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懵懂的青春

? 春去秋來,大雁飛往南方,留下滿地黃花;樹葉綠了又黃了;門前那條溪流活了又歸于寂靜。大哥和大嫂結婚又離婚了;大姐夫拋棄了大堂姐,和自己的親嫂子自立門戶了;一堂哥古翼在城市打架鬧事躲到鄉下如今也初中畢業回去了城里;而鄉下的兄弟姐妹也各自尋找著自己的出路。改革開放的春風遲遲才吹進這山里,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棄學南下,成為村中先富起來的時髦人。可是好景不長,光鮮亮麗幾天之后,又恢復成了灰頭土臉。 ??

? 一九九七年,香港改姓不改名,之后那方框中的黑白畫面總是充斥著這美麗的地方,也不知從哪個垃圾堆中撿來的一本舊掛歷,里面各月份都用香港的高樓大廈作為封面,從此讓我向往著這個不知在哪的地方,以為這里就是天堂,只是天堂中流行的不是土話,而是舶來平的英語和普通話。 ? 初中之后,大姐去到省城讀書,學費日益成為一個負擔,以致開學之后,我的學費也遲遲不能湊足,正式上課幾日之后,父親才從他處籌借幾百元并上繳一擔糧食,我方才進入了屋后不遠的中學堂,可以去追逐那遠方的幻影。 ??

? 領完書本,我怯身地找到被分配的教室,可是上課正在進行中,我害怕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擾這寂靜。我待在窗戶外面聽著教室中上著第一堂英語課。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著,“Good morning,Miss Guo. Good morning,Students."并逐字逐句教著同學們。如此教了幾遍之后,老師想讓同學模擬一下,想請某位同學與自己對話一番,可是環顧四周,無一人舉手想一試。我站在窗外見依舊無人,走上前叩響前門,并嘗試著憋足地說出,“Good morning,Miss Guo."老師略驚訝,可還是回復我,“Hi,Good morning."于是我鼓起勇氣地問了句, "May I come in?"事實上,這些英語課本中的對話,大姐在學習時,早已經拉著我練習了很多次了,盡管我不知如何拼寫,大概我能知道,“賣俺卡門陰”是何意思。說了這句話之后,老師可能回復我“Sure,come in."我聽見老師有回應,抱著一累書在眾人眼光下走近教室,被安排在離講臺最近的座位上,因為教室座位早已分配好,只剩下這個粉筆飛揚的地方還是空位。 ?

? 如此開始了我初中生涯的第一天,感覺進入了一個奇妙而神奇的世界,充滿了未知,可是同時又是被無知籠罩著。 ??

? 比起小學時需要天黑起床趕山路,上到中學,就容易得多了,這都多虧了父親當初建新屋時選了一塊好地皮,翻過后山就到了學校。可是空間上的相近并不意味著沒有距離。父親讀書不多,屬于中下農民,家徒四壁,偶爾還好弄筆墨,一如窮酸文人,而母親來自被打倒的富農家庭,雖說讀書不少,可是儼然被大公社消耗殆盡。等到我們這一輩出生,爾后漸漸長大,無一技之長的父親卻幻想著子孫靠考取功名來光耀門楣。 ?

? 父親靠幫人寫對聯換來我的學費,雖然遲來了一段日子,可是不久之后,我很快適應了學校生活,而且因為暑假無其他閑事,早已是翻閱了大姐保留下的課本,所以,對于課堂里所講的內容,大多能一點就通。 ??

? 事實上,很多時候,我是害怕著這人類的,因為我總感覺陌生人懷著深深的惡意,可是我又抵擋不住人群中的贊許目光。于是,一方面,我努力避免向人類透露心聲,另一方面,又極力討好著周遭的人群。 ??

? 在學校中,有兩項是容易贏來表揚和贊賞的。一項為好的運動細胞,尤其是如果可以在大范圍贏得比賽時,更是會成為全校英雄;一項為好的學習成績,這不僅可以籠絡老師,也可以靠著考試來拉到一批有錢而無所長進的朋友。 ??

? 運動比賽,能進入鄉里,而后參加縣里比賽的大概只有長跑了,所以學校到后來,慢慢就只發展長跑和短跑了。我身無所物,瘦骨嶙峋,料想是很難跑出個名堂的,所以早早就棄體育于不顧,一心幻想著學業有所成。初中的課程,語文,數學,外語,以及其他幾門功課,除了語文這門或多或少需要天賦的之外,其他大多都可訓練得來。我向來天賦不高,語文一直拉著后腿,可是好在中學是計算綜合得分,所以和其他幾門功課一合計,我大抵是可以被當作狀元來培養的。 ?

? 期中考試,不負眾望。然后在學校操場舉行表彰大會,我和其他各班的一位代表被教導主任叫上壘起的臺上,像閱兵儀式一樣的為我們幾人發獎章,大會結束后,我們幾人還被叫去每人留照一張,懸掛于閱覽窗以供他人模仿學習。于是,我的一張裝模作樣地拿著本書安靜地坐在臺階上的照片被他人觀覽,可照片中我局促不安,一雙偌大不合腳的鞋子配上那套大姐留下的校服,也甚是滑稽,而我也不顧旁人地吐著舌頭,全然一副哈皮狗的模樣。 ?

? 秋去冬來,難熬的季節降臨。這時學校傳出一樁風流韻事,班主任吳天旺和隔壁班的英語老師勾搭上了。吳老師教我語文,英語老師胡老師偶爾會來我班代課;吳老師為人帥氣,文憑不高,可是摸爬打滾十來年也算是老老師了,胡老師卻不然,老氣橫秋,丈夫病故,一人撫養著一女兒。吳老師住在學校舊房子北區,胡老師住在新房子西區,西區挨著教學樓,北區挨著圖書館;吳老師有兩子,一子吳萌是我好友,因為吳老師常在教學樓和西區晃悠,所以偶有機會我就會去到吳萌家,畢竟圖書館在圖書稀缺的情況下只對教職相關人員開放,去到吳萌家,大抵可以讀到有限的小人書。?

? 吳老師在沒有課程時,總喜歡雙手插入褲腰口袋,吹著口哨行走在學校西邊的那條悠長小道上,時不時也看見他出入于胡老師家門。學校人多,可是卻不大,而圍墻里之內,大抵沒有秘密。不久之后,吳老師離婚了,可這樣的事情大多不會張揚,而且有些離婚也多是離而不分,因為子女已長大成人,而且男女雙方不過是村東村西之間隔了一條河而已,況且最重要的,面子對一個教師而言是關乎生存的。當然,如果結婚是男女雙方是不同兩地的,大概離婚就能歡快收場。 ??

? 我依然會去學校北區吳萌家看書,吳師母本來就呆在老家,如今更少來學校。學校生活一如既往,朗朗讀書聲,響徹在這山谷間。學校教學樓以及一些公共建筑建于大公社時期,年久未修,已處于危樓階段,尤其是那棟怪異而高聳的公廁建筑。公廁建在一個斜坡上,底下糞池坑后面是一片菜園,斜坡上方兩側分左右有兩道門,廁所里面一個坑一塊擋板,可是由于年代已久,隔間擋物早已倒下,于是只剩下一排排的坑,你在屙屎時,白花花的屁股便暴露于彼此之間,然后一坨異物從身體拉出,掉落到腳下的深淵,激起一潭臭水,憋足一會兒后,聽見鈴聲響起,拉上褲腰帶,小心翼翼移動腳步,深怕一不小心自己也掉入糞坑,從此再也回不上來,如此上一趟廁所好似經歷一場冒險,斷然是顧不得時間爬上排檔一探隔壁間女廁所是何模樣的。 ??

? 學校最終還是覺得廁所已成為危險之地,警告各位師生不能再使用公廁,在新建成廁所期間,各位師生自己去附近山上或是其他人家解決大小便問題。于是課間十五分鐘或是中午,總會見著一群學生往外跑,而后匆匆回來,這可苦了女同學,山上已被男生占領,只得三五成群去到附近人家。我家在學校附近,可是需得越墻而過,甚是麻煩,樹叢中無疑方便解決方便問題。 ??

? 日子漸冷,午睡不再,所以中午便留足了時間可以在學校后面的樹林中游玩。那時,我們常玩的一種游戲是,我大聲一叫"開始",你就追趕我,如果我喊了"停",你則不能繼續抓我,只得去抓其他人,可是不能所有人都喊停,喊開始和喊停也沒有次數限制。這個游戲其實無甚樂趣,可是可以在林中奔跑也釋放著我們的青春,而且,隨著身體的變化,身體的某些部位總是出現異常的增長,可是又不知為何,而這樣的追逐游戲可以讓追逐者趁機摸一把被追逐者,然后感嘆一句,“呀!他的下面真大。”這場追逐游戲隨著青春的荷爾蒙飄散在這樹林中。成長著的我們對未來充滿著好奇卻又茫然無知。?

? 朋友中,有一位叫楊光的,一如書中走出來的白面,卻非書生。個子不高,卻是人小鬼大,老師總是奈他不了,多次之后便破罐子破摔,大多對他聽之任之了。我因為考試時可以對他擠眉弄眼傳遞個答案,偶有益處,便也把我納入他的朋友圈中。在學校人群中區分好友程度,大概可以從是否一起去樹林中拉尿為標尺,最親密者,逢尿必陪去;次之,呼叫一聲,偶爾應答;一般者,前后往來;疏遠者,難以在一處見著。我和楊光大概屬于尿急必呼,有呼必有答的朋友階段。 ??

? 一日,比賽完誰尿得遠之后,楊光一把把我拉過,然后自己仰躺在樹上,并把我手插入他褲襠,讓身體的體溫溫暖著這只冰冷的手,可是手暖之后,楊光讓我手握著他漸漸在蠢動的下體,然后翻轉身體,把我手壓在他身體之下、枯樹之上。我歪扭著蹲靠在樹旁,不知該何以為繼。楊光繼續前后蠕動著,而后發出低沉的呻吟聲,我被壓著的這只手甚感麻木,只覺一股暖流涌入掌心,魚腥氣味席卷鼻孔。楊光拉出我的手,把這液體在他褲腳上揩拭干凈。一陣惡心感席卷心頭,如果這是青春的分泌物,那成長也不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用冷水擦洗手掌,可是這種污穢卻怎么也洗不凈,我分明感覺這樹林就如一個成年人的過場,看著很美好,可是卻藏污納垢。 ??

? 樹林不再是如廁之地,與楊光成成為難得在一處見到的友人。廁所不知何時才能搭建完成,也許是有人反饋,或者某位領導感覺一校之大居然沒有一個解決方便之地不成體統,后來在舊廁所旁就搭了一個臨時廁所,兩個坑,男女有別。多年后,當我再次路過這里,學校已經修建了新的教學樓,每一層都有了廁所,方便解決了青少年的煩惱,舊廁所那塊地,也已經移平成了供應學校師生的菜園,只是那片樹林,依然荒廢著,大概是因為過于雜草叢生,實在是無法清潔出來。 ??

? 圍墻內外完全是兩個世界。父輩以土地為生,忙忙碌碌不知所終,遇到親朋好友,喝酒吃飯就是如此一天。母親打理家務,父親迎接外人,偶爾為著生機無計可施,可是日子依然如故,如果不去讀書,大概一百年后,日子依舊會如昨日一般,好似被時間忘卻了一樣。母親常常好奇的問我,“鑫仔,你怎么感覺讀書那么有趣啊?要是我,就寧愿去干些活。”母親不知,因為讀書,我不僅幻想出了一個自己的世界,更可以逃離這里,甚至讀書也讓我找到了不參加農活的借口,畢竟古語就告訴人們,“書生是手無縛雞之力”,又怎么可以想著讓他干些活?所以,讀書也成了我懶惰的一個高尚借口。 ?

?我成了鄉鄰眼中的“書生”,可是卻沒法逃離這里,這不是我年少時所預料得到的。 ? 冬天過去,春天來臨。躲過了難熬的除夕,冰河融化,迎接著新的曙光。春天的氣息降臨大地,為了留住春天的尾巴,吳老師帶領我班組織了一次春游。走出圍墻去呼吸自由的空氣總是美妙而讓人激動的,一夜興奮過后早起,踏著春天的腳步,我們去到吳老師的家鄉,那里有溪流,瀑布,田野,高架橋懸于半空如騰龍駕霧般。出了校門全然忘記了老師的千叮萬囑,一切都成了可以探足之地。我和吳萌及其他幾個好友,走在行進隊伍最前,然后脫離組織,以自己的步伐快速去往目的地。安營地在高架橋下面,那里有一塊平地,洗菜做飯,撿柴燒火都甚是便利。我們一行幾人早早到來,望著頭上的高架橋甚感好奇。

?“你們說,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吳萌好奇地發問。?

“我猜想應該有船經過那里。”李平故作思考的回答,說出口之后感覺不對,解釋道,“我是說,有運東西的船從那邊到另外一邊。”?

“那他們為什么不下山來背到這邊呢?”一女生怯生生的想參與討論進來,可是欲言又止。女生是一群男生中的珍稀動物,年少時,男女大體無別,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身上被覆蓋的部位毛發漸生,而男女也分明有別了,可是成長中,總會有女生混跡男生群中,也有男生和女生打成一片。只是此時的男女結合不是成人間的為了生育而成為一體。

?“根本就沒有什么東西,除了水還是水,或者可能還有魚。”我記憶中好像走過這樣的路途,只是那時太小,不敢行走在上面邊沿上,還多虧的舅舅背我走了那一段路。所以,我大概認為這就是那記憶中的水渠。

?“那就看誰先爬上去啊!”吳萌說著領著我們其他三人扒開草叢順著山壁往上爬。

?上到山頭,大失所望,兩米多深的渠道已干枯見底,大概是雨季還未來,上游還未到開水放閘的日子。我們從兩邊階梯下到水渠底部,沿著這人工建造的水渠,彎彎曲曲行進一段路程,未發覺有趣事情,于是又爬上岸沿,往回走。這人類的杰作,也許是書中說得多了,不再感到驚奇。因為想要引水從南到北,沒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人類的,遇山挖穿,遇溝填平,不達目的地不回頭,于是一座座高橋連接了兩處水壩,一條條山野小路也開辟出來,從此孤魂野鬼再也不用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人類的又一工程可以載入史冊。?

? 回到高架橋附近,從上往下望去,底下是一片片如蟻鼠般行動的人類。吳萌獨自走上駕于兩山之間的高橋上,回頭向我們其他人大呼,“哇,可以看見遠方的一個水庫,還可以看見學校誒!”以此鼓舞怯弱的我們跟著他走到不足一米的橋沿上去遙望遠方的風景。 “不要看兩邊,就看著腳下的路,慢慢走,來…來。”吳萌繼續鼓動著我們往中間走去,我們一步一停留,不敢望著左邊底下。可是行進沒多遠,我們就聽見遠處傳來大聲呼喊聲,“那橋上幾個是誰,趕快給我滾下來。”聽到吳老師的喊聲,我和那唯一的女生,嚇得不敢繼續往前走,只得趴在橋沿上。調轉頭也不是,繼續行走又還有一段路。前后不知該如何行進,而山谷中繼續回響著吳老師那深切的責備聲。吳萌見我們不知如何前行,干脆坐到了橋的邊沿,雙腳懸于半空中,打趣著說,“看啊!根本就沒什么好怕的。”可是我們依然不敢繼續,也許我們不能行路是因為被老師責備,在思考著回去之后該如何寫檢討書。 “不能爬,就跳到到這里面去呀!反正這邊也不高。”說著,吳萌翻過身,想示范跳入水槽中,可是一翻轉,雙手撐起身體時,上臂力氣不足,整個人就如此從空中掉下去了。我們三就這樣看著一個活物忽然消息在眼前,感覺墜入了萬丈深淵。

?? 良久,我們順著水渠內壁滑下,可是又不敢冒然就這樣下山來。底下已圍成了一片,有人奔跑著,有人大喊著,摩托車過來,救護車過去,人群漸漸散去,我們在上面看著這一切,感覺出大事了,可是又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春游沒有了,野炊沒有了,吳萌沒有了,山水沒有了,回家路也模糊了。等所有人相繼離開之后,我們回到這山谷之間,想回望下這懸于高空的水渠,可是山水寂靜無聲,一灘血跡也漸被流水沖洗干凈。我們相顧無言,一路想著這心悸的事。

?? 回到家中,母親問起今日之事,可是卻不知該如何告知母親,只得木然地說著,"還好,還好!"?

? 接下來的日子如死寂一般,吳萌一直在重癥監護室,吳師母聽從鄉鄰,叫上當日和吳萌一起的我們三人去到發生意外的地點,上香拜佛。今日回想起來,大概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幸福之人各有不同,而不幸之人卻大體類似。吳師母,每日以淚洗臉,在醫院無計可施,回到老家,更難安心,于是只得向萬能的鬼神祈禱。吳老師的課程交與其他老師來代課,可是在班級中我們甚少提起這不幸的事情,我們還不知如何去處理這突如其來的失去。幾天之后,十二歲生日,在鄉村傳統中,過完這歲,就邁入成熟,做事不能再馬馬虎虎,等到嘴上毛長齊之后,就應該是成家立業了,等到六十歲,人生進入花甲,就可以怡享天年了。可是由于這死氣降臨大地,我這人生的第一個坎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 ?過了一周有余,吳萌脫離生命危險,轉入一般病房,右手骨折,右腳膝蓋粉碎性骨折,其他大腿處有一處不算嚴重的骨裂。聽其他老師事后講起,幸好橋下有一處干草堆,讓掉下來時沒有腦袋著地,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一個月之后,做手術,可擔心失血過多,手術也只得分幾次才能完成。直到暑假假期來臨,都未曾見到吳老師,聽說是吳老師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房,以此來照顧吳萌,師母暈車,無法長途跋涉,更不知如何與這一切打交道,只得呆立老家,照顧著其他子女,而后等著被告知發生的這一切。?

? 暑假印染大地,為了暫時逃離這里,我去到姑姑家。在未曾有記憶時期,我被姑姑家領養過一段時期,所以,如今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故地重游。姑姑是奶奶唯一的女兒,遠嫁他鄉山野。去到姑姑家,穿過鄉間小路,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跟在姑父身后,有如進入一片世外之地。姑父村子,四面環山,祖輩當初為了躲避戰亂而逃離至此,因為遠離世外,也就在此安居樂業了。此后周遭發生瘟疫,人口大量死亡,而后北方人移民至此周圍片區,而這山中人卻渾然不知。民國后,山里山外開始往來有加,只是村中依舊是古老習俗,一如當初昔日。

?? 姑父村落戶戶緊挨著,整個村莊外被一條溪流彎轉包圍著,河流可以用來洗衣擢足,也可作為防護的第一道線。從村中大門進,如果不是有人指引,必定不知所指向何處。所居屋所,除了正房有天井,其他大都是不見天日的。偶爾貪玩走近了死胡同,便伸手不見了五指,害怕這黑暗角落里忽然冒出個不明物。我來到姑父家,不敢外出,成日呆在木樓上,透過樓上的窗孔,可以窺見這村中的人來人往。與姑父同宗的謝家,有一戶人家,在村落中是被詛咒了的,只因該家生出了一個“脫皮”的小孩,一年四季,小孩全身上下都會像蛇一樣的蛻皮,而該小孩直到如今十四歲了卻還從未上過學。聽姑姑說起,是因為其母在懷孕期間用開水泡死了一條蛇,而后就生出了這蛻皮的蛇娃。蛇娃被囚居在一木樓,等待成年之后,他一把火燒毀了居住地,從此杳無音訊。在山村,很多解釋不了的現象總會有人尋找到好得解答,比如,某人生了耳根有一塊紅胎記的小孩,有人就會解釋說,因為小孩出生前,家里有殺黃鱔;又比如,生了一個六指兒童,就會說因為懷孕期間有蓋新房,至于孕婦流產,則會解釋說是因為孕期間有換房而睡。而至于生出了一個弱智兒童,則不會去過多的解釋,因為政令已禁止近親結婚,強權之下的口耳相傳于是就成了這山村的一條權威。

?? 山中無大事,大體這里也和其他村莊一樣,農活解決不了生計,就外出尋找出路,女眷打頭陣,南下尋找手工活,風姿卓越而歸,而后帶領其他一批批人出去,再之后,女人嫁作他人婦,婦唱夫隨,一起南下成為那擁擠的都市一份子,丟下孤苦的雙老和無人料理的孩童。姑姑家子女也已長大離巢,所以,我呆的這段時間,也多半是我一個人活動著,偶爾我陪同姑姑去到后山腰種花生就是最大的活動了,可是炎熱的季節,水庫才是我樂意而去的,只奈何水這個捉摸不定的物體,總是扮演著死神的角色,不時奪去貪玩的少年的生命,所以,大人們是禁止小孩下水的,除了自家池塘,然后還須得配上各種木板、泡沫之類的浮起物,方能放心讓小孩下水。

?? 整個暑假,被無聊侵襲著,而心底的躁動卻無處安放。回到學校,熟悉的環境,不熟悉的人群。學校為了升學,把上一年度各班成績拔尖的學生組織成一個班級,美其名曰“尖子班”。一來讓尖子享受精英的待遇,可以選擇各科任課老師;二來可以方便管理,進入該班級的,可以為將來升入高中做打算,而未入該班的就可以晃悠晃悠混個畢業證。

?? 開學之后,不同于上一年度,學業已然加重,再加上身邊不再是不學無術之徒,反而是奮發圖強之輩,不免讓人一心扎入學習中,而全然忘記了身邊并行的另外一個世界。可是習慣了做雞頭,一旦雞頭飛入鳳凰窩,卻發覺只能做鳳尾。在班級中,我失去了上一年的光環,學習明星成了寫字歪歪扭扭卻總是出人意料的王江育,和從城里而來說著一口塑料普通話的毛彥平,還有落落大方大家閨秀的萬依秀。由于此三人的光芒,其他人都黯然失色,茫茫乎只能感嘆上天的不公平。可是事實上,今日看來的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在昨日可能覺得這是唯一的出路。而感嘆命運的不公也只是因為只看到的眼前這半尺之地,比如,我不明白,為何王江育就成了學習標兵,在入學之后的數學競賽中,還是我給答案給他抄的;我亦不明白,為何一城里打架斗毆之人回到鄉里就可以出類拔萃;至于美貌的學生,腦袋怎么可能大過胸部?

?? 學習好似走入一個死胡同,在課堂上,看年青貌美老師胸部次數多過黑板次數,最精神抖擻的課要說毛向陽老師的課,而這也全都是因為他寫有一手好字,看著他在黑板上寫著故意拉長而扭曲的字跡,好不有趣,想模仿,卻全無那種悠揚的韻律美,只剩下扭捏作態。偶爾班上會組織畫報比賽。我找來剪紙,畫上牽牛花,寫上自己搗弄的詩文而后遞交上去。可是雖說是匿名,評比結果卻是意料之中,萬依秀和毛彥平的簡報就會貼在黑板報的正中央,光彩奪目,而自己搗鼓的畫報就像一張廢紙只為了填滿這空白的黑板而充數而已,不會兒就被過往人群磨去。

?? 雖然學習讓我找到了解脫繁重勞務的借口,可如今學習卻是無趣的了。大概半年之后,吳萌做輪椅回到學校,吳師母也過來學校照顧他,吳老師也恢復上課,可我心里感覺愧疚,在路上遇見了吳萌也不敢打招呼,只得低頭沖沖而過,好似成了人生的又一過客。吳萌因為有拉下部門課程,所以留到低一年級,這樣他又成為我妹妹的同學。

? ? 妹妹不知不覺也已入讀初中,只是生長環境大體類似的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我愿讀書來逃離這繁重的勞務,而妹妹愿更早地出去掙錢來養家活口;我想通過讀書來離開此地,妹妹并不想離開此地,卻想跟著熟人南下去繁華都市。只是這些不過是我年少時的臆想而已,妹妹不想讀書,學校留的作業和試卷都讓我代勞,周末去到鄰村花炮廠當工掙錢。如此,父母就說,不如就讓妹妹輟學去打工,免去了學費,還可以支援家庭,可是每當此時,妹妹就會哭著說,至少讓她初中畢業了再出門。偶爾,我也會去花炮廠幫助妹妹做些事,可是笨手笨腳的我,一天下來也干不了幾毛錢的活。而妹妹就會笑著對我說,“三金哥,你真是只會讀書啊!我至少一天也可以掙兩塊錢的。”聽妹妹如此一說,我慚愧不已,她不知,如今我怕是讀書這條唯一的大道也快要堵上了。幫忙幾次以后,妹妹推脫不再讓我去,自己天微亮就早早起門,帶上冷飯冷菜,如此這般在花炮廠呆上一整天。母親擔心妹妹總吃冷飯不好,想著某天伙食不再是咸菜豆子之類的,會讓我去送飯給妹妹。可是妹妹卻對飯菜要求不大,送去飯菜,總會塘塞著說,“我吃這些干什么,反正也長不高的啊!”然后把我送去的飯菜包好,繼續干活,直到可以開飯時間。休息時,妹妹見我在外面等著她,會斥責說,?

“你怎么還不回去?”?

“我等你吃完了,再把碗帶回去。”?

“我自己晚上回去時會記得拿回去的呀!”

?“可是我也想插些花炮。”?

“你這么慢,還不如去看會兒書,我跟你說,你同學王江育家有好多書,我早上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在家大聲念書,你可以去他家借來看看啊!”?

? ? 我不知妹妹從何處得知王江育,也許學校發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聽從妹妹的勸說,我去到王江育家,因為不管如何,回家都要路過他家。王江育父親開貨車,常年在外奔波,家有兄妹三人,其哥在外地求學,而其姐已嫁作他人婦,如今家中只剩下他和母親。我敲開王江育家大門,應門的是王母,我說明來意,王母對著樓上大喊一聲,“育孩仔,你同學來了。”然后讓我去樓上找王江育,自己則去后屋忙家務活了。我上到樓上,王江育開門看見我,甚感意外,雖然我們已相識多年,可是卻不同村,很少拜訪彼此屋所。王江育帶我進入他的臥室,路過一間堆滿沙袋和彈珠的房間,問起該房緣由, 原是王江育平時作業做完之后,母親不讓他出門去玩,于是一個人在家或打沙包,或玩彈珠。我跟著王江育來到他房間,滿目書籍映入眼簾,窗外枯藤老樹,書桌上則擺放著各種書籍和筆記記錄,一本字帖掛在墻壁上。環顧四周,除去那張木床,不大的房間仿佛成了一個書海,我愧疚難當,又羨慕不已,當我還在糾結“參差”應該念”cēncī“,而不是”CānChà“時,王江育開始閱讀《文心雕龍》(年少無知的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是一本什么書)。回想起在課堂上,毛彥平總是一副懶洋洋樣,可是讓其提筆解決難題,卻是三五兩下就弄好了,而王江育卻全然不是如此,不僅在課堂上打破砂鍋問到底,下課之后,也總喜歡追著老師問一些奇思怪想,當老師們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時,就會說,“王江育啊!不要總是鉆牛角尖,你這些問題,考試時是絕對不會考的。”于是,王江育便悻悻然不再言語,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又會問些奇怪的妙想,如此往復。在既沒有天賦,又缺乏勤奮的情況下,我偶爾在別人休息時跑快了幾步,可是等到他人醒來時,我卻原形畢露,被遠遠甩在身后了。在王江育家,我局促不知所以,陪同玩了會彈珠,借了本《天龍八部》的“后篇“《劍夢殘陽》,而后告別匆匆離去,大概當時因為羞愧,我不知該借本什么書,以致只能選擇以為熟悉又不至于唐突的書籍。

?? 回到學校,我借著討論書籍內容,默默地追趕著王江育。放學后,我們一起討論著喬峰和阿紫跳崖之后,原來沒死,還生有一女兒;而段譽也沒有和王語嫣締結姻緣,而是云游四海去了;偶爾我們會在黑板上用粉筆寫著一首小詩,等待第二天來早讀的同學的驚異目光,如此之類,直到裊裊炊煙,華燈初上,我們才離開學校,一個向北,一個向南,背著厚厚的書本各自穿過街道歸去。回到家,妹妹會湊過來瞧我看的書,然后笑著對我說,“三金哥,我們年級的教導主任總是說起你,說你英語和數學競賽總是第一名。”然后樂哉樂哉地去幫母親洗碗弄豬食了。自從從王江育借書來看之后,我就很少去到鄰居家看電視,平日一做完作業就會呆坐鄰家電視機前,直到他人都紛紛睡去,才依依不舍的回來睡覺,如今沉浸在不知所以的書中,在妹妹看來,大概也是好事一樁。

?? 背著厚重的書本并沒有帶來好的成績。在這個班級混過冬季,迎來春天,燕子南去又歸來。王江育依然發著各種好奇的問題,毛彥平也依舊笑傲江湖,萬依秀也還是左右在人群中。好似這就將成為青蔥的過往。期中考試如往常一樣進行,語文還是茴有幾種寫法;英語則考著box的復數是應該加s還是es,還是要變成bus;數學考著三角形三個角之和為幾何;課程繁多,考完之后,放假,改卷,排名,心中或忐忑,或竊喜,或懊惱地等待著公布結果。只是今年忽然殺出一個程咬金,當年那個考零蛋然后奮發努力占據榜首的王祖賢又一次成為這樣的人。王祖賢并未進入尖子班,自從小學分校之后,我們從未曾再蒙面,她去到老家的完小,我去了合建的那所小學,而后我們一起進入的這所中學,只是兩年的分別,讓我們成為陌生人。因為奪去所有人的風采,王祖賢被調入我們班級。再次相識,我們如闊別多年的好友,聊著昔日和今日的種種。?

“鑫同學,好久不見你了啊!”?

“祖賢同學倒是還是一樣啊,要么考零蛋,要么一鳴驚人;”

?“我就是不信邪,憑什么王江育字寫那么丑,也可以考第一名。所以,我就要努力一番,看大家還怎么說。”

?“不過,你還是一樣留著個學生妹頭…”?

“妹你個頭。你都成了學習標兵,還貼了張照片在宣傳欄中啊!”

?“哎!都是過去的事了。”?

“不過你那照片,吐著舌頭,丑死了。”?

“那是的。”?

“你知道嘛!以前我常常在校園中看見你,可是不敢和你打招呼,總覺得你太獨來獨往了。我還去你家找過你,可是你都不在。”?

“啊?”

?? 昨日、今日從我們話語中流出,而明日我們也相約著一起考入一中。王祖賢不喜歡王江育,覺得他是個怪人,又總是把人問得啞口無言方才罷休,重新相熟之后,她時常把我拉去學校花園中訓練英語,背誦古文,偶爾一同去到老師家中請教問題。日子就這樣朝著正軌躍進。

?? 又到一年暑假時,我和王祖賢、萬依秀和另外一男生被選為代表學校參加縣里的英語競賽,王江育和毛彥平參加數學競賽,一切只為了可以保送進理想高中。

?? 一九九八年之后,政府部門一紙文書,所有秀才以上不再吃國家糧,而是自行尋找出路,所以渴望早些日子出來就能為家里減輕負擔的高材生都隨潮流奔向高中,渴望加入流水線上的大學生之一員,中專生不再如若干年前,可以攪動整個中國大陸了。我照著學校安排,按部就班以考取縣城最好的高中為唯一出路,其他幾人也都如此幻想著自己的前途,只是通往前方美好的路途中并不總是布滿鮮花。

?? 升入畢業班,沒有新的課程,需要學的內容趕在前一學度已經學完,這一年只為了最后的一場考試。花了一個暑假的英語補習,去到縣城參加英語比賽,可是卻無一人有所收獲,我們懵懵懂懂地聽著不知所以的外來語,匆匆地站上講臺背誦一段英文課文就急忙下來,甚至都忘記做自我介紹,打道回府之后,只得繼續投入到備考之中,這條捷徑畢竟只是鏡中花月。數學競賽不同于英語,分初賽和復賽,比賽結果也是一段時間之后才公布。初賽過后,王江育信心滿滿,好似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夢想的大門。等到放榜那一天,結果卻是大失所望,通過初賽的是毛彥平和一個叫葉明亮的無名小卒。我還記得結果公布的那天下著小雨,放學后,王江育呆若木雞地坐在教室外的欄桿里,任秋雨吹打在臉上,我幾番勸導,可是又不知該說些什么,而王江育只是揮著手,讓我不要理會他,天色漸晚,我獨自歸去。第二天來到學校,黑板上寫滿了一封告別的信。?

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們: ?

?你們好!我走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我感覺所幻想的世界好像奔潰了一樣,明明應該是美好而光明的明天,可是轉瞬卻墜入深淵,讓人不知該往哪里走。既然一中不要我了,那我又何必去苦苦追尋,還不如趁早離去。學了這么多知識,看了這么多書,反正都用不到地方,不如當個農民,耕一輩子的田,至少沒有了那種要看人眼色,全憑他人一紙判書就可以去到天堂和地獄的地方。我不想這種只有他人憐憫才能生存的世界。我把我座位上的書本都搬回家了,桌子我也已清理,可以讓給其他人來用了。再見!

?? 然后在落筆的地方寫上“離去的王江育”。

?? 黑板上的文字很快就在朗朗讀書聲擦去。中午時分,我們一行幾人去到王江育家,勸說其返校。王江育正在幫著王母開墾荒地,我們向王母說明來意,王母不解地說,"我還以為今天學校放假呢!原來是考試沒考好不想去上學啊!”說著也勸王江育回校,王江育一言不發地繼續忙乎著。我們幾人搶過王江育的鋤頭,可是他又去拿竹籃,我們無法拉他去學校,只得把他的書籍又照著科目搬回學校。回校后,我們告訴班主任,看他是否可以找下出題的縣高中,讓它們重新檢查下王江育的答題,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寫的太丑而弄錯了。班主任轉告校長,校長找關系,爭取到了一個可以參加復賽的機會,但是不能參加保送名額甄選,這甄選有如昔日的鄉試,只是時代變遷,已經棄文從理,八股文不再興盛,反而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片土地也從一個鄉土社會墮而成為物質至上、實用為主的國度。昔時寒門學子靠懸梁刺骨出人頭地,今日依舊過獨木橋,祈望成為國家之材,只是披上了一層華麗的皮而已。幾天后,王江育悄無聲息地來到學校,日子照常進行,沒有多少言語,大家都忙著為了跳出"農門",跳入龍門而奮斗著。

?? 兩周后,王江育一行去到縣城參加競賽。回程帶來好消息,葉明亮通過縣試,成為秀才,可以保送進縣城重點高中,另外的毛彥平和王江育參加復賽,需得等待幾日后的結果。放榜的日子,學校張貼橫幅,恭賀學校兩名學子在省級數學競賽中取得好成績。只是除了這好名聲,王江育依舊繼續備考著,因為可以無憂地混過這最后的一段青春時光的只有葉明亮和另外一批已經可以拿到畢業證的求學無路之輩。

?? 寒風北去,春風吹綠了江南。臨近最終考試時,王江育忽然不見了蹤影,只是這次沒有留下什么“告別信”,以致忙碌的我們直到王江育父親來到學校,問起王江育時,我們才知王江育好似已經沒來上學有若干天了。王父穿著大褲衩在教室外和班主任說著些什么,額頭上的那道長長疤痕印著大顆的汗水在滴流。?

“蔣老師,你一定要幫我好好勸勸我家那育孩仔。”王父焦急地對班主任請求著。

?“怎么了呢?你人家的王江育還是不錯的啊!”蔣老師安撫著王父,“上周,他跟我說,想回家呆幾天,自己好好復習,我覺得他自制力還可以,就讓他請假了。”?

“可是,前天我堂客跟我說育孩仔要去那八景寺出家當和尚。我急匆匆地趕回來,今天早上他就自己帶著衣服去八景寺了。”王父說著哀嘆起來。

?“怎么無端端地要去做和尚?”蔣老師苦笑著。

?“我也不知道為么子?所以想讓老師去勸勸,不要讓他做傻事。”王父常年奔波,禿頂的腦袋下有著黝黑的臉蛋,如此舉足無措地成了一個想尋求幫助的滄桑老人。

?“你老人家先不要擔心,等明天了我去問問王江育看是什么情況,你先回去。”蔣老師打發王父先行回家。

?? 第二天,蔣老師叫上我和葉明亮以及其他幾位王江育的好友一起去到八景寺。八景寺坐落在村中四面環山的最高峰,站在山頂可以俯視整個村落,并可眺望遠方的水庫,翻過山峰,就是另外一縣,只是山外依舊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山上不知何年月建了這座八景寺,據說是因為此山頭曾經有八處奇觀異景,山下各村以為是上天給予的禮物,于是修建寺廟,久而久之,八景沒有了,寺廟倒是遺留下來了。山上生活勞苦,偶爾山上的和尚會下山化緣,或是村中有喪事時,也會請和尚下山為亡人念經超度。花去大半天時間,我們來到八景寺,寺中和尚大部分已出去化緣,我們跟隨寺中留下的一和尚來到一口古井旁。王江育正在打水,見我們的到來,無理睬地挑水往回走。蔣老師落下王江育肩上的扁擔,苦口婆心地開始開導起王江育來。

?“王江育,你還真是打算出家當和尚啊!”?

“蔣老師,我現在并沒有當和尚,只是感覺人生了無生趣,需要到這里來修行一段時間。”

?“人生有這么多有趣的事,怎么會是無趣的呢?你每天這么努力讀書是為了什么?那難道都沒有意義了嗎?”?

“以前,我以為讀書能找到人生的意義,可是沒有,反而更讓我迷惑不解。人生可能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是那不過都是虛晃而已,欲望讓人生左右搖擺。老師,你說我以前很努力讀書,那現在,我想要的就是努力修行。這也是尋找人生意義的一種方式。”

?“你這么做,那你父親和母親怎么辦?還有那些關心你的人,你就不和他們一起奮斗?”蔣老師說著,頭轉向我們。

?“父母在,不遠游。我現在呆在這寺中是否是更好的選擇?至于古鑫他們,他們不是在好好讀書嗎?他們自會找到美好出路的。而且我現在還只是居士,等到某一天,如果我出家了,到那時父母亡故,我都還可以為他們念經超渡,以求他們抵達彼岸的極樂世界。”王江育已過來準備重新挑起那擔水桶。

?“你父母希望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而不是來到這么個地方,這里都是走投無路的人才會來的地方,你還有大把美好前途。”蔣老師有些氣急敗壞。

?“我想我是沒法出人頭地了,可是人生為何只能有這樣一種選擇呢?”

“那你知道對父母來說最重要的什么嗎?”蔣老師最后只得搬出父母來。

?“我不知道,我想父母的期望都在子女身上吧!”王江育感嘆著,已開始挑起了水桶往回走。

?? 蔣老師只得跟在后面,“對父母來說,兒孫滿堂就是最大的福分……”蔣老師感覺說得有些不合時宜,轉而說,“你還小,什么都不懂,現在你最重要的就是讀書,我們是過來人,難道還會害你不成。”?

“蔣老師,你回去吧!我明白你的心意,父母的恩情,我也會記得,書,我也還是會讀,只是不會再桎梏于自己在那無意義的事情上。”王江育說著,已入到寺廟后院,回頭向我們揮手,“你們都回去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不了我在這里呆一段時間再回去也可以呀!” ?

? 蔣老師無法,讓我們幾人也去勸勸王江育,可是對于一個去意已決,而且總是有各種奇思異想的人來說,我們也是多說無益。我們無果而返,對于老師來說,失去一個好學生,對于父母來說,失去一個好兒子,對于我們來說,也許是失去一個好朋友,可是果真如此嗎?這一年,我十四歲,王江育大我兩歲,大約十五年后,我在西北再次見到他時,我才覺得我們也許不是失去了他,我們并沒有失去什么什么,失去的早已經注定了會失去,而王江育他很早就找到了一種人生的可能選擇,只是我們卻按部就班地早已失去人生的可能性,成為人生的傀儡。

?? 回到學校,我們如往常一樣,生活依舊按著規劃地行進著。春天的腳步遠去,我們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場考驗,中考考場被安排在另一所學校,為了防止舞弊,考場分為兩類,一類由各校推薦,可能是未來的可造之材,另一類則是混個畢業證的而已。我被分配到一號考場,在那里遇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只是多年未曾相見,早已成為陌路人,而我也是在若干年之后才得知這是我們人生的最后一別。

?? 王江育如預料的沒有出現在人生預料場中。在等待放榜前,我們三五好友打算來一場畢業行走,不過也是從學校一路去到八景寺。我們約定不說考試內容,不說昨日,只憧憬明天,讓明天我們的友誼依舊長存。我們乘著藍天白云,路過青山綠水,讓這青春徜徉在美好的幻想中。我們去到八景寺,想打聽下王江育是否還在寺廟中。寺中師父告訴我們,因為山下人家有喪禮,王江育也出去幫手了。想來出家也是可以成為一門生意了。我們在山峰眺望這片大地,不久之后,也許我們都將離開這里,而這里也會成為心中的故土,只是青春大概就此一去不復返了。?

? 人生這條漫長的道路有諸多可能,遇見了什么樣的人影響著我們,處于什么樣的朝代左右著我們,一紙文書、一道政令可以讓我們投奔高考大業,我們總是在懵懂中朝前邁步,不知未來方向在哪?幻想著明天一片光明。殊不知我們猶如玻璃上的蒼蠅,看得見的光明并不能指引我們找到出路。

?? 鞭炮聲響起,那是考上縣城重點高中的喝彩。學校為了避免生源的流失去到它所學校,在通知抵達的當天就電話告知,需得籌備五百元在五后天去報名。父親沒錢,可是又不想讓我失去名額,從蔣老師那借來五百元讓我先報上了縣城高中的名。

?? 我和王祖賢如約定考入了高中,以為真正地離開了這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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