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龍,最難的,便是點(diǎn)睛。
長(zhǎng)夜寥云,孤星冷月。我在璇璣殿里,對(duì)著這幅天帝的畫像,已枯坐數(shù)月有余。
畫案上的長(zhǎng)卷里,早已成畫的天帝身形秀頎,面容清峻,一襲白衣不茍微塵,唯獨(dú)天帝那一雙眼眸,卻再也畫不出來。
我到璇璣殿已久,除卻第一天見到天帝回來時(shí),他盯著我足足看了半炷香的光景外,我再也沒敢直視過他的雙眼。
那一刻,天帝的眼神里,有驚愕,有疑惑,又似乎有觸動(dòng)、有歡喜,冷中帶暖,似笑含悲,不一而足,一言難盡。
那樣一雙眼睛,我是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的。
我讀不懂那眼神里的秘密,卻因那眼神,有莫名的心悸和歡喜。
天帝掌管這天地,已經(jīng)有九千余年了。
自上古一戰(zhàn)后,天帝的御下,四宇升平,九天寧靖,世間萬事萬物各循天道,不僭倫常。自被選中做了天界的畫師后,每日便是跟隨畫圣修習(xí)丹青之道,仙家氣度超凡脫俗,遠(yuǎn)勝我在人間所學(xué)。然我晉仙最晚,資質(zhì)、資歷、功底,比諸列位仙師都望塵莫及。
那一日,天帝御前的鄺露姑姑來畫館挑選為天帝陛下畫像的畫師,我仙階卑微,列在最末一排,低眉頷首,不敢直視。鄺露姑姑從身邊走過,我耐不住好奇,悄悄抬眼望了一眼姑姑的背影。豈料姑姑恰回頭,竟不期與鄺露姑姑四目相對(duì)。我慌得忙低下頭去。誰料姑姑竟回轉(zhuǎn)身來,向我款款而來,管事的仙官忙稟道:這是剛從下界晉仙來的三等畫師:花塵。
鄺露姑姑叫我抬起頭來,她平和沉靜的面容中,閃過一絲愕然的神色,喃喃道:來陛下座前,許是你前世命定罷……
我不懂姑姑的意思,亦不敢輕浮多問。姑姑旋即回復(fù)了神色,淺笑微語道:花塵仙子,習(xí)畫可有多久了。
我答在人間有四十年,修得正道晉得仙班后,又從畫圣修習(xí)九百余年,算來也有千年。
平素里,喜畫龍,還是畫鳳凰。姑姑忽然問了這么一句,猝不及防。
畫龍。我?guī)缀醪患偎妓鳎S口胡亂答了一句,那聲音小得似是落了片葉子到地上。
姑姑不再問什么,對(duì)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拉過來我的手,看到我手上還有墨跡,不禁莞爾,便去了。我心下惶恐,以為自己的不敬,惹下了禍端,自是惴惴。誰料不日,師長(zhǎng)叫我堂前聽宣,我竟被遣至天帝的璇璣殿,做了御前畫師。一眾師長(zhǎng)與同窗,無不愕然。我更是心中忐忑,不明白萬千人中,為何是我。
除了第一日那驚鴻一瞥后,天帝每日歸來,見我行禮,也會(huì)如常還禮,從不因是天帝而倨傲怠慢,但卻再?zèng)]多看我一眼,多說一句話,只待我如一眾仙侍一樣。
他甚至從來不曾喚我的名字:花塵。
我曾癡癡自問:天帝陛下,是不是并不知道,我叫花塵。
鄺露姑姑幾次問我,天帝的畫像可畫好了。我每每都以快要成畫搪塞。姑姑從來只是問我,并不苛責(zé),眼神里都是慈藹和疼惜,我于是更加自責(zé)起來,總覺得辜負(fù)了姑姑的殷望。
然我實(shí)在是畫不出來。想到日后恐耽擱了交期獲罪,我心下一橫,徑直到鄺露姑姑處,把我已枯坐月余、卻始終畫不出天帝眉眼間神色的情形,和盤托出,聽候發(fā)落。
姑姑似乎并不意外,也并未有責(zé)罰我的意思。
你可知當(dāng)初為何我在一眾畫師中唯選了你?
你可知我初見你為何問你喜畫龍還是鳳凰?
你可知為何天帝看見你第一眼便出神良久?
你可知這世上本就沒人畫的出天帝的眼睛?
姑姑一連四問,讓我漸漸發(fā)覺,這其間,似乎有莫大淵源。
我正不知道如何開口,姑姑神色間似有悲意,喃喃道:
畫龍,最難的,便是點(diǎn)睛。你不知龍之所見,不知龍之所感,不知龍之所愛,不知龍只所悲,自是畫不出龍的眼睛。
說罷,鄺露姑姑把手掌輕輕抵在我的眉心……瞬間,我似乎逆光穿梭,回溯萬年之前,許多似曾相識(shí)又從為相見的場(chǎng)景,一幕幕向我襲來,我看到一個(gè)身量、相貌、音容都如我一般的女子,與天帝相遇,相知,相愛,又相殺,相怨,相離,其間種種恩怨情仇,未曾親歷又身臨其境,一切的前塵舊事,如夢(mèng)如幻,亦假亦真。不覺間,似乎我已是那——
夢(mèng)中之人。
待我醒來,鄺露姑姑已經(jīng)離去,又值子夜,我臨風(fēng)撫畫,白日里姑姑帶我所見的幻想,在腦海中浮想聯(lián)翩起來。不覺,竟有一滴清淚,墜在那畫上…..我恍然驚起,要去拭那淚漬,誰料那淚漬恰落在畫中天帝臉龐的眼眸處,一對(duì)似笑非笑眼、多情絕情目,竟在天帝的臉上,暈染開來。
原這雙眼睛,竟不是要畫來的。我心下自語。
花塵——
我恍惚聽到天帝,第一次,遠(yuǎn)遠(yuǎn)輕聲喚我:
昨日的事,你可都記起來了。
我手里的畫筆,驚落了下來。
一如我前世的記憶,在千萬年后,回向初心,如期歸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