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目光返還到亡人節那天,看看永福或有什么事發生。
? ? 和每年一樣,清明、七月半、春節,這三個節日,薛家老四仁邦和四娘韻釵都必從省城武漢趕回與弟兄們聚合,去祖墳上給祖先們燒香磕頭,其態度竟比村上人更顯得慎重。既是省城人,更兼二人介是為官在任的,在家族內的地位便當不同,不消說在兄弟們中的那份量。他們卻不是盛氣凌人、厭貧顯富之輩,又全不象汾鎮中那起調離農村后便一蹦三尺的輕狂忘本之徒。可見到底是世面見得廣,為人處世會思會想,心胸自然開闊的緣故。每回來一次,又必帶回成箱成包的煙酒副食,以至連二娘小菊和五娘丹蓮那等一味挑三揀四、斤斤計較的女人都一百分地喜歡老四夫婦,極力夸贊奉承著他們,盡其所有地予以招待。
? ? 莘夕不過見他們不比一般武漢人的粗俗囂張的可厭氣焰,言語表情勻為和善,故能友好地對待,卻從不俯首討好去。表面上是贏得了韻釵的好感,但女人的心,誰知它包含些什么?反正每次回來,老四夫婦都沒上莘夕家吃飯。莘夕圖個輕松自在。他們帶回的好的貴的東西,也從沒莘夕的份兒。天兒若是遇著,或可現吃一點兒,沒遇著便作沒有的事兒。銀梅雖要顧著些老六家,一則老六他們日子過得好些,不稀罕這些;二則連她自家也難得分到點什么,就早被老二老五兩家放搶似地掠奪個干凈,哪兒還有多出的什么來?老四夫婦既不好說這個袒那個,只有裝作沒見的,省得得罪了誰。意思做到了,分不均是她們幾個的事兒。
? ? 這一回,仍坐著奧迪回來。車子擠擠歪歪地開在路上,消息就進灣了。小菊和丹蓮便拖家攜口地爭著搶著迎出灣來,將車子帶到出灣最近的小菊家門前。灣里一些個尋煙抽的老頭兒便鼓噪著一大群孩子蜂擁而來,素來冷清的小菊家門前頓時象是沸了鍋一樣。老四夫妻光頭鮮面地出現,衣著講究處不言自明。尤其是韻釵,也當有四十大幾了,卻化妝化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喜人。你看她:身穿一件綠閃閃的長裙子,腳蹬二寸幾的細高跟兒,白潤的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都是金閃閃的;高高的鼻梁上聳著副藍閃閃的哈蟆鏡,摘下眼鏡,眼眨毛兒又彎又長,眨巴眨巴地相當俏皮,眼睛是兩粒黑閃閃的葡萄;嘴巴活脫脫是兩片紅閃閃的梅花瓣兒;一身曲線得當,豐滿無比。
? ? 可憐小菊和丹蓮不害羞地跟她親熱在一起,愈顯得丑陋形穢。
? ? 寒喧客套的人多極了,連村長靜仁聞訊都趕來歡迎了。小菊便合著丹蓮趕緊卸了車上的東西,抱到小菊家的小暗房暫且擱置著,并不立等平分,卻從此你盯著我,我盯著你地搭在一起,深怕對方瞅空搞小動作。
? ? 蘭欣一等順風耳立碼將消息傳給了在家看書的莘夕,且說:
? ? “你趕快去,橫豎要去客氣一下的,去晚了又沒半個屁留給你。好壞你得了點,我們搭著解解饞。”
? ? 莘夕想也是,便笑著拉了蘭欣和老宋往后面去。望云看見了,忙把懷里的一個孩子去跟另一個并放在搖窩里,說:
? ? “倒是等等我呀!我也去瞧瞧氣派人兒。”
? ? 這三個便落了腳,卻又見徐三娘出來,叫道:
? ? “望云,有什么好看的?趕會兒大雙醒了,要吃奶的!”
? ? “哪有就醒的?”望云并不聽老徐的,說,“我又不會死在了外面。”
? ? 她也不含糊徐三娘,跑過來加入了莘夕一伙兒。莘夕說:
? ? “果然生了兒子壯了膽兒,你媽再不敢怎么叫你呢!”
? ? “有什么好怕的,這個徐三娘,吃硬不吃軟!”蘭欣說。
? ? 望云一把揪住蘭欣的袖子笑道:
? ? “你呢?你難道吃軟不吃硬?不硬吃得進嗎?”
? ? 老宋和莘夕笑起來。蘭欣瞪著望云,笑罵道:
? ? “小婆娘!沒大沒小的!添了個兒子就長了志嗎?不論輩份兒,我還年長你一大截兒呢!”
? ? “你倒也明白!不論輩份兒,我媽還長你一大截兒呢!”
? ? 大家便又笑起來。老宋說:
? ? “內外倒分得清楚,這也算你精。可見徐三娘在外也沒白替你說些好聽的話兒。”
? ? 蘭欣眨著眼笑望了莘夕一眼,莘夕不解何意。一行人笑笑罵罵地到了小菊家前。銀梅過來,小聲對莘夕說:
? ? “又來晚啦!搶了個空呢。趕會兒我和四娘說說,諒她也不好意裝糊涂。”
? ? “說什么?”莘夕笑道,“我看理都不用理這回事兒去。你家又沒小孩子,也不缺點吃的;我家倒有一個天兒,也不稀罕吃什么去,要吃倒不如自己去買的好。哥哥們都來了?”
? ? 銀梅說“來了”。蘭欣一等嘀咕著留在一邊兒評判,銀梅妯娌兩個便過去了。一大群人都坐在門前數條長凳上。
? ? 韻釵與男人們說話的當兒,早已瞥見莘夕,見她不同一般人的品格氣質,似乎從沒改變過,心里便生奇。她微笑著和老大及人眾點點頭,走出人群,對莘夕走來。卻不與莘夕說話,她先朝蘭欣等笑道:
? ? “你們過來坐呀,站在那么遠的地方做什么?又不是生人!”
? ? 蘭欣她們七八個女人捂著嘴笑起來。蘭欣大著嗓門兒說:
? ? “洋婆子!你那么客氣做什么?你要是瞧得起,等會兒和我們搓幾圈兒,我們算作陪你這個客人。”
? ? “什么客人,太見外了!”韻釵笑瞇瞇地,這才拉了莘夕的手,說,“我當你不在家呢!這時身體還好吧?天兒好嗎?薛平在上海做得順當?”
? ? 莘夕且答著,邊叫了天兒過來。天兒乖覺地叫了“四媽”。韻釵抱起天兒,極力夸獎著,說:
? ? “小寶貝兒!怎么越長越惹人愛呢?全不象農村里的孩子。要是由他在農村長著,倒糟了他。”
? ? 韻釵邊說邊看莘夕。莘夕裝作沒聽見的,抱過天兒,說:
? ? “四媽身上干凈,你不要弄臟了四媽才好。”
? ? “天兒身上不干凈了嗎?”銀梅說,“只管叫四媽抱抱,四媽喜歡天兒呢!”
? ? 仁邦過來。莘夕叫了“四哥”,又命天兒喊“四爸”。仁邦抱起天兒,左看右看,樂呵呵地說:
? ? “小活寶,跟四爸去武漢好不好?”
? ? 這小孩卻樂見他四爸,應道:
? ? “坐小車去。”
? ? 莘夕臉上笑著,心下卻不舒服,且說:
? ? “四哥放他去玩,真和他瘋,他才高興得緊呢!”
? ? “你不要管,讓我抱著他好了。”
? ? 仁邦和天兒逗鬧著過去了。韻釵笑著說:
? ? “說來說去,他還是喜歡兒子。在家總說,薛家六兄弟,好不容易才傳下兩條根兒,怎么能不好好保存下去呢?顥顥也算穩定下來了,女朋友家有底子。這一個才這么點兒,比那一個更叫人疼惜!也虧得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媽媽,要不,憑薛平多走運,他又哪里求得這樣的兒子?我總想,我是不能生了,否則定要生一個兒子,也不叫你四哥眼紅天兒去!”
? ? “你們城里人,還講究這個嗎?兒女不都一樣,”銀梅說。
? ? “你不曉得,一樣封建!哪個不想有兒子呢?沒法子罷了。現在有錢人多了,都躲著生兒子呢!不過被人曉得了,罰幾個錢。”
? ? “顥顥怎么沒回呢?”莘夕問。
? ? “他沒有假。況且年紀輕輕的,他講什么七月半兒呢!現時的年輕人,興過的是外國的一些鬼名堂的洋節氣,”韻釵又對銀梅說,“顥顥才有志氣呢!自家四爸四媽對他有二話說嗎?他怎么象有什么仇恨一樣,竟從來不上家里去玩!我就想不通呀!”
? ? 銀梅心里微縮了一下,帶笑說:
? ? “我總教他有空上四爸四媽家吃飯,還不是承四爸四媽的情才有今天這樣地步?不須講什么客氣,臉皮厚點兒也沒關系,一家人的。他沒去過嗎?應該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呀!八成是沒時間,又交了朋友,跟朋友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自然少去打擾了。”
? ? “什么話!又不是外人,該把女朋友帶給四媽瞧瞧,聯絡聯絡感情嘛!我恐怕有幾個月不見他了,只接了他幾通電話,又急燥燥的,沒講什么。”
? ? 莘夕說:
? ? “或許他——”
? ? 猛聽得丹蓮喊:“四嫂,你來一下!”
? ? “什么?”韻釵問。
? ? 丹蓮笑容可掬地跑前幾步,又止住,扭著腰招手說:
? ? “四嫂,你來呀!”
? ? 韻釵小聲與莘夕說“就這一位怪”,笑著應過去了。銀梅問莘夕:
? ? “她喊四娘去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又不曉得在搞什么花名堂!”
? ? “她能有什么花名堂可搞的!”莘夕笑著說,“從來就是那副裝神弄鬼的樣子!其實芝麻小事一樁,別人未必當一回事兒。”
? ? 果然,丹蓮嘰嘰喳喳幾句后進了屋,韻釵又走了過來,擺手說:
? ? “這人真是!我以為什么事呢,原來只是問我愛不愛吃甜的,雞蛋是煮老些還是嫩點兒的好。”
? ? 銀梅便咄著說:
? ? “管她呢!這回我也不爭著招待你們了。她們得了東西,不能白得吧?我們得個空的,只落個閑生好了。”
? ? “你們還和她們計較去?等人散了,我也跟她說說,不能那樣貪。各人吃點兒是個意思,其實算不了什么。你們兩個也不會在乎那個,不爭她們算了。莘夕,我又差點兒忘了怪你了,你沒錢沒米么?就算粗茶淡飯也該招待一下我這為兄為嫂的吧?還是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你?”
? ? 莘夕含笑說:
? ? “你噴我什么?我就有那心,也要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來呀!哪一回輪得到我對你大獻殷勤?我敢那樣,只不要落得個想得你點兒什么的罪名,讓她們四下里去糟鄙我去!你見我是那種舍不得一頓兩頓飯菜的小氣鬼兒?”
? ? “那這回就吃你一頓好了,反正我們晚上才回去。屋里有菜嗎?隨便一點就可以,大家只討個親熱。”
? ? “哎喲!”莘夕說,“我幾天都沒趕集呢,哪兒來的什么菜呀!這倒難了。我現在去集上買吧?我備晚飯,中飯我可能趕不及了。”
? ? “中飯還是去我那兒就一口算了,諒這兩位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來!”
? ? “我看看表,——喲!快十點了,沒散集嗎?”韻釵問。
? ? “下午也有菜賣的,這倒不急,”莘夕說著,便要去拿錢。
? ? 韻釵止著她說:
? ? “我身上帶著,你就不要回去拿了。省得麻煩。”
? ? “這是什么意思?”莘夕笑道,“你給,我就不去了。”
? ? 韻釵只得讓她回去拿錢去。等莘夕轉來了,韻釵說:
? ? “我叫小馬送你去,坐車子還是快些。也免得你再去找車子。”
? ? 那小司機對莘夕笑笑。莘夕瞧他俏皮俏樣兒的,不及回答他,就見蘭欣跑來,大聲嚷道:
? ? “莘夕要去集上嗎?這么巧,我也想去集上呢!順便搭搭車怎樣,洋婆子?讓我也過過這坐高級轎車的癮。”
? ? “你客氣什么,上去坐吧,”韻釵大方地說。
? ? 莘夕既去,也望有個伴兒,樂意拉了蘭欣一起上了車。等老宋想白過過癮時,車子已經啟動轉彎了。她不好意思叫停,便和望云罵蘭欣“賊精”。罵著罵著,老宋拉了望云問:
? ? “你看他們四娘拉了銀梅在講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怕人聽見了一樣。”
? ? 望云耳尖,認真聽了一會兒,方說:
? ? “八成在講莘夕的話,銀梅說什么答不答應,又說怕不舍得,韻釵說是天大的好事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 ? 秀兒、香香和小玫擠在一堆兒編織著新花樣,對望云她們的疑惑一點兒也不沒興趣。秀兒問望云:
? ? “嫂子,你手精的,那立體塊兒的怎么個針法呢?還有起棱柱的絞麻花兒。”
? ? 望云沒聽見。香香笑道:
? ? “你硬是瞧中了那兩樣不成?你們家那一位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還要什么立體塊兒和絞麻花呢!你再把他打扮得漂亮了,小心熱了別人的眼睛,給你偷了去!”
? ? “你也變邪了!”小玫說,“再過幾年,就和老江湖們一樣了,白送了一副秀氣端莊的好模樣!”
? ? 秀兒卻掩嘴笑了,說:
? ? “我們那一位倒說過,上上下下這么多的媳婦,他覺得最好看的是莘夕和香香。你們聽他這話,可不是單瞧中了兩位仙物兒嗎?那一位我盡可放心,隔了一大段年紀,人家也正經。要偷,也只有找這位香的了!”
? ? 香香紅了臉,笑罵道:
? ? “你有本事把他瞧緊點兒!我才管他是哥哥也好,兄弟也罷,早晚心里高興了,就去勾引一下他!”
? ? 幾個小媳婦說得十分開懷,也并未當回事兒放在心上,玩笑一下而已。三人忽齊聽見望云說道:
? ? “肯定是要把天兒弄到武漢去!戶口都辦好了呢!”
? ? “真的嗎?”老宋幾乎不信,又覺得很有理由相信地說,“哪有這么好的哥哥嫂嫂呀!多少人花錢都不能成武漢人呢,怎么這天兒不知不覺就脫離這鬼地方了呢?莘夕瞞得真夠緊的呀!連我們都不透點兒風聲!”
? ? “哎呀!”望云叫道,“早曉得,肯定要她買糖回來大家吃。這樣的大喜事,提著燈籠也找不到呀!輕輕的,她就解決了一件最大的事了。這真是好事兒盡挨一塊兒湊!怎么我家沒個一親半戚的幫助幫助呢?”
? ? 秀兒插嘴說:
? ? “這正應了老話兒:一人有福,拖帶滿屋;一人有難,禍及滿灣。”
? ? 眾女人都頜首稱是,無不羨嘆那城里來的洋婆子四娘。
? ? 不要一個小時,莘夕的菜就買好了。蘭欣并沒買什么,只幫莘夕搬運。那小司機將車子停在市場的門前空發上,本極愿幫幫莘夕去購物,見四下里有許多頑童,怕他們損壞車子,便一直守在車子里聽音樂。菜買來了,小司機忙鉆出來,幫著往車子后備箱里慢慢擱放,嘴上笑著說:
? ? “怎么一會兒就買了這么多呢!倒象過年一樣。”
? ? “你不見她才舍得!”蘭欣說,“盡趕著貴的好的買。這些菜花了她二百多塊呢!”
? ? “待會兒就去我那里幫我做,怎樣?你的手藝我是信得過的。我一個人怕忙不過來。”
? ? “你真那么隆重呀!隨隨便便多好,一家人,沒必要那么客氣的。”
? ? 邊說,三人邊已上了車。莘夕才說:
? ? “他們輕易不在我那兒就個便飯,理當慎重些。再說,我四嫂還是挺好的一個人,向來沒偏瞧了我們。”
? ? 那司機從反望鏡里看了看莘夕,欲作聲,卻又沒作聲。蘭欣問:
? ? “那你就不怕你們那幾位說閑話兒?說自家多的是人,倒把個外人拉來摻和。”
? ? “你還不知道我這人?”莘夕說,“理都不用理她們去。她們若比得上你一半兒,自然也怠慢不得。明里都是處處排擠鼓搗,暗里越發不曉得她們有些什么險心了。你要怕了,就不去好了。我也不勉強你。”
? ? “我怕什么呀!我是怕你怕才是!不過早跟你說了,那肉雞爪兒我歷來都沒有做過,連吃法我也不曉得,你請教別人去。城里人也怪,凈好吃些個刁鉆玩意兒。那有什么好吃的?”
? ? 莘夕笑著說:
? ? “要趕早的話,就買熟的了,省得討麻煩。你沒見那剩余的熟爪子?不外也是鹵透,再按各自的味口給烹調去,又不是鮮菜魚肉,得掌握火候顏色。況且,你單注重一個‘味’就可以了,不求你‘色、香、味’俱全。家里佐料雖不是很齊全,也夠多的了,你盡管用。”
? ? “到時候我倒要嘗嘗城里人愛吃的東西到底怎么個味兒!那么貴,剔了肉,一斤爪子至少怕有八兩骨頭吧?”
? ? “要論吃,就不能講究‘錢’字兒,”小司機說,“那人參、燕窩、魚翅、熊掌,都是罕物兒吧?真吃起來,怕還不如自己燉的一碗紅燒肉好吃呢!還不都講一個‘味口’?沒點份兒的人也沒資格吃那些,而且還不用自己掏腰包。否則,誰那么燒包?現在又興吃海鮮,照樣貴,是人家用飛機現運來的鮮貨,您說,坐了一趟飛機還能不貴?我吃過,他媽的還不如小巷子里的臭干子,那個回味多足!我們武漢人真賤,喜歡跟著人家沿海的潮流跑。要講吃的,不是東西南北中全匯集在了武漢?哪個城市也沒武漢的食物豐富多彩,味口又過硬。就一樣,沒有形成典型的武漢特色。”
? ? 兩個女人一行笑著,一行卻給顛簸得頭暈腦脹。蘭欣說:
? ? “這車子生成是在城市里跑的,我們這種野地方,倒是腳走著穩當些兒。”
? ? 那司機也咒怨起來。他說:
? ? “你們各村也該聯合起來修條路,這對你們自己也有好處,出行多方便呀。”
? ? “修個毛線!”蘭欣罵道,“都修到嘴里去了!”
? ? 莘夕拿手肘抵了抵蘭欣。蘭欣方發覺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有所失言,便不好意思起來。
? ? 車子七上八下地進了永福灣。眾人都去祖墳上燒祭去了,家里銀梅已快備好了午飯,都來喊韻釵她們過她家去了。車子仍在小菊家門前停下。小菊和丹蓮湊前來看,嘴里說:
? ? “買了什么好菜呢?”
? ? “你們瞧仔細了,”蘭欣大咧咧地說,“要你們,怕舍不得吧?”
? ? 丹蓮見上面是豆腐和時令青菜,諸如莧菜、竹葉菜、辣椒、蕃茄、土豆等等,于是不屑地說:
? ? “能值幾個錢,就小瞧了我們!”
? ? 再見車里的鹵豬尾、豬蹄、排骨、雞爪、雞蛋、豬肝、活鯉魚、活黑魚、殺好的血淋淋的鱔魚、嫩白白的蛙腿,另又極貴的蒜苗、韭黃、蘺蒿,下酒用的炸花生米、酥油蘭花豆,和一塊鹵得油澄澄的豬耳朵,她們才沒話說,竟作出極其熱心的樣子幫忙送到莘夕家,卻又并不逗留一會兒,就齊出去了。蘭欣笑著對莘夕說:
? ? “趕回去分贓呢!”
? ? 莘夕笑了,問:
? ? “我們這時做點什么吃的?切豬肝沖碗湯,怎樣?”
? ? “我老實不客氣,敲幾個雞蛋吃就行了。你說,雞蛋怎么這樣貴?年頭才賣三毛五一個,這才幾個月過去了,就漲到四毛五了。趕明年非喂養十幾只雞不可。”
? ? “你倒有那份閑心。還是老宋好些,有個老媽子給她料理那些。”
? ? 正說老宋,就見老宋端了飯碗來,邊吃邊問:
? ? “我好什么呀,哪比得了你們的耳根子清閑。呀!買了一大堆菜!你還真舍得呢!”
? ? “你快快撐下去!”蘭欣說,“把碗放了,來幫幫忙。誰叫這位年輕婆婆舍得下本兒呢?我說你呀,可不要血本無歸!”
? ? “你以為我預備收利錢了不成!”莘夕說。
? ? 老宋三下二下扒了飯,喝了點兒茶水,連碗也不曾放回去,就在莘夕家幫忙摘起菜來。待蘭欣吃好了,又去望云家提來了爐子和鍋子使用。莘夕把電飯鍋也拿出來用上。三個女人說說笑笑地辦起飯菜來。時間充裕,故而也不忙。到了下午,不免又有望云抱了孩子、徐三娘納著小鞋底兒、香香約了秀兒、張家嬸拖了隔壁的小四兒、魯立秀補著衫子一一往莘夕家來過。也有幫忙的,也有逗樂子的。
? ? 莘夕卻也納悶兒,想韻釵他們在老大家談什么呢?怎么連銀梅也不見來一下?到了下午三點多點兒,老宋忽然記起韻釵上午對銀梅說的一些話兒,拉著莘夕小聲兒說:
? ? “上午就聽他們說要把天兒弄到武漢去的,戶口都辦好了!怎么,你還不曉得呀!沒讓你曉得?不會吧?”
? ? “你這是哪里聽的餿話!”莘夕笑著說,“全沒影兒的事情。你看雞爪鹵好了沒有——蘭欣,你坐好了沒有?趕早做給他們吃了,他們也好趕回去,免得黑燈瞎火的叫人擔心。”
? ? 蘭欣應了,取了一只雞爪兒啃了,才抹干凈了手,動起勺來。老宋仍問莘夕:
? ? “要真有那事兒,你說是好是不好?只怕你舍不得。”
? ? 莘夕把蓮米鮮藕蹄子湯拿了,又把冷了的紅棗葫蘆排骨湯溫熱上,一邊說:
? ? “那自然是好事兒。少了那磨人的種,我不曉得要輕松多少呢!巴不得別人帶走,替我養大呢!”
? ? “真話?”蘭欣問。
? ? “假話不成?”莘夕揩揩手,見將近二十盤菜都備好待炒了,說,“我去看看去,把他們叫過來。兄弟們少不得喝幾杯的。”
? ? “那兩個活寶來嗎?”蘭欣問道。
? ? “她們怎么會來?”莘夕說,“諒也沒臉來。來了我也不會招待她們。”
? ? 老宋等莘夕出去了,嘆口氣,搖了搖頭。蘭欣猛可喊住莘夕問:
? ? “哎,莘夕,上午去集上,你沒碰見誰吧?”
? ? 莘夕心里一驚,作笑道:
? ? “能見誰了?少不了碰著些柳西人罷了。”
? ? “我見你東張西望的,以為你在找哪個人。”
? ? “啊,你見我東張西望了嗎?”
? ? “肯定啦,買菜也不還價,人家說多少就是多少,活象個大老板。要我去買菜呀,今兒起碼可以少花十幾塊錢。不過,我也替你砍了幾次,節約了幾塊錢吧?”
? ? “所以要你去呀,”莘夕說著,走出門去。
? ? 老宋揀幾塊豬耳朵片兒,嚼得“嘣嘣”聲響,且問:
? ? “屎八哥兒,老六真見到哪個了嗎?”
? ? “不曉得。”
? ? 蘭欣將幾管芹菜切成碎丁兒并半盤青椒絲兒倒入燒得冒煙的油鍋里,“滋”的一聲,煙氣中裹著香氣和辣氣撲面而來。老宋連打了三個噴嚏,蘭欣笑起來,說:
? ? “怕嗆就滾遠點兒。這也受不了!我活在這種味道里也不嫌夠!再比這辣十倍的我也——啊,啊,啊嚏!”連眼淚都嗆出來了。
? ? 老宋狂笑不已。蘭欣揉了揉眼睛,又將一小碗熱油浮過的精肉絲倒入鍋內,并炒了幾下,放了蔥油味醬,拿只干凈盤子盛起,先嘗為快,口里連稱不錯。老宋也過來嘗了嘗,說:
? ? “只怕是稍微咸了點兒。”
? ? “你曉得什么?”蘭欣說,“城里人,口味重,淡了吃得沒勁兒。你說,真要把天兒弄到武漢去?”
? ? “我看沒假的。望云聽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你就問她去。這位是個怪人,不定不領情呢。”
? ? 蘭欣又炒好了莧菜和竹葉菜。她說:
? ? “撇開事情本身好壞不談,只是哪個做媽的愿意把兒子讓人帶走?便過皇帝一樣的日子又怎樣?不過——這事兒也沒準兒,等著看啰。要是我,我就應了,也有些舍不得。”
? ? “我就舍得。又不是給人,再見不著了。”
? ? “所以說不一定呀!”
? ? 菜炒到七八盤,人都說笑著過來了。并上涼菜冷碟兒,共十幾盤就擺上桌子了。韻釵先進門,一陣笑語著到廚房里對蘭欣和老宋說:
? ? “勞累你們了!虧你們能干!”
? ? 仁邦也來客氣了一通話。薛家四兄弟因是熟人,就并不多此一舉。這幾人中,又只光棍漢仁義天性樂觀些,好玩樂幾句,倒惹得蘭欣一陣笑罵。再把這兄弟幾個往桌邊兒一并坐,不論長幼高矮,相貌竟是如此相象,介為闊嘴方鼻,眉呈八字,又一式平頭短發,個個有精有神的。蘭欣是個不好掩飾的人,端出菜就大喇喇地說:
? ? “你們把酒喝好才是。小司機,你可不要喝呀,你多多吃菜!待晚上開車不是鬧玩兒的。我看你們家蠻有意思的——莘夕,你也來坐下喝幾杯,廚房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們這兄弟五個,活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單一個薛平不象,又不從你們一個‘仁’輩兒的字。這可不好笑得很!”說罷早笑了。
? ? 韻釵瞇瞇笑著,說:
? ? “你也來喝幾杯怎樣?這菜也差不多了,不用再勞神多做去。”
? ? “免了,免了,”蘭欣擺手說,“我哪里會喝酒?可不會是嫌我話多,要拿酒灌我吧?我去炒我的菜,你們不要見怪,吃好喝好就好。有正事說正事吧,我見你們輕易也不來這家的。”
? ? 韻釵聽得這話有些沒章法,指著什么意思,也不好生氣,仍笑著說:
? ? “莘夕,你來挨我坐著,一起吃,人多才有意思。”
? ? 這時,銀梅抱了天兒來了。莘夕接過天兒,說:
? ? “我們才吃了不大一會兒,不餓,你們不要管我,隨便吃好。”
? ? 韻釵下席拉了莘夕的手,說:
? ? “你好歹來坐坐,等吃完了,我們有件事情,說出來商量商量。”
? ? 莘夕望了望銀梅,銀梅不大定神。她心里便“格登”了一下,暗想:莫非真要弄走天兒?這怎么可能?
? ? 仁禮也說道:
? ? “四嫂叫你來,你也不要太客氣了。一家人,客氣過了反而見外。陪著吃吃也是個意思。”
? ? 莘夕心里打著慌兒,把天兒給銀梅抱去廚里,自己落了座。韻釵卻不提什么天兒的事兒,和眾人扯東絆西地聊起來,好像并沒有那回事兒似的。
? ? 莘夕尋思:難道是老宋瞎傳話了?我多心了嗎?望望這個,又看看那個,也沒什么不同尋常的。蘭欣端出一盤爆鱔片時,故意繞到莘夕背后讓莘夕端上去,手在后面頂了莘夕的背一下。莘夕便知肯定有點兒事情了,努力使自己鎮定,告誡自己說: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好壞應付過去;真要弄走天兒,便有天大的理由也休想!成龍成鳳成臭蟲,都是我們自己的事,和他們有什么相干?我不答應,他們還強帶走不成!想是如此想著,卻很難不緊張。
? ? 蘭欣再上一道菜,莘夕就望她幾眼,她則撇撇嘴。終于菜都上齊了,各人已七八分飽。韻釵才首先提出正題來。自然,他們打算“為天兒的前途著想,把天兒轉到大城市去健康成長”。兄弟們無不合掌贊成。
? ? 莘夕一聽,心就冷了。
? ? 韻釵是個極會說話的女人,又圓滑又小心。她盡量不把話說到一個“絕對”的份兒上,所有的話都能圍繞一個小主題發揮,巧妙地引導人不由自主地隨和她,贊同她的觀點,聲音又悅耳又甜美。武漢話一經這女人道來,簡直象音樂一樣感染四圍的人。她半說半勸,不緊不慢,舌乘三五杯酒興,眉帶七八分笑意,親熱而不浮,隨意更勝威。那一群男人均被她的言語神情所折服,何況莘夕一個女人!
? ? 莘夕滋味莫名,明知道他們多半真是為了天兒的前途著想,但她怎么舍得那么做呢?不那么做,會有人理解她嗎?——恐怕沒有一個人!她保持沉默,既不敢答應,也不能立碼否決、反對。兄弟們脾氣燥了點兒,韻釵不急。武漢的事都妥了,連小保姆都物色好了一個。韻釵對莘夕的矛盾心理作了友好的肯定。期限也并不是絕對限制了的,但“最好是在中秋節后”,一個月的思想準備,連有點兒同情莘夕的蘭欣都認為“夠啦!夠啦”。莘夕覺得孤立無援,尤其天兒那么喜愛小轎車,叫著嚷著要坐小車子去武漢,別提多令她傷心。
? ? 夜里,天兒再哭時,她狠狠打了天兒的屁股一頓。以后幾天,銀梅也不來抱天兒了——定然讓仁禮罵了一通!凡人見了莘夕,都說恭喜。蘭欣一伙兒也是對她嘰嘰喳喳不停,說她傻,倔,犟!合人眾中,恐怕就一個蘭欣真心為她好,開始還維護著她,給她打打氣兒,后來聽多了眾人千篇一律的意見,也扭轉了矛頭。
? ? 莘夕本也不指望女人們能出什么正點子幫幫自己。她很想找那幾個做哥哥的好好談談。
? ? 她夜夜都在思考,有時決定放棄,那時她感覺十分厭倦無聊了;有時又堅決要去爭取,她不相信誰有膽子硬生生拆散母子關系,無論他有多么堂皇、多么充分的理由。
? ? 她難道不是孩子的母親?
? ? 天兒難道不是她的兒子?
? ? 結論既然明擺著,那么,都得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