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她是資本家的女兒。出門從不走路，一直是花轎抬著，出了院子的大門送進另一個院子的門里。
奶奶從小讀書識字，一直上到國高。她說那個時候日本侵略東北，學生們被迫要學日語。所以她至今還懂日文，會唱日文歌。
奶奶會唱歌、識譜、作曲，我小時候唱的第一首歌就是奶奶教的，那年我不到3歲，奶奶一句一句教我她創作的曲子，她坐在單人的沙發上，讓我站在她的面前跟著唱，不只要唱，還要學手勢動作。
小時侯我嘴甜，我說奶奶唱的真好聽。
奶奶總說，她妹妹唱得才好呢！她還會彈鋼琴，后來成為音樂家，留在大學教書。如果不是因為跟你爺爺吵架，也不會斷了來往。
白富美嫁給了鳳凰男
奶奶18歲那年局勢動蕩，大家族在慌亂中分家，當時的形式讓太爺爺覺得女孩子只有嫁到農村才安全，所以奶奶在匆忙中出嫁，帶著殷實的嫁妝，遠嫁給了管家的農村親戚。
就這樣，奶奶嫁給了大她3歲的爺爺。如果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白富美嫁給了鳳凰男。
從我記事開始，他們日日吵架，驚天動地。每每吵架奶奶必提，當年你們全家窮得只有2條褲子，誰出門誰穿；我花50塊大洋供你讀大學，你用的鋼筆尖都是金子做的，我供你讀書的時候你夸我是女中豪杰，等你飛黃了，開始和女同事好不回家，我發電報說我死了讓你回家奔喪你才回來。
當然這件事還有一個特別詳細的版本，有時候奶奶在傍晚看著夕陽西下悲從中來，會詳細講給我們聽，說爺爺后來事業發達了，不愿回農村的家，奶奶寫信發電報都石沉大海，所以派人去市里找爺爺，派去的人看見爺爺在一個有著天井的大院子里一圈圈的練習騎自行車，后面坐個女同事，倆人有說有笑。
我小時候對什么都好奇，常坐在爺爺的腿上問，爺爺，你為什么不要奶奶？然后倆個小手揪上爺爺的耳朵說，不可以不要奶奶。
爺爺也不生氣，樂呵呵的說，小壞蛋。然后看著我身后的遠方，嘆口氣說，我那時候只是忙。半響又補充說，你奶奶是他們那個大家族里長得最好看的。
這是真的，我至今沒有遇見過比我奶奶更好看的老太太。她有點像舊時的明星夏夢，但是沒那么艷麗，她的美在骨不在皮。
我人生中第一個包
奶奶今年87歲，留著齊耳銀灰短發，目光炯炯，雖然皮膚有些深淺褶皺但依然白皙，不長老人斑，巴掌臉，五官精致，鼻子小巧，嘴唇輕薄，年過古稀卻依然能看出明眸皓齒。
奶奶實實在在的美了一輩子，一生清爽整潔，連常用的東西都飄著淡淡的香味。卻活得很用力，控制欲很強，一切她珍視的東西都會緊緊的攥在手里。
我小時候特別迷戀氫氣球，覺得讓它飄在空中牽著走特別有趣。每次跟大人出門，都會想要一顆。
那次奶奶帶我出門，遇見賣氫氣球的小販，買了一個給我。車來車往，她緊緊攥著我的左手，特別用力，手指被她攥得很疼，就不知不覺的松開了牽著氣球的右手。我們都快走到家了，我突然發現我的氣球不見了，望向天空，連個氣球的影子都沒有。
我懊惱的低著頭，奶奶問，要不要再走回去買一個？
我當時已經走不動了，望了望身后的路，遙遙頭，說不要了。
后來我開始上幼兒園了，一直哭鬧不肯去，奶奶不知道從哪里買來一個真皮的背包給我，橘黃色的，上面印著梅花鹿，款式是當今流行的水桶包。
奶奶讓我背著這個小皮包，裝滿零食去幼兒園。在那個小朋友們都拎個小布包闖天下的年代，我這個精致的小皮包的確耀眼，讓我在小伙伴們中間著實驕傲了好一陣子，從此每晚睡覺前都把包里塞滿零食，盼著第二天可以早點去幼兒園。
奶奶送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包。
人生中第一本書
上了幼兒園，我的問題開始多起來，天天追著爺爺問為什么？小鳥為什么飛？花為什么是紅色？
爺爺每次都肯定的說我的問題提的好，然后特別認真的解答。可是他覺得這樣還不夠，他要讓我知道更多的為什么，他開始帶我去逛書店買書。
于是幾乎每個周末，祖孫倆雷打不動的活動是，走路去書店買書。
我人生中第一套書，是全套彩色精裝版《十萬個為什么》，沉甸甸的10大本。爺爺說幫我拿，我非要自己抱回去。
跟爺爺出門，他是不給我買零食吃的，他只給我買一種紅色的山楂糕，他說這個幫助消化，可以吃。
于是路上總能看到一高一矮的祖孫倆，小的抱著書，爺爺拎著山楂糕，高高興興的回家。
有一次我和爺爺回家，倆人都走累了，坐在沙發上休息，我抱著山楂糕啃，吃的嘴唇通紅。
奶奶從她的房間走出來，看見我的吃相，就沖著爺爺喊，你帶你孫女出去就給買個破山楂糕，那東西全是色素，就不知道給買點別的？
喊了一通轉身回屋，咚的一聲重重的把門關上。
我一臉懵的看著關上的門，愣在那里，不知道該繼續吃還是不吃。
爺爺看著我問，買書好不好？
我笑著點點頭，說好。
爺爺就心滿意足的繼續坐在沙發上休息，一臉笑意。
哦，忘記說了，爺爺和奶奶一直是分房睡的，自從生下最小的姑姑后，奶奶就要求和爺爺分房睡，分開吃飯，一直至今。
奶奶的房間是爺爺的禁地，爺爺有什么事可以站在門口喊，但是不可以進來，如果和爺爺吵架，不管吵得多么熱火朝天，奶奶回房間關門就表示停戰。爺爺對著咚一聲關閉的門，嘟囔一句，瘋婆子，就去做其他的事了。
爺爺去捉奸
后來我奶奶70多歲的時候，忽然有一天覺得分房睡也不夠痛快。她要搬出去，自己過，徹底和爺爺分居。她鎖上自己房間的門，趾高氣昂的搬了出去。
奶奶搬去了離爺爺家走路5分鐘的新家，2室一廳，一間臥室，一間書房。爺爺也經常過去拜訪，奶奶是讓他進門的，然后倆人聊著聊著就吵了起來，奶奶罵罵咧咧的把爺爺轟出去，咚的一聲關門，爺爺依舊對著門嘟囔一句瘋婆子，然后沒事人一樣下樓回家。
爺爺不去拜訪的時候，每天都給奶奶打一個電話。有一次，爺爺撥奶奶的電話，聽到是一個男人接的（估計是手抖撥錯了號碼），如臨大敵，要立刻去捉奸。
我將近80歲的爺爺還是很有偵探頭腦的，他一路上已經盤算好了如何捉奸，萬一奶奶心里有鬼不開門怎么辦？那我不就進不去門了？我要想個計策不能打草驚蛇。
爺爺到了奶奶家，并沒有莽撞的去敲門捉奸，而是輕輕的撬開了隔壁鄰居的門，跟鄰居說同奶奶吵架了，奶奶生氣不見他，讓鄰居想個辦法幫爺爺進門。
鄰居住著一對老夫婦，他們敲奶奶的門謊說想給奶奶送剛做好的菜。
奶奶開門，爺爺魚貫而入沖進去，也顧不得奶奶閨房禁地，挨個房間找那個野男人。
根本沒有。
可是我奶奶不干了，這是對她這個大家閨秀最大的侮辱，對她貞潔的侮辱，對她人格的侮辱。然后倆人天雷地火的吵架，不依不饒……最后把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和伯伯叫回去評理。
伯伯和爸爸對爺爺奶奶吵架是心有余悸的，他們的吵架勸不了，解不開，無休無止。
伯伯和爸爸黑臉黑面的坐在那里聽兩位老人家吵架，越吵越兇，陳年往事，一件件往外翻，絲毫沒有休戰的意思。
后來伯伯實在忍不住，對我爸爸說，“你明天帶著爸媽去離婚吧！”
我爸想了想說，“帶我80歲老爸媽去離婚，我丟不起那個人！”
如果今年25歲，我也不離婚
其實對于爺爺奶奶吵架，我是看得很淡的，因為作為多年臥底的我，早已看過奶奶的底牌。
奶奶是個儀式感和自我意識都很強的女人，每年暑假，我都會去爺爺奶奶家住一陣子。
我倆吃過飯，吃完水果，再喝點茶，奶奶點上香，就去書房。
她寫字，我做功課。
奶奶寫得一手好字，她信佛，所以經常抄經文，有時候還自己做詩、譜詞。
后來我十幾歲的時候，奶奶說，你寫字工整，你來幫我寫簡歷。
然后我就開始了為期幾天的大工程，給奶奶寫簡歷，要工工整整，不能有錯字，不能涂抹，錯了要從新寫。
有時候寫完發現紙皺了，就要再寫一遍。有時候年代寫錯了，也要重新開始。
一般這個時候奶奶就站在桌子前面，背著手，慢慢回憶，她一邊說，我一邊寫。
奶奶說，她做過播音員，抗美援朝的時候做過戰后護士。
當時算上奶奶共2名女護士，士兵們排隊等著打針， 他們都說奶奶打針不疼，所以奶奶這排總有打也打不完的針，越積越多的士兵。
后來奶奶給傷員們換藥，許多士兵都是被炸彈炸得沒胳膊沒腿的，心情抑郁，奶奶就給他們唱歌。
我寫著寫著突發奇想，奶奶的人生履歷放在當代就是金光閃閃的高知女青年啊。她和爺爺吵了一輩子架，就沒想過離婚嗎？
我問奶奶，如果你今年25歲，你會和爺爺離婚嗎？
奶奶聽完我的問話，愣了一下，轉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停了停，側面對著我說，那我也不離。
從此以后，我就不是很在意爺爺奶奶吵架，它就跟吃飯一樣，是他們獨特的調情方式。
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就已經老了
據說，爺爺大學畢業之后很想干一番事業，口才又好，每次開會必要發言。這個習慣到老也沒有改。每次家庭聚餐，開餐前爺爺都要講話，有時候講15分鐘，有時候講30分鐘，總結一下這段時間的生活，表揚一下兒媳們做飯的辛苦，面面俱到。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看著一桌子的菜咽口水，也不敢動。
爺爺是個官迷，可是為人太耿直，不會轉彎，人緣不好，總得罪人。如果按他當年的起點來看，他的事業一生都算不上得志。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緣不好的古板人，特殊時期，本來打算第二天來家里抓我爺爺去批斗，前一天晚上卻有人給他報信，爺爺帶著一家5口連夜逃到農村，躲過了一劫。
爺爺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性格陰郁。
有一次一巴掌把我爸打暈，奶奶發瘋似的撲向爺爺，和他扭打在一起。等我爸醒了，倆人還在撕打。
有一次和奶奶吵架，一鍋滾熟的熱飯，劈頭蓋臉的倒在奶奶的身上。
還有一次家里來了個逃難的壯年男子討飯，爺爺讓他進屋站在中央，一邊吃飯一邊教訓他，說他有手有腳，正當壯年為什么不去干活吃飯，為什么要討飯？訓了半個小時，爺爺吃完飯了，抬手讓他走，一顆米都沒給。
可是這些我只是聽說，我都沒有看到。
我出生前，爺爺就得了帕金森，頭和手總是微微的顫動，他拿起茶杯想喝水，杯里的水總是碧波蕩漾，讓人擔心下一秒就會濺出來。
我眼中的爺爺，終日看書看報，生活規律，每日運動，定時定量吃飯。
我上小學前，爺爺的手抖得還沒那么厲害，還可以寫字。他鋪好宣紙，教我寫毛筆字，他的字像松柏一樣蒼勁有力。
等爺爺寫完字走了，奶奶就會過來，也給我寫個字，說照奶奶的字練，你爺爺的字不好看。
然后一會爺爺再過來，如此反復。
后來我決定誰的字也不學，我要照著字帖練字，這也可能是我毛筆字沒練出來的原因。
這是誰家大妹子，長得真好看啊！
過了2年分居生活，奶奶就趾高氣昂的搬回家住了。隨著他們亦步亦趨的步入80歲，吵架的方式也在不斷的升級，為了避免正面沖突和不必要的人生傷亡，也為下一次吵架儲備能量。爺爺奶奶開始進行不正面交鋒的吵架。
爺爺奶奶各自的房間都是南屋，并排的2個房間。奶奶從自己的房間出來，對著爺爺緊閉的房門喊一通，然后回房間關門；爺爺過一會再顫顫巍巍的走出來，對著奶奶的房門，反駁一陣，再回自己的房間。然后奶奶再出來，對著爺爺的門再反駁回去，如此往復。
當時我和弟弟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正好電視也掛在南面的墻上，同爺爺奶奶的房間在一面。我倆一邊看電視，一邊看爺爺奶奶交替走出房門吵架，偶爾象征性說一句，爺爺奶奶不要吵架啦！然后聚精會神看電視。
午后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客廳，照得我和弟弟周身暖洋洋的。
爺爺奶奶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因為大腦經常需要高速旋轉，想出論點論據反駁對方，所以思維都很敏捷。
直到去年90歲的爺爺開始糊涂，不認人，一只眼睛也完全看不見了。87歲的奶奶依舊耳聰目明。
去年我回家看望他們，爺爺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也分不清我是哪個兒子的孩子。
奶奶坐在沙發上，還是那么美，神態自若。
爺爺坐在她對面，目不轉睛的望著奶奶，都不眨眼，然后一遍遍問，
這是誰家老太太，長得真好看啊！大妹子，你有50了吧？
奶奶很受用的莞爾一笑，對我說，你看你爺糊涂了，說我50歲了。
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門牙有個缺口，不夠完美，趕緊捂嘴，跟兒媳說，明天趕緊帶我去補牙。
