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葛青青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意料不到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先是林煥的兒子林可斌找到我,還問我借二十萬,然后就遇到了以為今生都不會再遇到的楊逸,到現在,好不容易地做完一臺大手術,竟有人跟蹤我到辦公室,還自稱是林煥的女朋友!看那女孩的模樣,修長美麗,的確應是人見人愛的,尤其對林煥這樣的中年男子來說,這么年輕嬌嫩的女孩,他應該也會自然而然地喜歡。不過喜歡是一回事,她自稱是女朋友,應該是情感上有一段時間的交流了,我怎么沒聽林煥提起過,而且還沒有在他身上發現什么移情別戀的端倪呢?
只能說,林煥掩飾得太好了。更或許,他也沒有掩飾什么,因為自始自終,也是我自己送上門去的。我像是沒人喜歡似的,主動去投了他的網。現在又出現一個楊逸,本來就讓我不知所從,正好冒出一個女朋友,也許命中注定,我該和林煥分道揚鑣了吧?
而自稱是林煥女朋友的女孩,我也發現她奇奇怪怪的。一開始,還理直氣壯地自我介紹,仿佛要說的話早就打好了草稿,了然于心。然而沒過幾分鐘,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那般懨懨的了。她支支吾吾,不知所云,甚至還打聽了我的家里人。她說,“能冒昧問一句,您的父親,他叫什么名字嗎?”
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這么漂亮的女孩,卻看起來腦子有問題。那么她自稱是林煥的女朋友,也可能是她信口雌黃了。
“我父親早就去世了。你問這個干什么? 這是我的私事,你沒必要知道吧?”
她終于不再說什么,低著頭,額前的劉海垂到了臉頰上。她穿一件發白的牛仔衣,一條牛仔喇叭褲,但就是如此平常的衣著也襯得她身姿婀娜。青春真好。可是青春也難免會讓人糊涂,也許,還是這些女孩的可愛之處吧。
所以我并沒有責怪她。我說,“你可以回去了,我接下來還要工作呢。”
她走了。我竟想起,還沒有問她的名字。
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楊逸的。“青青,說好傍晚去我那里看看的,別忘了啊。”
“沒忘啊,你不是說五點嗎?還有兩個小時。”
“我現在是度秒如年。”
“好了,別貧嘴了,一會兒見。”
楊逸約我去他的新醫院看看。我也純粹是好奇。楊逸回國后,就買下了原本的一家醫院,并把它命名為一家專門的婦產科醫院,名字叫綠野婦科醫院。我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也很感動他的用心良苦。只可惜今非昔比,人的感情也會隨著時間和環境而改變的。就像他當年先負了我。我不知道他在國外經歷了什么,所以我無從評說。俗話說造化弄人。我想每一個人,只不過都是命運的棋子,在棋盤上來來回回罷了。
我脫下了白大褂,換上了一件淺藍色的棒針衫,深藍牛仔褲,對著鏡子把盤起的頭發了放下來。我的腦海里又閃過那個女孩的臉龐。皮膚又細又白,完全掐得出水來,更重要的,她眉目之間是單純得像清泉的氣質,渾然天成,不加雕琢。我想她就算是穿一件灰灰的舊舊的衣服套在身上,也是出眾的靚麗。所以,這小姑娘雖然有點傻傻的,我還是打心眼里的喜歡。也算是有一見如故之感。總有一種直覺,我和她還會再見面。但如果見面時,她真是林煥的女朋友?那么,我只有悄然退去了,誰讓我在那女孩面前,只有自慚形穢的份呢?
楊逸的電話又打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是像個孩子那樣。而現在的我對他,也只有憐惜和感動了。
楊逸的綠野醫院位于江東的一條重要的干道上。醫院的面積不大,共三層樓的歐式風格建筑,打開窗戶,就能看到碧波蕩漾的江水在滔滔不絕。江的對岸高樓鱗次櫛比,還有一些古典的建筑和綠化如明珠般鑲嵌其中,風景雅致宜人,實在是病人修身養性的好憩所。
楊逸說買下這家醫院的價格實在不菲,但就算是天價,他也咬咬牙要買下來。因為他是打算讓我來當院長的,他不能讓我在一個不舒服的地方天天上班。“現在這個地方,你還滿意嗎?”楊逸看著我,一臉期待的神情。
“這么好的地方,我能不滿意?”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還聞到了窗外的陣陣花香,“只是,我只能來小坐一番,院長的重任,我可擔當不起。”
“這個院長,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原諒我。”楊逸一邊說著,一邊在泡茶。他的這個院長室也裝修得氣度不凡,可以說全市最豪華的。有點古典宮廷的味道,讓坐在里面的人,有女王的威嚴和高貴之感。
“你以為一個院長,我就能原諒你?”話剛說出口,我就后悔了。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太重了。而莫非我在潛意識中,還在記恨他當年的背信棄義?
楊逸的臉色有點陰沉。他走過來,把泡好的龍井遞給我。我聞到了一股清冽的幽香。
“你知道這些年我在國外怎么過的嗎?我吃了很多苦,打了很多份工,一切都是你想像不到的。我當年結婚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原因,你可知道人在外面,父母是我的依靠,他們的命令我不得不從。只是現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奢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理解我。其實,我雖說是結婚了,卻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有好幾次,我夢里都叫出你的名字來。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妻子一直和我鬧,鬧到今天不得不離婚的地步。”
“你們離婚是你們的事,不要扯到我身上來。今天我到你這兒來,也只是看看你所說的醫院的環境和設施。現在我看完了,我該走了。”
我冷冷地說著,仿佛楊逸訴說的苦衷與我毫不相干。并不是我不感動,而是覺得就算我感動了,又能怎么辦?不管怎樣,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而我也已經心有所屬。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已經化為云煙,難道我還要糾纏著,來攪亂原本在按照軌跡行走的生活?
“青青,對不起,是不是我又說錯什么了?”楊逸急了,臉色都發白了,“如果你生氣,我那些啰里啰唆瞎扯的話,你就忘了吧。我們不談感情,就談工作,好嗎?現在你們劉院長同意放人,就看你的意思了。我還等著你新官上任呢。”
???“對不起,這個院長我不能當。因為我只是個醫生,是婦科方面的專家,而對于醫院管理方面我可是一竅不通。”
“你們劉院長不是腦外科專家嗎?以前也沒有管理的經驗,不是做的特別好嗎?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兒。青青,你這么聰明,一定行的。”
“這可不是聰明能決定的。我怎么能和劉院長比呢?”
正說著,院長室的門突然砰地一聲推開了。
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看她的穿著和打扮,還是很體面的,但是她的神情已經很失態。是滿臉怒氣很囂張的樣子。她徑直奔到我面前,什么也沒說,就給了我三下響亮的耳光。
我捂住火辣辣的臉,腦海里一片空白。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楊逸也已經沖到那女人面前,給了她三記耳光。
那女人指著楊逸就罵起來,“好你個楊逸,你竟敢打我,竟敢為了這個女人敢打自己的老婆!”
“你不是我老婆!你不是天天鬧著和我離婚嗎?”楊逸也氣呼呼地說。
“我還沒和你正式離婚呢,你就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的,不知廉恥!”
“你嘴巴干凈點好嗎?我怎么和楊逸勾勾搭搭了?怎么不知廉恥了?是他約我到這里談工作的!你為何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簡直就是潑婦!”
我也惱火了。這巴掌挨得莫名其妙,實在不值。
“好,我現在告訴你我是誰!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不是一天兩天了。楊逸皮夾子里的照片,還有他睡覺時叫的名字,都是你葛青青,對吧?你是葛青青,不過是個醫生,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還是個比我大的老女人!我還知道你不僅勾搭楊逸,而且還勾引我哥哥!我哥哥林煥你認識吧?楊逸,我告訴你,葛青青已經是我哥哥的女朋友,馬上就要和我哥結婚了!這樣的女人,難道你還對他心存幻想嗎?”
這下輪到我目瞪口呆了。
眼前的這個女人,楊逸在德國的妻子,不是別人,竟然是林煥曾經提起過的妹妹林霖!
這陰差陽錯的,怎么所有的人都糾結到一塊兒了?
“林霖,你別胡說八道,什么結婚不結婚的,我們葛主任至今待字閨中,你不要把莫須有的話往她的身上套!”
“我胡說?”林霖不知何時已經是淚痕狼藉,她一邊喊著一邊指著我,“你問她,你自己問她,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我走了!你們的家務事,你們自己解決!”我說著就奪門而出。
身后聽到的聲音還在熙熙攘攘的。我已經聽不清是林霖的聲音,還是楊逸的了。剛上了車,我就給林煥打了電話。他說他還在開會,一會兒打給我。
過了一會兒,他打來了。聽上去心情還不錯。“怎么了,今天有空了?要不我們一起去吃晚飯?”
“你,不生我的氣了?”
“生什么氣?我想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就一定能回到我身邊。”
“你就這么自信?看來真是當領導的料。我就不行了,所以只能一輩子做一名小醫生。”
?“好了好了,我的小寶貝,我們和好,好不好?”
??“你在辦公室里打電話,不怕丟了烏紗帽?”
“領導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青青,聽起來,你好像有心事?”
“有件事我問你。你是不是有個妹妹叫林霖,在德國留學,后來不是聽你說離婚了嗎?”
“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了?我妹妹林霖在德國留學,不過近期回來了。回來了也不太平,說是投資做點生意,卻和自己的老公鬧起了離婚。這已經是她的第二任老公了,她先前和一個德國人閃婚又閃離,現在說找到一個喜歡的,又要離。也老大不小的,連個孩子也不生,也不知道她在折騰什么?這孩子從小就不讓我們全家省心,那時候小小年紀就鬧著要出國,現在又一次次地離婚…….這不,前幾天我媽一聽她又要離婚,就氣出了心臟病,現在還在醫院里住著呢。”
“哦,我想問……林霖現在的老公,是不是叫楊逸?”
“是啊,聽說出國前也是讀醫科的。你認識他?”
“你記得前天在車上的那個男人的聲音嗎?他就是楊逸。”
“青青,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你不會告訴我,他是因為你和我妹妹鬧離婚的?”
?“別胡扯了。他們的事和我無關。不過楊逸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也是我曾經的男友。這是事實。后來他和你妹妹在德國結了婚,我們之間就完了。現在,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原來這樣。你以前好像提到過前男友的事情,不過我沒在意,更沒有想到竟然是楊逸!不過,青青,你們真的回不去了?聽林霖說,楊逸想讓他的舊情人做他們新醫院的院長,莫非就是你?”
我們正聊著,電話那頭的林煥突然驚叫起來,“我收到了楊逸的短信,他說剛才林霖在辦公室里自殺了,讓我趕快去!”
“你說什么?林霖自殺了?”我的頭嗡的一下,覺得自己也快暈過去了。
我急忙調轉車頭,馬不停蹄地趕到自己的醫院的急診室。聽我急診科的同事說,林霖割腕自殺,還好發現及時,只是失了一點血,沒有什么大礙。現在正在普通病房里住院觀察。
我走進了病房。林煥和楊逸都在。林霖清醒著,已經不哭了,但是眼睛腫得像個核桃。我站在他們身后,覺得自己是多么尷尬,多么的不合時宜。聽到我的腳步聲,林煥和楊逸都轉過身來,面對著我。而床上的林霖則閉上了眼睛,冷冷地說,“哥,讓她出去,我不想見到她!”
林煥安慰她,“別耍小孩子脾氣了。葛主任是醫生,她是關心你才來的。”
“她是婦產科的,不是急診科的。她來這里我只能死得更快,請她出去!”
楊逸說,“林霖,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說話,你懂事點好不好?”
“我是不懂事,我沒有別的女人懂事,你也給我出去,我討厭你!”
“好了好了。”林煥擺了擺手,示意我和楊逸都出去。
我和楊逸陸續地走到了病房外的長廊上。
楊逸說,“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她很愛你。她可以為了你放棄自己的生命。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們醫生每天都在面對生命,都知道生命對我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所以我們要珍惜,不是嗎?你要珍惜她的愛,不要再傷害她了。”
“可我愛的人,只有你。”
“你現在說這樣的話還有意義嗎?你的妻子還在病床上,你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家伙,我看不起你!一切都時過境遷了。我的心里早已經沒有那份情意了。”
“你撒謊!如果你不再愛我,為什么直到現在,還把我給你的項鏈戴在身上?你現在還戴著,是不是?”
我說不出來了。真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直到今天,我還戴著它,難道真如他所說,我對他至今難以忘懷?
只是,那也只是紀念,而不是愛了。
我說,“楊逸,我不想騙你,我現在真的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即使你離婚了,也不行。”
“為什么?真的是因為,那個林煥?我覺得你們交流的眼神也不一樣,就像當年的你我。看來,你真的是為了他,要重新開始生活了?”
“不是他。誰也不是。誰也沒有。”我冷冷地說,覺得整個人都累得像是要癱軟下來。
我看見林煥不知何時已經出來,站在了我和楊逸的身后。
我轉身離去。輕輕地,像云一般。依稀聽到林煥在叫我,“青青”,但是我沒有應答。我只顧自己走著。沒有回頭。
這兩個男人,此刻,我是一個也不愿想了。不要說是因為林霖。有些事,它的所有蜿蜒曲折終會有它的理由。我想,就像現在,我和他們,都擦肩而過了。
這就是生活給我開的一個玩笑。一個悲傷的玩笑而已。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那樣。
在辦公室門口,我擦了擦眼淚,突然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女孩,似曾相識。
這不就是那天自稱是林煥女朋友的小姑娘嗎?
她叫我,“葛主任。”
我說,“你又有什么事?”
她望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正好頭痛得厲害,腦子里亂得像一團漿糊,所以即使我雖她挺有好感,也懶得再搭理她。我說,“對不起,我今天很累,你如果有事,也改天再來找我吧!”
“我只問一句?”她好像終于鼓起了渾身的勇氣,“我想問您,您的父親是不是叫葛志成?”
我怔住了。她為什么問我這個?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在她的眼中見到了某種神秘而詭譎的氣息,沿著崎嶇的通道卻飛流直下,像銀色的火花四濺。那一刻竟然讓我惶惑起來。不知為何,霎那間,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蠶繭的蛹,卻在她的瞳仁里,看到了終會破繭而出,化為羽蝶的那一天。
B 林煥
剛剛還在被一個小女孩故事而傷懷,自己的妹妹林霖卻因為自殺住進了醫院。而令林霖痛不欲生的男人,是在和她鬧離婚的丈夫,也是葛青青曾經摯愛的人。這些人湊巧到了一塊,原本美好的畫面卻變得如此犀利,以致支離破碎。我都不知道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時而像在水深火熱之中,時而又感到心里空空蕩蕩的,沒著沒落的。前些日子和葛青青在一起的甜蜜溫存,好像也因為現實的殘酷而所剩無幾。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有一個新的開始,現在看來也似乎將成泡影。林霖那日鬧自殺,我媽聽說了,又氣又急,結果高血壓發作,也在第二天住進了醫院的急救室,后來又轉到了普通病房。這下我可是母親妹妹那里兩頭跑,父親年事已高,身體也常有不適,我就讓他在家安心歇著,醫院里的照顧,就交給我和身邊的秘書吧!看起來我似乎和醫院也有不解之緣似的,先是殷曉慧,后是葛青青,現在又是我最親的兩個人。總之我現在一聞到來蘇水的氣味就神經過敏,就有一種莫名的親近。難道是因為我的現在和未來,都和這個特殊的地方息息相關?
操心久了,我也真的感覺疲憊不堪。我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也的確是力不從心。倒是柳如春這個小丫頭時常發短信來安慰我,讓我多注意身體,不要太累了。后來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說非常謝謝我。讓我不要誤解,她雖然還是喜歡我,但也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強求。她說是另外一件事兒。這件事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而現在,因為我的緣故,她即將完成了。
我說到底是什么事兒?
她神秘兮兮地說,“保密。以后你會知道的。”
我說看起來你挺開心的。
她說,“人生是由各種各樣的道路組成的。走過了你這座山峰,我就看到了屬于自己的最美的風景。”
我還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釋然了。這小丫頭片子終于從痛苦的陰云中走出來了,對我終究是好事。
而病床上的林霖和母親,也恢復過來了。
那日,我先去看林霖。林霖對我說,“哥,你打算和葛青青怎么辦?”我說,“你別問我,先想想你和楊逸怎么辦?”
林霖撅著嘴,“反正我不會同意和他離婚的。”
“你不離,這婚就離不成了?就算離不成了,他的心不在你這里了,你覺得這樣的婚姻有意思嗎?有幸福可言嗎?”
“反正我不離。離了他我也活不下去。”林霖的眼眶又紅了。
“沒出息!你就不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
“現在家務事還沒有處理好,我實在沒有心思去工作!”
“好了好了,我也不勸你。你自己的路還要自己去走。”我從小就對妹妹的任性沒轍。現在也是如此。只因為作為哥哥,還是打心眼里疼愛這個唯一的小妹妹的。所以,也實在不忍心說她,也不忍心看著她不開心。
后來我又去了母親那里。母親聽說林霖快出院了,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過很快就皺起了眉頭,數落了我一通。
“你們兩個孩子,沒一個讓我省心的。你妹妹不聽話,你原來的媳婦也不聽話。現在你媳婦也走了,可聽說你新交了女朋友,還是林霖的老公的什么舊相好。你們這是哪跟哪的,讓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我說,“媽,您消消氣吧。這事我會處理好的。”
“怎么處理?你那女朋友到底和楊逸有沒有藕斷絲連的?聽說她是這里的主任,你怎么也不帶給我看看?”
“我本來想帶給您看看的,怎曉得林霖就出了那事。”
“唉,我別的不圖,就圖你們兄妹兩個好好的,有個安穩的家。現在看來,就這么點要求,可能也實現不了。”
“媽,您就放寬心吧,我會讓您實現夢想。”
“夢想夢想。終究是夢吧!”母親說著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又忽地坐了起來,拉住我的手,說,“兒子,你不要因為那些瑣事影響了工作啊。工作最要緊。你那么忙,總是來陪我們,不好吧。你還是讓秘書和護工多來吧。”
我說,“我有數的。您不用操心。您看看,操心得頭發又白了不少。”
“老了老了。”母親擺擺手,“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你真的沒事?最近崗位會有變化嗎?”
我知道,母親指的是我那局長的位子。一晃也做了好幾年,到底是升還是保留原樣,或是有其他變數,對我的人生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就在前些天的下午,我已經接到市里的通知,說我已經是副市長的人選之一。一開始,的確是有些歡欣鼓舞,作為男人,總是希望走向人生更高的山峰,來不斷地證明自己,但是,當我漸漸地冷靜下來,我對著鏡子說,我已經不想當官了。當官太累了。
是的,看看鏡子中的自己,五十歲不到,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濃密的烏發里已經摻雜了那么多的白發,眼角和額頭,都是一道道明晰的皺紋,曾經的奶油小生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點滄桑的深沉的中年男人。而歲月在我身上刻下如此的痕跡,是要告訴我什么?是有所得必有所失?是所有的權利和榮耀,就是用生命和青春來作為代價?
我說的是心里話。當市教育局局長這么多年,我為太多的事情心力交瘁,心有余力而不足。有多少人托過來,因為小孩的升學問題,教師的調動,教育的工程問題,等等等等,紛繁復雜,而我,也得是看看是什么人,也得小心謹慎地行事,才能保證自己的前途有所保障。但事實上,我從骨子里來說是感性的人,我做不到那么利益分明。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地看人顏色,我只能做到一時,卻做不到一世。所以,后來,我還是拒絕了很多領導的所謂親戚托過來的事兒。我也想按照自己的心境痛快一回。那段日子真的是身心俱爽,而我對自己的能力也有了大致的估量。現在想想,我還是高估自己了。官場的險惡深淺,也不是我做了那么多年能夠熟知的。這些天,我突然就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晚上開始做噩夢,夢見自己氣喘吁吁地站在懸崖上,一不留神,就墜入了萬丈深淵…….
“兒子,你在想什么? 你臉色不好,有什么事,千萬別瞞著你媽。”細心的母親在我的臉上讀到了什么。
“沒事的。您休息吧,我只是感覺有點累。”我安慰著她。
而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是我原來當局長時的朱秘書打來的。
我對母親推脫有事,便走出了病房。
我覺得朱秘書的聲音有點不對,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果然,他告訴了一個令我震驚的消息。他說,“林局長,聽說市里有人檢舉您利用職權受賄,和營私舞弊!市委正在調查您的問題呢。”
我忿忿地脫口而出,“莫須有的事!是誰檢舉的?”
“我也不清楚。市里封鎖了消息。但我懷疑您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看來,我要被貶為庶民了。”
“林局長,我也幫不了您什么,您自己多保重!”
朱秘書匆匆掛斷了電話。
到了這種時候,大家都要明哲保身,所以像朱秘書這樣能為我通風報信,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了。
而奇怪的是,我并沒有任何難受和痛苦,反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從前的理想就不是為官為政,后來一不小心當了官,也是讓他人歡喜。尤其那時候,我的妻子殷曉慧是多么開心多么風光啊,只要她高興了,我這么多年的付出也值得。然而,歲月稍縱即逝,我也發現自己所能承受的,已經是我不能承受之重了。
所謂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我相信一切的真相,都會大白于臺下。
我的心在劇烈的絞痛之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無論在哪里,我已經超凡脫俗。所以,其實沒有什么,一切都會走過。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看清一切。真正的朋友,和真正的我可以攜手一生的人。
C柳如春
我已經能確認她就是我的姐姐。親姐姐。那一刻,我激動得不能自已,真想脫口而出地呼喚她。但是我不能。我不知為何,又失去了所有的勇氣。我怕她會拒絕我。甚至生我的氣。真的,即使我認定她是我的親姐姐,她又怎么能認定我是她的親妹妹呢?
她眉心之間的那顆黑痣,和父親的一模一樣。曾幾何時,我無數次地端詳父親的照片,都能看到他那顆黑痣給我指引的方向。因為我估量著,如果這世上我還有親人,在春江市還有親人,那么她的眉心應該也有這樣的標志。這顆黑痣,它賦予人睿智豁達與溫柔,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讓他在千萬人海中,瞬間脫穎而出。
她說她的父親叫葛志成。
我相信這個葛志成,就是我的父親。就是被我母親殺死的父親。
就是那場悲傷而慘烈的愛情的殉葬品。
我早已經不恨他們了。父親,母親。當我在見到姐姐的那一霎那,感覺有場春雨淙淙地飄過我干涸已久的心房。
葛青青。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美麗而溫柔的姐姐啊。我忘記了她是我的情敵,忘記了我原本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我忘記了一切。我只記住了,此時此刻,她是我的姐姐。
那日,我還是匆匆地走了。我把姐姐的樣子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我的身體因為興奮而在顫抖著。我不知該把這消息告訴誰。思前想后,我打電話找到了林可斌。
“你說什么? 葛青青是你的親姐姐?你不是在做夢吧?”在茶室里,坐在我對面的林可斌也是一萬個不相信。
我從包里拿出了我父母的合影。我指著那個眉心有痣的英俊的男人。“這是我的父親。”林可斌接了過來,仔細地盯著照片瞧了又瞧。“真的和葛青青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驚嘆道,又看看我,“我現在才發現,你和葛青青長得也倒是挺像的。正好像如你說的,像是真的了。”
“我現在也覺得自己很幸福。”
“不過,我看這個葛青青未必肯認你。她多心高氣傲啊,否則也不會到現在還不結婚。”
“你了解她?”
“我上次也是單槍匹馬地去會過她。我一見她就想了個法子試探她。我說想問她借錢。結果她拒絕了。她拒絕得很委婉,也很有正氣。所以這不是小氣的表現,我反倒覺得她做事很謹慎,是個明事理的人。”
“你對她的印象很好?”
“那當然。她做我后媽,我也放心!”
“別不知羞恥了,連后媽都叫上了,那么你該叫我什么,嬸嬸,姨娘?”
“噢……”林可斌摸摸腦袋,“這的確想不到啊,你的輩分那么大啊!”
我笑得噴了飯,“你別裝腔作勢了,總之我們可能會成為一家人!”
剛說完這句話,連我自己也傻掉了。連我自己也驚異在一天之內的變化。我把林可斌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只有美好的期待和祝福。難道是因為手足之情,血濃于水嗎?
這世上,唯有愛是超越一切的。
尤其是親人之間的愛。
我和葛青青,我們身上流著同一個男人的血啊!
這次,我和林可斌聊天,喝茶,隨意地說笑,倒真像是親姐弟一般了。
有的人緣分就是如此,誰也難以改變。那些前塵往事在我的心中漸漸如煙淡去,留下的,唯有感動和感激。唯有和眼前這個男孩的純真情意。我喜歡這樣的時刻,云淡風輕,而窗外的冬景也是如此澄澈悠遠,只是在那份蒼涼中,我還能見到火樹銀花般的絢爛,在某個深處靜謐地燦爛地綻放開來。
我驀然覺得這二十三年來,今天,才是我來到這個地球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