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穿越了我,洪荒的過往滲透進心臟,每一條罅隙都是你;時間寄走了逆流的悲傷,而我,空蕩蕩的一吹就散?!?/p>
范騫抱著她的戴爾筆記本貓在沙發(fā)上,把這段文字敲擊到簡書:“今天又是農歷二月二了,兩年過去,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它像嵌入我心臟表面的綠洲,清晰,但任憑我按圖索驥,卻始終無法到達。
通常我們每天會有兩個小時的會面,通過60英寸的電視屏幕。所有的東西就像那些像素點,真實卻摸不到。
有時候他會在片尾的花絮上對著屏幕笑,對著所有人笑。他的面前只是一個攝像頭,他無法通過這小小的方塊,看見在遠在山東淄博的我。我們都這樣的渺小,散落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兩端,兩個小小的點撐不起這個版圖的浩大。
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可以叫,他的頭像可以在所有的電視屏幕上放大。但他永遠不會知道,在某個地方有一個人,洞悉他的前世今生。
所有知道我想法的人,絕逼都在背地里譏笑我是個盲目追星的傻瓜。一個211大學的工科生竟然混飯圈,的確讓人難以置信。但我選擇原諒他們的不明就里。當然,我不會去橫店或者任何一個他拍戲的地方偶遇他,因為即便見到我,他也認不出我。無非把我當作萬千粉絲中的一員罷了。
他并不知道我所經歷的一切,更不會知道,我愛他。
而我和他最近的距離,也不過是把我的大頭貼貼到有他的電影海報上,同他在兩個小時的一塊屏幕里相遇。于是,我只好把這些秘密以及晦暗不明的時光,開口說不出來的情感寄放到簡書里。
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突如其來的大雨和只供我和他相遇的屋檐,可我相信終有一天這些文字會被他看到,在它孤獨地在網絡里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季之后。”
范騫抬起頭,窗外晨曦微芒。她從沙發(fā)上跳下來,用手撫開額前一溜蓬松松的空氣留海,把馬尾綰成一個丸子頭,換上松快的運動服。今天該去六百公里外的墳上添土了。
出門前,她把編輯好的文字點擊發(fā)送,兩秒鐘后,系統(tǒng)提示簡書日更730天成功??粗@示屏一點點,一點點暗淡下去,一些溫熱的淚滴落到手背上。
仲春的風從半開的窗欞鉆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包裹住她。
活在這世上,某段時間難免會走霉運,如日中天的當紅小生印龍麒也未能幸免。先是因一檔娛樂節(jié)目被網友diss“沒?!?。緊接著被狗仔隊爆料與某女星討論月光劇本,天可憐見,這實實在在是在討論劇本——只是還沒來得及讓經紀公司發(fā)文澄清,他就在一部古裝劇《大刺客》的拍攝現場發(fā)生意外,從三米高臺上墜落致重傷昏迷。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感覺極冷與極熱相互交替,就像從尼日爾的日光浴房掉到南極的冰窟窿里,反反復復,沒完沒了。這種狀態(tài)很像蒸桑拿,全身關節(jié)松弛,血管無限舒張。接著,一些輕微的聲響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
屋檐水砸在地上發(fā)出滴滴嗒嗒聲,鐵鍋里的水正燒得咕嘟咕嘟冒泡,風吹過木窗欞發(fā)出連綿不斷的嗚咽,風搖曳著樹梢,帶起一陣簌簌的輕響。沙沙地,卻奇異地好聽。
多久沒有安靜下來聆聽過大自然樸拙無華的聲音了?算算火起來的這幾年,干什么都有經紀公司在后面統(tǒng)籌策劃,每天的行程被排得滿滿的,一年也休息不了兩天。不是在攝影棚一呆幾個月,就是見縫插針地趕場子,各種忙。透支身體也就罷了,偶爾冒出來一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惹得人心煩意亂。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門呀的一聲被推開,他聽到一串輕輕悄悄的,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朝他走來。他偷偷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便看到一個羸弱女子的后背,她正在床尾輕輕蓋上剛被他踹開的被子,摁好兩個被角,一切都是那么嫻熟,仿佛每天都會做一樣。他感覺她在他頭頂上方停頓了片刻,又躡手躡腳地離開,再回來,女人的手上多了一只陶碗。她仔細吹著碗里熱氣騰騰的藥,一股濃濃的苦澀味兒四下彌漫。
他悄悄打量她。女子約莫十八、九歲,額角豐滿,眉毛又細又長,下邊嵌著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猶如白水銀里養(yǎng)了兩丸黑水銀,隨意挽起的高髻里斜插著一只木蘭簪。淡青色的收腰長裙委地,顯出她纖細的腰肢和大長腿。
驀地,印龍麒意識到了詭異。這里里外外的服裝道具可不就是他在《大刺客》劇組中使用到的么,這么說來,自己是回到拍攝基地了?可為什么竟半點都想不起來!
一陣惡心感傳來,頭開始犯暈,他側過身大口大口地嘔吐。
“阿政!天可憐見,你......你.....終于醒了!”突如其來的喜悅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激動得嘴唇顫抖,說話都不利索了。
印龍麒艱難地張開嘴:“你是......阿姐......?”要命,這是到哪一場了?對方這么入戲,自己竟接不上臺詞。他四面看看,沒有攝像機,更沒有燈光師、音響師等現場工作人員。
“阿姐?!”她喜極而泣的臉上顯出一絲疑惑,伸手往印龍麒頭上摸了摸,“阿政,你昏迷七日,竟致妄言譫語……我是嫈兒.....”她偏過頭,瘦骨伶仃的肩膀一聳一聳,竟是在默默垂淚。
“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印龍麒心里七上八下,不安感愈發(fā)強烈。
她扶起他,顧不上嘔吐物的惡臭,支起袖子就替他擦拭?!鞍⒄镉H臥病數月,你日夜侍奉傷了五勞。內艱不祿后,你又生生守了幾個晝夜。入殮的當日夜里,你守在墳前淋了一夜大雨,隔日就病倒了。郎中說是急氣攻心所致。老天開眼,你總算是醒過來了。”
老天爺是開眼了。不過,這眼是開到下巴上了。
對于穿越這種離奇事,印龍麒總以為是影視劇博人眼球的杜撰。愛因斯坦-羅森橋理論地球人都知道,但說好的蟲洞概率論呢,有誰能給個解釋?
好在他不是糾結的人,漸漸也就接受了這個現實。他反復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演員拍戲也是去經歷劇中人物的人生,穿越就當一輩子在拍戲吧,也沒什么大不了。
印龍麒對聶政的了解,得虧了拍攝這部電影《大刺客》。開拍前,他查閱了正史和一些野史對聶政的評價,以便揣摩角色性格。之前的月光劇本事件就是他與劇組的女主、女配一起深夜討論這部戲的情節(jié)。
電影分鏡頭劇本充分尊重歷史,用了九十個場景設計演繹聶政———
春秋末期韓國大夫嚴仲子與韓相俠累結仇,受到排擠和報復。逃亡到齊國時,聽聞屠夫聶政仁孝俠勇,便數次登門拜訪,并備酒饌、贈黃金百鎰與聶母賀壽。聶政堅辭不受,但已心許嚴仲子為知己。不久,聶母去世,聶政守孝三年之后,火速將姐姐出嫁。而后激于義舍命相報嚴仲子,憑借高超武藝,孤身一人刺殺俠累于殿堂之上。為不連累其姐,他當場毀容自盡。姐姐聶榮聞聽后連夜趕到韓都,抱尸慟哭,旋即自盡身亡。
可現實已偏離了歷史,公元前397年的孝子聶政因母親離世,悲痛欲絕暈厥七天,按現在醫(yī)學的說法就是血壓驟升導致腦梗,大概率是成為植物人了。而印龍麒也因高空墜落深度昏迷,靈魂處于游離狀態(tài)。21世紀的靈魂機緣巧合依附在了千年前的聶政肉身之上。
但依附到聶政肉身的為什么不是其他人的靈魂,偏偏是他印龍麒呢?如果一定要給出理由,興許只有輪回說能解釋清楚,即是說,印龍麒是聶政的轉世。同一個靈魂,不同的肉身,穿越起來當然更有辨識度。
從醒過來這些天,這些想法就在他心里反復揣摩。但他并不打算和這些兩千年前的人交流溝通。當然這個家里也沒有其他人,除了這個阿姐。
阿姐待他極好。每日定時為他送藥,喂粥,怕他病后健忘,常常給他講述些倆人的童年趣事,他便知道了他們從小感情甚篤。她搗騰來一些竹簡給他打發(fā)時間,印龍麒連蒙帶猜也只囫圇了個標題,大略是《甘石星經》、《考工記》等雜書。黃昏,她去外面捉了幾只蛐蛐兒掛到梁上,讓他聽蟲鳴解悶兒。更多時候,她默默在織機前織一些羅、紗。這似乎是他們如今賴以生存的活計。
說到生存,印龍麒不免惆悵起來。聶政原本的職業(yè)是屠宰牲畜,可他卻壓根沒干過。種田插秧?更不會。進京趕考?不對,這個時代哪有科舉制。這可真要命!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成為當務之急。
要是當初聶政沒有拒收嚴仲子的黃金百鎰,那他就可以坐享其成了。春秋時的金就是銅,當時的銅相當于現在的黃金。按一金等于一鎰算,百鎰就有2400兩銅。有了這筆錢,在先秦這個時代大抵能過上很舒適的日子。
只可惜他并不是威名赫赫的聶政,更沒有豫讓之義,專諸之勇,曹沫之智,他只是普通人印龍麒。
如今他想躺平在這個時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似乎并不容易。
更有甚者,聽著她在他床邊耳提面命各種日常瑣事,一個驚天巨坑砸到他頭上。那就是,這個照顧他日常起居的女人到底是誰?
司馬遷在《史記》里說聶政的姐姐叫聶榮。但現代作家郭沫若經過多方考證,證明聶政的姐姐叫聶嫈。而這個細腰長腿,自稱嫈兒的女人卻說她是他幼年的玩伴,為病重的娘親沖喜的妻子嫈兒,隨夫姓便叫聶嫈。而他的親姐聶榮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出嫁到齊都臨淄的一戶人家。
聶政這具身體怎么看都有二十多歲了,他姐姐年紀當然更大。春秋戰(zhàn)國時期,女人十五歲及笄便可出嫁,這也說得通。
沒想到歷史竟給他開了個大玩笑,讓他平白無故就娶了親,成了別人的丈夫。他自己都還觥飯不及壺飧,如今更多了一份責任。
舉目四望,這個家不過幾間瓦房。屋內陳設極為簡陋——切肉的俎,這原本是聶政謀生的工具,斷木為四足的案、一條長木幾、一個圍欄床榻,刳制而成的矩形箱子,放著兩人的衣物。偏房有一架紡織機,一張小榻,那是嫈兒的暫居之地。古代重孝道,守孝期間夫妻需分房而居,吃素為主,不能奏樂宴請,出仕為官。
此刻她正背對著他,在紡織機前忙活。他看著嫈兒的背,烏云般的秀發(fā)與蒼白的頸脖對比,愈發(fā)襯得她形銷骨立,心里竟涌出些痛惜來。他的發(fā)髻是她扎的,深衣是她漿洗的,?皮履?和粗布腰帶是她縫制的。而他,只顧著想自己的前塵往事,竟忘了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
他悄悄踱到屋外。這是他醒過來后第一次出門。門前一條小溪繞屋而過,一棵七八米高的皂角樹罩住屋前那塊空地兒。樹冠上正掛著一串串鐘狀開放的小花,微風拂面,清香沁人心脾。
他沿著家門的小路找到官道,去了一趟集市,想尋點可以做的活計。但正如之前猜測的一樣,這里沒有他賴以生存之道。集市繁華無倆,百業(yè)興盛。有冶煉鐵銅器的工匠,殺豬宰羊的屠夫,賣糧食瓜果的農人,牽著牲口賣薪的小廝,各種售賣鹽、酒、醋、醬、布匹的商販,兜售魚和菱角的漁夫,背著干貨皮草的獵戶,甚至還有叫賣丹砂、筋角的道家弟子......
走到半路,一個聲音在后面喊道:“聶大俠留步!”
印龍麒回頭一望。中年男子四十上下,頭發(fā)梳得很仔細,黑發(fā)中混雜著幾縷銀絲白發(fā),攏于腦后,以鱺韜為結。粗眉大眼,唇上留著齊整的短髯,通身雪白緞的交領深衣,中間束著白玉螭龍鈕的寬腰帶。一雙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看過來的眼神,卻像挖到金礦般地炙熱。
對方單刀直入:“今日仲子正想去貴府叨擾。不曾料想在這里巧遇,就請聶大俠借一步說話?!?/p>
他沒有推辭。嚴仲子會說什么,作為擁有上帝視角的印龍麒來說心里門兒清,無非是痛訴韓國宰相俠累無惡不作,百姓對他恨之入骨,朝臣也對他憤憤不平,此禍國殃民的鼠輩不除,國將不國等等,最后一句就是大家都盼望早日除掉這個奸臣,聶大俠你就擇機出手吧。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不僅為了聶政的道義,更為了印龍麒自己的生存。這副肩,首先得擔起家人生存的重擔,才不負歷史賦予的榮光。
守孝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日子就這樣庸常地過著,柴米油鹽齊全,瓜果蔬菜新鮮,清晨一碗粥,夜晚一壺茶,縱然簡淡,也讓人心生歡喜。那些點滴溫暖,就像細細碎碎的陽光,灑落在兩人心上。
三年來,印龍麒到集市上搜羅了一些劍譜,量身打造了一柄青銅劍。每日里聞雞起舞,平明拂劍,薄暮垂歸。這柄劍長六十厘米,他在劍莖和劍身之間凸起來的格上定制了一塊玉,刻上了“印龍麒”三個篆體字。
從手提起青銅劍歪歪扭扭到劍嘯長虹的一擊必中,他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艱辛。虛脫昏聵,腰椎扭傷,豁牙掀指甲,渾身淤青.....可誰讓他是聶政呢!即便沒有壯士憤、雄風生的豪邁,也得有不屈己、不甘人的風骨。
而更隱秘的心思里,他想要超越聶政。特別是看到嫈兒為他敷藥療傷時疼惜的眼神,這個愿望就更加強烈。這些日子以來,每每四目相對的剎那,他都會覺得心擂如鼓。驚心動魄的魅惑就在眼前,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念。要命了,真要命!每當不經意地,她的手和他身上的不知道哪個部位相碰,他的身體就異常灼熱。
他覺察出她一舉一動都牽著他的心。這是愛上了聶政的女人了,這認知令他極為糾結。嫈兒愛上的到底是聶政的身體,還是他印龍麒的靈魂?他說不準。他暗示自己一定要勝過聶政,這關乎男人的自尊。
當然,印龍麒更需要這筆傭金,這能讓嫈兒和阿姐富足地過完一生。
絕不能讓嫈兒和阿姐知道刺殺這件事。他不知道兩千年前的聶榮是如何得知這一消息的。按理說除了他,只有嚴仲子知道。這次,他必須斬斷和嚴仲子的一切聯系,確保不走漏風聲。
隨著最后的日子到來,兩人相濡以沫的日子也到了頭。
那晚,邪魅的殘月斜劈天際,幾天前,門前的小溪也前所未有的干涸了。
“外面冷!”嫈兒拿著披風出來?!霸缟先ジ舯趨瞧牌偶覔Q了一壇菊花酒,已經溫好了?!?/p>
案上擺著一壺酒,兩只漆器杯,據嫈兒說這是三年前他們喝合巹酒時用的那兩只。
看見這兩只酒杯,印龍麒的心卻悶悶地往下沉,這個疑問三年來一直堵在胸口,像捆仙索一樣,他越掙扎反而綁得越緊。是的,他在吃醋。他在吃聶政的醋。
“我想知道.....當初......有沒有.....洞房?”
他低下頭,不敢看她的臉。等待回答的時間也許很短,但他覺得仿佛凝固了,手變得冰涼。他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么,恨只恨早知今日相思苦,何必當初種相思。
見沒有回應,印龍麒原本存著的那綠豆大的希望也破滅了。他很男人的甩甩頭,余光瞥見嫈兒白皙的臉頰微微染上紅暈,正輕輕地搖頭。
極度的狂喜在一瞬間到來。他緊緊摟住她,拔下她頭上的那支木蘭簪,烏黑的長發(fā)便如瀑一般垂下。他把頭埋在她的發(fā)間,笑問:“喜歡我?”
“喜、喜歡……”她的尾音被他的嘴堵上了。
她抓著他的肩掙扎著想要脫開束縛,他卻掰開她的十指,覆上去緊緊相扣。他咬開她的深衣,在她的鎖骨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吻痕。她在他驚刀濃酒般鋒不可當的情潮里丟盔卸甲。她仰起頭承受著他的開拓,眼中泛著水光,身不由己地在洶涌暗河里掙扎沉浮。穿越了時間的瀚海,她終于等到了他。
他看著她溢滿喜悅地沉沉睡去,心里卻涌起難以抑制的悲傷,該離開的時候了。他將不再屬于這個世界。
原諒我,嫈兒!熾熱的淚珠滑過他的臉頰,蒼天可以作證,朝暮與年歲并往,千年萬年,我都是你的麟郎。
如果沒有那次濟源之行,范騫會和絕大多數女孩子一樣,在校園以雪蓮之姿盛放,和一個人共度幾年溫潤時光,不會有如今徹骨的思念,更不會有逆流成河的悲傷。
大二那年,她文化素質選修的是歷史,為撰寫《論聶政》的論文,她獨自從學校去了一趟濟源市軹城鎮(zhèn)泗澗村的聶政冢。
墓冢封土高一丈,四周遍布翠柏,蓊蔥郁勃。墓南的聶政祠據說是北宋建造,可惜早已毀損,現存的享殿是明代重新修葺的。殿不大,頗像五六十前農家小院的大門。殿門上有一大匾,上書“聶政祠”。殿內供奉著聶政與其老母、姐姐的塑像。說是殿,其實就是一座徑深三米的民房。不少在神像前跪拜的人,屁股都快捱著門檻了。
范騫逮住機會向看廟的駝背老人請教:“老人家,今天什么日子,我看到好多人來祭拜?”
老人用筋脈凸兀的手正了正他的黑邊老花鏡,用他混濁的灰色眸子瞅了范騫一眼?!敖裉焓嵌露。櫿褪沁@天刺的俠累……俠累欺凌霸弱,無惡不作,他填上方圓百里的水井,只留下自家封地里的,老百姓吃水都得上他家挑,挑水也只給大姑娘,小媳婦放行。誰要被他看上就走不了,害得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聶政殺了他,算是為民除害,這方圓百里的百姓都念著他的好,年年這天來給聶政祭拜添土,年數長了,這習慣就保存下來了?!?/p>
范騫之前遍查資料,也沒有任何關于俠累的描述,想不到一國之相,政績不見一點,欺凌老百姓倒不乏創(chuàng)意。原本范騫還覺得聶政只為報知遇之恩,不問皂白,殺非所宜?,F在看來俠累死得一點兒也不冤。
這是衣冠冢?”范騫指著聶政的墳冢問。
“不是!”老人肯定地說。“話說聶政姐弟二人的尸體被官府拋在城外,陽翟的先民可憐兩人遭遇,想讓他們魂歸故里,就趁夜把尸體往濟源運,到這個地方卻怎么也抬不動了,一打聽,果然到了英雄的家鄉(xiāng)!于是就把他們葬這兒了。起先埋了南北兩個墳冢,后來不斷有人來冢前致祭填土,久而久之,兩冢連為一體,成了一個大墳冢。我祖上就是義務守墓看廟的……被百姓立廟祭拜,享四季香火,刺客里只有聶政一人?!?/p>
空中突然傳來轟隆隆的一陣雷聲,震得人耳膜嗡嗡地響。陰云越來越濃,漸漸和天色混為一體。
“天氣預報有陣雨,小姑娘進里面避避雨吧?!崩先送鶅壤镆恢浮?/p>
循著手指的方向,范騫推開聶政祠的后門,里面有一處院落,一些不知名的植物繞墻茂盛生長著。院中央只有一座正房,飛檐翹角,段廊整潔。門開著,門楣上寫著“五道輪回”。
范騫往里面環(huán)顧,這似乎是一個陳列館。陳列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陶器、兩只漆器杯子和一些木質家具。家具很簡陋,大致能看出是刀劈斧砍出來的案、幾、榻,柜之類。屋子正中有個展示臺,上面放置著一柄青銅劍。
她走近細看,這柄青銅劍表面呈灰黃色,劍身毫無銹蝕,劍柄前部凸起來一塊,嵌著一塊老白玉,上面刻著三個篆體字。她揣摩半天,卻大字不識一個。想拍照,手機卻沒電了。切,真是邪門,剛剛還是滿格。
她曾經看報道說剛出土的越王勾踐劍極為鋒利,可以輕易劃透18層A4紙。她知道文物不能碰,可手還是忍不住去摩挲劍刃,刺痛傳來,手指已鮮血淋漓。伴隨著耳鳴和眩暈,范騫暈厥過去。
秋風初起,清音觀的荷便漸漸枯敗了,不過月余,滿目繁華已杳然無蹤,只余一池羅寒枯黃。半是蕭條,半是腐爛的殘荷清骨突兀立在池子中央,干皺的蓬由細細的梗支著,像極了佝僂著腰背的老嫗。
因連年戰(zhàn)亂,精通音律的老觀主落鎖關閉觀門,潛心研究琴譜,韓都陽翟城東南三十里外的清音觀便漸漸落敗了。進觀的高階上苔痕越來越青,大門上的塵灰越積越厚。殘陽映枯藤,昏鴉噪老樹,一部破敗之相。
慢慢地,有人在觀外高階下面的空地上拉起了場子。耍猴戲的,打把式賣藝的,算卦看相的,一眾三教九流云集在此賣藝。
這日,聽聞場子里賣藝的說清音觀的門開了。借住在觀外農家的嫈兒登上高階,趕到覌前,她候在這里已經一月有余,她在等一個人。
果然,這座雄踞于山嵐深濃孤峰之上的道觀大門已經洞開。進人內里,三合院縱向鋪開,層層疊進。幾棵蒼勁的銀杏樹點植在堂廊、亭殿之間,隔不多遠就有一道裝飾精美的間墻。三清殿上繪滿了五道輪回的壁畫,描繪著眾生在善惡因果的報應之中,修善的隨福業(yè)而上升,作惡的隨罪業(yè)而下墜,生生世世不斷浮沉。
她以朝圣之心跪拜下來,但求與所愛之人生能同寢,死后同穴。
“夫人成日候在觀外,是尋夫吧?”
應該是要等的人來了。嫈兒站起身來,移步殿外。這位中年男子唇上留著齊整的短髯,身著灰袍,此刻他左手持著看相算命的布招,右手握把折扇。不緊不慢又吐出一句:“清音觀內都是道士,哪里會有你夫君?夫人還是請回吧?!?/p>
她右手壓住左手,回禮道:“尊上是嚴仲子吧,我知道阿政在這里學琴已有月余。我來此地不為尋他,只是有一樁心愿未了,懇請成全?!彼龑@位多次施恩阿政,實為謀求圖報的嚴仲子沒有好感,但這事卻只有他能幫到她。
“數月前,阿政孤身一人進了韓都陽翟,可事情比他想象的更棘手。俠累府防衛(wèi)森嚴,無通報不能近身。阿政打聽到俠累喜好聽琴,便拜在清音觀老道名下習琴。明日便是二月初二,他會將劍藏于琴內,以獻藝為名,進入韓府…….”說到這里,她似乎有些哽咽。
作相士打扮的嚴仲子卻愈加聽得心驚動魄,手中折扇一抖,掉落于地。此絕密消息泄露,不能不讓他心生恐懼。
他拂袖抱拳作揖,“嚴某拜謝聶大俠高義!俠累是韓國國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眾多,我多次派人刺殺,卻始終不能得手。”他指著道觀空地上十幾名打把式賣藝的人,“這些都是我養(yǎng)的死士,可聶大俠堅辭不受,今晨已只身前往韓都去了,我知他是怕泄露身份,連累家人。但夫人如何得知這些細節(jié)...…”
她定定地望著陽翟的方向,一動不動。晚風鼓得她臉上的淡青面紗微微震顫。半晌之后,她捏住一個角,把面紗撩開,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嚴仲子忙垂下眼瞼。
“我敬您是磊落前輩,今日便向您陳情過往。我是來自兩千年后的靈魂,自小附身在聶嫈的身上,與阿政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尊重阿政的選擇,也洞悉你和他的打算,亦不會阻撓他的行動。今日相見,便是懇請您安排這批死士去韓府奪回我與阿政的尸體,運往韓國軹縣深井里合葬!”
二月初二,陽翟城炸開了鍋。
作惡多端的韓相俠累被人刺殺于庭上。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不出半日就傳遍全城。百姓奔走相告,就差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了。
坊間諸人口口相傳今日發(fā)生的大事——據傳刺客是音律高手,被丞相俠累延請到府中獻琴。方時俠累正高坐府堂,執(zhí)戟甲士侍立兩旁。刺客攜琴直入韓府,抽出琴中長劍,洞穿了俠累的胸膛。諸多甲士立即涌上去圍攻,刺客仗長劍擊殺數十人后,眼見難逃重圍,遂倒轉劍柄,以劍尖劃破面頰,剜出雙眼,剖腹而死。
眾人粉粉猜測這位壯烈無匹、俠義無雙的刺客身份,奈何其面目已毀,全身潰爛,無一處可供辨認,除非有知道真相的家人前來。
有人反駁道:那不可能!震怒中的韓王正在四處張貼告示,重金懸賞捉拿刺客的族人。刺殺朝臣是誅九族的大罪,誰會來自投羅網?
韓府大門外,刺客被曝尸在空地上,武士們多次驅趕,也趕不走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
一位蒙面女子披頭散發(fā)從人群里擠出來。大家錯愕地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具尸體。鼎沸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她俯下身去,看著這個沒有眼珠,腸子四散在地的尸體。沒有淚。沒有伏尸慟哭。
右腹部有個大口子,必須先處理好,她趴到地上,雙手在灰土里一點一點摳撿著他破碎的器官,仔仔細細填回去。又從衣服里掏出繡花針,把傷口縫合起來。
面部是重中之重,這項工作需得極為精細,她從兜里掏出來兩顆黑漆漆的珠子,比對著放進血早已干涸的眼眶內,修復完成。但是顯然又沒有完成,因為他左側臉頰還缺了一塊皮膚。她想了想,從衣服里掏出一把剪子,沿著手臂往下劃拉,整條手臂立時鮮血噴灑。
守株待兔的武士們眼見著獵物上鉤,提著刀劍便要來拿人,四周的民眾自發(fā)圍攏成包圍圈,把他們堵在里面,有人被武士的刀砍傷了,沖突開始激烈。
她從容地把從手臂上割下來的皮膚貼到尸體的臉頰上。拖著血淋淋的手臂站起身,向著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這個刺客是我的弟弟聶政。我是姐姐聶榮。他蒙受屈辱隱跡于市販之中,是因老母在堂,我尚未嫁。嚴仲子認識吾弟聶政于屠販之中,屈身結交,知遇之恩怎可不報!他自毀身體,是怕給我?guī)須⑸碇?,可是阿政……”女子劇烈顫抖起來,“我要讓你的名字青山長河,萬世流芳!”
幾名守衛(wèi)眼見著要沖過來,她倒轉剪刀扎進咽喉,立時血流如注,氣絕身亡。人群嘩然!
聶政之名自此傳遍韓都的大街小巷。
次日,清音觀外,一名雜耍者問左手持著看相算命的布招、右手握著一把折扇的中年男人。
“為什么聶政的妻子不報自己的名字,而報姐姐聶榮的名字?”
“聶嫈,嗯,這是個奇女子!這樣做既可以讓自己的丈夫留下生前身后名,又能讓聶政的姐姐平安順遂地活下去。
中年男人一聲嘆息,“我也該去履行我的承諾了?!?/p>
感傷,要經年累月之后,才達到足夠的強度。
從聶政祠回來,范騫選擇了在簡書平臺寫文。她把與阿政的生活點滴記錄下來,每天發(fā)一篇。她的連載文集取名《大刺客》,她說她是一個古代男人阿政的妻。男人深情、堅忍、百折不撓,讓她短暫而美麗的一生璀璨燃燒。
她穿越到春秋末年,卻并沒有自帶金手指。她降生到一戶農人家里,父母喚她嫈兒。病弱的她自小備受欺凌,而有一副俠義心腸的鄰家少年阿政成為她的保護神。
點滴細流在少男少女心中慢慢長成參天大樹。在阿政十八歲時,發(fā)生了最狗血的劇情,當地某豪紳覬覦她的姿色,帶著一幫人到家里強搶。阿政怒不可歇,沖出來仗劍刺殺了這伙人。為避仇,他連夜帶著母親與阿姐逃離了家鄉(xiāng)。后來流落到齊國,隱姓埋名,以屠宰為業(yè)養(yǎng)活家人。
她悄悄跟隨著他們,也來到了齊都。
聶母被她的堅韌打動,同意她替代出嫁的阿姐照顧家里的起居,她有了正式的名分。
她是21世紀的范騫,當然知道聶政的結局。而她受了“成全才是愛情的最高境界”的毒,因為那位守墓老人說:被百姓立廟祭拜,享四季香火,刺客里只有聶政一人……她選擇了成全歷史,也成全他的使命。
她終究還是放他離開了。
那段烈火焚心的濃情歲月,留給她如今支離破碎的心。人潮人海中,再沒有那個人了,這份無盡的惆悵和憂傷伴隨著她在簡書度過730天。
那把劍,她記得那把劍!那是阿政斬殺俠累的劍。后來她憑著記憶把劍格上的篆體字描摹出來找專家辨認,由此她得到了“印龍麒”這個名字。
她開始踏上追星之旅。也許這三個字和那位如日中天的明星沒半毛錢關系,但范騫還是選擇不放棄。畢竟,這是她唯一的線索了。
一個清晨,她去了花市,看到有黃綠色鐘狀開放的皂角花出售。她買下了所有,在房間里擺滿了它們。夜里,她關掉燈,讓淡淡的清香彌漫在房間。那是在齊都的家里她常常做的事。沒有淚,而她的肩,開始抽痛起來。
畢業(yè)后,范騫選擇到山東淄博工作。這里是千年前的齊都臨淄所在之地。在細雨中,她走過他走過的路,不急不躁。只因心里莫名篤定,雨落之后一定會天晴,相逢的人一定會再相逢。
今天又是二月二,范騫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她想再去看看那把劍,給阿政的墓上添添土。
她圍著聶政祠和墳冢走了兩圈,沒找到那位帶黑框眼鏡的駝背守墓老人。接連問了幾個祭拜的人,都說沒見過。旁邊一個賣香蠟的攤販搭話,“你問的是嚴老師吧,啊,對,他退休以后常常到這里來義務做點事,可惜兩年前突然去世了。”
范騫呆了呆,心里空落落的,說不出這種感覺是悲傷還是失望。她再次來到聶政祠,回想當年老人指的方向,可那里是一整面墻,并沒有門。她斷定自己記錯了,推開的一定是后門。她三步并做兩步,站在聶政祠的后門邊,用力一推,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心臟咚咚咚的跳動頻率讓她感到恐懼,她沒看到院子,沒看到飛檐翹角的正房,更沒看到寫著五道輪回、展示著青銅劍的陳列室。后門的后面,是一條清冷的背街小巷。
她打了個寒顫,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就擺在面前,無解。要怎么說服自己,接受這兩年她不過是得了妄想癥?難道那些生死相依、意奪神迷的時刻,那種腐心蝕骨、痛徹心扉的感覺,都是假的?
就在她發(fā)懵這當口,手機發(fā)出“?!钡囊宦?,打開微信,是閨蜜推送給她的新聞——當紅巨星印龍麒在拍攝現場發(fā)生意外,從三米高臺上墜落致重傷昏迷。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要見到他。如果這條最后的線索也斷了的話,她就再也走不出這個莫比烏斯環(huán)。孤寂與恐懼必將將伴隨她的一生。
她搭乘夜間的班機趕到事發(fā)地點,醫(yī)院卻因為疫情原因謝絕探視。已經晚上十點了,還有好幾百粉絲在醫(yī)院門口靜坐,橫幅上打著:龍絲粉為你加油!我們愛你!
醫(yī)院樓下有棵掛牌的古樹名木——那是一棵和千年前家門口一樣高的皂角樹。乘著月黑風高,穿著運動服的范騫手腳并用爬上了這棵樹。它的一根枝丫伸展在三樓特護病房的窗前。
滿身插著管子的印龍麒靜靜地躺在白色的床單上。里面兩個醫(yī)生正在例行查房。
“多發(fā)骨折.......胸腹部有聯合損傷.......失血性休克......腦積水......不一定能醒過來.....”
凌晨兩點,醫(yī)生和護士早已離開,連陪護都進入夢鄉(xiāng)了,她才翻窗遛進來。
她的拇指一點一點撫過這個男人的臉。他和海報上的照片一模一樣。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臉,面部輪廓完美得無可挑剔。這個男人和千年前遇到的阿政并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既使昏迷中,他的嘴角也似乎帶著的笑意,彎彎的,像是夜空里皎潔的上弦月,這倒是和他的阿政一樣。
看到這個笑容,尖銳的刺痛扎進心里。窒息感瞬間涌上來,堵在嗓子眼,把臉漲得赤紅。她捂住嘴,淚卻順著眼角滑下來。旁邊的心電監(jiān)護儀正滴滴發(fā)出聲響,她不敢看,閉上眼,祈禱在清音觀里許下的執(zhí)念。
她爬到床頭,快速打開手機簡書APP,帖在他耳邊讀:時間穿越了我,洪荒的過往滲透進心臟,每一條罅隙都是你;時間寄走了逆流的悲傷,而我,空蕩蕩的一吹就散,阿政,記得嗎?五歲那年的夏天,我第一次看到你從林子里獵來一頭野豬……
清晨,趴在病床邊的范騫被一個擠滿贅肉的胖護士三連冠的高聲詰問給驚醒:“你是誰?怎么進來的?在干什么?”
同時被驚醒的還有床上躺著的昏迷病人。胖護士高八度的聲音再次響起:“啊!快看,他的手在動!”
一個月后,各大娛樂周刊和網媒收到了印龍麒的息影申明:
“感謝上蒼,令我在無數個漫漫長夜的垂危掙扎中重獲新生,也讓我努力拼湊完整了屬于我和我們的記憶,找到了人生的歸宿。
這次意外讓我脫離了原本的軌道,但也讓我得以窺見最真實的自己。自即日起,我將退出影壇,但不會離開愛我的龍絲粉們!我的工作重心會轉移到幕后制作或投資??傊易鳛檠輪T的身份已經成為過去式,而作為一個丈夫和一個有責任感的電影人的身份,才剛剛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