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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月·微型小說主題創作人物篇第六期:路隨心定
(3)家人
從東二街走回家里需要二十多分鐘,中間要穿過三個十字路口,五盞紅綠燈。晚上十點,我準時啟程。一路上都是我的熟人,我同他們打招呼,他們笑著回應我:“張老板回家啊?”
“是啊,打烊了。”
我想象著自己在夜色中的笑臉是怎樣的,夠不夠溫和,有沒有過度討好的作態。回家的路上我總是很暢快,因為今天我又掙錢了,掙多掙少都是掙錢了,起碼省吃儉用點等到過年家里就能往銀行存個幾萬的。知足了。
晚上十點散步的人很多,他們隨意地聊天,抽煙,眼神隨意地游離。
我經營一個小賣部,在離自己家二十多分鐘腳程的地方,是的,就是在東二街。把小賣部選在這個地方的原因很簡單——我能夠不困難地支付起這里的房租。
老頭老太太們是我這里的常客,平時空閑了會和我呆一上午或一下午。到中午,晚上的時候,還會有零零散散的學生進來買零食。
我并不反感老人,但我真的很討厭張建國這個老家伙。他好像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待在我的店里,躲在店里的小角落里,靜靜看我賣東西,撈豆腐,嗑瓜子,整理快遞。他顫抖的手舉到我面前,討好似的跟我說:“我幫你。”
我看著他裹著破爛的黑色羽絨服,不合身的褲子上留著一個補丁,我想如同對待別人一樣,露出我的笑臉,然后和和氣氣地跟他說:“您年紀大了,這些事我來弄吧。”
但我太討厭他了,這笑臉還沒讓他看見就變成了冷臉,這些話還沒到嘴邊就變成了鋒利的劍。我皺著眉懟他:“你能干嘛?”
他顫抖地手抖得更厲害了,手還沒有放下的原因可能是因為老人的尊嚴。他說,他能幫上我的忙。
我怕他找錢找不麻利,搬東西搬不動,于是指著最下排的一層快遞:“給它們一個一個貼上這個貼標號,能貼了不?”
他點點頭。
“按順序貼,前兩位數是今天的日期,后三位是收件順序,能貼了不?”我又問一遍。
他點點頭,趕緊蹲到那里去貼。我看著他破爛的黑色羽絨服,打補丁的褲子,他顫顫抖抖地把標號貼在一個個快遞上,我便再也不看他。
我今年三十有二,已經過了而立之年,而我勉勉強強只算是撐起了一個十幾平米的小賣部。來這里的老頭老太太每周都要問一次我的歲數,然后每周跟我說,我不小了,他們家的孩子像我這么大歲數的時候已經有三四歲的孩子了……我笑著說不著急。
他們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挑個合適的趕緊成家。
有時候張建軍正好進門聽到這些話,他趕緊躲到角落,默默聽著,不時發呆。我斜瞥一眼他,這些話是對我說的,跟他有什么關系。
我知道他有個女兒。女兒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跟個南方男人跑了,他一個人跑去南方找他女兒,出去兩三年也沒找到。過兩年他的女兒帶著個孩子回來了,跟他要錢,說在南方生活不下去了。他把積蓄給了女兒,然后女兒又跑了,再也沒回來。他老伴在這個時候得了癌癥,還沒治就死了。
我還知道他有個兒子,他兒子不認他這個爹。
有個客人來取快遞,我按著號碼找了半天,取出一件,她說不對,不是這個東西。我又找了半天,說就是這個吧?
她搖搖頭。我繼續找,發現張建軍把半排的號碼全貼錯了。
我怒氣沖沖地瞪他,想罵他幾句。但他老了,我沒法兒再說什么。他討好一般站我旁邊,想和我說什么,可我一句話都不想聽。我故意不理會他,他站在櫥柜對面看著我,等著又一個老太太老大爺來,我立馬笑臉相迎,他悄悄退回角落。
我在等他離開。因為我的店里不需要這個人。但他經常出現,很少離開。
我姐也討厭他,當著他的面叫他老東西,但我姐會報復他,也會報復整個家,她拿著家里的錢去南方跟一個我們沒見過的男人過日子去了。
我媽也討厭他,一個男人說話辦事唯唯諾諾,整天跟著人的屁股后面走,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后來我沒有媽媽了,我也沒有姐姐了。
晚上十點,定時關門。冬天的風格外冷,他今天一直陪我到打烊。
我在路的前面走,他跟著我走,我故意走得很快,不想讓他跟上。
我突然發現身后再沒有腳步。
我終于把他甩丟了。
我返回去找他。
張建軍哭了,站在原地,鼻涕流在嘴唇上,嘴巴吐出一團團白汽。我看到曾經扛起家的男人就快倒在我眼前。他跟我說:“爸爸對不起你。”
路上有很多人,用異樣的眼光投向我倆,我摟著他,把衣服裹著給他穿,我把自己的溫度給他,就像他十幾年前給我一樣,我跟他說:“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