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早晨是寧靜和諧的,被大山包圍著的房子炊煙裊裊。晨間田野的小道上聚集了許多人,多為七八十歲的老人,他們早早起來,沒有目的地走來走去。
村子里的人多半都是相識的,其中老張是一大堆老年人當中脾氣最溫和,話最少的,平頭,穿藍色的格子襯衫、磨得起須的黑色褲子。在外人看來他老老實實,做事勤懇,節儉。
老張起得早,他先是到自家的田地上忙活一番,有時也和路過的人嘮嘮嗑,點上一根煙,隨意地坐在地上,直到張嫂在自家的門前大聲地喊叫他回去吃早餐,他才慢慢吞吞地往家里去,要是剛好碰到熟人經過,又要聊上好一會。張嫂最煩他這一點,每次總要叫上好幾次,老張才真真切切地回到家。
張嫂比老張小10歲,這一年老張70歲,張嫂60。
老張高高瘦瘦,長得白凈,讀了些書,那時算是個地地道道的文人,主要性子還好,村子里的人都夸他。張嫂粗野矮小,大字不識一個,老張對她極好。
張嫂心里清楚,卻也免不了吵架。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拌嘴而已,說不上吵架。老張說孩子們都長大了,平日里如果沒有張嫂念叨,日子也過于平靜了,這是他不希望的。哪怕張嫂天天如此,他也樂得自在一些。
他們有兩個兒子,自打各自成家之后,都搬離了這座老宅。
老宅是一座用泥土磚砌和而成的,而上房頂則是瓦片,固也叫瓦房。瓦房略顯陳舊,陰冷潮濕,特別是冬天的時候,寒氣逼人。老張和張嫂都習慣了瓦房的一年四季變更,只是冬天時節,因為瓦房里濕氣太重,張嫂的腿愈加疼痛難忍。
兒子相繼在縣城里買了新房子,也時常叫老張和張嫂出去住,他們住不慣,沒個幾天又回到村子里了,再加上城里雖繁華,人情味卻不及村子里足。瓦房簡陋一點,但是舒服自在。老張是個愛活動的人,在哪都坐不住,總愛四處走走。
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兒媳婦對他們的冷言冷語。老張心里清楚,他總是笑呵呵的,待人溫和。他也知道住在一起總是避免不了矛盾,再者年輕人也需要空間。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心情,好像他們兩個都離不開瓦房了。
只是瓦房在風吹雨打下,瓦片隱隱松動,抬起頭就能看見一道又一道的縫隙。
下雨天里,雨水從縫隙滴落下來,地上總是會積滿水,雨滴小些時,老張會拿家里的盆或者桶接水,要是雨太大了,他們沒有任何法子,任憑它隨意滴落在地上,老張只能用掃把把水往外掃,來緩解暫時的積水。這一趟下來,老張只覺得身心疲憊,他害怕下雨,又總覺得習以為常了。張嫂動作笨拙,老張是不讓她動手的。
老房子散發出溫暖而潮濕的氣息。
這種剎那也真是難忘,即使雨天里房子會漏雨,那又如何,老張和張嫂不動聲色的鎮定,勞碌工作,平淡生活,在等待雨停時發出嘰嘰咕咕的笑聲,憋悶渾濁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
雨過天晴后,老張決定爬到瓦房頂去修補瓦片,張嫂開始百般阻撓老張,直至口干舌燥。老張全然不顧,去鄰居家借了一個長長的梯子,一會就爬到了房頂,張嫂扶著梯子,看到老張顫顫巍巍的身子,腿腳不利索,風很大,不免擔心起來。
張嫂此時不像往日那般話癆,安靜的無法動彈,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盯著老張,表情嚴肅。
老張站在高處,動作沉穩有序,慢條斯理自得其樂。只是站久了些也覺得疲憊不堪,只是把縫隙較大的地方堵住,有一些小的縫隙只好放棄了,有些也看不到,只有等到下雨天雨滴下來,才能隱隱約約看到。
兒子也覺得老張是荒唐之人,年紀大了,稍有不慎,只有滿滿當當的傷痛。老張微笑不語,他心里想,要是等到兒子有空回來幫忙,估計也要到年底了。他沒有任何期待,亦不會埋怨,在他眼中做任何事情都沒有危險可言,這是大山給與他的勇敢。
瓦房年代久遠,兒子們都建議拆掉再重新建一棟一層樓高的房子,費用由他們兩出,但是老張死活不同意,他覺得拆房子和建房子都極其講究,萬一有不妥,后輩是要付出代價的。營營役役都是為了瓦房,老張一刻都不想失去它。
瓦房又維持了一絲絲、一縷縷的片刻寧靜。有時候老張什么都不做,躺在竹搖椅上,大部分時間默默無語。張嫂咧著嘴巴,總愛說個不停,她八卦,總愛挑村子里的一些事情反復說,老張一邊百般順從,一邊微微閉上雙眼。院子里種的桂花樹,葉子紛紛墜落,清香撲鼻。
大多數時間里,老張習慣于早早出門。他喜歡種各種各樣的東西,可以肆無忌憚把時間浪費在田地里。吃不完的蔬菜水果一般都是送人,亦或是給兒子們。
張嫂起的晚些,她只顧在家里忙活。煮好了粥和簡單的菜之后,便會叫老張回來吃。他們的世界清凈自在。
晚上瓦房冷清開敞,空蕩蕩的,亮著一盞被灰塵包圍的小燈泡。老張此時才踏進家門,肩上背著鋤頭,卷起的褲腳,腳上沾滿了泥土,他走到水池邊,用水一遍又一遍重復沖洗干凈,張嫂在廚房里做飯,所有食物都顯得喜氣洋洋、情意份充沛。
每一個夜晚都是如此,日日安穩度過村子里的四季。
張嫂平日里只管做些小活,她精神有些不振,再加上腿毛病愈加嚴重,夜里遲遲不能入睡。那段時間里,張嫂走路都極其困難,所能做的事情唯剩下發呆和睡覺,只是這個房子給予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老張內心憋的難受,臉上仍然微笑著。張嫂腿腳不便之后,話也少了,整日整日躺在竹搖椅上不語,有時慵懶地想挪動腳,之后只好妥協,她感覺失去依傍,內心疏離。
所有的活都落在老張身上,他去田地干活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晚上也是早早地回來,內心從容安靜。老張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了張嫂一眼,便又自顧自的忙活著。
只是老張一閑下來便會四處走走,和村子里的老人,或者陌生人聊天,一直在交談,細細碎碎,無至無盡。波瀾不驚的平凡和正常生活似乎很近,但是他又感覺那是無比遙遠的地方。
張嫂日復一日的神情頹廢,一個年輕時笑容燦爛的女人,被疾病纏身,仿佛做任何事情都變得很艱難。瓦房里沒有了咋咋呼呼熱熱鬧鬧的氣氛,顯得格外冷清且孤獨。
老張決定帶張嫂去縣城里的醫院看看,同時還聯系了兒子,兒子早就勸說過父母,但是他們一直不聽,一來怕花錢,二來年紀大了,好像對醫院有種恐懼感。一輩子住在村子里,極少數出門,對他們來說能在瓦房里度過晚年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大兒子放下工作專程從縣里趕回家去接父母,一開始,老張打算自己扶著張嫂坐村里的大巴出去的,考慮到兒子工作忙,請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想麻煩他們。但大兒子放心不下,覺得母親腿不好,坐大巴很不方便,不管老張怎么說,他鐵定了要回來。
去到醫院已經中午了,二兒子也趕了過來。張嫂更顯呆滯了,目光放空,兩眼無神。老張扶著她慢慢坐下,檢查和費用的事情都交由兒子,老張此時也變得木訥寡言,身體散發出疲倦的氣息。
所幸知道并無大礙,一家人懸著的心頓時感覺放松了許多。老張嘴角微微一笑,也不忘記住醫生叮囑的話語。
此時老張就想迫切回到村子里去,他自得地說,瓦房才是自己的歸宿。兒子提議要他們在縣城里住些時日,老張此時反抗不得,便依了兒子。
在城里更增添了他的煩惱,感覺失了魂一般,有些壓抑且無聊。老張決定回家,盡管兒子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他也不在乎,張嫂也跟著回去了,他們離不開彼此,相處融洽,無可置疑。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醫生說張嫂干不得重活,老張時時刻刻都記在心里,張嫂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時被老張看見了,他都要制止她。瓦房又恢復了一些生意。
老張一如往常早早地起來,他先是到自家田地上走動,只是不像以前那般早起干活,只是靜靜地看著,抽上一根煙,開始靜默,他清楚地知道,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自己都干不動了,只能讓別人去打理。此時只見張嫂在自家門前用力地喊叫他回去,不一會功夫,他便轉身離開了。
張嫂從醫院回來精神好了些,只是走路還是緩慢,手閑不下來,每回都和老張搶著干家務活,老張知道她的脾氣,只是叮囑她不要干重活。深切的溫暖從身體涌出,只是張嫂還是習慣性大聲說話,這是她對待老張的方式,老張早已習慣且覺得安心。
這一刻這個瓦房里,到處洋溢出幸福。老張和張嫂一直生活在這里,直到生命的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