現在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平安。自己平安，家人平安，朋友們都平安。”

老王沒看田志表情，緊跟著又補了一句，那個哲學家語氣和神態，跟他蹲樁還是蠻配的，“你那個事，我看沒啥，有些人不喜歡你，是你的幸運，或許還是你的榮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