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沙媞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所有主播都已經在那里了。沒有開場白,她喜歡直奔主題:
“你們聽說過一款叫做《武林情緣》的手機游戲嗎?”
大家面面相覷,沉默不語。也不奇怪,“曉夢”走的是秀場直播,并非游戲領域。這些女孩兒平時如果有空,除了逛街Shopping,就是參加公司的才藝培訓,不太有時間打游戲。于是,她自顧自地繼續道:
“杭州一家游戲公司的產品,剛剛17點的時候已經在各大游戲平臺正式上線了,他們的總裁助理上午找到我,希望我們今晚可以同步參與推廣。其實很簡單,就是做一場武俠風的游戲推介直播。”
在沙媞詳細介紹了直播方案后,會議結束。她剛準備示意程梓清稍留一步,其他主播也還沒來得及離開會議室時,一名助理閃了進來:
“沙姐,前臺來了一個人,說非常想見‘曉夢薔薇’。我不讓他進,他就一直坐著,不鬧也不走。”
以前也并不是沒有粉絲慕名而來,想見自己女神一面的。大多數時候,對于一些重要客戶,都會予以滿足,畢竟是在主場,安全和聲譽都有保障。
沙媞:
“他開的什么車?”
助理:
“好像沒有開車。”
這種情況下比較難判斷,可能這人沒車,也可能從很遠的外地過來。但不管怎樣,都無法直觀地摸清他的底。沙媞回頭看了看程梓清。從未經歷過此事的女孩兒有點緊張,又有點盼望,答應和拒絕,都如鯁在喉,無法開口。無論多么高冷,到底是一顆凡心,抵不住虛榮。
沙媞:
“禮貌地詢問一下,對方怎么稱呼。”
助理會意,等他再回來時,語帶驚喜:
“他說他叫‘孤魂’。”
不止程梓清和沙媞,連憂憂和其他主播也立馬來了興趣。大家都很好奇,這個引發新聞,卻又錯過轟趴之夜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當王思航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沙媞突然腦波一閃,有一種被迫的怦然心動。在不同的時候,面對不同的人,她可以是聶小倩,可以是姥姥,甚至可以是燕赤霞,但無論是誰,終究繞不過去的,只有文弱書生寧采臣。此時的王思航,雖然面容憔悴、胡茬稀疏,卻也依稀可辨年少時的雋秀,眼神憂郁而不失篤定,目不轉睛地盯著程梓清。
與沙媞內心的燥熱相反,所有年輕女孩兒們都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期望變成了失望。沙媞眼中的不羈,在她們眼中只剩邋遢;沙媞透過歲月能看到一個翩翩少年郎,但她們只感嘆歲月是把無情刻刀,讓人遍體鱗傷。
王思航旁若無人地走到程梓清面前:
“你……很像我的未婚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憂憂:
“我說這位大叔,你的套路要不要這么老土啊。”
話一說完,其他主播也都跟著哄笑。程梓清原本只是有點失落,但現在卻覺得自己成了同事眼中的一個笑話,火氣壓抑成了冷言冷語:
“那你不去找你未婚妻,來找我干什么!”
沙媞無語,看來對程梓清的溝通培訓,任重而道遠。她立刻示意其他人都趕緊離開,等她最后也退出房間時,故意沒有關門,為了程梓清,也為了自己。
王思航:
“她……去世了。”
程梓清最怕遇到這種尷尬。安慰別人,一直都是她的盲區。沉默片刻后,她指了指王思航旁邊的沙發,示意他坐下。
王思航:
“我記得第一次看你的直播,你在唱《悟空》。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所以,就想也沒想地從武漢跑來上海。哪知道,想見你并不容易……”
程梓清慌忙低頭岔開話題:
“如果你喜歡,我現在再為你唱一首吧。還是戴荃的歌,《上海三月》。”她只是想找個借口不用話說。唱一首歌,權當是對逝者的悼念,生者的撫慰。
甜甜莓茶醉,悠悠春雨喂
往來今日無上海
問尋難走心中一片白
風飛進,燈光殘
忘卻茶香獨生嘆
是夢匆匆,幾度煙火黃
縱有時光難消亡
是雨潺潺,不問窗外寒
孤衾影,長夜莫過知己難
這上海,無人來
往事已故此景誰還在
這上海,無人來
往事已故此景誰還在
不同于以往吉他獨奏,程梓清這次彈的是鋼琴。雙手起落,指尖便流出淡淡的情愁與寂寞。
一曲彈罷,直到程梓清在對面坐下,王思航才真正看清這個亦真亦幻的女人,畢竟不是沈欣妤。沒有了直播時的美顏修飾,在她臉上,有一顆如鞏俐般淡淡的美人痣;因為不必忌諱上播時的禁令條規,此時她身穿一件寬大T恤,左肩滑落。在鎖骨下面,一條細長的紋身若隱若現。
王思航指了指問:
“紋的是多巴胺的分子式么?”
程梓清慌忙扯起了肩袖,但不免驚嘆:
“你認識?”
王思航笑:
“多巴胺代表愛與快樂。擁抱接吻,還有抽煙吸毒,都可以刺激分泌大量多巴胺,讓人如癡如醉,如夢如幻。”
程梓清:
“是啊。但我沒有擁抱和吻,也不會抽煙吸毒,所以就用這個來提醒我,無論何時,都要用力去愛,用心去生活。”
王思航:
“為什么紋的是個分子式?”
程梓清:
“我本來是想紋‘質能方程式’的,但比起代表等號兩端的‘平衡’,我更喜歡分子式所代表的‘穩定’。”
王思航:
“雖然我沒有紋過身,但我可以理解那種痛感,讓人著迷。因為疼痛可以告訴你,你還活著,還沒有徹底麻木,迷失自己。”
程梓清恍惚覺得,她從沒和一個人,心能靠的這么近。有多少人只把紋身當個性,又有多少人把紋身解讀為風塵。回首過往,即使為數不多的朋友,也都是你讀紅樓,他看西游。再度審視眼前這個男人時,才發現他的微笑充滿了陽光。
不知何時,沙媞已經立在門口,冷冷地盯著兩人。她一開口,便斷了王思航剛剛開啟的夢:
“我想會客的時間該結束了。我們今晚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尤其是梓清,現在要跟我出一趟外勤。”
直到剛才開會時,沙媞還在猶豫的事,卻因為王思航的到來,反而讓她下定了決心。看著沙媞駕車,如猛虎出籠般載著程梓清離開,王思航的心里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程梓清感到有點胸悶,她小心地把車窗打開一條縫隙,又默默地系上安全帶:
“沙姐,我們是要去哪兒啊?”
無人應答。車一直開到了外灘一個車庫。兩人下車,一路無言。走到南京東路和中山東一路路口時,沙媞指了指不遠處的和平飯店:
“還記得憂憂生日那晚,連放了一百個火箭,讓你唱首歌的人嗎?”
程梓清有種不安的預感,沒有回應。沙媞也不在意,繼續說道:
“那人就是今天請我們做活動的游戲公司老板,他想認識你一下。”
第一次,沙媞避開了程梓清的目光,她盡量說得若無其事:
“這個老板我見過,為人儒雅,與你的文藝氣質相符。他只是想和你認識一下,請你吃頓晚飯,再請你去他房間唱幾首歌。其實,你就當是換了個地方做直播,觀眾只有一個。再說,站在一萬多一晚的九國特色江景套房里欣賞黃浦江,一定景致別樣……”
話未說完,被程梓清打斷:
“還記得嗎?我第一次見你時,你答應過不會逼我。”
沙媞:
“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想告訴你,當你沒有機會的時候,你當然可以吃不到葡萄罵葡萄酸。一個根本買不起車的人,整天宣揚什么低碳出行,簡直可笑;而當你有了機會的時候,一定要懂得把握,不為別的,只為這次以后,讓自己永遠不再活成一個笑話。”
程梓清頓了頓,冷笑:
“我們始終不是一類人。”
又問:
“你把我賣了多少錢?”
沙媞被一語噎住,憋紅了臉。
程梓清又是一嘆,雙目呆滯,言語癡癡:
“不管多少,我要一半!從此以后,再沒有‘曉夢薔薇’。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跳去別的公司,我很累,不會再做直播。”說罷,她轉身向著和平飯店,隱沒在潮水般的游客之中。
王思航趕到和平飯店門口時,剛好被坐在大堂的沙媞看到,她慌忙迎了出來: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王思航:
“梓清微信讓我過來等她下班,接她回家。”
話沒說完,他突然反應了過來,轉身就要往酒店里沖。被沙媞一把拽住:
“如果不想梓清出事,就不要進去!我想,這應該不需要我解釋。”見王思航停住腳步,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弛下來,她繼續壓低聲音說:
“是她自己的選擇,沒有人逼她!”
一頓晚飯下來,杜秦羽幾乎無話,他幫程梓清扶弄椅背、添茶續水,然后就是淡淡地看著。這種無聲的壓力,反倒讓程梓清愈加害怕,本就寡言的她,只好一直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進食,卻吃不出半點滋味。熬過晚餐,進了房間,杜秦羽提議喝點紅酒,但被程梓清婉拒。他倒也不急不氣,為程梓清倒了杯清水:
“人說上海女生最出名是‘作、嗲、精’,在你身上倒看不出來。”
程梓清:
“我在北京出生,所以算是北方人。”
杜秦羽一愣,轉而哈哈大笑。無論是程梓清會錯了意,還是顧左右而言他,都讓這女孩兒在他眼中更顯可愛。
杜秦羽:
“我知道程小姐拘束,本來我也不想強人所難,只是今天我公司產品在上海做發布,既然來了,就特別想見你一面。不過你放心,好歹我也是寒窗苦讀圣賢書的人,想法我確實有,但我懂得克制。所以今天請程小姐來,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可以不受干擾地聽你唱歌。幾首歌唱完,如果程小姐想走,我可以親自送你回去。”
程梓清有點感動,脫口而出:
“那倒不用麻煩您了。那您想聽什么歌呢?”
杜秦羽:
“今天我產品上線,武俠題材,中國風,這種類型的你會嗎?”
程梓清想了想,點點頭:
“那就唱一首《繡春刀》的主題曲《相思曲》吧。”
沙媞把王思航帶到了山東中路的一家咖啡館,一路的攀談,讓她逐漸了解了這個男人的過往。她冷靜了一下,問:
“就算讓你找到了程梓清,又能怎樣呢?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你不能因為自己的執念就去打擾別人的生活啊!”
王思航:
“我知道。我沒有別的奢求,我只希望她能假扮我一天的女友……她走得太匆忙,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她講,憋在心里,好難受……”
沙媞:
“傾家蕩產,只為夢一場,值得嗎?”
王思航苦笑:
“你是做互聯網的,做直播的,你應該比誰都更有感觸。每天的日子,線上線下,直播進行時,和直播結束后,哪里是虛幻,哪里是現實,你真的分得清嗎?如果可以選,我寧愿生活過得虛一點,可以沒那么多壓力。人活一個過程,而不是結果,因為結果都一樣,一捧白灰,一尺木盒。其實感情也一樣,你應該看過張愛玲的《半生緣》吧,沈世鈞和顧曼楨的愛,許叔惠和石翠芝的痛,還有顧曼楨對顧曼璐的恨,到最后全部消散。因為他們畢竟愛過、痛過、恨過,所以他們并沒有遺憾。”
沙媞突然鼻子一酸,這就是她心中的寧采臣。
杜秦羽目光迷離,一曲聽罷,他怔了怔說:
“如果以歌來講故事,我出題,你敢接嗎?”
不等程梓清回答,他自顧自地繼續道:
“講一對戀人的三個時期:從兩小無猜,到盼君歸來,最后恩怨休懷。”
說不清為什么,程梓清并沒有把這當做無理取鬧,故意刁難;反而從此刻起,她對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清瘦男人,多了一絲好感。她活動了一下肩膀,挺直了腰背,輕撫琴弦,說:
“我可以試試。”
第一首,容祖兒的《小小》。
第二首,郁可唯的《茶湯》。
第三首,陳潔儀的《每一生都等你》。
三首唱罷,程梓清面紅微喘,冷不防杜秦羽已經走到面前,握住她的手說:
“我希望你今晚可以留下,好嗎?”
沙媞剛剛撫平自己的情緒,就聽到背后有一個刺耳的聲音:
“沙老板,找你不容易啊!”
王思航剛一抬頭,一個時尚俊朗的男人已經擠坐在了沙媞身旁,渾身寫滿了囂張。
沙媞的臉變的比平時更加陰冷了:
“我光明磊落,每天公司和家兩點一線,有什么不好找的!反而杰少怎么這么有空?我聽說你公司最近應該很忙啊!”
杰少拋開了剛才的陰陽怪調,瞬間怒火中燒:
“找你就是來說這事的!你以為用下流手段坑我,就能整垮我?!”
沙媞:
“話不要亂講!據我所知,是你自己重金聘請的黑客高手幫你做什么木馬插件,搞一大堆機器人、‘僵尸’粉跑去你公司的主播房間,幫她們抬高人氣的。你想賺錢,但吃相太難看!數據作假,既欺騙投資人,又讓平臺擔風險,難怪大家都會封殺你……”
杰少:
“什么黑客!誰不知道那是你的人!是你叫他到我這兒來,給我推銷這個插件的!”
沙媞冷笑:
“那也得愿者才會上鉤啊。人可以貪,但不能蠢!”
幾近抓狂的男人,指著沙媞喝道:
“你也配罵我?!要不是當初你陪我們哥幾個每人一晚,你能有今天?!能有錢開公司?!能坐在這里喝咖啡……”
他話還沒說完,沙媞掄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整間咖啡廳瞬時安靜了下來。等杰少準備還手時,卻被王思航摁住了胳膊:
“有什么事,好好說,不要打女人!”
杰少揮手掀開了他,沖著沙媞說:
“怎么著,新姘頭?你品味越來越差了。也對,年紀到了嘛,饑不擇食了!他能滿足得了你嗎?!”
沙媞挽起王思航就往外走,路過杰少時,低低地說了句:
“瘋狗。”
等他們剛走到店門口時,就聽到一個瓷碟被打碎的聲音。王思航本能地回頭,只在分秒間,他來不及多想,伸出右手,將沙媞護到身后。殘破鋒利的碟片,被杰少刺進了他的胸口。
第七夜(上)
沙媞猛然驚醒,但當看到王思航依舊平靜地躺在身旁,胸口并無刺傷,她才稍稍安心。這已經是她第六次帶王思航來這家醫療機構做“夢境理療”了。一個多月前的那場車禍,讓王思航幾乎成為了植物人。但不同尋常的是,他大腦的思想和情感波動依然旺盛,這為他的蘇醒,保留了一絲希望。前五次的理療,都由王思航獨自進行,但收效甚微。今天,經過醫療團隊的反復磋商,他的主治醫師最終同意讓沙媞陪同理療。
等護士們幫沙媞摘掉了連接在她腦袋和頸椎的電波傳輸線后,她感到有些恍惚:
“醫生,為什么我老公的夢這么亂?雖然夢里出現的人和地方,都是我們認識的,我們去過的,但是全亂了!我的意思是,這些人都被張冠李戴,那些串聯起他們的事兒和過程,全都沒有發生過,全都是假的!”
醫生:
“這就是夢。夢在某些情況下是心理沖突的顯現。夢不是記憶,記憶是對理性現實的回放,而夢是對感性虛擬的想象。它們并存在人的意識中,纏斗一生。大多數時候,夢不會完全架空,它總是從你有所了解,卻又是是而非的地方入手。正如你剛才所說,在你先生夢境中出現的人和地方,這些單獨的元素,都是真實存在的。但夢會將這些元素重新排列組合,拼出一個完全不同于現實經歷的過程,亦或結果。”
沙媞有些明白,卻又不盡明白:
“那我該怎么做?怎么才能讓他恢復意識,蘇醒過來?”
醫生想了想:
“用你丈夫最在意,最期盼的事,去引導他。沒有什么,比夢想成真更能激勵人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夢是有意識看無意識的一扇窗。所以我才讓你一起參與到你先生的夢境中去,讓你可以直觀地看到他真正在意的、期盼的,到底是什么。”
沙媞若有所思,低頭不語。
醫生:
“雖然我不知道你剛才在他的夢里,都經歷了怎樣的虛幻景象,但如果你愿意分享,我會非常樂意聆聽你們的真實過往。”
低頭看了看一動不動的王思航,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第一夜
沙媞滿懷期待地回到家,可一進門,仍看到王思航戴著VR頭盔躺在床上,難免沮喪。但在回來的路上,她提醒過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發脾氣。緊緊巴巴攢了這么久的錢,今天終于成了有車一族。除了今后的生活更加便利,也許還能成為挽救婚姻的粘合劑。
沙媞:
“老公,我把車開回來了。”
王思航:
“嗯”
沙媞:
“那,我們現在出去兜兩圈,試試車吧?”
王思航:
“這都幾點了?你不累啊?明天不上班啊?”
沙媞:
“可是你答應過我的啊!”
王思航:
“那你今天把車從4S店開去你單位,又從單位開回來,這一路上,過高架穿隧道,各種路況都算是體驗過了啊……”
他話沒說完,沙媞一把摘下了他的VR頭盔。王思航剛想發作,但迎上了沙媞的目光后,他又把怒火生生咽了回去,什么也沒說,下了床,扯了件上衣就往門外走。其實沙媞現在什么興致都沒有了,但她依然跟了出去,不為別的,只為賭氣。
一輛皓沙白的邁銳寶,在月夜幽光的勾勒下,似乎比平時要順眼一些。其實不是車的問題,而是王思航根本就不想買。他喜歡的是凱迪拉克SRX,或者雷克薩斯RX,當然,最喜歡的還是Jeep大切諾基。但就像沙媞每次所說的那樣,也得咱們買得起啊。于是王思航就一直拖著,既然買不起,索性就不買。
但沙媞不這么想。眼看著同事朋友們都有了自己的代步工具,每到周末,大家組織近郊自駕游的時候,一想到還要蹭坐別人的車,沙媞總是婉拒。次數多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被朋友圈隔離。更不用說,多少個雨雪交加的日子里,打不到車、擠不上公汽時的無助;和幾乎每個早上,都要在地鐵里被擠成相片時的無奈,無一不在折磨著她的身心。所以,當看到眼前這輛白色小車時,沙媞覺得,為了它,和王思航之間的一切爭吵,都是值得的。
沙媞:
“你來開吧。駕照拿了這么久,都沒再碰過方向盤了。”
王思航:
“對呀,那還讓我開?你不怕……”
沙媞: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就在旁邊坐著,你開慢點就好了。”
在繞了小區兩圈后,王思航找到了感覺,反而有點癮頭。和沙媞商量了一下,他們決定開去磨山邊,看月灑東湖。一路上,沙媞歪著腦袋,默默盯著專注開車的王思航。車外閃過的路燈,微光時斷時續地打在他臉上,仿佛剎那間回到了大學時的那個仲夏夜。
那時的王思航是話劇社的新任社長,迎新晚會上,他帶隊演了一幕《倩女新編》的短劇。蘭若寺外,小倩魂斷夢殞,獨留下王思航扮演的寧采臣,凄凄慘慘戚戚。舞臺燈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臉上,一回眸間,恰與臺下人海茫茫中的沙媞四目相對。沙媞感到渾身一陣酥麻,直到晚會結束,她仍一動不動,癡癡地看,癡癡地等。
然而采臣自然要配小倩。誰都知道,飾演聶小倩的程梓清,才是王思航的正牌女友,倆人從大一就在一起,幾經風雨,仍舊不離不棄。沙媞起初并沒有太多想法,只為了能名正言順地進入王思航的圈子,她刻意接近了同系的師姐程梓清。雖然和一個性格喜好迥異的人成為閨蜜是一種煎熬,但每當在自習室、體育場或是食堂“偶遇”王思航,并得到他一個點頭和微笑,沙媞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暑假時,三人更是結伴去了一趟上海旅行。陸家嘴、新天地、城隍廟、田子坊……雖去不了梅賽德斯聽演唱會,但能到杜莎夫人蠟像館,一睹明星和偶像。從外灘去往南京東路步行街時,他們在和平飯店門外駐足。程梓清感嘆,住在那里欣賞黃浦江,景致一定別樣。那時的王思航年少輕狂,當場對程梓清許下諾言,將來與她的婚禮,就來這里舉行。程梓清倒是一笑置之,但沙媞卻銘記于心。
從上海回來不久,程梓清開始出現關節疼痛、淋巴腫大、發熱和出血的癥狀。后經查實,是白血病,需要進行骨髓移植。且不說她們家根本無力支付的高昂手術費,而更重要的是,當時并沒有合適的配型。王思航的天塌了。沙媞也在醫院和學校間來回奔波,日夜陪伴。
在為慶祝舅舅一家移民新加坡而舉辦的家族聚會上,表哥有意無意地問起了沙媞的閨蜜。那還是半年前的一次街頭偶遇,經過表妹的介紹,杜秦羽認識了程梓清,并一見傾心。現在突然得知這個噩耗,他要沙媞立刻帶他去見程梓清的父母。
女兒閨蜜的娘舅至親,又是年少有為的網游公司新貴,不僅不嫌棄,反而愿意全力救助女兒,只為等她康復,與她在一起。如果這都不算愛,那只能是女兒最大的悲哀。當生命與愛情對立,當父母與男友相左,選擇也就不再成為選擇。
從程梓清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起,她與王思航再沒見過面。直到飛往樟宜的新加坡航空飛機,從天河機場起飛時,王思航站在航站樓外,抬頭巴望。而沙媞則立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地方。
最有效的告白,莫過于陪伴。從熟人到伴侶,沒人可以體會沙媞走的有多么小心翼翼。她與王思航的日子雖然過的平淡,卻也不失溫暖。直到去年的圣誕節,王思航在整理電腦時,恰巧收到了杜秦羽發給沙媞的電子賀卡。看到賀卡上的全家福,他才知道,原來程梓清成了自己的表嫂。促成這一切的,竟是自己的妻子。
人之所以無法成神,就是因為,在理性上可以理解的事情,卻在感性上無法接受。好在王思航知道了自己曾經的愛人,現在越來越健康,所以這件事他并沒有再追究。但從此,無論沙媞如何解釋,他們之間的那道墻仍在慢慢加筑。更讓人心灰意冷的是,沙媞發現,曾經那個充滿夢想,務實進取的王思航也隨之消失了。如今賴在家里的,是一個眼高手低,對任何事情都喪失興趣的孤魂。尤其是在半個月以前,他迷戀上了網絡直播,更是不分晝夜地沉浸在那個虛擬的世界里。
直到七天前的晚上,趁王思航洗澡的時候,沙媞戴上了那個VR頭盔。眼前的畫面驚呆了這個一直活在陰影下的女人:直播間里,一個名為沈欣妤的女主播,竟和程梓清一模一樣。
沙媞搖了搖頭,她想把這些不好的記憶都從腦中清空。多希望時間永遠凝固在這一刻,只有她和王思航,風馳電掣,不受任何干擾,一路到白頭。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側身去親吻丈夫,可還未起身,就被安全帶拽住。于是,她打開了安全帶,雙唇輕點了一下王思航的臉。
王思航猝不及防,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你神經病啊!不要命了!”
沙媞被斥蒙了,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王思航的手機提醒響了一聲。她低頭望了一眼屏幕,不出所料,直播軟件發來的,提醒他所關注的主播沈欣妤已經開播。沙媞還沒來得及抱怨,就感到車子已經回轉。
王思航:
“還是改天再去東湖吧。今天太晚了,你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咱們回家休息吧。”
沙媞恨恨低語:
“一天不見那個主播,你就這么難受嗎?”
王思航急了:
“你瘋了?!我是為你好啊!說什么主播啊,你有病吧!”
沙媞也咆哮道:
“你才瘋了!那個根本不是程梓清!你別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王思航:
“你給我記住,你不許提這個名字!”
沙媞冷笑:
“哼!我不許提?!對呀,我當初就不該跟我表哥提,好成全你們這對苦命鴛鴦。讓你眼睜睜看著她死在你懷里!”
啪!沙媞感到臉上一陣火辣,毒火從臉頰一直竄到心里。由于沒系安全帶而一直響個不停的警報聲,更讓人煩躁。她終于忍不住,發瘋似地撕扯拍打著王思航。車身劇烈搖晃,然后是眼前一片刺目的白茫,在一切歸于沉寂時,她隱約聽到王思航喊了一聲:
“沙沙,小心!”
沙媞醒來的時候,眼角還掛著淚。在護士的通知下,醫生趕來再次為她做了復查,結果非常樂觀,可堪奇跡。在遭受如此沖撞后,她只受了點皮外傷。
沙媞沒有聽醫生的病情分析,她努力地轉動脖子,環望病房:
“醫生,我老公呢?他和我一起的,就坐在我旁邊,我老公呢?!我老公呢?!”
醫生:
“他在另一間病房,離你不遠……”
沙媞有些激動:
“他也還活著!他也還活著!”
醫生勸她穩定情緒,然后為難地看了看門口的警察,警察向他點了點頭:
“不過女士,您先生雖然還在,但由于受創太過嚴重,大量失血,長時間缺氧,所以導致他的語言及運動能力全部喪失,智能和意志也基本喪失……不過不太同于一般的植質狀態,我們發現您先生大腦中的思想和情感波動依然非常旺盛……”
醫生后面所說的話,沙媞根本沒有聽到,就已經再度昏迷。等她醒來時,一名女警官守在她身旁:
“沙女士,我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但依照程序,我還是要了解一下今晚事故的整個過程。”
沙媞:
“我頭很痛,我不記得了。”
女警官:
“那你還記得你們是與一輛貨車相撞,才發生的事故嗎?”
沙媞搖頭。
女警官:
“我們接到報案,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后,勘查發現,你的安全帶沒有系。并且根據貨車司機的口供,他看到你們的車在出事前左右搖擺的很厲害,讓他無法躲避。你能說明一下原因嗎?”
聽到這兒,沙媞才想起來自己當時打開了安全帶,她忙問:
“我沒系安全帶,為什么我沒事?為什么我沒事?”
女警官:
“我們在現場時看到,你丈夫的右手橫在你和安全氣囊中間,他右手臂骨折,皮膚綻裂,所以我們猜測應該是他幫你擋住了安全氣囊,否則以你沒系安全帶,骨折的應該是你的鼻梁,開裂的恐怕就是你的臉了。不過氣囊彈出的速度這么快,如果不是出于本能,稍有猶豫,結果就會不一樣。”
沙媞感到有什么卡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呼吸不暢,臉被憋得通紅,眼淚順勢而下。
女警官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
“沙女士,你應該也聽說過,一般出現追尾或者沖撞式的車禍,雖然同在前排,但相比司機,坐在副駕駛的乘客,死亡率反而更高。因為司機也是人,他會本能地調整方向,盡量將自己置于沖撞范圍外。這個時候,如果他是向左轉向,等他躲過撞擊時,副駕駛艙就恰好是在撞擊的最直接位置上。但我們看到你們的轎車,整個駕駛艙是承受了幾乎全部的沖撞,你丈夫一直到最后,都還死死地將方向盤向右打到了底……”
第七夜(下)
講到此處,早已淚雨滂沱的沙媞突然起身:
“我想,我已經知道該怎么做了。醫生,請你重新把我送回到他的夢里去。”
醫生:
“沙女士,我必須要向你解釋清楚:凡事都有代價。你確實可以通過腦電波輸出,來影響甚至改變你先生的夢境,從而刺激他的意識,讓他有蘇醒的可能。但風險是,也許他醒來,你躺下……”
又說:
“你先生在車禍中舍命救你,我想,他希望的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沙媞笑了,一個多月來,她第一次笑得如此輕松安然:
“與其活在沒有他的世界里,我更愿意活在他的夢中。”
在被推進實驗艙的那一刻,沙媞握緊了王思航的手,心潮翻涌:
“這一次,我會做一個正確的選擇……”
程梓清感到有點胸悶,她小心地把車窗打開一條縫隙,又默默地系上安全帶:
“沙姐,我們是要去哪兒啊?”
無人應答。車一直開到了外灘一個車庫。兩人下車,一路無言。走到南京東路和中山東一路路口時,沙媞指了指不遠處的和平飯店:
“如果將來有人在這兒向你求婚,一定記得要答應他。”
程梓清不明所以。
沙媞:
“那要么是個有錢人,要么是個愛你的人,要么是個既有錢又愛你的人。橫豎都不吃虧,干嘛不答應。”
兩人對視片刻,笑不可支。笑夠了,沙媞遞給程梓清一個橡皮圈:
“你第一次來找我時,我從你頭發上取下來的。現在還給你,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你扎馬尾時最好看。”
程梓清接過橡皮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沙媞從包里取出一張房卡,又指了指和平飯店:
“我準備走了,無論送你什么都覺得俗。想來想去,我決定送你,我的夢想。這間,是七樓的江景套房。從那里欣賞黃浦江,景致別樣。”
程梓清驚訝:
“你要走?去哪里?干什么?”
沙媞:
“到處走走吧。可能會先去趟武漢,我一直想去看看月光下的東湖。”
看著沙媞漸漸隱沒的背影,程梓清突然有點恍惚,這個人到底是否真實地存在過,不然她為什么總是難以捉摸。但當低頭看到手中的房卡,程梓清又覺得自己簡直傻得可笑。
與此同時,在上海的另一個角落,王思航收到一條短信:
“和平飯店,****號房。沒有人注定是替身,過去的就是沒有緣分。如果真的愛她,試著向她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