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沫花
1
我乃長公主之女,自幼便錦衣玉食,阿爹阿娘待我也自然是萬般寵愛,故而我這性格便也如我這名兒一般——嬌。但這世上,有那么一個人,令我無法嬌氣,在他面前,我只想表現的溫文爾雅,知書達禮,怕的是他厭煩我,那人便是阿徹。
五歲那年,一日隨阿娘進宮,說是拜見外祖母。那日外祖母帶了個孩子,那男孩眉清目秀,身著錦衣綢緞,聽阿娘說,那是外祖母最愛的孫兒,日后可為太子,如今為膠東王。那便是我第一次見阿徹。
“阿嬌拜見外祖母,外祖母長壽安康。見過膠東王。”
“嬌兒快起來,都長這么大了,外祖母可念你的很。”
隨后行至園中涼亭,聽阿娘與外祖母敘舊。忽而阿娘問:“嬌兒平日里,早坐不住了,今日怎的這般靜?”
“今日有外祖母和膠東王在此,阿嬌不敢鬧性子。”
聽這話,外祖母和阿娘都笑了起來,外祖母說:“原嬌兒也是知書達禮,懂得分寸,以后定為好妻子。”
阿娘便借此問她懷中的阿徹:“如若讓徹兒選位美人做妻子,徹兒喜歡哪位?”
阿徹說:“我見此處女子眾多,卻無一人有阿嬌之美,如若能得如阿嬌之女為妻,必將金屋藏之。”
阿娘喜上眉梢,外祖母也甚是歡喜。那日相聚過后,回府后,阿娘便詢問我如若嫁與膠東王是否愿意,我應了下來。次日,阿娘便求了親事,我便是阿徹未來的妻。
2
那日初見后,阿娘便總帶我往宮里去,我與阿徹也漸熟了起來。阿娘總說:“嬌兒一見徹兒,便如換了個人似的,沒了半分嬌氣,倒有正妻之樣。”阿徹一般回:“姑母不必如此說,嬌兒嬌氣也無礙的,我與嬌兒甚好,她是何模樣,徹兒心里都歡喜的。”
轉眼便到了阿徹七歲那年,陛下封了阿徹太子。阿娘歡喜,連連說著結了門好親事,我要做鳳凰了。我想起阿娘曾說,當初起這名字時,阿爹不同意,言如此傲氣的名字,以后定不是個好性格的女娃,外祖母卻說,女當為嬌,有成鳳登巔之意。如今此愿就要實現,所有人都對我親禮有加。
阿徹也歡喜,說我定要一生伴他左右。我大概忘卻了,說這話時的阿徹,也不過是七歲的孩童,我也不過才六歲,孩童戲言,我竟一直當真,至今視若珍句。
我嫁與阿徹之后,日子過得幸福,琴瑟和鳴。阿徹說:“我常聽人說你嬌氣,可我卻沒感受到半分。”我又怎么會說實話呢,因為面對他,所以我收斂了自己,只怕他厭煩。
阿徹十五歲那年,舅舅病故,阿徹繼位,為建元元年,我為皇后。大婚之日,我與阿徹立于宮墻之上,阿徹牽著我的手說:“嬌兒便是孤唯一的皇后。”
和阿徹在一起數年,卻一直未有一子,這成了阿娘最擔心的事情。外祖母、阿娘、阿徹皆花了高價尋了藥材為我醫治,皆不見效。一次我問阿徹:“阿徹會不會不要阿嬌,因為阿嬌不能誕下皇子。”阿徹說,他的心,不會因這些事而變。我以為,我的郎君,這一世會永不變心。
3
我不愿承認,這一切竟有變數。我原本以為的美好和和睦,竟然是如此不堪一擊。
那一年,新春家宴,她第一次出現。宮人說是平陽公主尋了一位歌女,歌聲余音繞梁,為搏陛下一笑。她生得一雙杏眼,眼尾微微向下,一對遠山眉勾勒的楚楚可憐,朱唇輕啟,歌聲便絕美直擊人心。曲畢,阿徹問道:“歌者何人?”她道:“民女衛子夫參見陛下。”衛子夫,為子夫,如此恪守女德,溫文爾雅的名字。果然,我尋到阿徹眼里的波動,看堂下之女的眼神,猶如從前看我。不知怎的,我心沒來由一慌。阿徹竟道:“衛子夫,如此好名,樣貌生得也好,可上前坐孤身邊,封為美人。”果真如此。
衛子夫入宮后,便深得阿徹寵愛,曾經阿徹對我的百般關懷也都煙消云散。我本是善妒之人,性格也如名字。原來無論我是否收斂本性,阿徹還是會厭棄我。
我好似發了瘋,我明知阿徹負我,可我偏覺是衛子夫一人過錯,若不是她出現,阿徹又怎會變心。我害其弟,弒其子,也曾買名貴的藥毒害她。但這些并沒有令阿徹回心轉意,只得來他一句:“陳阿嬌,你是皇后,便應該有皇后該有的儀態和心性。”他忘記了,他曾說我只管嬌氣,他會喜。如今我釋放本性,卻得來他一句我失了皇后風度的警告,何其可笑。
4
阿徹冷落我之后,我遇到了楚服。她是個女巫,言有辦法令陛下回心轉意。我那時早已不念什么過往,只因我知道宮中最忌諱巫蠱邪術,犯此大忌,我必做不了皇后。
我不愿再做皇后了。我在心中建起墳墓,那里埋著我曾經的阿徹,那個說讓我與他永遠在一起的阿徹。
東窗事發,張湯將我與楚服所做之事皆查出,陛下大怒廢黜皇后,自此,我便與陛下再無瓜葛。
我又見了陛下一面。跪于陛下面前言道:“陛下,阿嬌此去無歸日,陛下珍重。”之后便行了大禮,起身離開。我喚那一聲陛下時,他眼神有變,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喚他,許是驚,但無悔,只因阿徹已亡,只余陛下。
陛下將我移至長門宮,那里有金色的磚瓦與金色的墻壁。我忽而想起阿徹曾說,如若娶得阿嬌,便以金屋藏之。阿徹終是實現了諾言,將我藏于長門宮,無人尋。
5
在長門宮日子久了,便有些許無趣。想著以前與阿徹的日子難忘,便命宮婢花高價尋了作賦高人。那人長相清俊,倒是位豪情爽性之人,人稱司馬公子,全名司馬相如。我請他為我作賦,只想好生珍藏之。最終他作了一首《長門賦》,以這金屋子命名,書我悲戚心境。我同他說:“阿嬌如今活的自在,除了自由其它什么都有,并不如此凄涼,為何如此作?”他道:“悲事方可流傳,他負您,您可不能屈了自己。這嬌氣人兒,必是要流芳百世的。”我笑,原是一種報復。
再見陛下,是我29歲那年。我病重臥榻,想是來見我最后一面。那天他道:“阿嬌,如若你一直溫順倒好了。”我苦笑:“陛下原是忘了,自我五歲初見您,阿娘便說了,我本嬌氣。只是后來,您忘了,阿嬌,也忘了。”
“阿徹曾與阿嬌說過許多話,到頭來,只一句成了真。這長門宮,阿嬌住著甚好,藏了這許多年,我也極想念阿徹啊。”
陛下看向我,那一瞬間,仿佛我的阿徹又回來了,那眼眸里,是與我許諾一生的阿徹啊。
那日,我送他至長門宮門外,衛子夫在門外等候。他執起她的手遠走去,徒留背影,我似看到了14歲的自己,阿徹與我立于宮墻。
6
陳阿嬌卒于29歲那年。死時手中仍執著那篇《長門賦》。聽她貼身宮婢說,她死時也還吟誦著:“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宮婢將阿嬌臨的《長門賦》遞與劉徹,他也吟誦著這最后四句。陛下是沒有負罪感的,如若選擇,定是天下為重。“將這拿與她同葬吧。”此便是答復。
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長門宮是個漂亮的金屋子,阿嬌在這屋子里藏了許久,阿徹,你何時來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