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與狗

有一剎那,我以為幾可改變命運。

? ? ? ? 我幾乎是看著三叔長大的,因他在家族中的輩分大了我一輩,且又行三。我便不得叫這個小我七歲的一聲三叔。我和三叔并不常一起玩耍,我有自己的同齡軍的。而他卻沒有,也鮮有小孩與他玩耍。因為他是個啞巴。所謂行三,卻是無有老大、老二的。據說是都未活過三歲就夭折了。同齡軍們的“據說”便有些玄乎,一說是近親成婚,生出來是畸形的。說是老大像個猴子,身后長了條尾巴,七天頭上被他家的黑狗叼走了,從此黑狗也再沒有回來。又說老二生出來就沒有臉,不知如何啼哭,你家七爺親手埋到山溝里面去了。后來我跟我的父母證實,確為無稽之談。兩個小孩確為七爺親手埋的,但都是生了病,不急著治,夭折了而已。不過確有一個身體失去了位置,也確有一只黑狗,早就老死終了。

? ? ? ? 三年后的某月某天才生了三叔。我媽去看了,回來說,長的白白胖胖,滿院子都是他的哭聲。王陰陽被請了去做了場法事,點化了一個大名,一個小名。大名就叫有旺,小名取了圪梁(此后我便化“三叔”為“三圪梁”),讓七爺去買一只白狗,一起拉扯著長大。王陰陽左手拎一只公雞,右手捏著一只鈴鐺,一搖,叮叮當當,公雞卻只有哼哼。繞著七爺家院子跳了一圈。后來村里許多的葬禮上我是見過這位陰陽先生作法,嘴里念念有詞,有些詞并不神秘,我竟能聽得些字眼,大概是“天老介,地老介,神神老介”或者是“三皇老介,五帝老介,娘娘老介……”,間或斷喝一聲,把手里的鈴鐺猛地扣壓在地上,煞是威風凜凜,著實嚇了跟在身后的一群小孩,三叔更是咿咿呀呀,伸手欲擋著什么。后來我家灰毛的土狗生了一窩狗崽子,七爺拎起一只白毛的說:“就這只了。”于是抱走了它。它后來長大了也來我家玩耍。那是一只白毛的狗,讓人看著干干凈凈,白色的毛像一片大草原一樣,間有一叢淡黃色的毛,像是冬天的太陽一樣,使人覺得有一股暖意。

? ? ? ? 它叫“牙”。身影不離地跟隨著三叔,就我所見,它將它的小主人絆倒過四五次,躥上躥下的,很是討三叔喜歡。討愛的興起,三叔揪著它的兩只耳朵,跨在它的腰上,推著它往前走,像是騎馬,卻是六只腳走路。

? ? ? ? 三叔兩歲的時候我已經九歲了,已經上了小學了。一天放學回來,見七奶正跟我媽在拉話。七奶和我媽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七奶更像是掉了眼淚,末了一句“我怎么命那么苦吶!”,起身走了。后來我見我爸拉著架子車,三叔和他的“牙”一坐一臥在車上,七爺一只手扶著架子車欄桿,臉上一副憐苦的模樣,間或抬起手摸摸三叔的頭或“牙”的頭。三叔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手里攥著一把什么物什,嘴里也念叨著什么,左右臉頰輪換著鼓著。見我在家門口站,便搖手示意我過去。七爺說“生,你叔叫你了。”我趕緊走過去,三叔展開小手,展給我一顆圓錐形的彩糖。這顆彩糖我后來經常跑去候醫生的藥房那里買了吃,其作用實際上是打肚子里的蛔蟲的,長長的一種蟲,是以其美麗的外觀和甜蜜的口味騙小孩子吃的。也不用騙,是真的喜歡吃了。我看了眼我爸,他點點頭。我從三叔手里抓了過來,也學七爺摸摸他的頭。三叔就興高采烈地“咿咿呀呀”著,小身體不停扭動著,我才知道三叔不會說話,他是個啞巴。

? ? ? ? 三叔后來從事體力活時才長得一身銅色的,臉黝黑黝黑的,但笑起來十分淳樸,像是沒有長大的三叔,這還是他結婚照片上的模樣。之前他很白的,七爺七奶也是當個寶貝的養,護的很是周到。村里鄰里很少有人跟他玩。我也是不怎么愛跟他一起玩,畢竟說不上話,又不能狠勁地捉弄自己的三叔。每次去他家屋頂的大棗樹上偷棗子吃時,就能瞧見三叔自己帶著他的“牙”繞著門前的院子跑。他家的院子很大,是沿河的土階梯中的第三個階梯,我們那里官方的叫“塬”。院子里種了四棵高大的棗樹,樹齡大,樹干粗,以三叔的手臂還未能圈住。也很高,有七八米,樹冠呈圓錐狀,像是一棵松樹。棗子成熟時樹上像是 掛滿了紅彤彤的水晶,能打滿滿的一土炕。棗子除了送親戚的,多數做成了一種叫“醉棗”的冬儲品。其制作工藝及其簡單。就是將棗子清洗干凈,裝在大大小小的泥壇子里面,鋪一層,撒上一口白酒,鋪一層,撒上一口白酒,蓋上蓋,然后用濕膠泥糊住密封,貯藏在陰冷的地窖之中,便是完事,剩下的留給時間和冬天,以及它自己和酒。我記得我爸制作時便不是太衛生,也許是其他人也這么做,但未見之。他是鋪了一層棗子,喝一口酒,“噗”地一口噴灑在壇子里,有時多“噗”幾口。但自己人吃也就無甚講究了,即使拿出來待人,也是無有意識的。而其味道,確有醉煞人也。酒香與棗純熟的香味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尤其冬天開蓋,圍著爐子烤火,在熱氣騰騰中吃著冰涼冰涼的“醉棗”,不亞于現在夏天喝冰鎮飲料,冬天吃冰激凌。誰家要是開封“醉棗”壇子,滿院子是酒香氣,飄到你的鼻子里,誘人的香氣令人口水直流。七爺最喜把它放在爐蓋上炙烤,烤至外皮焦黑,熱氣騰騰,便又強喂給三叔吃。后來我爸也是喜歡這樣,我便吃過,味道確實不錯。

? ? ? ? 三叔家屋頂上也種的是棗樹。我突然理解魯迅先生為什么寫“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因為是兩個品種的棗樹。院子里的棗樹結的棗子據正規叫法稱“狗頭棗”,或有叫“小棗”。我們習慣的叫法叫“牙棗”。它的個子比較小,圓柱形或長條形,據此可能與某些土狗的嘴巴相似,故稱“狗頭棗”吧,和你們平常見到的棗子是一個樣的。屋頂上的棗樹結的棗子,個大,渾圓,像南方的荔枝那么大,像南方的荔枝那么圓,應叫“大棗”,我們習慣的叫法卻是“胖棗”或“龐(取其發音)棗”。我們黃土高原的野溝里,還有一種棗樹,其實為一種小喬木,個頭不大,渾身是刺,像是玫瑰般。刺有牙簽那么長,尖銳地保護著它的果實。這果實也是一種棗,我們習慣叫它“酸棗”,它的學名也有叫“刺棗”的。一者其味,一者其身。這“酸棗”是“胖棗”的縮小版,大小差不多跟平常女人脖子上戴著的珍珠項鏈上的珍珠大小。綠色的時候肉質脆而厚重,但無味。成熟時便會變成紅色,像一顆顆紅色的瑪瑙般點綴在野枝雜草叢中,襯托著綠葉,煞是好看,其味甜兒略有酸味,比之大棗、小棗別有一番滋味在。很少見到完全成熟時的,大多被山野里的鳥禽、小動物,包括放羊的羊給吃掉了,或是熟落在地。我們放學回家后,有一種活動我稱之為“放野”,就是漫山遍野地放飛自我。若是遇到“酸棗”,多是半紅半綠,僅露一個紅臉蛋,像是醉后的少女臉頰上的紅印。甜味少酸味濃。

? ? ? ? 三叔敬我年長,甚是喜歡追隨我。我也就明目仗三叔而偷吃他家的果品多年。他最喜隨我“放野”,這種完全放飛自我的玩耍,帶給我們童年不少的歡樂,記憶中怎么也不能抹滅的快樂。有一次“放野”偷西瓜,逃跑的時候要跳下一丈多高的一面土崖,下面也是土崖崩塌時堆積的松散沙土,無甚傷害對我們來說。而年幼膽小的三叔硬是不肯跳。我們便棄他而絕塵去,留他一人在土崖上抱著不肯放棄的西瓜“呀呀”地嚎哭。晚上吃了爸媽的一頓胖揍和罵,聽說急壞了七爺,要上門來收拾我。我便躲在羊圈里不敢出來,任他嚷嚷。后來聽說看瓜的抓住了三叔,還給他和他抱著的西瓜一道送回七爺家。我便心生憤恨,那些天對他總是斜眼看。三叔也一段時間不敢正眼看我。他不再跟我耍的時候是經歷過兩次“大兮禍福”的放野。

? ? ? ? 一次是他五歲時候。過了年后,我們同齡的叔伯兄弟幾個在一起玩耍,湊齊一堆未響的鞭炮。把炮衣一層層剝開,倒出鞭炮里面銀光閃閃的火藥,收集夠一火柴盒,就一字長蛇倒在石板上,像筑了個長城。收集的越多,“長城”越長,我們也“請”了三叔在觀,一是要看他“咿咿呀呀”的大驚小怪模樣,一是因他手里還有未放的一串鞭炮。他會一股腦地“奉獻”出來,在他家的屋頂上,我們就拉出來長長的一條長城。此時就要尋個“不怕死的”去點燃長城。三叔早已捂著耳朵跟他的“牙”躲的遠遠的,叫都叫不回來,“牙”更是還嗅出危險般的狂叫。“不怕死的”手持火柴“英勇赴義”,眾人的眼睛死死盯著“不怕死的”火柴棍,“不怕死的”猛縮一次,眾人就“啊呀”大叫。連試幾次后,半盒火柴都試沒了叫了三叔回家又拿了一盒來。終于“不怕死的”點著了引線,且聽“噗初”一聲,又像是熱鍋炒蓖麻一樣發出微小的噼啪聲,時間很短,像是1000個蓖麻同時爆了發出的1000個噼啪聲,但是還是很有層次感。正眼瞧時火光四射,銀星亂舞,眼前一片白色曝光閃過,太陽一樣炸開了,像耀斑。白光過后,像是直視正午的太陽,閉了眼睛,仍然一斑斑的白光在閃耀。也在同時感到一股熱浪撲來,原來三叔家的干草垛被點著了。這還得了,一伙人有的用腳踩,有的用土揚,有的還拿著磚頭去砸。后來火勢就控制不住了,一伙人早已作鳥獸散,留下三叔興奮地“呀呀”怪叫和“牙”驚恐的叫聲。最后干草垛燒沒了,火就自己走了,三叔也好多天沒有露面。我也是在羊圈多了幾天才平安下來,但之后見到七爺就總想找個地縫。

? ? ? ? 又一次“放野”徹底斷了我和七爺僅存的血緣關系。那時候三叔已經七歲多了,開始上大班了(幼兒園)。一天我在屋頂上給我家的果樹和梨樹耙印子。用一種叫耙子的工具,你們是見過的,就是豬八戒的“九齒釘耙”。要將土地耙成一條一條絲帶般整齊的印子,主要是警示和追查誰會偷取我家果子和梨子的作用。三叔家也耙,但我離開時會倒退著走,一邊用手擬耙掃清證據。

? ? ? 他家院子里也有即幾棵果樹和大梨樹,還有一棵杏樹。我是經常光顧他家院子的親戚。去他家有一條大路,可以跑農用三輪車的,但是繞的遠。還有兩條路可通行。一條是他家東邊的院墻,一條是他家西邊的院墻。東墻與南墻連在一起,和山體是連在一起的。墻面寬大,要跳三個土臺,第二個土臺最高,有二米那么高,這等高度不足以難倒我,但七爺在下面堆了許多的梨樹枝、果樹枝、棗樹枝,以及亂七八糟的枝,跳上去后果比較嚴重,免不了劃破腿手和褲子衣服,不能煩惱我媽;西墻是我成人后或者年長了方才覺得后怕的路,而當時是我最常經的和最喜歡的路。它只是窄窄的一面土墻,實際是兩邊人家挖窯擴院時互不相讓留下的一面殘墻,像是鄰居間最后的遮羞布,天然成墻。西側鄰家地基挖的更深,從上而下足足相差五米,東側七爺家地基本身夠高,高差只有三米。長大了看時,真是兇險萬分,如履深淵。所謂路面,僅寬一尺,大概就是三十到四十厘米之間,也就是我們黃土高原的黃土直立性好,要不早就塌了去了,這是一條從來沒有怕過的路。其實我自己還有一條夢想中的路。那就是直接從三叔家屋頂跳到他家院子里,因為院子是壓硬了的膠泥地,一直未去試行。但實驗卻做了很多次,一直在苦練我的彈跳力,以致后來大學體育課立定跳遠跳至我們班第二遠。一直到現在我還想著能不能從我家11樓的陽臺上直接跳下去,然后去上班。

? ? ? ? 我那天耙地和給羊拾草時,就瞧見三叔跟他的“牙”繞著院子瘋跑,一會“牙”追著三叔,一會三叔追著“牙”。“牙”長的越來越大,有三四十斤重,一身白毛和著黃毛的叢。對三叔特別溫順,叫起來聲音渾厚,中氣十足,呲起牙來像是要咬死一頭牛的兇猛殘暴。這是直接導致我減少我作案次數的來由。它似還存有小時我對三叔的不良記憶,對我要么不搭不理,要么低沉地“嗚嗚”示警,但它還是怕我手中的棍子的。小孩真是奇怪,就你追狗,狗追你,這一件事能玩三二個鐘頭。后來我發現三叔突然不見了身影,只有“牙”臥在那棵最大的蘋果樹下的洼凹里,甩著尾巴拍打土地,間或抬頭嗚咽幾聲。我便知三叔又在樹上“高枕”了。我走過“獨土墻”時,“牙”就開始警覺了,看我手里的棗樹棍子,就遠遠地叫了兩聲。我距離近了,它便一個蹦跳起身,沖著我開叫了。我用木棍挽了個“棒花”,它就跑的遠遠地,卻一直沖我嚷嚷,我想它是在罵我。

? ? ? ? 我把三叔戳醒,他翻身跳了下來,揉了幾下眼,立馬睜得明晃晃,滴溜溜轉,像是在說:“老大,去哪里?”

? ? ? ? 于是我們就偷了塬下鄰家獨自開辟出來的一小塊土地上種著的蘿卜。我們叫那種蘿卜“水蘿卜”,又水又辣,生吃、調涼菜最宜。它的根莖是覆著紅色的皮,大紅大紅的,像紅領巾一樣紅,像毛主席像章上的紅五星一樣紅。光滑干凈,旁須很少,就是一根筋。剝去它的紅色外皮里面是竹筍一樣的白肉。便是想起它來,已是生津止渴了,也要為這童年喜愛的尤物露出開心的微笑來,不乏是成年后苦痛生活中的一劑良食。我跟三叔只是拔了幾根就撤離現場。躲在三叔家東邊路口的碾盤上坐下來,把“水蘿卜”根上的泥土敲打干凈,衣服上蹭了蹭,就開始細心地剝皮。皮很薄,易破,得用指甲蓋一塊一塊摳開,然后順勢剝掉。其實不用剝皮亦可。先用衣服搓幾下,再用手掌圈幾圈,扯掉根上多出來的須,即可大快朵頤了。但我還是喜歡摳開一條縫,順著皮的紋理一拉,像揭開粘在胳膊上的透明膠帶一樣痛快;又像是夏天胳膊曬黑后開始脫皮,凈想著用手撕下來一張又大又完整的干皮,很是酸爽,宛如成就了一件大事;更像是將傷口上結痂的痂皮揭下來,似乎是具有玄學的神秘儀式,讓人身體發顫,起雞皮疙瘩。我跟三叔光揭皮就花了老半天,因其正式鮮嫩時候,皮薄易破,但越是易破用心逾甚。叫“牙”的白狗,用爪子扒拉扒拉蘿卜殘皮,舌頭舔一舔,牙齒咬一咬,完了又吐出來。兩人一狗靜靜地完成各自的物事,像是一幅夕陽下的靜物畫。

? ? ? ? 有好久好久的時間,自我從老家遷走就有二十三年,從此就再也沒有品嘗過一口“水蘿卜”的味道,竟硬生生地忘卻了其中滋味。但是牢牢地記憶住了那個夏天,碾盤,“牙”和“水蘿卜”,以及舉著“水蘿卜”像是在說他比我剝的快又好的三叔,雖然聽來只是“呀呀”。這些情景就像一劑強心毒針一樣深深烙印。因為之后,我們的確實實在在地打了一個月多的青霉素針。

? ? ? ? 那時候的候醫生才三十來歲,針技還是不太好,老扎的我和三叔哇呀哇呀叫;那時候的針筒還是玻璃的,整個有現在醫務室里塑料針管的三倍粗細,連針頭就有我現在拇指和食指不用力張開的長度,那針頭也粗得能透光;固定的一天一針,后來干脆躺著不用去上學了,上個廁所還得弟兄們揪著,生怕一個無力坐茅坑里。

? ? ? ? 那估計是個晴天,鄰居家和了一桶藥,用噴霧器給他家心愛的蘿卜、黃瓜、西紅柿打上了放螻蛄、蚜蟲的叫氧化樂果的農藥;隔天早上就下來一場雨,著實讓鄰居心疼了一陣子;下午,“水蘿卜”就被我們給拔了。還好一場雨,還好那種對剝皮那種“玄學”般的執著緩解了藥性的集中攻擊。據我媽說,先是“牙”開始叫喚,那個撕心裂肺,想一想就可以腦補。之后就是嘔吐,七奶和我媽正好在他家拉話,急忙著煮了一鍋綠豆湯給狗灌,“牙”吐著吐著就蔫了,第二天居然好了。

? ? ? ? 這畜生就是命硬。

? ? ? ? 輪到我三叔時,他正躺在七奶的身后,七奶還說“這孩子,今天怎么不鬧騰了。”,緊接著就開始打顫,一哆嗦一哆嗦的,渾身發燙,他要是像我也說不出來什么,他必然也感受到那種頭腦突然悶悶的,渾身提不起勁來,像是云里霧里,坐在棉花堆上。像是之后的迷惘,面對困難,無力的迷惘,連話語也無法表達。

? ? ? ? 我跟三叔倒是沒有挨打之類,想是疼愛都來不及,尤其三叔,是不能有事的。后來遇見三叔,都不會提這檔子丟人的事情。我跟朋友們十幾年后聊起來都是極其夸贊那個年頭農藥都是不摻玉米面,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后來便離家到縣城里讀初中,學校是寄宿式的,與三叔便少了往來。之后三叔相關的種種,大多以耳聞旁聽不失其準。

? ? ? ? 我們農村,鄰里鄰居不是一個姓一個家族,便很少能玩的痛快的,即使一個姓一個家族,也可能因為性格差異太大,或是距離遠而分外生疏;或因家族親戚間妯娌不和之類也會影響小孩之間的玩耍,更何況三叔這種情況。多是他自己和“牙”在大院子里追逐;或在蘋果樹上睡覺。我媽說他有一天趁七爺七奶上田,三叔自己把家中一架老式的木制箱柜的抽屜卸下來,在木柄上栓了根繩子,跑到第四階梯的土塬上一家王姓人家的院落下方,用抽屜當小車拉著那家人的一歲小孩跑來跑去,他家一群小姐姐在一邊起哄。后來還發現了自家藏錢的米缸,偷了幾十塊錢領著一幫小孩去玩,上天下地的時候給錢弄丟了。好個七爺,一頓胖揍,一天沒讓吃飯。都是我媽說與我聽,還說三叔時常來我家,到處走走看看,問他也不言語,連“呀呀”也沒。我媽說,估摸著是在找你。

? ? ? ? 三叔九歲的時候就輟學了。因他差點變成了吃喝人血的怪物。事情其實起于愚昧,也終于愚昧。

? ? ? ? 據說有一條外來的大黑狗,突然從七爺家的院子里竄出,沖著綠豆地里的三叔就叫,三叔身邊的“牙”猛地撲了上去要護住三叔。它倆打了一架,黑狗在七爺的威嚇中落荒而逃,不知所蹤。“牙”卻瘸了一條前腿,怪跳了幾天。

? ? ? ? 有一天,七爺正在院前漚肥的土堆上小解,“牙”突然左沖右突又一頓亂竄。三叔看了興奮就跑著追,嘴里“呀呀”地叫喊。“你七爺也看著不大對勁”,“牙”猛地張開口咬了三叔伸過來的右手手臂一口,“還咬住不放,拖著嚎叫的圪梁”,“你七爺褲子一提,先是‘嗷’了一嗓子,抄起糞堆上的鐵锨就沖了過去”。鐵锨大力地拍在地上,趕上地震了,“牙”被嚇了一跳,松開了嘴,跳起來跑了,“你七爺一只追到河畔”。后來,“你爸幾個在河灘上追上了‘牙子’,回來就給皮剝了,剩下的給埋在最下邊的梨樹下”。

? ? ? ? 三叔是被架子車拉到候醫生那的,打了一針青霉素。“感情他家就只有青霉素,”,“說你趕緊往縣城拉,遲了怕救不了,我這兒啥都沒有,”,“你爸趕緊開著四輪連夜拉到縣里,醫生沒有上班,一個護士啥也不懂,叫明天早上上班再來,”,“莊稼人也不知道怎么辦,硬是等到了天亮,可把圪梁給疼壞了”。醫生給三叔大了一針疫苗,清理了傷口,三叔綁著繃帶就回來了,“住不起院,一針就好幾百,還是你爸出的。”我爸白了一眼我媽,“你說那些干什么嘛!”

? ? ? ? 回家后,七奶已經請了王陰陽在做法事。跟三皇五帝請了三道伏魔神符。三叔睡在炕上,頭前擺上香火,三道黃紙紅字的神符繞香火三周,是謂加持神力;繞三叔三周,是謂護我周全。王陰陽斷喝一聲“嗨,神神老介,三皇爺爺,五帝爺爺,你則看看俺們可憐的有旺啊。”隨后三符點火,化灰,拿水澆化。陰陽說:“喝下去吧!”

? ? ? ? 做法事的時候,我爸媽和幾個親戚都去了,硬喊著不讓我去。后來我隔著三叔家的窗戶看見了三叔。三叔興奮的像條狗一樣,又跳又“呀呀”,屋子里還不時穿出咩咩的羊叫聲。他們兩個是被鎖在空屋了面了。我想是陰陽出的主意,“關起來吧,雖然打了針了,請了神老介了,也防萬一。”七爺一定是一副苦臉和無奈,七奶肯定會哭的,其他幾個爺輩們估計會把煙斗磕一磕,唉嘆一聲,裝煙,猛嘬幾口,不去望七爺七奶的回望。七爺自作主張地也拴了一頭羊進去,他肯定是太憐愛三叔,想著萬一三叔病犯了,咬一口羊也是好的。

? ? ? ? 三叔沖著我笑,笑嘻嘻地,又“呀呀”地叫喚我。我擠出一絲絲酸牙的笑意,回了頭,再也沒有回頭。這一去就是二十年,再未見到過三叔。

? ? ? ? 三叔十七歲的那年,我大學剛畢業。我們業已舉家遷到縣城。我媽回去趕的事,三叔結婚了,“有啥辦法,沒人給,就說了個傻子!”,“倒也不傻,精明著了,還打麻將,帳算的清清亮亮。”

? ? ? ? 七奶去世的時候,也是我媽去的。“三十幾蘭,就是生不了。你妗子給想了個法,抱了一個女子,也是沒人要的。”

? ? ? ? 三叔在縣城打工的時候來過我們家。那時我已經在河南工作了,只有過年幾天才有回家。我不大想見他。可能是讀書讀傻了,也可能是城里人的成見,更可能是他的故事太令人壓抑了,也或許是真的見面了,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畢竟我也是了為幾十幾百塊睡不著覺地加班。

? ? ? ? 更或許是,“就這樣吧!”

? ? ? ? 我媽隔些年又參加了七爺的喪事,倒是得了許多積極的消息。

? ? ? “那女子出嫁了,男的有點駝背,不算厲害。干活利索著了,就是眼睛有點斜。”

? ? ? “狗?早就抱了一條狗,咱家那只就是它的崽。”

? ? ? “你說那怪不怪,抱回去一個女子,隔兩年就生了二個小子。你要不也抱個?”

? ? ? ? 我有三年多沒有回家時,第四年夏,我爸走了,便請了假回來,因是喪事更不扣錢。本家的老小都來了。我問他們我三叔怎么沒有來。

? ? ? ? 本家叔伯兄弟們,加上我媽和幾個嬸子的議論中,這幾年三叔的情況也算有了個大概。

? ? ? ? 說是那條狗也瘋了,這回咬了三嬸子一口,倒是不打緊。只是狗被三叔打死了。有三四年他再也沒有養狗,但三嬸也就不出去干活了,只有他還到處攬活。有一天夜里,三嬸還跑去偷人家的煤,丁叔有樣地說:“我聽見外面有響動,狗也叫了,我是懶的動彈,大冬天的,照的不是自己的煤。她能偷多少,偷去吧。”

? ? ? “肯定是她,我還用吹的麻。”

? ? ? ? 國叔追了一口紙煙,翻了下手機,“我一看那就不是個好人,就是咱們現在說的‘托兒’,就是先讓她贏上幾千塊,人家看你掉圈里了,一發力,輸的屁股都干干凈凈。也是賭性大,圪梁一輩子就賺了十幾萬,呼啦一下,都入了。”

? ? ? “活該那狗的得了肝癌,不早早死可。咱家的人都丟了。”

? ? ? ? 我媽后來給我打電話,說她這幾天回家趕事了。

? ? ? “你三嬸子么,肝癌,早就有了,治不好了。你三叔不在,疼得不行了,兩個娃娃跟上去榆林看病去,人家醫院那要交一萬押金。娃娃也不懂,沒有錢,晚上就把她給拉回來了。”

? ? ? “我看就是給大女子給氣的,跟人家過了兩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嫌這嫌那,一天天玩手機,娃娃也不帶,都扔給婆婆帶。城里面整天的轉。不知道啥時候跟著個野漢跑了。早跟斜眼的離婚了。”

? ? ? “生的個娃娃,扔給你三嬸子養著。我看就是給氣病了的。”

? ? ? “你三叔?”

? ? ? “養了條狗。”

? ? ? ? 哦,……,第三條狗!


? ? ? 全文完。完成于2019年10月27日,大概用了4個晚自習和4節監考。往電腦上打字用了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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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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