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四十一歲“高齡”才生下我,原本指望生個男孩,可以和我唯一的哥哥做伴。哥哥原來有個伴,是雙胞胎弟弟,可惜在一歲多時就走了。母親心痛之余想再生個男孩。結果老天不遂人愿,又給母親送了兩千金。我是最小的一千金。
按理說,最小的孩子會得到父母更多的疼愛。可我卻沒有這個好運氣,記憶中母親總是對我很嚴厲。
母親的嚴厲并不是因為我的學業,她幾乎從不過問我的學習。作為一個家庭主婦,母親要伺候高齡九十又五、常年癱瘓在床的奶奶,還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每天一睜眼,千頭萬緒的事情需要母親去做,母親也很少有和顏悅色的時候。
母親對我有三大要求,一是每天早上起床向臥病在床的奶奶問好并倒掉奶奶的痰盂,二是放學后按時回家然后去打一籃豬草,三是保持衣著整潔,不得弄臟她辛辛苦苦洗干凈的衣衫。
這幾件事是母親最在意的,如果哪一天我有一項沒做好,那肯定是要受到嚴厲的懲罰。
母親打起我來從來不手軟。
那時候年邁的奶奶住在我家,病體懨懨,連說話都沒有什么力氣。倒是一天要吃六、七頓,頓頓都是母親做好,再喂給奶奶。奶奶吃的東西是嘴饞的我一直要饞到心里的。可母親每次連湯都不讓我喝一口,總是吆喝著讓我滾出去玩。就是奶奶執意要讓我吃一點,只要母親看我一眼,我連口水都不敢滴,只有乖乖地滾出去玩。我在心里恨恨的:等你老了,打不動我了,我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我不懂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對奶奶。我從那些時常到我家串門的嬸嬸、娘娘們口中聽到,母親剛過門時,奶奶對她又兇又狠。母親生下大姐坐月子時,奶奶因為嫌棄母親生的不是個帶把的,常常連一頓飽飯都不給母親吃。后來,我們家從大家庭分出去時,奶奶只給了母親幾雙黑糊糊的筷子!
小時候,母親是很少抱我的,印象中母親總有忙不完的事,做不完的活。但是我有一個特權是哥哥姐姐們沒有的。
因為家中孩子多房間少,不可能一人一個房間,連一人一張床都無法安排,所以作為老小的我得以享受特殊待遇,就是睡在父母的大床上。冬天,我早早躺下,將被窩焐得暖暖的等著操勞一天的母親;夏天的晚上,我會替母親打扇,讓好出汗的她迅速涼快下來。
被我如此“伺候”的母親,有時會開心地說,“養個老巴子也不錯,冬天替我暖被窩,夏天有人扇扇子,還能給我穿個針。”其實我還肩負著替她搔癢癢的重任。有時我會使壞,在母親的背上拼命地摳她。母親只要感覺到痛,便絕不手軟,會順手給我一巴掌。吃了巴掌的我,會在心里禱告,讓母親快點變老,老了就沒有力氣打我了。
記得我八歲那年的冬天,家里買了好多帶蘆花的蘆葦,用來給雞窩編幾塊御寒的簾子。母親和姐姐們忙著把沒有用處的蘆花去掉,我覺得它們毛絨絨軟絮絮的扔掉很是可惜,便蹲在地上,將蘆花一一撿起抱在懷里。母親看到了,立即責令我摔掉并站起來,最好再滾遠點。
我假裝沒有聽到,繼續玩撿蘆花的游戲。母親走過來,用蘆柴做責杖,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通。直打得我號啕大哭,氣呼呼地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母親叫我吃午飯,我也不理她,餓著肚子生氣。捱到傍晚,我聽到門外有隱隱的抽泣聲。打開門,看見母親頹然地坐在門旁的小凳子上,頭發亂亂的,上面沾著一層白白的蘆絮,看起來像是多了一層白頭發。我一陣驚慌,趕忙跑到廚房里猛吃了兩碗飯。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不明白母親為何落淚,是心疼我一整天沒吃飯呢?還是對自己不能管束我而感到灰心?又或者生活里的不如意實在太多,好強的母親不肯輕易將軟弱示人,正好藉由我的淘氣在沒人看見的角落偷偷落淚?無論如何,我畢竟讓母親落淚了,這在我,是一樁很不孝的事。
小時候,我的調皮淘氣常常害母親生氣。母親生起氣來便要打我,我從來不會乖乖受罰。只要母親轉身找東西開打,我總會趁她不注意,拔腿逃跑。起初母親還在后面追,后來,母親慢慢地跑不動了,追趕不上像猴子一樣靈巧逃跑的我,于是很多時候她提著“刑具”跟在我后面,無奈又無力地罵,“死丫頭,跑吧!除非你今晚不回我這個牢!”
如果我和姐姐同時犯錯,母親的絕招就是“各個擊破”,“你們兩個都給我跪下,誰跪 得快,就不挨打。”乖巧的姐姐總是第一個投降,而倔強的我幾乎是從不下跪的,即使被迫屈膝,我也把脊背挺得筆直。母親看到我這樣一副死不認錯的樣子,下起狠手來更是毫不留情。
那時我很悲嘆自己的命運,怎么會生在有這樣一個母親的人家。我時常想,要是我生在一個被母親寵得象小仙女的家中,那該多好。可惜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無法重新選擇,只得留在這樣的家里繼續受母親的責罵。
大學畢業后,由于舍不得相處幾年的男朋友,我留在求學的省城工作。當我將這個決定告訴父母時,母親一個勁地說好,夸我有出息。可我分明看見母親眼里渾濁的淚。
我又讓母親哭了,不孝的我。
從此我的心便時時懸系在母親的身上,隔三岔五打電話回家問候。每次母親都說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身體都好。我明知這并不是完全的真話,還是百分之百地相信,并從心里一直開心到臉上。
只是有一次父親在電話中告訴我母親近來有點胃痛,聽筒這頭的我立即淚如雨下。慌亂地掛了電話,慌亂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走,一時竟沒了主意。
那一刻我終于知道了我是愛母親的,而我并不知道她也是愛著我的。直到父親因腿疾住院手術,我請了一星期假回家看護。剛到家,姐姐們都說我長胖了,只有母親固執地說我瘦了,要趁我在家這幾天好好給我補補。姐姐們都說我不能再補了,再胖就象頭肥貓了。眼看寡不敵眾,母親退了一步承認我沒瘦,但堅持不同意我胖了。
假期的這幾天,與其說是我看護父親,不如說是我回家休閑度假。母親將我喂得飽飽的,才心滿意足地放我回省城。
母親是有些重男輕女的。她自己只生了一個兒子,便希望我們幾個女兒都能生男孩。我剛結婚沒多久,母親便催我生孩子,那時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哪有什么心情去伺候小孩。直到老大不小了才懷孕。
母親來照顧我,看到我手腳麻利,生龍活虎的樣子,她是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我沒怎么受懷孕的苦,擔心是因為按照她的“經驗”,越是靈活的孕婦生女孩的可能性越大。她不無可惜地對我說,“小寶,我看你要生個丫頭了。”不過這一回她的“經驗"失靈了,我生的是男孩。她老人家很是高興。
我生孩子時,母親已經七十有余,沒有精力幫我帶。母親很遺憾,也時時覺得沒有給我出上力,因為哥哥姐姐們加幾來一共7個孩子都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好在我公公婆婆視我為己出,照顧我極為周到細致。母親才放下心來。
孩子兩歲前,我幾乎沒怎么回過老家。兩歲那年,他會說話會走路,我們帶他回老家過年。有一天晚上,我正哄LEO睡覺,小人快要進入夢鄉之時。母親推門進來,LEO興奮起來,睡意全無,弄得我前功盡棄。我很是惱火,對著母親一通咆哮,誰讓你進來的?我好不容易快哄他睡著了?母親訕訕地走了出去。我依然余怒未消。第二天哥哥跟我說母親難過了好半晌,她只是想看看LEO。
母親生病去世的這一段,是我不愿意回憶的。
剛住院時,母親盼望著能早點回家,每次我從省城趕回去看她,她都會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我總騙她說等下周我再回來就接她回去。后來時間長了,她也不問我了,自己跟自己說再過半個月她就可以回家了。
三個月后,我們把母親接回了家。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們。
母親剛走后的兩年,我整天失魂落魄,每天過著神不守舍的日子,坐在車上忽然就會掉下淚來,聽一首歌也會哭,看到慈祥的老太太也會哭。我這一輩的眼淚都在那兩年里流完了。
后來有一天,我忽然想開了,母親一定不喜歡我變成這樣。在母親眼里,我這個最小的女兒是最能干,最有主意的,她要是看到我這幅模樣一定會不高興。于是我又振作了起來,努力讓更多陽光照進生活里。
這幾年,我時時在夢里見到母親,她還和以前一樣齊耳短發,笑得慈愛安詳,有時和我說話,有時只看著我,什么也不說。她一定是知道我太想她,所以常常來看我。
現在,我依然很想母親,但是我不怎么哭了,甚至在清明節、七月十五給母親送紙錢時,都能做到不掉眼淚,我會微笑著和母親絮叨,告訴她我很好,老爸也很好,先生對我很好,LEO也很好;讓她照顧好自己,下輩子我還要找她做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