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可真真是廠草級別的人物!當年在廠子里,一提起我姥爺都是這么一句:“哎喲!那小伙子長得是真俊!人也老實!踏實!”姥爺的父親是小地主級別的財主,一個人養(yǎng)活一家?guī)资柸瞬辉谠捪拢虼死褷斈且菜闶前雮€富貴人家。雖說后來國家發(fā)生了那事兒,太爺爺一病不起家算是垮了,但姥爺和弟兄好歹受了良好的教育。姥爺十六歲便為了家出來工作,一年年也算挨過了那段苦日子。后來姥爺帶著他的母親舉家遷來北京這才有了現在的家。
姥爺和姥姥的相識并不浪漫,甚至有點慘不忍睹——那時候多是廠里介紹,也不知怎的就介紹了他們相識。在我的記憶里甚至沒有多少姥姥的記憶。多是從母親的口中得到的描述。母親說她多病,脾氣有點怪異,對親閨女都不多好,每日與我的太太[我如此稱呼,實則應是外曾祖母。即姥爺的母親]爭辯,姥爺夾在中間便也一起吵——姥爺也是遠近聞名的孝子。母親還說在她的眼里姥姥配不上姥爺,難以想象平日里不曾說過外人的母親竟會如此刻薄的評判她的親生母親。是啊,姥爺俊俏,姥姥病容憔悴;姥爺才華橫溢,姥姥不過工作混口飯吃;姥爺待人忠厚,姥姥卻待人刻薄。母親說姥爺就是太老實,廠里安排的就不知道拒絕,或許還真是如此吧。曾經的日子,說上一說也不過寥寥幾行,日子一晃便是幾十年。
母親是老小,母親之上也只有一個姐姐。姥爺并沒有重男輕女的陋習,卻不知曉如何去愛自己的女兒。姥爺只是用那顆淳樸的心平和地對待周圍的每一個人,外人會說姥爺老實,家里人卻會說姥爺太傻。廠里分房,姥爺一讓再讓,好房子都讓給有困難的同志。姥爺說:“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咱們家挨一挨,人家家就能好過些。”就這樣姥爺把80平的三居讓給了別人,帶著一家五口擠進了56平的兩居室。這才有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
2006年是我記憶里第一次與姥爺相處的暑假。那一年我8歲,姥爺72歲。我從來稱呼姥爺為“爺爺”,因為從小就認為,姥爺要比爺爺親,干脆也稱爺爺。姥爺回了上海,新姥姥待我很好,太太卻在城市另一頭的養(yǎng)老院。姥爺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與我相處,只會帶我走進他的日常。我也與他一同買菜,一同看這上海的大街小巷。在新奇與北京不同的同時,卻又對姥爺充滿親切。那時年紀小,怎么舒服怎么坐,身體斜躺著、倚靠著,字不過是寥寥草草。爺爺就會板著臉:“字要好好寫啊!字的左右結構上下結構!錯一點字就垮了。從今天開始好好練字!”不認真姥爺就又會兇我,那時覺得姥爺很討厭,沒來由地要求我,還要罵我。但是他又會在我生病時,一把年紀了大半夜出去買藥,累的滿頭大汗。還是繃著臉,一句“還難不難受?跟爺爺說。”那是記憶里模糊卻又深刻的暑假。記不得太多,只記得“左右結構,上下結構”。
后來沒多久的某一天晚上,母親因為一個電話匆匆忙忙去了上海,第二天又全天不在,腫著眼睛大半夜回的家。我看到母親的大臂上圍著一圈黑,我問這是什么,母親只是抱著我哭。那時有悼念的光盤,我和母親一起看,那里面沒有太多,更多是后事時的記錄——太太在半夜走了。母親在哭,我也哭。我的印象里對太太沒有很多記憶,太太96歲高齡,那一天很突然。腦海中的悲傷也不很真切,只是覺得一下子好像少了一位親人,從心底里一下子涌出的悲傷讓自己止不住的哭。那一天是所有親戚,幾十口人將太太帶回北京。
再后來我們又搬回到了老房子,周圍都是姥爺的同事,姥爺從那一年起,每一個春節(jié),除非母親要求,否則必回北京。即便這里不過四五人,即便不過家常便飯。姥爺說上海是家,但這里才是家。每次回來,姥爺總是大包小包的,帶好多好多零碎,沉重又不必要的東西記得有一年居然一下子背了一口老舊的銅火鍋說是給我們用。而且必去一趟陵園,處理一些廠里事項,補齊黨費,叫上他的幾個好友,“小蘇”“小楊”好幾個,喝上一兩盅酒,聊一聊過去,聊一聊現在。姥爺直到12年才頭發(fā)全白,是幾個好友里身體最好的。姥爺常跟我們玩笑,說他才是最年輕的那一個。
去年因為要備考,姥爺沒有來,今年一考完試,姥爺便又回到這個家。姥爺今年83歲。接姥爺那天,姥爺從火車上下來,又是左手拉著一個箱子,右手提著一個箱子,背后還背個書包。戴的還是那個戴了幾年的毛帽子,穿的還是那件十幾年了的夾克衫。母親一臉埋怨:“你看你!又是大包小包的一大堆!還老穿這么破的衣裳!快下來快下來!給你買的新衣服全成紀念品了!”姥爺只是笑,“哪能啊!你看我這不是穿著你買的毛衣嘛!我閨女買的我能不穿嘛!這不是用不著嘛!”我接過兩個箱子,問這包里是啥,“喲你可不知道!這是你爺爺我當年釣魚用的魚竿!”我跟母親一陣汗顏。“那這箱子里呢?”“嗨,這是我在上海存了這么久的老照片!好多都是以前的,拿來放在你們這里!”又是一陣汗顏……
又如往常,過了兩天姥爺一早又去廠里辦了黨員的事項,又問了問新政策。回來又跟我們說他這一路的人,年輕人怎樣怎樣讓座,又說著有些老人倚老賣老,講了80歲老爺爺讓60歲大爺讓座的笑話,又說他又看見了一個新菜市場。我和母親只是聽,很多甚至搭不上話,就跟著聊了很多家常事,又提起當年的那句“左右結構,上下結構”。隔天大姨也到了北京,大姨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大姨聊著她一路旅游的事。
姥爺說他第二天要去陵園,問我要不要一同去,我說我在家歇著。姥爺一個人一早6點便出了門。中午12點卻又回了家,手里拿著菜。“要說這陵園是真氣人!我記不清那個專車是在哪,幾路車了,打個電話吧連個接的人都沒有!你說那我還去什么!出門也沒帶手機,我那電話還是管路邊的同志借的!你媽媽的電話我也不記得了,沒辦法啊!我只能回來。要說啊,現在有些老人是真不怎么樣,仗著一把年紀就要求小伙子讓座。人家給咱讓咱們要說聲謝謝嘛……”“爺爺,這個你昨天說過了。”姥爺一呆,“哦對對,你看我這腦子”下午我讓母親問清了路線,給姥爺寫在本子上。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姥爺又出了門。那一天北京下了雨,姥爺直到下午7點才到家。家里人都很擔心,爺爺到家又是一通埋怨。爺爺說這雨怎樣怎樣不好,中途換車的時候淋了一會兒毛毛雨,又說該清掃的都收拾妥當。母親和大姨也只是接了兩句很快就扯開了話題。“哦對了,南邊啊新開了一個菜市場……”我又立刻接過話,重復了爺爺的原話,“爺爺這個你前天說過了。”“我知道啊!我就是再說一遍告訴你媽記得去,還挺便宜。”
姥爺如往常去了聚會,下午5點出門,晚上10點才帶著一瓶沒怎么動的白酒回來,身子有些搖搖晃晃。他說小蘇的病越來越重了,酒家里人堅決不讓碰,喝了小半杯啤酒就再不敢多碰。他還說小楊煙也戒了,幾十年的老煙鬼了一下子都變了,幾個老朋友頭發(fā)都白了。之前小蘇爺爺還染黑,現在也不再管了。“大家都老了!”“老是老了,但是不是吹,咱爸的身體,他就是好!爸你說是不是?”姥爺跟著笑了笑。
24日,大姨的事項處理得差不多了,準備回去。我和姥爺送她去火車站,為怕姥爺人多擁擠,便我送大姨進站讓姥爺在外面等。出來的時候,看著遠處的姥爺,看著姥爺微微彎著的背,手里的一個小包也搭在旁邊的臺子上,人倚靠在上面。突然一下子意識到姥爺八十多歲是有多么了不起,突然感嘆歲月是多么無情,竟忍心在一個人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印記。在回過神來,淚在眼里打轉,姥爺發(fā)現我了在向我招手。我說“姥爺我扶著您走吧!”“哎喲扶什么扶,咱們趕緊回家都這么晚了!”說著在前面走。火車站人那么多,我趕緊快步跟上,走在姥爺前面,出聲提醒哪怕離姥爺兩步遠的陌生人,引來各種異樣的目光。過天橋時,姥爺右手抓向欄桿,我說“姥爺我扶著您吧!”姥爺沒出聲,微點了點頭,我在左邊扶著姥爺的左手,姥爺右手一下一下的抓著欄桿,樓梯上的很緩。過了橋,幸好下樓梯時竟有電梯,這才讓我暫舒一口氣。一抬頭,姥爺帶我來到了公交車站。和姥爺又說起這火車站這么多年了的變化,說起了姥爺在北京如何拼搏。一路姥爺沿途回憶了很多,姥爺說我們到中街下車,然后直接原地換乘兩站就能到了。過了北街竟直接到下一街區(qū),趕緊下了車,這才發(fā)現,應是北街下車。姥爺只是小聲說:“我想起來了,是記錯了,該在北街下車的。”我趕緊招手攔了輛出租車,一報地址司機樂了“您這估計就起步價兒了,一條街轉過去就是。”我連連稱是,說爺爺年紀大了不要步行了。到了家,爺爺說原本下車那站有個菜市場,上次去陵園的時候看到的,很便宜,一時沒想起來。我說以后別去那么遠了,買菜我去買。一個周末很快就過去,在家里聊聊天,周日晚上就夢見了姥爺。夢到回到了06年的暑假,夢到了讓我生病的那根綠豆冰棍兒,夢到了爺爺那句“左右結構,上下結構”。一睜眼,枕頭果然是濕的,起身開門,家里只有我一人。一打電話才知道,姥爺已經上了回上海的火車。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在電話里開始哭,母親在那邊聽得不明所以,一個快二十的小伙子哭的跟個孩子似的。
一下子開始后悔,不該沒多陪陪姥爺,后悔為什么沒陪他去陵園看看太太,后悔為什么一次又一次提醒之前說過,后悔為什么要和他賭氣,后悔為什么沒有送他去火車站,更后悔為什么不早一點意識到該做的這一切。又提起筆,重新開始了18年未曾成功的練字,書更用心的讀,只希望努力還不算太晚。真希望歲月開始變得漫長。
附姥爺帥照以及姥爺和太太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