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鐘,年紀應該與家父大約上下,高瘦的像根竹竿,肩背有些微彎。先生的絡腮胡子長滿了他消瘦的臉頰,漫山遍野的,似有秘密被隱藏。好幾次我竟看的入了神,連先生在課堂上講什么都不知道?,F今想來,那時的自己對絡腮胡子竟是癡的,至于癡什么,卻又無法道明,多半是因為少見而覺著神秘吧。小孩子的心思,連長大后的自己都是不甚明白的。
先生有個外號叫“黃鱔”,聽說是來我們學校之前就有的,我們私下也曾猜測打聽過這個外號的來歷,終沒有尋到根源。只能以形意來解釋——或許是都很修長的緣故吧。外號這事是要兩說的,善意的喊出就是一個“昵稱”,心懷惡意的出口那就要傷人了。而我對先生,向來是滿懷敬意。
我五年級時入了先生門下,先生教語文??剂硕嗄觌p料后正是我學習一路下滑的時候,對學習已經索然無味。這或許就是冥冥中的緣分,我對先生頗有一見鐘情的韻味。先生講課跟別的語文老師都不一樣,他很隨意,從不備課,講起課來卻游刃有余,時不時的引經據典講些歷史小故事。
先生和我們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就是上課一定要認真聽,不得亂了課堂秩序,等書本內容講完了就給我們講三國故事。這個約定的達成,現在想來,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美妙的事情。先生講三國時大伙都屏住呼吸,被劇情深深的吸引,有時都已經下課了,因沒聽完結局便都求著先生講完再走。真的是比收音機里說書的還要好聽。
我尊敬先生,愛慕先生。那時只是孩童,并沒有“才華”的意識,單純的驚羨于先生腦袋里怎么就裝了這么多的美妙故事。一個從不要求自己將來要做哪一根國家棟梁的我第一次對自己有了想法——將來,我也要像先生一樣會講故事。
我愛慕先生,但那時的我并不是一個會討老師歡心的好學生。這種感覺頗像后來我第一次喜歡上某個女孩子一樣,我愛慕她,卻也只限于愛慕,淡淡的,遠遠近近。所以,先生在講臺上繪聲繪色的講授,我在臺下默默的聽,我們之間僅有的牽連就是作業和試卷。
第一次單獨的接觸是半期考后學校組織打防疫針。那個年月的衛生條件不好,疾病瘟疫多,防疫針就顯的尤為重要。有些維持基本保障的疫苗由國家免費供應,沒有醫生,都是由村里的赤腳醫生操辦。所以,那個年代的我們手臂上基本都會有打針留下的疤痕。我的左手臂上就有兩個,它們于我的意義就像是刻錄下的一段時光,一段讓人回味甘甜的悠長的故事,我稱之它們為“朋友”。
學校組織的防疫針是要收費的,人民幣十八塊錢,大家自愿,鎮衛生所安排了專門的醫生護士來。
十八塊錢,按那時的市價,可以買五斤上好的豬肉,我們家一周割一次肉,可以開開心心的吃一個多月呢。中午回家跟母親說起,母親面露難色,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自己也并沒有要打這針的意思,我對母親說,這種針打了也沒什么意思,醫院收錢罷了。
? 母親“嗯”了聲,彼此無語,繼續吃飯。
下午鎮衛生所的醫生護士來了,先生帶他們進了教室。同學們開始沸騰起來,有些怕打針的女生臉上已經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手臂上不停的摩挲。男同學則一個個心中竊喜又有半節課的時間可以玩了。至少我是這么偷樂的。
先生拍打著講臺,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要打針的留下交錢,不打針的先出去操場自由活動。我跟著幾個同學出了教室,我們在操場上溜達了一圈,我覺著無聊,便一個人溜達去了后操場,靠著樹下休息,嘴里叼著一根草。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同學過來喊我,說老師找我。我起身拍了拍屁股,慢悠悠的走出操場。遠遠的看見先生站在教室走廊上張望,看見我后把目光收住朝我招手。
我怯怯的走近先生跟前。先生要我進教室打針,我驚愕而莫名的看著先生,我說我不打針。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進去吧。我杵在原地說,我不需要。先生輕柔的摸了摸我的頭說,進去吧,不用交錢。先生見我不敢進去,便親自把我帶到醫生跟前。
打完針后,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這一針給家里帶來的壓力有多大。我該如何跟母親交代呢?
我低頭不敢看先生,怯怯的說,我晚上回去跟父親拿了錢明天就還您。先生笑著說沒關系,不用了,這錢我幫你出。我更是驚愕了,我們之間并沒什么交情,我又不是他麾前的趙子龍,無功何以受祿,他為什么無端的給我出錢打針呢,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不打針。
晚上吃飯時說起此事,母親也是跟我下午時一樣的表情,即感激又驚恐。感激先生對我的關愛,卻又驚恐這關愛是從何而來?
父親說話了,說先生就是前年冬天晚上半路上自行車壞掉的那個人。
母親長長的“喔”了聲說,這就難怪了,但是這么多錢終歸是不好的,還是要還給人家。
父親點頭應承。
這件事我們家里都是知道的,當時父親在縣城保安大隊謀有閑職,不值班的時候都是早去晚歸。那天晚上父親回來的特別晚,我們都以為他臨時出去派任務不回來了。母親一邊熱菜一邊問父親今天怎么這么晚,嘴唇都凍紫了。父親說回來路上遇見一個人載著發燒的女兒去醫院,可能是太著急蹬的猛了,自行車鏈條斷了,前后不著店的,背著他昏睡的女兒,推著自行車在寒夜里艱難前行。正巧父親碰上,便把自行車換給了他,父親推著他的自行車走了很遠才找到一家修理店。
后來縣城的保安大隊撤銷了,父親回了村里,成了村里的會計。先生也來了我們村的學校,后來他們就遇上了。這是緣分,天大的緣分。
第二天早上父親帶著我去了學校,去老師辦公室找到了先生。打了個招呼后我就去了教室,父親跟先生寒暄了很久才走。
在教室坐下,翻開書本,想起昨天的事,再和那年冬夜的事連接在一起,真是奇妙呢。
自那以后,我便更加的尊敬先生了。先生就像一根標桿一樣,指引我前行。
先生有一把羽扇,跟諸葛亮的那把一樣做工的,夏天的時候他會帶到教室來,搖著扇子給我們講三國,講很多其他的歷史故事。真的是太帥了,如果那個時候有百家講壇就好了,請先生去講的話一定響應非凡。
先生有時候也會“頑皮”。有一次有個男同學感冒了,上課都在流鼻涕。先生就給買了藥,讓他回去休息。第二天那同學來上課,先生問他感冒如何了。男同學說沒事了,已經好了。先生聽完便有些許得意的說他也是賭一把的,以他的判斷感冒是剛開始,還沒轉為發燒,所以他就開了雙倍的藥量,如果對上癥了睡一覺就好了,假如沒對上,反而會加重病情。先生笑著說幸好幸好,現在平安無事了。我聽了倒是后背有些發涼,先生您怎么可以這么賭呢。
先生說念詩讀古文就該搖頭晃腦才入佳境。先生教了我們兩年,受他熏陶,閑來無事我也會編些不成調的打油詩,搖頭晃腦的讀來取樂。
后來畢業了,就很少見到先生了,偶爾路上會遇見,寒暄幾句。上大學時聽說先生因為抽煙太兇患了肺病,頭發都白了,身子也更消瘦了。我一直記得先生曾說過“家里的是他大老婆,而刁在嘴上的就是他小老婆”。
再后來,遇見過一次先生的女兒,問及先生近況,說是已經退休了,每天在家跟人下棋,戒了煙后身子骨倒是比以前更好了。
初見先生,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猶記當年,先生問我,期末考語文能不能考好。我說盡力。先生又問我喜不喜歡歷史。我說喜歡。先生摸著我的頭說,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希望不久的將來,我們還能再見,
您認出我來,我們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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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小禾
先生,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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