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這里,連死都不如。
三.我要回去
洛陽城里現在是一片狼藉。
那支殘暴的軍隊駐扎在城外,城里留了一支精兵,每天與城外輪換著護衛董卓上朝。鐵蹄聲日日響徹城中,城里人心惶惶。
自那次紛亂后,母親就再不許葛顏隨便亂跑了。
她幾次問起自己孩子腰背上又紅又腫的傷是怎么回事,葛顏都只含糊其辭,說是不小心撞的。
待到傷稍稍好點,她又偷偷溜出去。
她只想回去,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更堅定了她的想法。
她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也不想屬于這個慘無人道的世界。
待在這里,連死都不如。
……
穿越前,葛顏二十二歲,本是醫科大學的學生。那時她有另一個名字,過著和眼下完全不同的生活。
一開始學醫并非有多么喜歡,說到底不過為了日后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要脫離那個令人生厭的家。
如果非提興趣,也就只有對中醫的那一點親切。畢竟整個童年都是一本草藥圖集在陪伴她。
灰暗的童年養就了她沉靜到有些冷淡的性格。這是利器,幫助她所向披靡,在未來道路上不停添磚加瓦。但這也是一把帶刺的刀。
逃離家庭的生活并沒有多快樂,在學校熬到第四年的時候,葛顏常常有這樣的感覺:不管她如何努力拼命,如何笑以待人,未來好像一眼就望到頭。
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疲于應付。
她從內心深處感到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再做任何事,最后無可避免地想到死。
終于,在家鄉海塘上,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
洛陽城的護城河并不寬——在現代人眼中必然是這樣。
突入眼簾的河水止住了葛顏的腳步,也止住了她的回憶。
她俯身望去,水波微漾,深不可測,就如同當時站在海塘上一般。
她不知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現在,更不知此一去究竟是生是死。
但轉念想,既然自己是因為投水來到另一個時空,那也許能用同樣的方法回去。
再者,她原本不就奔著死去的嗎?如今,不過是再經歷一次死亡前的苦痛罷了。
葛顏蹙了一下眉頭。她還記得被徹底淹沒之前那種根本不受控制的恐懼,以及由心理恐懼和生理反應帶來的巨大痛苦,那是只有瀕死才能體驗到的。
她真的想再來一次嗎?
突然,腦海里閃過一雙眼睛,是那個可憐女子的眼睛,幾日來折磨得她睡不好覺,眼睛和它的主人成了無處不在的鬼影。
起碼和洛陽這個修羅場相比,她寧愿再經歷一次痛苦,逃避到死亡中去!
葛顏閉上雙眼,像在海塘上那樣,張開雙臂,恰到好處的大風鼓吹起上衣,輕輕的,像要飛起來。
她最后堅定了一遍決心,腿用力一蹬。
身體騰在半空,風自下而上灌入,還沒來得及享受這種輕盈,便瞬間浸泡進冰冷的河水中。
水花激起的一瞬,像上一次那樣她出于本能想浮水而出,可越緊張身子就越往下沉,水源源不斷地涌進口腔和鼻腔,胸口疼得要爆炸。
河邊聚集了一些人,似乎在指點,在吵嚷。葛顏無暇理會。
快了,她就快遠離所有痛苦,永遠長眠了……她闔上眼,準備著陷入無邊黑暗中。
就在幾乎同時,河邊突然沖來一個驚慌失措的身影,瘦削卻并不孱弱,散亂著頭發,用一個女人最歇斯底里的聲音,瘋狂喊著一個名字。
……
“顏兒……顏兒……”
呼喚聲穿透無邊黑暗,直直地鉆進耳朵。
“顏兒……”
呼喚聲越來越強,安靜被打破了。
葛顏有些不滿,悶哼了一聲,這一哼卻讓她徹底醒過來。她灌滿水的口鼻居然還能發出聲音?!
更令人詫異的是,她還感覺到了酸疼難忍的四肢,它們居然還聽她使喚。
她嘗試著睜開雙眼,眼前是那張幾日來再熟悉不過的臉了,猶如第一次見到時一樣,擔心,憔悴,雙眼浮腫得厲害。
葛顏出神了片刻,終于確定自己沒死成。一股無名怒火涌上還不清醒的腦袋。
她哆嗦著嘴唇,恰碰到對方遞過來的藥碗,她猛地一掀手,藥水潑在那人臉上身上,碗“哐啷”一聲碎成了兩半。
她自己都沒想到還能使出這等力氣,不過她管不了這么多,她覺得自己被愚弄了。
她一骨碌坐起來,滿眼仇恨地盯著那個目瞪口呆的人——她在這個世界的母親。
母親望著她,來不及擦臉上滴下的藥水,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碎片,再收起手時,袖子上多出了被缺角所傷留下的血跡。
葛顏沒有正眼看她,掀開被子,準備翻身下床,哪想卻被另一只手死死拽住。
她心里的怒火已經忍耐到極限,擰著勁反抗,可自己四五歲孩子的身體根本抗不過對方的力道。
她剛欲發作,一抬眼猛地觸到對方極度痛苦的眼神,豆大的淚珠從那張滿是藥水的臉上滾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葛顏愣了一下,她第一次見到這位母親流露出如此強烈的情緒。
“顏兒……你這是要娘的命啊!娘找不見你……哪兒都不見你……你怎么能去投河呢……娘跪下求別人才把你救上來……你受涼,發了三天三夜高燒,冷得直發抖……還說胡話……顏兒,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語無倫次地訴說著經過,一把抱住孩子。葛顏感到一串串溫熱的液體流進脖頸,母親在不可遏止地抽泣。
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她流淚。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該怎么活下去!葛顏,你想過嗎……”摟住的雙臂愈發收緊,發泄著多日來的委屈。
葛顏沒有反抗,視界里映入幾縷突兀的白發。幾天前還不見有,它們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
她盯著那幾縷白發出了神,無法也無力反抗。
從小她就不是個喜歡和別人親近的孩子,沒有人這么用力地抱過她。
此刻,她僵硬的身體在近乎鉗制的擁抱中漸漸變軟,心中突然沒來由的懊悔。
在昏迷的黑暗中,她總能感到隱約有人影往來徘徊,有一個聲音在矢志不渝地喚著她,如今想來,定是母親沒日沒夜守在床邊,小心地看護,喂藥,對著自己高燒時的胡言亂語默默垂淚……
再冷漠的心也是肉做的。她無法否定,即使一次又一次忽視對方的付出,這個于她來說素不相識的女人,在這一刻讓她感到自己被在乎著。
她一直強烈抗拒這種感情,但同樣無法否認,那只是因為內心深處更強烈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氣,眼眶酸酸的。
“娘……”葛顏克制著自己的語調,盡量不讓它失控,“顏兒錯了,顏兒以后再不會讓娘擔心了……”
母親愣住了,這是葛顏出事后第一次叫她娘。
她帶著滿臉縱橫的淚水看著自己的孩子,嘴角牽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又一次,像失而復得的寶貝般,將她緊擁入懷。
……
從那以后,葛顏不得不放棄了跳河輕生的念想,也暫時擱置了回到現代的方案。
不是她不想回去,也不是她終于說服自己活下去。
出于惻隱之心,她只是不想讓這位無依無靠的母親傷心,雖然她們并非真正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